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的夜》与《筋疲力尽》
“此在”的沉沦与异化
“此在”是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所谓此在,通俗地理解,就是指此时此地存在着的、有待发展和完善的“人”。前面提到,自由选择、积极行动、面向未来不断造就自己,这当然是每个人都希望的,但在实际的生活中很多人却做不到。因为既然自由与孤独相伴、与虚无相随,所以,自由也是沉重的。正如萨特所说,自由意味着责任,你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也必须对自己的命运负责。因此,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承受不了这种责任,他们宁愿不要自由,他们逃避自由、逃避选择,他们不要面对那个本真的自我,他们情愿在无聊、空虚和荒诞中度日,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沉沦和异化。
无聊、空虚
我们先来看一部电影的场景。
电影《空洞的夜》中的场景:卢西奥和纳尔森两个男人因为感到无聊,便驾驶着汽车四处闲逛,结果找到了两名“失足妇女”,四个人来到一家宾馆。于是,两对男女开始了肉体的纠缠。但是,他们的身体虽然在寻欢作乐,却没有任何心灵的交流。卢西奥对其中一个女人说:“你们两人一个是367号,一个是368号。”在他的心里,她们都只是数字一样的存在。而女人也不屑地对他说:“你是1800号。”
《空洞的夜》这个片名恰如其分,表现了现代人孤独、空虚、无聊的处境。整个影片的基调非常沉闷:昏暗的路灯、嘈杂的街道、斑驳的雕塑……两个男人、两个女人,虽然在做爱,表情却冷漠而空洞,四个人从头到尾没有任何笑容。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毫无意义的日子,即使在寻欢作乐,也仿佛行尸走肉。天亮了,一切还要继续,夜晚经历的一切没有带来任何情感的满足和内心的充实,反而让人感到空虚和疏离。分别的时候,他们已经约好下一夜,可是,下一夜又会是如何?
的确,无聊、空虚,这就是许多人的存在状态,也是存在主义哲学关注的重要问题。萨特最著名的哲学著作就是《存在与虚无》,而且他还通过许多文学和戏剧作品来描绘这种状态,比如《恶心》《苍蝇》等。海德格尔则认为,无聊、空虚的重要表现就是闲谈和好奇。因为人们在闲谈的时候,貌似说了很多话,天南海北,从东到西,但往往都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只停留在表面,不可能对所聊的问题有深入的思考。而好奇则使人追新逐异,在暂时的、表面的新鲜感中求得满足,同样难以对存在有真正的领悟。他说:
“闲谈、好奇、两可,这些就是此在日常借以在此、借以开展出在世的方式的特性……在这些特性中以及在这些特性的存在上的联系中,绽露出日常存在的一种基本样式,我们称这种基本方式为此在的沉沦。”f
我们想一想自己,是不是也经常有这样的情况:闲聊、闲逛,在手机上东看看西看看,百无聊赖、漫无目的地生活,不知不觉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试想,在这样的状态下,你能体会到生命的本真吗?你会感受到存在的价值吗?当然不会。因为在这种状态下,我们沉沦了,在沉沦中失去真正的自我。
意大利影片《蚀》同样是对这种存在状态的表达和反思,我们再来看其中的一个场景。
电影《蚀》中的场景:男主角里卡多和女主角维多利亚是一对夫妻,但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淡漠。两个人都在房间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却都是冷冷的,形同路人,长时间的沉默,没有一句话,让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天气闷热,电扇在沙沙地转动,更增添了一些烦躁不安。维多利亚拉开窗帘,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蘑菇云般的炼油塔。
显然,这既是社会的危机,也是“存在”的危机。无论是里卡多还是维多利亚,都在这个世界中迷茫,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找不到存在的价值。
荒谬、绝望
无聊、空虚是与荒谬、绝望相联系的,如果说无聊、空虚是存在的实在状态,那么荒谬、绝望就是因这种存在状态而产生的对于世界人生的一种感受和态度。什么是荒谬?加缪认为:
世界的这种密闭无隙和陌生,这就是荒谬……在玻璃隔板内有个人在打电话,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却看见他毫无意义的动作:我们不禁问他为什么活着……而我们在几秒钟内看到的镜子里的陌生人,我们在自己拍的相片上看到的熟悉而又令人厌烦的兄弟,同样还是荒谬。g
阿尔贝·加缪(1913—1960),法国文学家、哲学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主要作品有《西西弗的神话》《局外人》《鼠疫》等。加缪深刻地揭示出人的孤独、异化、荒谬等处境,但他同时主张要在荒谬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
也就是说,所谓荒谬,就是人与真实的生活相疏离,人对于生活、对于世界感到陌生,感到隔阂,没有融入感、亲切感,自己似乎是生活的局外人。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生活失去乐趣,没有目标,好像什么都跟自己无关,什么都无所谓。
作为法国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让—吕克·戈达尔在他执导的多部影片中,对这种人生的荒谬和绝望进行了刻画。比如《筋疲力尽》的男主角米歇尔到处流浪,他没有什么正当职业,也没有什么道德羞耻观念,当然也身无分文。他偷了别人的汽车,行驶的路上又超速,被警察抓住,他就开枪把警察打死了。他来到女友帕特丽夏的住处躲避,可又趁帕特丽夏不注意的时候偷她的钱包。米歇尔好像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人生认真过,他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叫喊,不停地嘲弄一切,最后在奔跑中被警察开枪击中,临死时还对着赶来的帕特丽夏做着鬼脸,说:“我真是个寄生虫。”
