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鬼才三岛由纪夫经典代表作(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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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金阁寺(6)

我觉得自己似乎为鹤川服丧近一年时间。每当孤独袭来,我马上顺其自然,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我再次感到,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最不需要努力的。生之焦躁已弃我而去,死的日夜令人怡然。

学校图书馆成为我唯一享乐的场所。在那里我并不读禅学典籍,只是信手翻阅翻译小说和哲学等等。我不好意思在此列举那些作家和哲学家的名字。我承认这些书对自己多少有所影响,成为导致我日后行为的一个因素。但我宁愿相信行为本身是我的独创,我最不喜欢将其归结为某种既成哲学的影响。

从少年时代开始,我唯一的矜持就是不被人理解。我也未曾产生力图使人理解的表现欲,这点前面已经说过。我固然想使自己变得明晰,无须任何斟酌。但我怀疑这是否来自试图自我理解的冲动。因为这种冲动是随着人们的本性自然而然成为架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的桥梁的。金阁之美给予我的迷醉使得我的一部分变得不再透明,并使我免受其他所有迷醉之苦。为了同其抗衡,我必须另外用自己的意志确保明晰的部分。对我来说——别人我不知晓——唯有明晰才是我自己,相反,我并不是说我是明晰的自己的主宰。

事情发生在进大学预科的第二年,即昭和二十三年春假期间。这天晚上老师也外出不在,我抓住这难得的自由时间,一个人——我没有朋友——出去散步。出得寺院,穿过总门,见门外绕流的壕沟旁边立着一块木牌。

尽管司空见惯,但我还是回过头,借着月光兴味索然地阅读旧木牌上的文字:

注意

一、未经允许不得改变外观现状。

二、其他行为不得影响此地景观的保存。

以上务必注意,如若违犯,必依国法处罚。

内务省

昭和三年三月三十一日

木牌显然说的是金阁,但弄不清这抽象的词句暗示的是什么。那不变不坏的金阁,只能认为其存在同这木牌了不相干。木牌似乎预定了某种费解或不可能的行为。立法者想必为概括这种行为而煞费苦心:事先将怎样恫吓狂人以便惩罚除非狂人才想得出的行为呢?恐怕需要唯独狂人才能看得懂的词句吧……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时,门前广阔的沥青路上朝这边走来一个人影。白天的游人早已散去不见,只有月光下的青松和远处公路上来往汽车晃动的灯光统治着这一带的夜晚。

我突然认出那人影是柏木,看走路姿势即可明白。这一来,我全然忘记了自己在这漫长的一年时间里有意对他的疏远,涌起的只有对他治愈自己心灵创伤的感激。是的,从初次同他见面时开始,他便以丑陋不堪的内屈足,以咄咄逼人的谈锋,以毫不掩饰的告白,治愈了我对生理缺陷的痛苦。当时我该是第一次品尝到了以对等的资格同别人交谈的喜悦,品尝到了实行恶德——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自己是和尚是结巴这种顽固意识中的恶德——的喜悦。尽管在同鹤川的交往中这类意识也经常被其抹除。

我对柏木以笑脸相迎。他身穿校服,手里拿着细长的包裹。

“出去?”他问。

“啊……”

“好在碰上。其实,”柏木在石阶坐下,打开包袱,从中现出两支闪着幽光的尺八[30],“最近老家伯父死时我拿了这支尺八作为纪念。以前我跟伯父学时也拿过一支。做纪念的这支像是名品,但我还是喜欢已经用惯的,再说要两支也没用,就拿来送你一支。”

我还没有接受过别人的礼物。不管怎样,总叫人高兴。我拿在手里看了看,前面四孔,后面一孔。

柏木继续道:

“我学的是琴古流[31],今晚月亮好得出奇,如果可以,想上金阁吹一吹,顺便教教你……”

“现在倒不碍事。老师不在,老头子又懒,还没有打扫。扫完金阁要锁门的。”

