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妈妈和高雅文化
Mama and the Higher Culture
我们的新家有了第一个房客。她叫杜兰特小姐,是个电话接线员,总是上夜班,因此我们很少见到她。起初,我们这些孩子都以为新房客是男的,以为他叫“安先生”什么的。达格玛第一次见到她时,居然哭着跑到妈妈那里,说一个陌生的女人有我们家的大门钥匙。不过,杜兰特小姐似乎并不在意达格玛的大惊小怪。她是个身材瘦小、性格安静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她的卧室在楼上,是朝南的那个大房间。妈妈很担心杜兰特小姐,因为她坚持要吃生的蔬菜,甚至连土豆都生吃。妈妈做了个滋补浓汤想馋馋她,可她居然连尝都不尝一口。爸爸开玩笑说,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刮走,掠走我们的第一个房客。
不过,杜兰特小姐很喜欢看书。她的房间里堆满了杂志。有一次她交给我一纸箱杂志,让我去扔掉。她还用绳子把纸箱捆好了,但我没有把它扔掉,而是带回了我的阁楼。
我们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幢大房子里的生活。妈妈喜欢宽敞的厨房和大大的餐厅。她和爸爸弄来一张有六块活面侧板的大餐桌,把活面侧板全部翻开,可以坐下二十个人。每个周六,我们都会去麦克埃里斯特大街上的二手商店买椅子。妈妈看中了一个大黄铜床架和一块地毯。我们很快就能布置好第二个房间,这样我们就能接纳更多的房客了。
在一楼大厅的楼梯下面有一个暗室,克里斯蒂娜将其据为己有,用三个褐色皮垫子、西格丽德姨妈不要的珠子门帘、克里斯舅公的旧莫里斯安乐椅、搬家时摔坏了的棕色大花瓶,把暗室装饰了一番。她把自己的小天地称为“闺房”,未经她特别邀请,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珍妮姨妈说“闺房”这个词听上去有点令人激动的意味,但是,这话让克里斯蒂娜变得更加执拗,非叫这个名字不可。
为了不甘示弱,我立马占领了阁楼。阁楼很大,而且很招风,无法将它布置成小巧温馨的“闺房”,因此我把它称作“书房”,我喜欢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我嘲笑克里斯蒂娜的珠子门帘,炫耀说我的阁楼有门、有钥匙。(如果你能用老虎钳转动生锈的门锁,你就可以把它锁上。)
从某种程度上说,拥有这个阁楼,使我在温福德受到同学忽视或嘲笑的痛苦经历,算是得到了补偿。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同时,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能听到雨点直接滴落在屋顶上的声音。阁楼的天窗可以打开,用一根大柴禾撑住。我常常摇摇晃晃地坐在窗台上,久久地做着我的美梦。
我会凝视着隔壁卡波家灰暗房子上那根锈迹斑斑的排水管。当然,那不该是排水管,而应该是爬满常青藤的格子架,这样,年轻的王子才能爬上来解救关在高高的城堡里的美丽公主。
我会久久地看着空荡荡的后院,那里简直令人郁闷。妈妈种的红色天竺葵是后院里仅有的奇花异朵。我还可以看见一辆很大的白色“战马”似的汽车,在压坏的人行道上颠簸驶过。
“罗密欧,哦,罗密欧!”我会像演戏似的轻声呼唤。
有时候,罗密欧会固执地保持沉默,或者我会厌倦替他背诵那段台词。于是,我就会关上天窗,闩上门,看杜兰特小姐让我扔掉的那些色彩鲜艳的杂志。我把那些杂志藏在用地板条做成的壁龛里,壁龛里积满了灰尘。
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念头促使我把杂志藏起来的。也许我知道妈妈不会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封面,尤其是封面上有个色迷迷的男人拼命掐住一个金发美女的那本。我很清楚妈妈不会欣赏我最爱的那本,画面上一个长相可怕的中国人举起一把弧形匕首刺向另一个长相同样阴险的中国人的喉咙。
杂志里的故事,是我所读过的最令人兴奋的。甚至连广告我都觉得好看。我对那个为无子女家庭消除魔咒的广告不是特别感兴趣,我也没有什么老板,可以用突然学会的会计知识去打动他。一个威猛的男子披着虎皮的那张照片,一时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想象着自己突然长出了大块的肌肉,成为社区里的大力士。但是,当我看到下面这段广告时,我立刻抛弃了刚才的想象。
“你想成为一个作家吗?”这个问句是用清晰的大号字印刷的。下面接着写道:“掌握写作奥秘。电影、小说、短篇故事、诗歌、戏剧、历史剧和新闻写作技巧全部课程,学费只需七美元。所有著名作家都用过的写作技巧。”
