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美少年 埋头铸造倚天剑却可叹 洁身自好谁能解

下面就让我们把时光拉回到20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开始的年代吧。

一代大侠金庸驾鹤西去，留下了许多不朽的江湖传奇，“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熟悉科技发展史的人都知道，19世纪末20世纪初被誉为物理学的黄金时期，相对论、量子力学等“武林秘笈”横空出世，颠覆性地改变了人类的认识。而在接下来的1930—1980年这半个世纪当中，人类科技史上又诞生了许多“武林圣僧”，撰写出若干“武林绝学”，开创了诸多“武林门派”，而正是这些科技大侠们，对今天及今后人类社会的隐私保护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下面且听笔者一一道来：

首先让我们为本回的主人公画个像吧。他的成长过程与《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颇为相似，虽然也曾获得了冯·诺依曼这样的科学界泰斗的指导，但却不能算是“冯大侠”的嫡传弟子1。他最后取得的成功更多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和悟性。而论他的性格和长相，可能只有希腊神话里面那位美少年“纳西索斯”（Narcis-sus，古希腊语“水仙花”）可以与之相媲美，因为他本身的身世就印证了“谁能说是，谁能言非？”由于他擅长长跑，据说差一点儿还入选了英国国家奥林匹克队，所以我们暂且称他为“追风少年”吧。

图8.1 希腊神话人物——美少年纳西索斯

“追风少年”的故事要从20世纪30年代初说起，当时国际数学界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毁三观”的大事，其影响之深直至现在都无法解释1。简单地讲，就如同 “独孤九剑”的风清扬风师叔一样，虽然这位奥地利人在当时的数学界也是名不见经传，但却只用了一招“破剑式”就把自然科学的天——数学捅破了。这位奥地利数学家用严谨的数学逻辑证明了，数学本身是不严谨的2。有点拗口吧？再稍微正式一点讲，那就是他告诉人们“数学当中一定存在着永远无法证明其真伪的命题”（辅导孩子们数学作业的家长要小心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比较一下“克里特岛理发师悖论”这个典故。那么奥地利人的这个发现（不是发明，技术才是发明！）随之而来的影响有多大呢？抱歉，直至今日能够真正领会它的“毁灭性”力量的人也不多，只不过人们知道，最严谨的数学原来也有“阿喀琉斯之踵”，也就是说数学也有命门。但这个命门在什么地方呢？没人知道。也许当年数学之父毕达哥拉斯创立它的时候，欧几里得、牛顿、莱布尼兹、高斯、希尔伯特这些后代英雄们发扬光大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抓的是哪只阿喀琉斯之踵！在20世纪30年代，这位奥地利人的惊天大发现让“数学原教旨主义者”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在这之前，人们自信满满地认为对于数学中的任何难题“我们都必将知道，我们也一定会知道”1。然而这位孤僻的学者却说：“放宽心啦！没用的，尔等永远不会知道，鄙人也不知道，连上帝都不知道！”

图8.2 爱因斯坦与哥德尔漫步在普林斯顿校园

奥地利人写下了这封“告全世界数学同胞别书”之后就出了函谷关，呃，不对，出了奥地利海关，赶在希特勒的魔爪攥住奥地利之前远渡大西洋去找另外一个物理学圣僧去了。后来人们经常在纽约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小路上看见两位“科学奇人”窃窃私语，相伴而行（图8.2）：右边这位是爱因斯坦，左边这位就是“毁了数学”的奥地利怪才——哥德尔。关于哥德尔与数理逻辑的故事非常精彩1，可惜与本书的主题没有直接的关联，所以笔者只好忍痛割爱，以后有机会再聊（或再也不聊）。

哥德尔的“恶作剧”虽然浇灭了不少数学家的梦想，但却启发了更多人的梦想。我们的主人公“追风少年”便是其中之一。据称哥德尔去美国讲学的时候，“追风少年”甚至像现在的歌迷一样，也远渡重洋追了过去向哥德尔当面讨教“武林秘诀”2。那么在哥德尔发现的金矿当中，还有哪些宝藏留给了像“追风少年”这样的追星族呢？

哥德尔不是说“数学中存在着永远都无法知道真伪的命题”吗？那么改变一下说法行不行？如果我们不说永远、不说无限，只说现在、只说有限：于是问题就变成“数学中那些在有限步骤里能证明其真伪的命题是什么呢？”

“追风少年”按照这种思路陷入了毕达哥拉斯发明的“激情而动人的沉思”。1937年，他把自己思考的结果写成一篇名为《论可计算数及在海森堡问题中的应用》3的学习心得，在这篇心得的脚注下面，他又补充了一些说明，用今天的话讲，给出了一个计算模型。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个模型就叫“图灵机”。是的。现在让我们隆重推出“追风少年”：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江湖人称计算机之父的艾伦·图灵（Alan Turing）。他写下这篇计算机科学的开山之作的时候，论年龄和辈分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硕士生。“……综上所述，图灵同学的硕士论文选题恰当、逻辑清晰、层次分明、论证合理、文笔流畅，基本达到了硕士研究生的水平，同意参加论文答辩。”如果他的论文遇到现在八股之风盛行之时，估计也就是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评价。但时至今日，无论是传统的电子计算机，还是前几年在我们国家还冷得发凉，这几年又热得发烫的量子计算机的计算理论，都可以溯源到图灵这篇硕士论文1。

图8.3 现代计算理论之父——艾伦·图灵

与我们不得不舍弃哥德尔的传奇一样，关于图灵与计算机、与德国“隐语”（Enigma）加密机的惊心动魄的斗争，以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统帅部为了保护这个最大的“秘密”付出了多大的牺牲2，由于这些故事早已广为传播，加上在这些故事里面“国家的隐私”与“个人隐私”内涵不同，而且战争时期国家隐私高于个人隐私，所以我们在这里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不过，在下一回当中我们会再次短暂地看到图灵的重要贡献。

