第13章 妈妈的艾尔娜姨妈
Mama's Aunt Elna
这一回,特里娜姨妈终于比珍妮姨妈先知道了家里的一些秘密,并且将这个优势利用到了极致。她并不直接说出来,只是透露了一些小小的线索。她伤心地摇摇头,时不时叹口气说:“可怜啊,可怜的艾尔娜老姨妈。”
姨妈们都围坐在我家餐桌边,和妈妈一起喝着咖啡。我在把洗好的午餐盘子擦干,故意擦得很慢,想拖延时间,这样我就有借口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了。我很想听听有关艾尔娜姨婆的事;她的悲情故事一直牵动我的心。
但是,珍妮姨妈假装没听见特里娜姨妈的暗示,继续谈论其他的事情。当玛尔塔姨妈想问特里娜姨妈时,珍妮姨妈提高了嗓门,叫她把糖递过来。
珍妮姨妈就是这个样子。只要她不喜欢某个人(以前她和她姨妈曾激烈地争吵过),她就不愿听到任何有关那个人的事情。其他几位姨妈也亮着和珍妮姨妈一样的大嗓门谈论着艾尔娜姨妈,我猜,尽管她们有些害怕,但她们心里还是为家里有这样一位厉害的人物而感到骄傲。
和平常一样,这一天珍妮姨妈的脾气也是特别火爆,她正为位于海特大街上的那幢大寄宿公寓愁得要命。她置办新的厨房设备欠了很多钱,她甚至还让奥利姨父、爸爸,还有彼得姨父帮她扩建餐厅和厨房。但是,她不但没招揽到新房客,还失去了老房客。
不过,这些我以前就听说过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珍妮姨妈是否会允许特里娜姨妈讲述艾尔娜姨婆的事。
那会是些什么事呢?她已经够惨的了,肯定不会有更惨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了。尽管艾尔娜姨婆现在年事已高,耳朵也聋了,但是,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她依然是个传奇人物。我们没见过她几次,但每次见到她,我们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那个面容严肃、腰板笔挺、身材瘦削、银发一丝不乱梳向脑后的人,试图从她身上发现些许她年轻时的泼辣痕迹。人们说,她还是个姑娘时就曾逼死了她那个不忠的情人。
我们的生活中太缺乏戏剧性,因此我们都非常珍惜所能得知的有关艾尔娜姨婆的精彩细节。艾尔娜姨婆的故事就像传奇一样令人兴奋。有时候大人们用挪威语讲得很快,以免我们小孩子一听就懂;她们以为我们听不见的时候,便会压低声音、神色惊诧地嘀嘀咕咕。
姨妈们是这么说的:
艾尔娜年轻时非常漂亮(是姨妈们的妈妈这么说的),但是,像大海一样狂野任性的性情似乎常常从她那双细长的绿色眼睛里流露出来。
她充满逆反精神,蔑视长辈,对所有的清规戒律嗤之以鼻。后来,她被许配给拉尔斯的儿子佩德。
(外婆告诉姨妈们)尽管老人们不断劝导他们,但艾尔娜和佩德的爱情可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好戏。他们俩在一起时从来就没安静过,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从来就没有和和气气的时候,而更像是峡湾里的暴风雨。他们的争吵就像亲嘴那么频繁。他们一次次说要结婚了,但话音刚落,又发誓说两人永远是死敌。
“妖魔附体了,妖魔附体了。”我外婆曾伤心地说。
年轻的艾尔娜和身材高大的佩德都喜欢马。在一个女孩子家本该安安分分守在家里的时代,一个随时准备骑上性子最烈的马儿、在狭窄的岩石小路上追赶心上人的女孩,注定落得个悲惨下场。艾尔娜从来不听老人言。她和佩德策马奔驰而过的时候,看到他们满脸惊恐的表情,她很可能连笑都不会笑一下。
他们最后一次吵架,也是吵得最凶的一次,是因为佩德新买的一匹马。那是一匹白色的公马,名叫托尔,艾尔娜执意要骑。