如果说他的出现有些唐突,他提出趁这大好月色去金阁吹尺八也堪称唐突。两种做法都与我所了解的柏木大相径庭。尽管如此,对于生活单调的我来说,惊愕本身也是一种欣喜。我手拿刚得到的尺八,带他登上金阁。

至于那个夜晚我同柏木说了些什么,已记不清了。似乎没有谈什么实质性东西。柏木也根本无意兜售他平时常挂在嘴上的畸形哲学和有毒的怪论。

也许柏木这次来是为了特意向我展示其我所想象不到的另一侧面。原本对亵渎美心醉神迷的这个言语恶毒的诡辩家,让我看到了他委实细腻缠绵的另一面。关于美,他具有远在我之上的一整套严密的理论。其表述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用身体动作,用尺八发出的旋律,用趋向月光的前额……

我们靠在第二层潮音洞的栏杆上。长檐缓缓翘起,其阴影下的外走廊被八根天竺式典雅的插肘木支撑着探向月华浮动的池面。

柏木首先吹了一支名叫《御所车》的小曲。没想到竟吹得那般娓娓动听。我模仿着把嘴唇对在吹孔上,但吹不出声。他开始教我,从左手在上的持拿方式到贴腮的程度、嘴唇对准吹孔时的形状以及如宽幅薄片一般往里边送气的诀窍等等,教得十分细致。我试了几次,还是没有声音出来。腮帮里眼睛里我都憋足了力气,以致池面的月影看上去好像支离破碎,虽然风平浪静。

如此折腾累了,我蓦地生出一缕疑念:这柏木莫不是特意为了嘲笑我的口吃才强迫我吃此苦头的不成?然而,渐渐地,这种试图吹出尚未吹出的声音的肉体努力,仿佛正在净化平时因担心口吃而力图顺利发出第一个音节的精神努力。我觉得,尚未发出的声音实际上早已存在于这月光下的静寂世界的某个地方。只要我千方百计地找到它,使其觉醒过来即可。

怎样才能找到柏木吹奏出的那种灵妙的声音呢?没有别的办法,熟能生巧。美就是熟练。如同柏木尽管是丑陋的内屈足但也终于捕捉到纯净优美的音色一样,我也能通过熟练达到同一地步,这一想法使我增添了勇气。同时我也产生了另外一种认识:柏木吹奏的《御所车》旋律听起来之所以那么优美,除了有大好月夜为背景外,恐怕还由于那丑陋的内屈足的缘故。

随着对柏木了解程度的加深,我得知此人讨厌耐久的美。他所喜欢的只限于稍纵即逝的音乐、数日内便枯萎凋零的插花,而憎恶建筑与文学,他来金阁也无疑只是为欣赏月光辉映时的金阁。可是话又说回来,音乐的美是何等不可思议啊!由吹奏者完成的短暂的美,将一定的时间变为纯粹的持续,义无反顾,绝不重复,虽如蜉蝣一般短命,却是生命本身完美的抽象,是创造。再没有比音乐更同生命相似的了。金阁虽然同样属于美,但任何一种美都不至于像它这样远离生命、蔑视生存。在柏木吹奏完《御所车》的一瞬间,音乐这虚拟的生命旋即归于消亡,而他丑陋的肉体和阴暗的思想则未伤一根毫毛,依然故我。

对于美,柏木所寻求的的确不是慰藉!他本人固然未曾谈及,但我了然于心。他将嘴唇对准吹孔,在短暂时间里用呼气创造出了回荡空中的美。在这美消亡之后,其内屈足和阴暗的思想更加清晰鲜明地遗留下来——他爱的便是这点。他爱美的无益,爱美通过自己体内时的不留痕迹,爱美的绝不改变任何物体的特质……假如对我也同样如此的话,我的人生将变得何等轻松愉快啊!

