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妈妈和伊丽莎白舅舅
Mama and Uncle Elizabeth
本篇故事为吕叔湘先生所译。
我们的隔壁街坊卡波太太送达格玛一只猫。
一只强悍的不受管束的小猫,动不动就弓起背来朝你吐唾沫。
真是一见钟情。至少在达格玛这方面是这样。她端详了一眼,马上把洋娃娃、扑克牌、隔壁的小朋友,全都丢开。
“伊丽莎白啊,”她轻轻地哼,“我的伊丽莎白。”
从那天起,她到哪儿,把伊丽莎白也带到哪儿。伊丽莎白常常反叛,尤其是当达格玛逼着它坐在洋娃娃车里的时候。达格玛疮痍满目的胳臂是他们俩准定拌嘴拌得不亦乐乎的凭据。
克里斯蒂娜和我想法子拆散他们,不让他们形影不离。我们甚而至于向妈妈提出这个问题。
“再过两天,”克里斯蒂娜说,“她就要把这个该死的猫儿带在身边睡觉了。”
达格玛在旁边听得出神。
“哟,我的老天,”珍妮姨妈说,“那可不成!谁都知道,猫儿会把睡着了的孩子的气吸了去。”她回过头对着达格玛。“要是你有一天早晨醒来透不出气来,你愿意不愿意?”她问她。
达格玛的样子很倔强。“我不在乎!伊丽莎白把我的气一股脑儿拿去也没什么。”她抱起那只不合作的小猫儿,认真对着它的脸吹气。“喏!喏!喏!”
伊丽莎白恶狠狠地吐唾沫,妈妈把达格玛拦住。
“还有,”克里斯蒂娜傲然地说,“管猫儿叫‘伊丽莎白’也是个怪笨的笨名字。”
达格玛把那个挣扎不已的畜生抱得紧紧的,大无畏地对着我们。“它是我的伊丽莎白,”她把她八岁的全副热情拿出来叫唤。“它爱我!尽管它不表示——不在别人的面前表示。而且伊丽莎白是个多美多美的名字,我要让它生下来的小猫儿全叫作‘伊丽莎白’——没什么说的!”
伊丽莎白一天天长大了,可是没有长得软熟点儿。它的性子变得,若是可能的话,比原先更坏;它不张嘴便罢,张嘴就是骂人。过不了多久,一件事情已经很明白:伊丽莎白不是能有叫作伊丽莎白的小猫的那种猫。
干脆一句话,伊丽莎白是只公猫。是只野头野脑、好勇斗狠、动不动冒火、专门惹是非的公猫,把我们亲亲热热的街坊全都弄成恶狠狠的仇人。
公猫也罢,母猫也罢,反正得有个名字,将就着达格玛的意思——她还是坚持着非“伊丽莎白”不可——我们管这只猫儿叫“伊丽莎白舅舅”。
伊丽莎白舅舅越长越苗条而结实,它日夜不休地在后花园里的战斗伤痕也就越来越多。这一只耳朵先丢了个尖儿,过不了几天又把那只耳朵差不多连根咬去。它的背上一条条的秃疤,都是众多的敌人早晚抓的。至于至少有一只眼睛不断地肿得睁不开,这个在伊丽莎白舅舅已经成为定例。
妈妈又烦又急,可是达格玛若无其事,把她的白布围裙一围,又严格又温柔地——换句话说是坐在它身上——用硼酸水洗这个疲乏的斗士的伤口。
可是终于来了这么一天,连达格玛这位神通广大的大夫也没有办法了。有一天天刚亮的时候,伊丽莎白舅舅一步一颠地回家来,半个爪子被咬掉了,脑袋上核桃大的一个疙瘩,两只眼睛都肿得睁不开,尾巴足短了四分之一。
它哀哀地叫唤,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要是这回子能够死里逃生,它从此以后一定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了。可是它的悔改也没有用,达格玛的调理也没有用。伤口生了脓,脑袋肿得像巴斗,伊丽莎白舅舅的样子真够瞧的。
达格玛的灰心失望看了叫人心碎。纳尔斯和我简直受不了了,我们给她五角钱让她把它送到兽医那儿去看看。
“你听好,”克里斯蒂娜说,“他要是也没有办法,叫他把这个可怜的东西解脱了吧。”
达格玛把嘴唇闭紧,可是把钱拿去了。
不到一个钟头,她回来了,还是紧紧地提着伊丽莎白舅舅,一只手拿着那个半块头。“什么大夫!”她气冲冲地叫唤,“他说我的漂亮宝贝猫儿算是死定了。”
妈妈把猫儿从达格玛手上拿开。“你这个事儿也算是闹够了,”她轻轻地数说她,“让这个可怜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睡了去,不比这么着好点儿吗?”
