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与厨房的秘密对话

关于厨房，我们应该有一种雅量接受它是一间屋子里最煽情的地方。

我固执地认为，卧室的色调应该趋近透亮的蓝天冰河，或是大雪乍停，从远山小村白茫茫的沉睡中掉出一个陌生客的感觉。我想，搬进棺材硬铺之前，我们最好在弹簧软铺上学习一人份的安静，并且研究一种姿势，避免把孤独睡皱。

而厨房，请允许我放肆地说，那才是活着的世界，活得气气派派的！

我已经秘密地记录自己的厨房与食谱一段时间了，等同于畏惧青春流逝的人以写真集保留其年轻形貌，我的厨房笔记即是一本对话录。让我们开始想象吧，在一间温暖且繁复的厨房里，一个女子欢愉地洗涤菜蔬，以各式刀具拍、切、剁、刨、剜……她熟悉各种料理，只要有一台双口瓦斯炉及两个插座，她便能让炒锅、炖锅、烤箱、电子锅……组成一个歌舞团。当各种肥美的气味飘浮在这间厨房里时——成熟蹄髈的鼾声、清蒸鳕鱼白皙的皮肤、油焖笋娇嫩的颜色、干贝香菇菜心的呼唤以及什锦豆腐羹发出孩童般的窃笑——她已经准备好各式相衬的餐具与装饰用的绿菜叶，并且切好两个软绵绵的西红柿，盛放在描花青瓷小碟上，多么像得道高僧啊！接着，她坐在餐桌前，细致地品尝每一道菜的滋味，用嘴唇测温，放入嘴里，咀嚼，吞咽，感受食物流入体内，沿着食道进入胃里所引起的那股电流。她完全熟悉胃部蠕动的节奏，有时像被微风拂动的一只丝绸小袋，有时特别贪婪，她觉得自己的胃不仅安了磨豆机，而且还带了齿轮。

是的，这就是我。在酷爱烹调可口的晚餐后，在以一种末代贵族的优雅独自进餐的生涯里，我的厨房笔记忠实地记录了每一种食物与我的超友谊关系。包括最家常的米粉如何让我一面擒着大竹筷翻炒，一面吞掉半锅；染上重感冒的冬夜，因擤不完的鼻涕而睡不着时，独自进厨房，拉出砧板、菜刀，从墙角篓子内摸出老姜，狠狠一拍，煮一壶黑糖姜汤，灯下，嘘嘘地喝出一身汗及泪花。那种暖和是农村时代的，仿佛老朋友坐牛车来看你。笔记中，也不难发现改良的品种，譬如“四神汤”如何变成只有芡实、淮山，后来又如何专攻很难买到的淮山薯，以及它让我的身体宛如触电的过程。

当我年老时，我必定在某个温泉区的养老院里，感觉早已消退，我宛如一片辣味牛肉干，端庄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但愿我还有气力拿着放大镜慢慢地阅读厨房笔记，每日读一道菜，我会抚着自己的胃像抚摸宠物的头一样，邀请它与我一起回忆那些秘密的欢愉。

我希望我的生命终止于对蹄髈的回忆，不管届时母亲的亡魂如何瞪视，我坚持用一瓶高粱酒炖它，再炒一把大蒜大辣，并且发狂地散布整株新鲜芫荽与骄傲的肉桂叶，犹似我那毫无章法且不愿被宰割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