戈达尔的另一部电影《狂人皮埃罗》,虽然在整体色调上比《筋疲力尽》略微明快,男女主角好像也非常开心、经常大笑,但仍然让人感觉他们的行为非常莫名其妙。男主角费迪南德和妻子感情破裂,又被公司开除,诸事不顺。这时,他偶遇前女友玛丽安娜,两人决定私奔。可是去哪儿呢?好像毫无目标,玛丽安娜说要去找她的哥哥。费迪南德在玛丽安娜的房间发现一具男人的尸体,可是两个人似乎都跟没看见似的。他们虽然一直在路上,但看不出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在他们俩行进的路线上,经常出现荒地、河流,路仿佛一下子就断头了;他们偷了一辆车,觉得很过瘾,可是突然间费迪南德就把车开进了前面的大海。玛丽安娜给费迪南德起了个外号叫“皮埃罗”(法语“小丑”),可是每次费迪南德都纠正她说:“我的名字叫费迪南德。”虽然费迪南德说得一本正经,他本人也经常穿着规矩的西装,而且玛丽安娜也是个相貌出众的美女,但是两人的行事却没有规则、没有逻辑、没有目标、草率怪异,显得荒诞不经。后来,玛丽安娜抛弃了皮埃罗(费迪南德),皮埃罗便开枪打死了玛丽安娜,并在自己身上绑了炸药。随着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一切都结束了。
显然,在这些电影中,无论小丑还是混混,他们都不是生活的主角,也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们虽然活着,但严格地说却并不“存在”;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是隔膜的、陌生的,因而也是荒谬的,令人从内心深处感到深深的绝望。正如加缪所说:
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h
荒谬从根本上讲是一种离异……荒谬既不存在于人之中,也不存在于世界之中,而是存在于二者共同的表现之中。i
两可、从众
逃避自由、逃避选择的另一个重要表现,就是“两可”“从众”。所谓两可,就是无可无不可,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实际上就是没有自己的选择;所谓从众,就是跟随大众,大众怎样我就怎样,等于是把属于自己的选择权交给别人,让自己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以避免承担选择的责任。
萨特就曾经举例说,比如一个初次赴约的女子,当男人对她说“我很喜欢你”时,尽管她很清楚对方的意思,但她不作任何肯定或否定的表示,仿佛这句话毫无意义。接着,男人握住她的手,她还是无动于衷,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说着与此毫不相关的话。萨特认为,这个时候,她的身体和心灵分离了,她的手毫无活力地停留在对方手中,她既不顺从,也不反抗,而之所以会如此,就是因为她的两可,她不想做任何选择。
海德格尔对这种两可、从众的分析更加深入。他认为,每个人的存在本来应该是独特的、富有个性的,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失去了自己的独特个性,而受到其他“在者”的约束,甚至被后者所吞没。于是,“此在”就成为非本真的“在”。在这种非本真的“在”的状态下,“此在”与他人“共在”,人失去了自己,仿佛一粒沙子被置于沙土中,他可以被任何别的沙子替换,他沦为了常人。海德格尔说:
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中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们就对什么东西愤怒。这个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而一切人(却不是作为总和)都是这个常人,就是这个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j
沦为常人,也就意味着沦为大众化的、平均化的人,意味着个人无须做出属于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或者说,他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愿,他只要从众即可:听音乐一阵风,流行什么就听什么;穿衣服赶时髦,流行什么就买什么;外出旅游随大流,大家去哪儿就去哪儿……总之是活在常人中,而不是活在自我里。
显然,逃避到常人中的生活,似乎可以获得短暂的安宁,但实际上我们却成了常人的牺牲品。因为沉沦于常人之中,人们便不再去追问自己的本真存在,就离自己的本真存在越来越远,我们也就失去了本该具有的独特个性。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此在在常人的共性和闲谈中迷失自己,在听他的那个常人的自我时,此在听不到它本己的自我……”k
无论是无聊、空虚、荒谬、绝望,还是两可、从众,都是本真的“在”失落的表现,或者通俗地说,人没有能够真正地存在,没有感受到生命的丰盈和人生的价值,只是机械地、麻木地活着。这种状态就是作为“此在”的人的异化,亦即“此在”在沉沦中离开了自己的本真的“在”。
是的,沉沦必然带来异化,在异化的状态下,自己本真的“在”被掩盖、被遮蔽,犹如珍珠被蒙上了厚厚的尘土,生命不再闪光,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自己将来要往何处去,稀里糊涂,浑浑噩噩。
海德格尔的分析足以让我们警醒。要获得本真的存在,就要从沉沦中超拔、解脱,找到生命的意义,获得真正属于自己的存在的价值。
那么,路,到底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