我按柏木的指点,不厌其烦地反复尝试。满脸充血,呼吸急促。这当儿我突然变成一只鸟,喉头挤出一声鸟鸣——尺八终于发出沉闷的声响。

“对对!”柏木笑着叫道。

声音绝不好听,但连连涌出。此时,从这不似自己发出的神秘声音之中,我联想到头上金凤的鸣啭。

此后每天夜晚我都依照柏木给的自学手册,忙于提高吹笛水平。随着会吹“白地染红日”等乐曲,我同他的交往也变得亲密如初。

五月间,我很想送给柏木一点什么,以感谢其赠笛之谊,可惜没钱。我一咬牙向柏木讲出以后,他说不要花钱的礼物,随即异样地扭起嘴角,说了一段这样的话:

“是啊,既然你特意提出,倒是有件东西我想得到。我不是插花吗,可是近来花贵插不起。恰好金阁那里菖蒲和燕子花开得正盛,是吧?就请你折四五枝燕子花,含苞的刚开的已经开的都行,再加六七枝木贼,好吗?今晚就可以,拿到我住处来,嗯?”

我随口答应下来。过后才品味出,实际上他是在教唆我盗窃。出于情面,无论如何我又只能当一次盗花贼。

这天晚饭是面食,一个黑乎乎沉甸甸的面包加一点点煮菜。好在是周六,从下午开始不用坐禅,该出去的人都已出去了。晚间开枕时间也自由,早睡也行,在外面玩到十一点也可以。而且明天还可以睡早觉,称为“忘寝”。老师也早已外出。

六点半过后,天终于黑了,风开始吹来。我静等初夜钟声。时至八点,中门左侧的黄铜钟响起初夜十八声,其声高亢嘹亮,余音袅袅。

金阁漱清的旁边,有一道莲沼的水流入镜湖池时形成的小小瀑布,瀑布底下围着半圆形栅栏,里里外外长满燕子花。这几天正争妍斗艳。

我来到时,夜风吹得燕子花丛窸窣有声。高高扬起的紫色花瓣在静静的水声中微微摇颤。这一带夜色很浓,紫色也好叶的浓绿也好,看上去都黑魆魆的。我准备折三枝燕子花。但随风摇曳的花朵叶片似要把我的手推开,一条叶子还划了下手指。

我捧着木贼和燕子花赶到柏木寄宿的地方。他正躺着看书。我怕见到那个房东女儿,幸好像是不在。

这一小小的盗窃行为使我快活起来。同柏木在一起时,他总是首先带给我小小的叛道、小小的渎圣、小小的作恶等心理,必定使我舒心惬意。但我并不晓得随着这种恶的分量不断增加,快活的分量也将无限加大。

柏木对我的馈赠大为满意。他去房东主妇那里借水桶等物,以便在水中剪切花茎,清洗花盘。这户人家是平房,他住的是一间四张半垫席大的耳房。

我拿过他竖在壁龛里的尺八,对在嘴上吹起来。吹的虽是简单的练习曲,但也相当有滋有味,使得返回来的柏木吃了一惊。只不过今晚的他已不同于登金阁那次。

“吹笛倒一点也不口吃。本来我很想听听口吃的曲子,特意教了你一场。”

只此两句话,便把我们拉回到初次见面时的位置。他恢复了自己的地位。于是我也得以轻松地问起那个西班牙洋楼里的小姐。

“啊,她嘛,早都结婚了。”他答得倒也干脆,“为了不使已不是处女这点露出马脚,我简直手把手似的教了她一遍办法。所幸新郎老实得可以,看来总算蒙混了过去。”

说着,他一枝枝拿起插在水中的燕子花,仔细端详片刻,这才把剪子插入水桶,在水中剪断花茎。拿在他手中的燕子花的姿影,在垫席上夸张地动来动去。他突然道:

“你知道《临济录·示众》章中有这样一句名言吗:‘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我继续下文:

“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

“对,是的是的。那女的是罗汉。”

“那么你是解脱喽?”