佩德拒绝了她(外婆认为佩德是对的),因为那马太野,还没好好驯过哩。
他们说,艾尔娜大发脾气,吼叫着说,要不然她就骑他。
然后,佩德就动真格的骂了她,大声说,她像那匹马一样需要驯服一下。
他们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结果痛苦地分了手。
佩德去了奥斯陆——当时叫克里斯蒂安尼亚。一个星期后,他回到家乡,四处宣扬说带回了一个老婆。
艾尔娜的邻居们告诉她,那女人看上去很胆怯,说着便用眼角余光去看艾尔娜。他们又悄悄地说,不过,那女人看上去很温和,十分关心她那脾气暴躁的新郎。
艾尔娜傲慢地高昂着头,只说了一句:“那我当然得去问候一下他们了。”
虽然她父母竭力阻止她,她的姐妹们哭着恳求她,但脸色苍白的艾尔娜我行我素,穿上了那件本该是嫁衣的长裙,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扎起。(这虽算不上什么大事,对于敬畏上帝的体面人士来说却是一种冒犯,因为根据那个地区的古老传统,女孩子在成为别人的妻子之前是不可以束发的。)
艾尔娜打扮好之后,带着所有的订婚彩礼,骑马走了好几英里,来到佩德家。
那天晚上,宾客们聚集在佩德家准备迎接这对年轻的新人。这时,艾尔娜进来,将彩礼放在新娘面前。宾客们见状,纷纷停止了交谈,全都看着艾尔娜。
“给你的,”艾尔娜骄傲地说,“这些也是给你的。”
佩德勃然大怒,骂声不断。他大声喊叫着,说她这种行为太不合时宜了,并且不许他妻子碰那些彩礼。
佩德的妻子把头一甩,看着艾尔娜讥讽道:“我要这些彩礼有什么用啊?我得到了佩德。”
但是,艾尔娜两眼扫视着佩德脸上的表情。她一定是从佩德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奇怪的微笑扭曲了她的嘴。“是吗?”她轻声问道,算是对佩德妻子的回答,“你得到佩德了吗?”
然后,艾尔娜转身傲慢地走出了佩德家。宾客们也许感到有些失望,因为没有出现“更精彩的”场面。他们尴尬地站着,希望旁边有人能够率先打破僵局。他们听见艾尔娜正在轻声对她的马儿说话,马儿发出声声嘶叫。他们悄悄地看了佩德一眼,只见他满面愁容。
突然间,他们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是沉重响亮的马蹄声。佩德猛地打开大门,只见艾尔娜骑着托尔在通向峡湾的大路上绝尘而去。
她全然不顾佩德发疯似的喊叫,只留下一阵狂笑。
佩德立刻骑上艾尔娜的马追赶而去。
之后发生的事,其真相从未有人谈起过,因为无人知晓。(也许艾尔娜本人知道,但是,她再也没有说起过那天晚上的事。)不知是马摔倒了,还是缰绳松了,人们只知道佩德被甩到路旁嶙峋的岩石上,当即身亡。
人们说,艾尔娜独自一人骑着佩德的马儿回来了,马儿僵硬地高高扬起前蹄,听从艾尔娜的命令。艾尔娜另一只手牵着自己的马,马背上驮着佩德的尸体。她把缰绳交给目瞪口呆的新娘,几乎是十分友善地轻声对她说:“现在你算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佩德了。”
※ ※ ※
这就是姨妈们讲的有关艾尔娜姨婆的故事。
至于其他的事情,那都没什么意思。后来艾尔娜的父母把她送到美国,她在米勋大街的一家餐饮店工作了许多年,人渐渐老了,也越发令人讨厌。偶尔,她会去看看她的妹妹和孩子们。我们不太听到有关她的消息。
※ ※ ※
我正在擦最后几只盘子,这时,珍妮姨妈站起来,说她要走了。我心中暗喜:这样特里娜姨妈就可以开口了。
但是,我失望了。
我听到的是,艾尔娜姨婆要被送进养老院了。
不过,姨妈们和妈妈听到这个消息都很吃惊、沮丧。
怎么会这样呢?她们都问。艾尔娜姨婆工作的时候没有攒些钱吗?
