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妈妈和她的小淑女们
Mama and Her Little Ladies
搬进斯坦纳大街的大房子里,就好像是新生活的开始。我们家以前从来没有过楼上、楼下、地下室和阁楼。除了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以外,还有两个长长的过道和一个超大的厨房,后面还有一个门廊,爸爸打算把它封闭起来。
甚至连珍妮姨妈最后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房子可以改造成一个非常棒的寄宿公寓。妈妈想出的装修计划很简单。我们的家具足够布置四个房间,我们自己住三个房间,把第四间出租出去。有了第一个房客之后,我们就用第一个房客付的租金再装修一个房间,出租给第二个房客,以此类推,直到把房间全部都租出去。
妈妈对她的盘算很是得意。
这时,我开始关注自己了。我似乎成了家庭的中心,而其他人成了陪衬。我的名字改成了凯瑟琳,只有在家里才叫卡特林。
离我们最近的一所学校是温福德,那是为数不多的公立女子学校之一。我们的新邻居卡波太太非常乐于助人,她很高兴我们享有上那所学校的“殊荣”。
“温福德是一所很棒的学校,”她说,“声誉好极了。培养出来的都是标准的小淑女。”
卡波太太有个很有趣的习惯,她说某些字时总爱加重语气。
她说她以前是老师,所以了解这些事。
看得出来,妈妈为她的女儿们即将变成小淑女而感到特别高兴。
“其实不过是些胆小鬼罢了。”我对克里斯蒂娜嘀咕道,但她没有反应。
很显然,她对上女子学校很有兴趣。至于我,我当然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女孩子是喜欢男孩子的。我喜欢男孩子是因为他们让你和他们一起玩,或者会帮你解答那些愚蠢的算术题。这也许不够淑女,但是,我认为学校里有男孩子才有乐趣。
不过,在这种事上我是很冷静的。也许我会非常喜欢温福德呢。我的成绩一向很好,还跳过两级。也许上这种被卡波太太认为“很高贵的”学校会非常有趣。
由于妈妈忙着照顾刚出生的小宝宝,而我又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子,于是,带达格玛去学校注册、办理克里斯蒂娜和我自己转学的任务就统统交给了我。星期一早晨,我们梳洗整理一番,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出发去学校了。
温福德的校长格兰姆斯小姐又高又瘦,盘得精巧、漂亮的白发高耸头顶。我发现自己在数她脑袋两侧和后脑勺上的一个个小波浪卷。她穿着一件高领衬衫和一袭拖地黑裙。眼镜链子垂入挂在胸前的一个金色圆盒子里。我很好奇那是怎么回事。
“淑女是不可以盯着别人看的。”这是格兰姆斯小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对于接收我们这三个新学生,她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
当我告诉她我们的名字时,她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哦,是瑞典人。”
“不,夫人,对不起,是挪威人。”
格兰姆斯小姐耸了耸肩。“瑞典人、挪威人,都一样。”
“不,不一样,夫人!”
她那愤怒的眼神使我不敢再强烈地反驳。
“淑女是不可以反驳长辈的。我说他们一样就是一样。”她严厉地说。
我立刻就对格兰姆斯小姐彻底失去了信任。如卡波太太所说,她也许受过很好的教育,但是,她居然不知道挪威人和瑞典人完全不同!她应该听听妈妈的克里斯舅舅会怎么说。“瑞典人?”我仿佛能听见他在咆哮,“瑞典人?挪威人又不是脑袋进水,怎么会做瑞典人呢!”
另一位女士来到校长办公室。她也很高很瘦,也穿着高领衬衫和裙子,但是她的笑容却是如此的和蔼。
“莱昂斯小姐,来了三个新学生。”格兰姆斯小姐好像不怎么高兴。
“太好了,”莱昂斯小姐说,“知识的殿堂又来了三个学生。”
“确实是知识的殿堂,”格兰姆斯小姐哼了哼,“你的意思是来到了大熔炉。我都不知道温福德会变成什么样。那个姓瓦内蒂的女孩,那个姓古本斯坦的怪人,现在又多了三个黄毛瑞典人。”
“挪威人。”我说,但声音很轻。
“我在温福德当校长的这些年里,再没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况了。”格兰姆斯小姐抱怨道,“我记得以前只有高贵家庭的女孩才能来这儿。这下好了,接下来,”她一脸不高兴地预言道,“黑人,甚至——甚至是东方人,都会来我们这里了。”
我紧紧握着达格玛的手,突然为自己不是东方人而深感欣慰。我偷偷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娜。她安静地望着窗外,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羞涩。我再一次羡慕起她的超脱。
格兰姆斯小姐在一个大本子上写下了我们的名字。“达格玛去一年级,”她厌烦地说,“克里斯蒂娜——这给孩子起的什么名字啊,克里斯蒂娜到唐纳小姐班上,年龄最大的孩子到斯坎伦小姐班上去。”
我帮莱昂斯小姐把克里斯蒂娜和达格玛带到了她们各自的班级,然后很不情愿地推开了一扇门,上面刻着“斯坎伦小姐,八年级A班”。
每走一步,满教室的女孩仿佛都在盯着我看。当我朝斯坎伦小姐的桌子走过去时,我那换了新鞋底的鞋子发出很大的响声。有人咯咯笑出声来,我感到脸上开始发烧,这是令我一生痛苦的事情。
我拿出一张纸,那是我的转学证明,结果它掉在了地上,我捡了起来,它又掉在了地上。在我终于把它放到斯坎伦小姐手里的时候,全班哄堂大笑。
“小姐们,”斯坎伦小姐呵斥道,“安静!”