我想如果一个人花七美元就能在一夜之间成为著名的作家,那该多么美妙啊!就这么简单?想想看,一个作家能挣到多少钱啊!挣了钱给妈妈、爸爸,还有纳尔斯用。我们甚至可以直接去大家具店定制崭新的家具,把所有的房间都装饰好。所有的家具一下子就能搞定!那样的话,妈妈也不用再开寄宿公寓了。我能挣到这么多的钱,全家人都不用再工作了。
哦,珍妮姨妈不会嫉妒吗?实际上,所有姨妈都会嫉妒。下一次姨妈们给我们带衣服来时,我会很得意地说:“哦,我的天哪,我们不需要这些衣服了,但还是很感谢你们。(为了妈妈,我会表现得很有礼貌。)来看看我的新衣服吧。是的,每一件衣服的衣领都是带毛的。你们想搭乘我们的新汽车吗?你们不会介意我们在银行那里停一下吧?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钱都带在身上。”
在学校,斯坎伦小姐会用铅笔敲着桌子,说:“姑娘们,姑娘们。我们中间诞生了一位著名的作家。站起来,凯瑟琳。”
女孩们都会鼓掌,然后相互斗气争辩,看谁可以在课间休息时和我一起散步。我会命令赫斯特和玛德琳,让我和卡梅莉塔·瓦内蒂一起加入“小团伙”。格兰姆斯小姐也许会向校董事会把我吹嘘一番,并亲切地称我为“温福德淑女”。
我叹了口气。如果能出现什么奇迹,让我去读那个充满魔力的课程的话,这一切都有可能成为现实。但是我只有十七美分。
一行小字吸引了我的眼球。“五天免费试读,若试读不满意,可全额退款。”
我的天哪!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用颤抖的手剪下了那张印刷券,然后拿出了特里娜姨妈去年圣诞节送给我的漂亮信纸。
我竭力让自己的信看起来像个成年人和著名作家写的。
我写道:“我在写作方面已经很成功。”(我消除了良心上的不安。我的写作课不是都得最高分吗?)我继续写道:“但现在我想转向电影、小说、戏剧等更宽广的创作领域。”
署名时,我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了“夫人”。这样才能确保他们认为我是成年人。
我从珍贵的十七美分里拿出两美分买邮票。然后,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一本最大的笔记本。五天,毕竟只有五天的免费试读,我必须迅速记录下所有的写作秘技。
我打算放一碗热水在自己身边,这样我就可以泡一下因为抄写而酸疼的手指。著名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先生写作写到手抽筋时,不就是用这个办法吗?我很乐意,不,我渴望为了掌握写作技巧而吃苦。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学校的日子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难熬了。我可以暂时忍受被人忽略的事实。
“你等着瞧吧,”我神神秘秘地对卡梅莉塔说,“你等着瞧吧,她们很快就会和我们做朋友了。”
以前妈妈要喊上三遍,我才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再也不会了。如今每天早上我都是第一个起床的人。我会到大门口转悠,看邮递员是否来了。
“你不太对劲啊,卡特林。”妈妈看上去很担心。
“哦,没有啊,妈妈。”
我心里清楚,妈妈不会认可我的做法。她会认为一开始就不打算交学费上课,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抄写那些珍贵的秘技,然后退掉课程不上——那可是一种欺骗行为。我觉得这和逛大商场时对售货员小姐说“我只是看看,谢谢”没什么区别。珍妮姨妈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我残忍地纠缠着可怜的邮递员。“我的包裹什么时候才能到啊?”邮递员是个非常和善的人。他在一枚信封的背面帮我计算日期。六天寄出去,六天寄回来,可能会在路上耽搁两天,他猜想需要十二天才能收到。
我衷心地表示感谢。我告诉他最好能在早上来送包裹,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下午我得去学校上学,而我又不想让家人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礼物,是一份巨大的惊喜。”我说。
邮递员理解地点点头,并且让我放心,说他一定会在早上把那个重要的包裹亲自送到我的手里。
他是最好的邮递员。我发誓等拿到第一笔钱之后要送他一份厚礼。也许,对,送他一块金怀表。
但是,邮递员说的十二天拖到了十五天、二十天,我焦急等待的包裹还是没有到。我只能伤心地认为纽约人远比我想象得聪明,他们根本没有被我的大人口气所蒙骗,即使我在名字前加了“夫人”两个字。
也许我该换个白日梦了,比如找个有钱的丈夫,我希望他像威廉·哈特[2]一样英俊。但是,等待长大的过程令人烦躁不安。我现在就需要那笔钱。
然而,就在我准备放弃致富之梦时,包裹到了。当时,妈妈带着小宝宝卡伦去珍妮姨妈家了。我独自享受着自己的快乐。我冲到阁楼上,心怦怦直跳,笨拙而紧张地打开了包裹。芝麻开门!
