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我们现在如何做父母

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

鲁迅的所有文章里，《五猖会》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文章之一。这篇文章写的是鲁迅童年的一次遭遇。有一年，鲁迅一家要去东关看五猖会，临到出发了，突然出现的父亲施施然走向鲁迅，叫他把《鉴略》的一部分背出来，背不出来不许去。于是全家人一起等着鲁迅背《鉴略》，背的内容大概是“粤有盘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开混茫”之类，尽管背了好久，最终去成了，但是那一次五猖会，却成为鲁迅记忆里最没意思的一次大会。

我年轻时读这个文，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件好好的玩玩闹闹的事，临到头来非得强加一个条件。这也太煞风景了。但有一点我是很清晰的，就是，孩子们其实最讨厌大人这样了。

自从想要成为一个父亲，我就立志一定不要成为这样的父亲。所以我带菜虫去迪士尼乐园，一点要求都没有。没让他背《弟子规》，也没让他背《唐诗三百首》。为什么？因为，玩对孩子来说，是唯一的一件正事。你加了条件，就破坏了玩的纯粹性，孩子就有可能不开心了。并且，你以为有教育意义的部分，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但是单纯地玩这件事，却能给孩子带来最深的学习动力。所以，游戏才是最好的学习。你在全身心投入的游戏之中，创造力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发挥，而这个能力是可以迁移的。

回到这篇文章本身。这样的事，少年鲁迅遭遇过，我们当代人，也经常遭遇。比如上学时，最后一节是活动课，大家在教室里关了一天了，都盼着去操场撒野，突然班主任来了，要求必须做完黑板上的几道题，才可以去操场。于是大家苦苦地做题，心里暗暗咒骂班主任。等到习题做完，时间所剩无几，那个大闹一场的心思，也所剩无几了。

年轻时不懂，为什么大人要这样，单纯地觉得，大人真坏，真没意思。现在做父亲10多年，再想到鲁迅父亲的做法时，就懂了为什么他非得这样。

因为，在这些具有威权思想的成人看来，孩子的快乐是一种罪过。孩子的全部都是成人给的，快乐也是被施舍的。予取予夺的事情，我们要真以为可以自己掌控自己的快乐与忧伤，那就天真了。

首先，这是一个封建大家长，归根到底鲁迅的父亲跟《红楼梦》里的贾政，有什么区别呢？在思维结构发生质的变革之前，我们这些父亲，每个人身体里都可能住着一个暴君。

其次，他的心态不是跟孩子相处，而是控制。因为他是大家长，他对孩子的掌控是全部的，可以表现在任何地方，突然让鲁迅背诵《鉴略》，就是控制之一。

再次，也许那一代成人认为，一切都是需要代价的。就像对孩子的好是需要孩子有所付出。就像我们需要牺牲当下，才能换取将来。而生活，其实不就在当下吗？放弃了当下，还有生活吗？

所以我常觉得，鲁迅之所以关心儿童，关心教育，一则，是他作为思想启蒙者使然；一则，也跟他童年的遭遇有关。就像我，我知道自己童年时讨厌什么样的大人，于是我做了父亲之后，就很讨厌成为那样的父亲。

大约100年前，鲁迅写的那篇名文——《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所呈现给我们的讨论，迄今没有停止过。现在，我们都以为当前这个时代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但是要问起鲁迅的这个问题，我还真难以回答。100年之后，我们解决掉鲁迅的这一世纪之问了吗？

鲁迅有一句名言，说要“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里去”。多年来，作为教育从业者，我也很想去肩住这个闸门。但是我找了很多年，没找到这个闸门。原以为只要找到这个闸门，一下子扛住，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坦率地说，我并不知道闸门在哪里。我只是看到凡墙都是门，有时候，就像进入了一个无物之阵。

但是，毕竟我们是新时代的父母。我们并不完美，但我们这一代父母，确实是崭新的父母，我们是前所未有的、普遍的有知者。可以这么说，我们这一代父母，是全新的一代父母，新就新在，我们是第一代普遍的知识型父母，我们有学习力，我们还有反思力。

为什么这样呢？因为我们这一代父母，在中国的改革开放时代成长，是第一代较为普遍的、具有现代观念的父母。这里有多个原因，主要是两个，一个是时代开放，一个是教育普及。这与五四时期不一样，那时候的教育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还是精英式的教育，所以70后这一代，特别不一样。

因为有自我启蒙的潜质，因为是逐渐自我觉醒的一代人，我们对个人、对家庭，乃至社会，有自己的看法。所以，我常想，家庭教育的变革也许就在这一代人身上发生。

一直以来，中国是一个宗法社会，其实我们要从家庭里去重建的东西很多。但是我们自己可以做的，并且力所能及的，就是作为一代崭新的父母，我们可以自我启蒙、自我重建。如果没有这个自我启蒙、自我重建的过程，那么巴金小说《家春秋》里面提出来的问题，仍然完全没有办法得到解决。就是说，五四那一代人提出的问题，诸如“娜拉走后怎么办”，时至如今，仍未得到彻底解决。

我不敢说我们已经解决了鲁迅的这一世纪之问。但毋庸讳言的是，我们这代人正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对鲁迅的这一世纪之问来加以回应。

比如，我们明白了这样的道理：爱我就不要控制我。有控制，就有依附，就没有独立人格。

比如，我们来到世间，是来度过这一生的光阴的，我们必得要真实地度过我们的一生，用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一生，而不为任何外力。

比如，家庭内部的民主平等，才是培养具有独立人格的孩子的基本保障。

比如，我们要用温和而坚定的教育理念，去守护孩子唯一的童年。

……

2006年，我也写过一篇《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那一年，我的孩子刚刚来到世间，我每天端详着他熟睡的面容，不禁会想：我何德何能，上天会把这么好的一个宝贝交给我，我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跟他相处的日子了吗？我有多么不自信，也有多么跃跃欲试。

现在，我已经陪伴这个孩子度过了10多年。他已经是一个念初中的青春期男孩了。我把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记录了下来，出版了两本书，一本叫《孩子，谢谢你带我认识温柔》，一本叫《我家有个小学生》。

我的快乐是巨大而显著的，我的焦灼也是巨大而显著的。在跟朋友们分享我的点滴思考时，我觉得我们正在一同成长，这不是我单向的观念输出，我们在分享中彼此都有教益。就像在跟孩子相处的过程中，我从不认为是我塑造了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也带给了我崭新的生命。育儿这个过程，带来了生命的自我觉醒，也带来生命的向上跃升。

河合隼雄说，有有益的父母，也有有害的父母。我想，那些懂得自我认识，能够自我反思的父母，大多数都是有益的父母吧。理解了孩子，便理解了自我；理解了自我，有助于我们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从而才有可能将更好的世界呈现给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