是的,她积攒了一些钱,特里娜姨妈说。但是,由于耳朵几乎聋了,她没法工作了,而她积攒的钱全都用来看医生了,却也没能治好耳聋。特里娜姨妈说,艾尔娜姨婆可以通过看口型明白人们在说什么,但那人得讲挪威语。
“我们得做点什么啊。”妈妈说。
姨妈们表示赞同,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办法。大家都非常愿意让艾尔娜姨婆住到家里去——但是,她会接受吗?她们想起了她那顽固倔强的傲慢性格。
我对这些谈话没有兴趣。我知道,把人送进养老院是件很可怕的事,哪怕这个人是你很远的远亲。但是,就连我也清楚,艾尔娜姨婆宁愿去养老院,也不愿意接受亲戚们的善举。有什么办法呢?
我忽略了妈妈。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下楼来,看见早饭用过的碗碟都堆在水池里,妈妈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
“你自己去弄点早饭吃,”她说,“然后带达格玛出去玩。”
星期六上午不用做事,这让我感到有点惊讶,但也并没有为此而高兴。“但是,妈妈,床单不用换了吗?过道楼梯谁来扫扫啊?还有那些碗碟不洗了吗?”
妈妈笑笑。“都放在那儿吧。今天上午我有客人来。”
听到这话,我想妈妈一定是生病了。有客人来?家里不打扫,东西放得乱七八糟?
“是我姨妈艾尔娜。”妈妈解释道。这时,我明白妈妈的意思了。
但是,我故意花了很长时间准备早饭,因此,艾尔娜姨婆来的时候我还在家里。
妈妈对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表示抱歉,并叫我煮些咖啡。“多煮点咖啡,卡特林。”
艾尔娜用极富洞察力的眼神看着妈妈。“又怀上了?”她尖锐地质问道。妈妈脸红了,但摇了摇头。
“五个孩子够多的了。”艾尔娜姨婆声音单调地说道。她在妈妈床铺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还有其他什么事能让你躺在床上,什么活都不做?”她惊讶地问道。
妈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开口说话,但被艾尔娜姨婆制止了。
“你不用说了,”她哼了一声说,“你从来不会说谎。你想让我觉得这里极度需要我,让我过来和你们一起住?”
妈妈点点头。
艾尔娜姨婆粗声说道:“明白了。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有其他的选择。”
“求你了,我们会让你在这里过得很开心的。”妈妈恳求道。
艾尔娜姨婆使劲地摇了摇头。“你这没什么事可做,而且你还有两个能干的女儿帮你。我会成为——负担的。”
妈妈又提到了玛尔塔、西格丽德和特里娜姨妈。但是艾尔娜姨婆全然不听。“我不想照顾她们。在我剩余的时光里,我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她大声说道,噘了噘她那薄薄的嘴唇,“也许时间太长了。遗憾的是,我们家的人都长寿。”
妈妈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手去抓艾尔娜姨婆的手,但是她迅速将手抽开了。“听我说,”妈妈恳切地说,“也许我们可以找点事让你做。你身体还这么好——”
“有谁愿意收留一个七十多岁、耳朵都聋了的老太婆啊?一个晚上睡不着觉的老太婆。为了晚上能睡着一会儿,她每天白天都得到大街上去溜达几个小时,使自己精疲力尽。不。我已经厌倦了人们,厌倦了他们为了让我听得见,扯着嗓子对我叫喊。如果我自己还能独立生活——干吗要说这事啊?不可能的。”
但是,妈妈不肯就此罢休。“如果我们真能,”她坚持说,“真能找到什么活儿,你会干吗?”