包裹里有七本灰色的小册子。
我急切地浏览了一番,疯狂地找寻着成为名作家的秘技。但是,天哪,那些冗长而又复杂的段落很难理解。字很小而且很模糊,文章里充斥着大量看不懂的单词。
我有些灰心,但仍然抱着希望。这些毕竟是斯坎伦小姐总爱谈论的高雅文化,所以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我下楼借了纳尔斯的字典,但也不管用。也许过些时候,我就能更好地理解了。对,明天,我跟自己说,明天我会从头到尾看一遍的。明天,我就开始抄写那些宝贵的秘技。
但是,明日复明日,一天又一天,我再也没有去读那些小册子。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我和卡梅莉塔成了最好的朋友。另外,我和瓦内蒂一家也成了朋友,他们深深地吸引了我。
卡梅莉塔的姐姐罗丝在米勋大街上的一家小杂货店工作,跟一位经理助理发展着稳定的恋情。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去看她,给她带去大盒大盒的糖果。她把糖果都给了我们,因为她吃糖脸上会长痘痘。
瓦内蒂家有三个男孩,都叫约瑟夫。他们家谁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哦,妈妈喜欢约瑟夫这个名字。”他们常耸耸肩说。
我在卡梅莉塔家玩,能待多晚就多晚,直到瓦内蒂太太走到门廊上大声呼唤:“约瑟夫!约瑟夫!约瑟夫!回来吃晚饭了!”然后立刻就有三个不一样的声音同时应道:“马上就回来,妈妈!”
克里斯蒂娜她们班开展了排球活动,因为我和卡梅莉塔以前练过排球,所以我们当仁不让地自封为教练和指导员,让她们放学后或课间休息时,接受我们的魔鬼训练。
实际上,我已经彻底忘记“如何成为一位名作家”的课程了,直到我收到了从纽约寄来的一封信。
“友情提醒,”信件委婉地责备道,“我们还没收到您的七美元汇款。鉴于我们承诺的五天试读期已经逾期,现在您需要支付七美元全款。”他们真挚致函,希望立刻收到我的汇款。
我终于明白了“跌入失望谷底”的真正含义。哦,我怎么会过了这么长时间还留着那些小册子呢?我慌乱地查看日历。我确实留了这么久。整整十六天。
我上哪去弄七美元啊?问爸爸要?爸爸每天工作那么长时间、那么辛苦。问妈妈要?妈妈靠出租房子支撑整个家。我惊恐万状,急忙去找卡梅莉塔。我放声痛哭,我该怎么办啊?
“你可以放学后去带孩子。”她建议。
通常,照看一个孩子的报酬是一个月十美分。我焦躁地加加减减了一番。但是,我怎么可能在三十天内照看七十个孩子啊?三十天是纽约那边给我的期限。
卡梅莉塔无奈地耸了耸肩。“也许连续祷告九天能够帮助你。”
但我不是天主教徒啊,而且我们也不能确保连续祷告九天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当我和卡梅莉塔嚷嚷着请求邻居们把自家的孩子交给我们照看时,长长的公函一封封寄来,而且措辞一封比一封严厉。我越来越害怕了。
绝望之下,我采取了行动,把黄纸板小行李箱整理好,藏到了阁楼上。我想,对于妈妈来说失去一个女儿总比有一个蹲监狱的女儿强得多。哦,我无限伤感,妈妈是多么希望温福德能把我培养成小淑女啊。
最后,是卡梅莉塔给我带来了黑暗中第一缕希望的阳光。她看到报纸上就“美国风尚”这一主题进行征文的消息,第一名奖金是五十美元。我们还看到第二名奖金是二十美元,另外还设了三个奖,每位得主的奖金是十美元。
“你瞧,”卡梅莉塔安慰道,“你有这么好的课程,肯定能赢得其中一个奖项。”
我欣慰地哭了。当然!我完全有可能得第一名。我的天哪,我还可以剩余四十三美元。
我们继续读着报纸,发现这个活动还有九天就要截止了。
尽管我对那套七美元的小册子《如何成为一个作家》很有信心,但是九天的时间对我来说是一个征兆——不祥之兆。
“再对我说一遍有关九天祷告的事。”我对卡梅莉塔说。
她非常仔细地解释给我听:天主教徒连做九天弥撒,每天为自己的心愿做祷告。
那可能会有用,我说。她可以做九天祷告,而我来写文章。
“但是,”她提醒我说,“对我来说一大早就爬起来是很困难的事。我怎么才能做到上学之前先去教堂呢?”