她指了指教室后面的一张课桌。我迅速跑过去,仿佛那里是我的避难所。
“尽管很少让新来的学生插班到这个年级,因为大多数学生从一开始就在这里读书,”斯坎伦小姐训斥道,“但是,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是淑——女。”
我的脸更红了(倘若这有可能的话),心里感到很内疚,就好像是我让她们打破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传统。
新同学们很不友好。只有过道那边皮肤黑黑的小女孩对我笑了一下。第一次课间休息时,她朝我走了过来。
“我叫卡梅莉塔·瓦内蒂,”她说,“也是新来的。”
她能注意到我,这让我感激不尽。
“不要在意班里那些女孩,”她安慰我说,“她们是一群高傲自大的家伙。”
“哦。”我说,“哦。”
“她们都是一个小团伙的。”她愤愤地轻声说道。我点点头,尽管我对“小团伙”一无所知。
我知道她们确实穿得比我好。当我走到她们身边时,她们就会交头接耳、咯咯直笑。
“赫斯特·普林和玛德琳·卡特赖特指挥整个班级,”卡梅莉塔继续说,“还有愚蠢的斯坎伦小姐。我告诉你,赫斯特的妈妈也是‘温福德淑女’,曾在格兰姆斯小姐的班上读书。玛德琳的爸爸是个有头有脸的政客。”
“哦。”我又说,“哦。”
大家排队回到教室后,我对自己说卡梅莉塔一定是误会了。那些女孩举止怪异,肯定是因为我初来乍到。等她们了解我之后,她们就不会这样了。人们对我一向都很友好。
不愉快的一天渐渐接近了尾声。不过,这一天中,我也有开心的时刻,我是班里唯一知道伟大的洛伦佐[1]的出生地的人,我是唯一知道俄罗斯主要出口产品的人。
我们正收拾着课本和钢笔,有两个女孩被指派去擦黑板,这时,达格玛悄悄地溜进了教室。她张望了一下,然后轻声问道:“克里斯蒂娜在吗?卡特林在吗?我要回家。”
我试图引起达格玛的注意,但是斯坎伦小姐倏地冲下了讲台,学着小孩的声音说:“哦,小可爱。看啊,孩子们,她是不是很可爱呀?”
“是的,斯坎伦小姐。”她们顺从地齐声回答。
“别这样,”我使劲挥舞着手,“别这样,斯坎伦小姐——”
“你坐好,还没下课呢。”斯坎伦小姐严厉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声地问达格玛。
“我叫达格玛。我要回家。”
“我想把你留下来,和我们待在一块儿。”斯坎伦小姐戏谑道。
达格玛焦躁不安地挪动着脚步。“卡特林在吗?”她乞求道,“卡特林在哪里?”
“哦,你是说凯瑟琳吗?说凯瑟琳,小可爱。瑟,瑟。”
我突然心生疑惑,打了个寒战,快步冲到了教室前面。“请放开她,斯坎伦小姐。这是她第一天上学,我想她不知道——”
但是,斯坎伦小姐紧抓不放。“现在还不行,”她温和而坚定地说,“直到她能把你的名字说对了才能走。”
“哦,卡特林,我要回家。”达格玛号啕大哭起来。
“说,凯瑟琳。”斯坎伦小姐不依不饶,“这样发音,”她把舌头放到牙齿之间,“瑟,瑟。”
“在家他们都喊我卡特林,”我低声反驳道,“那是挪威语的——”
“啊哈,但是我们要学习美国发音,”斯坎伦小姐傲慢地说,“是不是,小可爱?”
但是,小可爱不得不屈服于一种本能的需要,而这种需要使用哪种语言表达都是一样的。我惊恐地看着一场灾难降临在可怜的达格玛身上。
斯坎伦小姐连忙向后退去。“你这令人讨厌的小东西。”她气冲冲地说。
达格玛眼泪汪汪地低头看着脚边漫开的水汪。“我说了我得回家。”她抽泣道。
教室里,大家带着惊讶的表情发出了一片嘘声。我想要和这帮女孩搞好关系的愚蠢梦想,在那一刻彻底破灭了。
“她还不懂,”我麻木地说,“她还太小——今天是她第一天上学——”
“快去,”斯坎伦小姐冷酷、高傲地说道,“快去找清洁女工,带个拖把来。”
我和达格玛手牵着手,带着破碎的心离开了教室。
克里斯蒂娜在过道那头等我们。我们告诉了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妈妈的小淑女,妈妈的小淑女。”她只说了这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