“当然。”柏木把剪好的燕子花对齐,边看边说,“只是杀法不够劲儿。”

花盘已盛满清水,其内侧涂成银色。柏木把里面花插弯曲的插针小心弄直。

我闲着无事,接着说下去:

“你知道《南泉斩猫》那则公案吧?老师在战败那天,把大伙叫在一起听他讲解来着……”

“《南泉斩猫》?”柏木量了量木贼的长度,试着放在花盘里答道,“那则公案嘛,可以在人的一生中以各种形式出现几次,是一则令人不快的公案。每次在人生的转折点同它相遇,都会发现它有不同的姿态不同的含义,尽管是同一则公案。南泉和尚斩的那只猫不是个正经货。知道吗?那只猫漂亮得无法形容,金色的眼睛,光滑的软毛,小巧柔软的身体里像包藏弹簧一样藏着世上所有的乐与美。猫是美的集合体——这点所有的注者都忘注了,除我以外。就是这只猫,一天突然从草丛中蹿出,忸怩作态地闪着温情脉脉而又狡黠的眼睛让人逮住。两堂于是为此发生争执。为什么呢?因为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美这种东西,怎么说好呢?对了,就像虫牙一样。虫牙触碰舌头,拉紧牙根,阵阵作痛,强调自身的存在。等到痛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就要请牙医拔掉。人们把满是血污、小小的褐色烂牙放在自己手心,大概会这样说吧:‘就是它?原来就是这玩意儿?给我疼痛让我不断意识到其存在、在我体内顽固扎下根来的,现在不过是僵死物而已。可是那个和这个果真是同一个东西吗?如果它本来就存在于自己外部的话,那么它是通过怎样的因缘潜入我的体内,成为疼痛根源的呢?或者说存在于其本身不成?这家伙赖以存在的根据是什么?那根据在我的体内吗?不管怎样,从我身上拔下而在我手心上的这个家伙,绝对是别的东西,绝对不是那个!’”

“明白吗?所谓美就是这么一种玩意儿。所以斩猫看起来无非是拔掉虫牙,剔除美。至于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则不得而知。美的根是不能断绝的。即使猫死了,猫的美也未必会死。因此赵州为了讽刺这种浅薄的解决方式,才把鞋顶在头上。他知道,除了忍耐虫牙带来的疼痛以外别无解决办法。”

这种解释绝对是柏木式的。我隐约觉得,柏木有可能是挖苦我,他看透了我的内心,讽刺我终将无法解决。我第一次真正感到柏木的可怕。我受不了沉默,进一步问:

“那么说你是哪个,是南泉和尚,还是赵州?”

“呃,算是哪个呢?眼下我是南泉,你是赵州。可是也许有一天你变成南泉,我成为赵州。这则公案恰恰就像‘猫儿眼’一样变化无常。”

如此说话的时间里,柏木的手也依然微妙地动着,将生锈的花插摆在花盘里,把高一些的木贼并排插在上面,然后配上已整理成三组叶丛的燕子花,逐渐做成观水形态。那早已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褐两色细砂堆在花盘旁边,准备最后使用。

他手的动作委实令人叫绝。一个个细小的决断连续得以实施,对比与均衡的效果集中体现出来,自然的植物在一定的旋律下被纳入鲜明而井然的人工秩序之中。野生野长的花朵叶片转眼间一改原貌。木贼和燕子花已不再是同种植物的无名枝叶,而成为木贼本质、燕子花本质最为简洁明快的显现。

只是他的手势带有一种残忍,仿佛在植物身上拥有与之作对的阴险特权。每当剪刀咔嚓一声把枝茎剪断之时,我便恍惚看见了血滴。

观水式插花造型完成了。花盘的右端,木贼的直线与燕子花那气势如虹的曲线相辅相成,一朵花已经绽开,另两个是待放的蓓蕾。往小小的壁龛一放,几乎占满整个空间,盘中水影寂寂,细砂掩住花插,玉洁冰清,一派水畔风情。