那也很简单。既然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我,我要是不能准时叫醒她,还算什么好朋友啊?
那几天早上很冷,雾也很大,但是卡梅莉塔从没抱怨过。每天黎明时分,我就来到她的窗口,急切地敲着玻璃窗。五分钟之内,她就会跑出来,打着哈欠,揉着眼睛,但是头上戴着做礼拜的帽子。我护送她到教堂门口,然后跑回家研究那套小册子,写我的参赛文章。
比赛即将结束那一天,我们穿着溜冰鞋一路溜到《审查者》报刊大厦,递交我的文章。我们不再相信任何邮局或邮箱了。再说,我们也没有钱买邮票。
我们发现有两个邻居订阅了《审查者》,报纸会投递到他们家门口。于是我们俩轮流去偷看他们的报纸,以便跟踪了解比赛评比的情况。
终于,我们看到了希望看到的消息。“征文获奖名单见明天的《审查者》。”
报童来送报时,我和卡梅莉塔蜷缩在邻居家的台阶上。报童从我们的视野消失之后,我们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卡梅莉塔那发抖的手指自上而下地在名单上逐一划过。第一名得主、第二名得主、第三名得主。我的名字不在上面!第四名、第五名。我们互相看了看对方惊恐的双眼,继续往下看。哦,我的名字!
我排名第四十五,获得了荣誉奖。
但是没有奖金。
卡梅莉塔擤了擤鼻子,我用力揉了揉眼睛。
“我没有好好学习那个课程。”我说。
“哦,不!”我的朋友说,“这一定是我的错。有一天早晨,我在教堂睡着了,还打了四个哈欠。”
我已是一筹莫展。于是,我和卡梅莉塔依依不舍地告别,回家去找妈妈。我把她哄骗到了阁楼上,让她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坐下,把一切向她和盘托出。
“卡特林,写作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妈妈温和地问道。
“哦,妈妈,是的!”我哭了。
“卡特林,你喜欢写故事?”
我大声地抽泣起来。我向妈妈保证,总有一天我会写出很棒的作品。“那是我内心深处的东西。妈妈。就在这里!”我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妈妈拿起灰色的小册子。“那么,实现你所计划的大事的方法,都在这里面,对吗?”
都在那里面,我肯定地对她说。我所要做的就是好好研究它们。
“我们会弄到钱的。”妈妈说。
我一头扑进妈妈的怀里,心里万分感激。她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
但是,家里其他人可不像妈妈那样理解我。
纳尔斯反感地看了我一眼,克里斯蒂娜大声嚷嚷着说我做了坏事却还逍遥法外。但是,妈妈让爸爸寄去了一张七美元的支票,并且把《审查者》上荣誉奖那栏剪了下来,给珍妮姨妈看我的名字。
每天晚上,妈妈都会问我学习写作课程的进展情况。每天晚上我都很郑重地告诉妈妈,我学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发成绩单的时候到了。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低于“优”的成绩,所以我甚至都懒得打开信封,就直接把它带回家交给了妈妈。
当时就我们俩在厨房。她看成绩单时,我掰了一块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妈妈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我抬头发现她正盯着我的成绩单。
“一个红色的F。那很不好吗?”妈妈慢慢地说。
“何止不好?”我说,“我的天哪,妈妈,那是最差的成绩。是不及格的意思。谁得了F?”
“是你。”妈妈说,“写作这门课。”
我惊恐地看着那仿佛是在指责我的成绩。写作成绩不及格?糟糕,那个读书报告我忘记交了——
我拼命地想找借口,但是妈妈根本不听。
“卡特林,”她严肃地说,“我们付了七美元买的那个写作课程,你快上楼去拿下来。”
我立刻跑上楼去,很快就回来了。我把那套小册子放在了桌子上。
“现在,你给我坐下来,把每一课都抄写一遍。”妈妈严厉地说道。
“每一课?”我大叫。
妈妈点点头。“每一个字。”
“但是,妈妈,那我永远也抄不完啊!”
“那你最好现在就开始。”妈妈坚定地说。
我开始抄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