艾尔娜姨婆的脸立马皱了起来。“我,”她轻声说道,“比起另外一种选择,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接着,她挺直了背,站了起来。“我明白了,抱有希望是愚蠢的。”她不耐烦地说,“好了,起来吧。我帮你打扫完厨房再走。”
“做你拿手的姜汁面包吧,”妈妈说,“我得到商店去一趟。”
艾尔娜姨婆的厨艺很棒。她做了一些她最拿手的丹麦面食。面食在炉子边发起来了,姜汁面包已经放进烤箱,她正在做爸爸最爱吃的曲奇饼干。这时,珍妮姨妈走了进来。
珍妮姨妈见艾尔娜姨婆在厨房,差点儿转身就走。“原来这就是你打电话要我来的目的。”她严厉地对妈妈说。
妈妈走过去抓住珍妮姨妈的胳膊。“你坐下来,听我跟你说。”她轻轻地说。“还有你。”她对正在穿衣服准备离开的艾尔娜姨婆说。
“我听不见。”艾尔娜姨婆干脆地说。
“那你看着我,”妈妈说,“珍妮,你先听我说完再回答。”
妈妈倒了三杯咖啡,让珍妮姨妈和艾尔娜姨婆在桌旁坐下。
“听我说,”妈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首先,我们必须记住,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
“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帮助。”艾尔娜姨婆突然大声说道。
“但是,”妈妈柔声说,“我们当中有人需要你的帮助。”
艾尔娜姨婆显出感兴趣的样子,珍妮姨妈却一脸厌恶的表情。
“喏,”妈妈说,“珍妮守寡,孤独一人,现在又赔掉了她在寄宿公寓上的所有投资,因为——别急,珍妮,我就说开了吧——因为她的厨艺很差。”
我为妈妈的勇气倒抽了一口气,只见珍妮姨妈气得脸色阴沉下来。
“我的厨艺也没那么差吧,”珍妮姨妈反驳道,“我烧的肉——我烧的浓肉汤——”
“可怜的珍妮日夜辛劳,”妈妈平静地说道,“希望能够挽救她的生意。她的公寓可以住二十三个房客,但是,只有——现在是几个,珍妮?”
“五个。”珍妮姨妈不情愿地答道。
“好。”妈妈说,“而比起其他事情,艾尔娜姨妈更愿意煮饭。她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厨师。现在她打算不开心地跟一群陌生人一起过日子。”
“你是不是发疯了?”珍妮姨妈大声说,“你比谁都清楚,我和艾尔娜姨妈合不来。”
“和陌生人在一起也比为珍妮这种人干活好一百倍。”艾尔娜姨婆大声说。
“绝不可能!绝不可能!”珍妮姨妈也大声说道。
妈妈平静地搅动了一下咖啡。“我都想好了。你们俩甚至都不会碰面。珍妮,你可以让艾尔娜姨妈住在你厨房外的那个小房间。”
艾尔娜姨婆表示不同意,开始用手使劲捶打桌面。但是,妈妈继续说了下去:“艾尔娜姨妈晚上睡不着觉,所以她会在晚上干活。而你,珍妮,收拾完晚饭用的杯盘碗碟之后就会离开厨房,不再进去。你把做面食需要的东西都放在那里,艾尔娜姨妈会在晚上来做各种面包、馅饼、蛋糕,还有炸面圈。天亮后,艾尔娜姨妈就会离开厨房,由你珍妮来料理那里的一切。”
妈妈又说:“艾尔娜姨妈可以得到她希望的一切:安宁、工作,还有独立。而你的寄宿公寓,珍妮,很快就会因可口的美食而远近闻名。到时候,房客会很多,你的房间都不够用。”
艾尔娜姨婆和珍妮姨妈看看妈妈,又对视了一下。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妈妈喝着咖啡。
还是珍妮姨妈先开了口。“我想说,在这种时候能得到那样的帮助真是上帝的恩赐,但是——但是——”
艾尔娜姨婆勉强地说:“又能够有自己的厨房太好了。我有一个新的面包卷配方——”
珍妮姨妈更加放松了。“我从来没说过艾尔娜姨妈不是个好厨师。”
艾尔娜姨婆说:“我一直都说,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数珍妮工作最卖力。”
“我可以为这种帮助支付一些报酬,并且提供免费食宿。”珍妮姨妈公平地说道。
“我也可以为房客们烧午饭。”艾尔娜姨婆主动说。
妈妈立刻站了起来。“那就这么决定了。珍妮,你给艾尔娜姨妈准备好房间。孩子他爸今天傍晚就把艾尔娜姨妈送过去。”
“那没必要。我们现在就可以走,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们可以一起走。”
妈妈露出欢快的眼神。“好。那太好了。”她认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