“真不简单,在哪里学的?”我问。

“附近女插花师傅那儿。大概一会儿就会来的。交往过程中我就学了学插花。如此一个人能插到这种程度以后,我倒没了兴致。那师傅还年轻,人也漂亮。听说战争期间和军人搞出了孩子。孩子难产死了,军人战死了,那以后一直同男人不清不浑。这女子有几个钱,教插花似乎只是作为一种消遣。要是愿意,今晚你可以随便把她领到什么地方去,哪里她都会跟去的。”

此时,猛然袭来的感动使我有些发晕,从南禅寺山门上看到此人的时候,鹤川还在我身旁。三年后的今天,此人即将以柏木的眼睛为媒介出现在我面前。她的悲剧曾被带有神秘感的明亮眸子所看到,而现在又为一切都不相信的阴暗眼睛所窥视。并且毋庸置疑,当时那宛如昼间白日一般遥远的乳房已经被柏木的手抚摸过。当时那为华美衣袖拥揽的玉膝,已经被柏木的内屈足触及。毫无疑问,此人已经被柏木、被其思想所玷污。

这些念头使得我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但好奇心把我留住未动。以往甚至以为是有为子再世之人,稍等片刻就将作为被这残疾学生抛弃的女子出现在这里。迟早我也将与柏木同流合污,以自己的手玷污自己的记忆——我沉浸在这种错觉的欣喜之中。

女子来时,我心中竟未起任何波澜。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训练有素的举止和文质彬彬的谈吐,那与此不相称地掠过双眸的粗俗放肆的眼神,那顾忌着我向柏木传出的低声抱怨……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柏木今晚是把我作为掩体叫到这里来的。

女子与我的幻想没有任何关联。她已经成了与我初次见到时截然不同的存在,文质彬彬的谈吐渐渐变得语无伦次,还没对我正眼看上一眼。

女子终于受不住自己的凄惶与狼狈,似乎想暂时放弃试图使柏木回转心意的努力。于是她陡然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环视一遍这狭小的房间。待了三十分钟,女子看起来刚刚发现壁龛中得意非凡的插花。

“这观水式插得不错嘛,真的插得不错!”

柏木正等待这句话,当即一击:

“是不错吧?这一来可就没什么要你教的了。已经无求于你了,真的!”

我移开视线,不忍看柏木这句话在女子脸上引起的变化。女子像是笑了笑,循规蹈矩地膝行到壁龛跟前。只听女子叫道:

“什么呀,这花!这算什么东西!”

旋即水花四溅,木贼歪倒,开花的燕子花被一把撕开,我盗来的花草顿时一片狼藉。我不由站起身,不知所措地背靠玻璃窗。只见柏木抓过女子纤细的手腕,继而抓起她的头发,打了一记耳光。柏木这一连串粗鲁的动作,同刚才插花当中用剪刀剪叶片和花茎时那沉静的残忍毫无二致,简直是其继续。

女子双手捂脸,跑出房间。

柏木则伫立不动地往上看着我的脸,异乎寻常地浮起孩子式的微笑,说道:

“喂,追上去!安慰安慰,快,快追!”

不知是慑于柏木话语的威力,还是出于对女子真心的同情,连我自己也懵懵懂懂,总之立即拔腿朝女子追去。在距柏木住处隔两三栋房子的前边追上了女子。

这里是乌丸车库后面板仓街的一角。电车驶入车库的反响回荡在阴暗的夜空,淡紫色的电弧光在空中一闪划过。女子从板仓街往东,沿小巷向上走去。她边走边哭,我默默地在侧后一点跟着她。不久我注意到,她贴在我身边走起来。她开始絮絮地向我控诉柏木的不道德行径,声音由于哭过仍有些沙哑,但用词依然很得体。

我们走了多长时间啊!