图8.4 英国布莱奇利公园八号营房

在本回结束之际，笔者讲述一个关于这位“追风少年”的小故事。读者可以自行体会为什么我们说他与古希腊美少年纳西索斯非常相像。

牛津剑桥，是不少去英伦三岛旅行的国人，特别是望子成龙的父母会特意选择的一个旅游热点。从伦敦出发，前往剑桥郡方向，坐着传统的蓝皮火车咣当咣当晃悠一个多小时，在位于伦敦与牛津剑桥的中间位置（位于伦敦西北部50英里）有这么一个庄园，名字叫 “布莱奇利庄园”（Bletchley Park），这就是后来举世皆知的英国政府密码学校。图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在这里谱写传奇，发明名为“炸弹”的电子计算机，这也是世界上首台电子计算机。今天的布莱奇利庄园也是英国人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既有白发苍苍的老兵来此忆旧，也有穿着英式公学制服的中学生来这里缅怀“二战”前辈，同时也科普密码学知识。

图灵则是这里的招牌式人物。“短暂而亮丽的一生。”在集中展示图灵相关工作的二号展厅里，这一句话凝练了这位“花儿少年”的一生。有趣的是，在所有这些展示内容当中，有一个展板似乎特别另类，它的重点不是战争，也不是密码破译，而是涉及图灵的个人隐私。图8.5展示的是时任英国首相布莱尔代表英国政府在2009年9月10日参加布莱奇利庄园纪念集会上的讲话1。下面就让我们将布莱尔这篇发言稿略为润色改造一下作为本回的结束吧，有兴趣的读者将来去英国旅游的时候，可以去布莱奇利庄园二号展厅阅读原文：

图8.5 时任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给图灵的致歉信

“女士们，先生们：经过一年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我认为，对于那些曾经在这个庄园里生活和战斗过的人们而言，是时候让我们作出这样一个正式的回应了：我们整个国家亏欠他们甚多。

过去的一年，各种重大事件的纪念日接踵而至，让我们内心深处充满了对不列颠光荣历史的自豪与感激：今年早些时候，我与奥巴马总统等政要一起向英雄们致敬。65年前正是他们义无反顾迎着炮火冲上诺曼底海滩并付出了重大牺牲。而在上一周的9月1日，我们刚刚纪念了70年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战日，正是英国政府和人民挺身而出反抗法西斯的铁蹄并不惜与之血战到底。

因此，我今天站在这里，非常荣幸地表达我们对各位计算机科学家以及同志们的衷心感谢。今年也是感恩之年，我们在这里要特别感谢一位英勇的斗士，他在英国人民反抗法西斯独裁统治中作出了卓越贡献：他就是艾伦·图灵。

图灵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数学家，他最著名的工作就是破译了德国的‘隐语’密码。毫不夸张地讲，没有他的伟大贡献，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有可能重写。他就是那些为改变战争进程而发挥了独特作用的真正的无名英雄之一。但一想到他为我们所做的这一切，以及我们‘以怨报德’对他所做的一切，就让我们备感羞愧。

1952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图灵被控‘严重猥亵罪’。对他的判决是，要么成为阶下囚，要么接受长时间的化学注射以改变他个人的性取向。两年后，‘质本洁来还洁去’，他毅然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成千上万的人来到这里，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对图灵当年所遭受的骇人听闻的遭遇还他一个公道。是的，当初图灵受到了‘恐同’法律的判决，而我们却无法让时光倒流。那个年代他当然是遭受了极不公正的对待。但我现在很愿意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够对他，以及和他一样有着同样恐怖遭遇的人们表达我们深深的歉意。我和大家一样非常高兴地看到，这些不堪回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而在过去12年当中，我和我的同僚们做的工作就是为了众生平等。这，姑且也算是我们对图灵这位英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受害者的回报吧，尽管它姗姗来迟。

然而，图灵对整个人类作出的贡献并值得我们尊重的原因还远远不仅如此。对于我们这些在1945年之后出生的人而言，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欧洲是一个统一、民主和祥和之地。我们这一代人无法想象这块大陆曾经经历过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我们的父辈居然会被戾气和仇恨充满心田。提及数百年的欧洲文明，人们往往想到的是艺术画廊、大学和音乐厅。然而谁又会想到反犹太主义，仇视同性恋，仇外心理和其他残忍的偏见，毒气室和火葬场也曾在欧洲大陆如影随形呢？

感谢那些与法西斯分子进行了艰苦卓绝斗争的男女战士们，那些像图灵一样的普通人们。正是因为他们，这些噩梦般的大屠杀才成为历史并永不再现。

在这里，我谨代表英国政府以及所有自由生活的人对图灵的伟大贡献表示深深的谢意，以及深深的歉意。你本该值得拥有更美好的生活！

——英国首相 托尼·布莱尔”

图8.6 布莱奇利公园的图灵塑像

帝王将相的千秋功罪自有人评说。而普通人的个人隐私呢？是否需要人来评说？又由谁人来说是？谁人来说非？

我们不知道图灵当年是否听说过那位美国律师瓦伦先生提出的关于隐私权的概念，关于“独处的权利”的理念。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非常赞同这个权利的。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霸王别姬》当中的程蝶衣最后那种没落贵族的高雅气质，那种哀怨而骄傲的眼神，那种轻柔又充满深情的动作，何尝又不是图灵当年咬下那只浸泡了氰化钾的苹果的时候，以死明志，保护自己隐私的最后的决绝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