“不!”
“它这是活受罪呀,达格玛。”
“不,妈妈,不!把它弄活,妈妈。把它治好。我求您了。”
妈妈背过身去,不忍看见达格玛哀求的眼睛。她把猫儿放在后门口的大箱子里头。“把你的手洗干净。”她跟达格玛说。
“您要给伊丽莎白舅舅想办法,是不是,妈妈?您要替我把它治好,是不是?”
“达格玛,我的小妞儿,要是连大夫也没法子——”
“我求您,妈妈,您说一声吧,您要替我把它治好。”妈妈刚要开口,又缩住了,转过身去。“看猫儿今儿个这一夜度得过度不过吧,”她说,“你快去睡觉。”
可是当我们那天深夜围着桌子坐着听那一阵阵的哀号的时候,好像是谁也不用打算度过那一夜。
“要是爸爸在这儿啊,”妈妈说,“他一定有个办法。”
但是爸爸到工会里开会去了,要很晚才得回家。
妈妈看看我们。“你们谁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们摇摇头。
“唉,可怜的东西呀,”妈妈说,当一阵更尖利更凄惨的叫唤钻进我们的耳朵的时候,“它疼死了。既然反正是活不了——你们谁去——?”
我们更使劲地摇摇头,克里斯蒂娜说她听见人家说起过哥罗芳[6]有用。
妈妈站了起来。“只有这个能解救它。”她说。她叫克里斯蒂娜到药房里去买一瓶哥罗芳。
妈妈多拿点儿牛奶让伊丽莎白痛快地吃最后一餐,把它轻轻地安置在它的窝里,这就着手把那个窝儿改造成刑场。
头一件事,她拿一块海绵把一瓶哥罗芳都吸在里头,把它放在箱子里头伊丽莎白舅舅的身边,然后把布口袋和毯子一层层堆在箱子上头。箱子里头的声音一点儿也透不出来——连最后的一声哀鸣都听不见。
我们满心佩服地在一旁看着。
“我不眼红您明儿个早上那一份差使,妈妈,”我说,“给达格玛说实话。”
妈妈怪难受似的点点头。“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早晨,达格玛冲进厨房,一脸的希望。“伊丽莎白舅舅好了点没有,妈妈?”
妈妈想要把达格玛抱在身上。“女儿啊,”她轻轻地说,“我有句话不得不告诉你。”
可是达格玛已经跳跳蹦蹦到了箱子跟前,箱子里头装的是伊丽莎白舅舅的残骸。她把那些口袋和毯子一件件拿开。“天哪,”她说,“你们怕它着了凉吗?”
妈妈悄悄地求爸爸。“你跟她说。开开口啊。”
达格玛探着半身往箱子里看。“什么古怪,古怪味儿。你早哇,亲爱的,我的宝贝,我的伊丽莎白。”
从那个箱子里,她捧起一个睡兴犹浓、连连呵欠的伊丽莎白舅舅!一个真正复活了的伊丽莎白舅舅!两只眼睛都睁开了,脑袋上头的可怕的肿胀也消下去了,那些伤口全都又干又净。
达格玛把这个神迹放在地板上,一头倒在妈妈的怀里。“我知道您要把它治好的,”她抽抽噎噎地说,忍了一天的眼泪直滚下来,“我知道您要把它治好的。”
“可是,达格玛,不是我啊。你听好——”
但是达格玛只顾忙着跟那个还过魂来可是还没有睡醒的家伙亲亲热热地打喳喳,不理妈妈。
“爸爸,”妈妈跟他说,“爸爸,你告诉她。”
“猫有九条命,”爸爸说,“而且,也许你用的哥罗芳还嫌不够。”
“可是这是不对的啊,”妈妈说,“让她长大了一直相信我什么事儿都有办法。”
爸爸碰碰妈妈的手。“让她去,”他劝她,“你还怕她知道世间可悲的事情太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