我耳畔被绵绵诉说的柏木的劣迹恶行,其卑劣阴险的用心,这一切在我听来都可归结为一个词——“人生”。他的残忍、奸诈、背叛、冷酷、从女人手里讨钱的各种手段,这些都不过是其难以言喻的魅力的注解。而我只要相信他对于自己内屈足的忠实即可。

自鹤川猝死以来,我已许久未曾接触生本身。现在接触到了生——个别的、执着的生,只要生命不息便伤害他人不止的生,并为其欢欣鼓舞。他那“杀法不够劲儿”的简洁话语在我耳畔重新响起。我心头浮起的,是战败当时在不动山顶上面对京都市区无数灯火进行祈祷的光景,是那句“但愿我心中的黑暗同包容这无数灯火的黑暗并驾齐驱!”的祷文。

女子并非往自己家走。为了说话方便,她专门走行人稀少的小巷,漫无目标地移动步履。当好歹来到她单人生活的住所时,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时间已经十点半,我打算告辞回寺,但女子硬把我拉进门去。

她在前头打开灯,突然这样问道:

“你有没有想骂人、想让人一死了之的时候?”

我当即回答:“有。”我显然盼望柏木房东的女儿快些呜呼哀哉,她是我屈辱的见证人。奇怪的是这以前竟忘了这点。

“可怕。我也有的。”

女子浑身瘫软地歪在垫席上。房间的电灯怕有一百瓦,照得四下雪亮,足有柏木住处亮度的三倍。这在限制用电时期是很少见的。女子的身体第一次被照得如此鲜明耀眼。白博多产的名古屋腰带莹莹生辉,友禅和服的藤架衣纹氤氲的紫气宛然在目。

从南禅寺到天授庵接待厅,其距离非鸟不可逾越。但数年之后,我觉得那距离正逐渐拉近,现在终于近在咫尺。就是说,我从那时开始便记下时间运行的细微轨迹,此刻确实来到了天授庵那神秘光景的含义面前。理应如此,我想。犹如遥远的星光射在地面上时已经失真一样,女子无疑也已发生质变。假如从南禅寺山门上看到之时便已注定今天必同这女子在一起,那么我想应该可以通过一点点修正使其恢复原貌,从而使得那时的我与那时的她再次相见。

于是我开始叙述,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叙述着。当时那满目新绿、那五凤楼藻井画中的天人与凤凰重新现出,女子的脸颊腾起血色,变得生机勃勃,眼神已不再粗俗不再放肆,代之以飘忽不定的迷乱光彩。

“是的,呃,是的是的。这是怎样的奇哟,这才叫奇缘!”

这回女子眼中充满激动欣喜的泪水。她忘却了刚才的羞辱,一跃投身于回忆的水流中,任凭激动的浪头一个接一个袭来,情绪几乎变得无法控制,藤架衣纹的和服下摆也零乱散开。

“乳汁再也出不来了,啊,那可怜的孩子!乳汁是出不来了,但我还是想按原样给你看看。从那时开始你就喜欢我来着,现在我把你当成那个人。一想是那个人,我就什么羞耻心都没有,真的就那样拿给你看!”

女子以如此毅然决然的语气说完之后的所作所为,既像是兴奋之极,又像是绝望之至。大概兴奋只存在于意识之中,而促成其过激行为的真正动力,则是柏木给她的绝望,或是绝望后极度的执着。

于是,我眼看她当我面解开腰带,解开很多细带,腰带发着绢料的窸窣声滑落下来。领口裂开,白色的胸部隐约可见,最后女子用手掏出左侧乳房,袒露在我的眼前。

如果说我没感到某种眩晕,那是说谎。我看了,细细地看了。但我仅止于做证而已。从那山门楼上看到遥远而神秘的一个白点,并非这种具有一定质量的肉块。由于那印象已经过太长时间的发酵,因此眼前的乳房只不过是肉块本身,一个物质体罢了。而且已不是倾诉某种事由、具有诱惑力的肉体。它是存在的无聊证据,它已从整个生命体被切割下来,单纯展露于此。

我又来了说谎的欲望。不错,我的确感到眩晕来着。但我的眼睛已经在细细看罢之后,超越乳房是女子乳房这一表象,而逐一看到了其渐次变成无谓的断片。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此后。这是因为,在经历了这些痛苦难耐的过程之后,乳房终于在我眼前变好变美,美得无可救药的冷漠性质已被赋予其中。尽管乳房仍在我面前,但它已缓缓潜入其本身的原理之内,如蔷薇潜入蔷薇原理一样。

对于我,美总是姗姗来迟,比别人晚。较之别人同时发现美与官能之时,我对美的认识要迟得多。现在,眼看着乳房恢复了同整个生命体的关联……超越肉体,成为冷漠然而不朽的物质,终于同永恒相接相连。

我希望我将要说的情况能得到理解。在这里又有金阁出现了,或者毋宁说乳房变成了金阁。

我想起初秋值班的那个台风之夜。虽说月华四溢,但夜中金阁的内部,如板窗内、板门内、金箔剥落的藻井下,依然沉淀着浓重而奢侈的黑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金阁本身不外乎精心设计精心构筑的虚无。同样,眼前的乳房也只是表面闪着血肉明艳的光泽,而内部则充满一色漆黑。其实质是同样浓重而奢侈的黑暗。

我绝非陶醉于这一认识,莫如说在遭受侮蔑和蹂躏。生和情欲自不待言!……然而深重的恍惚感不肯离我而去,我像麻痹了似的,面对裸露的乳房久坐不动。

……

女子把乳房收回怀里。于是我又碰上一次女人冷透的轻蔑目光。我起身告辞,女子送到门口,随即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木格拉门。

我仍然神思恍惚,直到返回寺院。乳房与金阁在脑海里交相来去。一种无力的幸福感充溢着我的整个身心。

但是,当风中作响的幽黑的松林前方出现鹿苑寺总门时,我的心渐渐冷却下来,继之涌起一股虚脱感。恍惚变成厌恶,变成无可名状的汹涌的怨恨。

“我又与人生隔绝开来!”我自言自语,“又是一次!金阁为什么总要保护我?我又没有求它,它何苦要把我与人生隔开?诚然,金阁或许使我免堕地狱,但这样一来,又把我变成了比堕入地狱之人还要恶劣的人、比谁都通晓地狱消息的人。”

总门又黑又静。击晨钟时才熄掉的耳门灯隐约闪着光亮。我推了推耳门,里面吊着铁砣的生锈的旧锁发出声响,门扇随即开了。

守门人已经睡着。耳门内侧贴着寺内规定,要求晚间十点钟以后最后回来的人锁门。还有两枚没有翻回正面的名片,一枚是老师的,另一枚是年老的园丁的。

行走之间,发现右面作坊那里横着几根五米多长的木料,在夜色里颜色分外醒目。近前一看,木屑落得满地都是,如四下散开的细小的黄花,黑暗中飘荡着浓烈的木香。我准备从离作坊不远处的滑车式水井旁边赶回住处,但一个念头使我止住脚步。

睡觉前一定得再看一次金阁!我把静静入睡的鹿苑寺正殿抛在后头,从带檐的门前通过,踏上往金阁去的路。

金阁开始出现。在这暗夜,在树丛摇动声音的包围中,金阁全然伫立不动,绝无任何困意,犹如夜的卫士……是的,我还未曾看过金阁入睡,睡得像禅堂一样阒无声息。这不住人的建筑可以忘记睡眠。其中入住的黑暗也得以完全免受人的作息规律的制约。

我用近乎诅咒的调子,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金阁狂喊乱叫:

“总有一天我会制服你!让你服服帖帖,不准你再跟我捣乱!”

声音在深夜中镜湖池面空洞洞地回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