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鬼才三岛由纪夫经典代表作(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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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阁寺(7)

总的来说,我觉得自己的体验中有一种意外的巧合发挥作用。一个影像如同镜面走廊一样通向无尽的远处,即使对新遇到的事物也清晰地投以过去曾见事物的暗影,我便是在这种相似物的引导下,不知不觉地踏入走廊的深处,踏入深不可测的尽头处的房间。命运这东西并非我们突然撞上的。日后当被处以死刑之人,在平日经过的路旁电线杆和铁道口上面,想必也不断描绘绞刑架的幻影并对其怀有亲切感。

所以另一方面,我的体验中没有积累,没有积累成地层、积累成山一样的厚度。除去金阁,我对所有事物都不感到亲切。只是,就这些体验来说,其中尚未被黑暗的时间之海吞噬的部分、尚未完全陷入永不休止的无聊循环的部分——此外再加一些细小部分——连锁形成的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不吉利图形正在变得日益完整。这点我心里明白。

那么,每一个细小部分又是什么呢?对此我不时左思右想。然而这些支离破碎的闪光断片,比路旁光闪闪的啤酒瓶碎片还要缺乏含义,还要杂乱无章。

虽说如此,又无法认定这些断片是从过去一度形成美丽的完整形状的物体上脱落下来的。因为它们尽管狼狈不堪,尽管为世人抛弃,但看上去它们就在缺乏含义和杂乱无章的状态下自行做着有关未来的迷梦。虽身为碎片,然而并无惧色,依然固执地、沉静地憧憬着未来!憧憬着绝无可能康复的未来、不可能接近的前所未闻的未来!

如此不明了的自我反思,有时也带给我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当之有愧的抒情式昂奋。这种时候,若碰巧赶上月明之夜,我便携带尺八去金阁旁边吹奏。往日柏木吹过的《御所车》,如今我已能不看乐谱地吹奏下来。

音乐类似梦,同时又类似与梦相反的确确实实的觉醒状态。到底更类似哪一种呢?不管怎样,音乐有时具有将这两种相反的东西互为转化的力量。我觉得自己有时竟至飘飘然融入自己演奏的《御所车》旋律之中,我品味出了精神化为音乐的喜悦。与柏木不同,音乐对我的确是一种慰藉。

吹完尺八后我时常思忖:金阁为什么默认我同音乐浑然一体而不加以责备或干扰呢?而另一方面当我即将融入人生的幸福和快乐之时,又为什么偏偏一次都不肯放过呢?金阁的惯用伎俩不就是阻碍我一瞬间的忘我状态而使我重返自我吗?那为什么仅仅在音乐上金阁容忍我的迷醉与忘我呢?

如此想来,音乐的魅力便仅仅由于金阁网开一面而有所减弱。因为,既然金阁予以默认,那么无论音乐听起来如何同生息息相通,都不过是虚假的生、架空的生。纵使我与其融为一体,也无非是一时的忘乎所以。

请不要以为我在女人和人生上面两次受挫便从此灰心丧气、一蹶不振。昭和二十三年终了之前,我有好几次这样的机会。也是由于柏木的引导,我不屈不挠地尝试再三,可惜结果都如出一辙。

我与女人之间,我与人生之间,总是横着一座金阁,致使我刚要抓到手的东西倏忽间沦为灰烬,眼前美景化作一片沙漠。

有的时候,我在厨房后面的田地劳作当中,趁间歇时观看蜜蜂扑向黄灿灿的小朵夏菊的情景。那在满天的阳光中嗡嗡煽动金色翅膀向下飞舞的蜜蜂,从无数的菊花中选中一朵,在其前面盘旋有顷。

我尽量以蜜蜂的眼睛加以看待。菊花展开光洁无瑕端庄妩媚的黄色花瓣,恰如金阁一样仪态万端,如金阁一般尽善尽美。然而它绝不同金阁融为一体,依然是菊花一朵。是的,它是实实在在的菊花,是一朵花,一个不含有任何形而上意味的形态。它通过恰到好处地保持自身的存在,而散发出香气四溢的诱惑,而成为正相符合蜜蜂欲望的生物。在身段姣好、翩然起舞、鲜活生猛的欲望面前,屏息敛气地如此潜身于作为对象的形态之中,该是何等神秘啊!形态渐稀渐淡,摇摇欲坠,颤颤巍巍。这也并无不好。因为菊花端庄妩媚的形态,就是为引诱蜜蜂的欲望而生成的,其美本身便是为响应预感而绽开花蕾,所以现在正是其形态的含义在生存期间大放异彩的一瞬间。形乃流转不居的无形之生的铸模。同时,无形之生的流转飞动也是世上所有形态的铸模……蜜蜂便是如此向花蕊深处突飞猛进,浑身沾满花粉,在迷醉中放浪形骸。我发现,迎接蜜蜂进入的夏菊,其本身也成了身披黄色豪华铠甲的蜜蜂,花朵剧烈地摇颤,仿佛即将离开枝茎而腾空飞去。

目睹这阳光和阳光下进行的此种活动,我感到一阵眩晕。当我蓦地放弃蜜蜂的眼睛而重返自身眼睛之时,我意识到自己见此光景的眼睛正处于金阁眼睛的位置。这就是说,如同我放弃蜜蜂的眼睛而重返自身的眼睛一样,在生迫近我的一刹那,我又放弃自身的眼睛而将金阁的眼睛据为己有,而金阁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与生之间。

我返回自身的眼睛。蜜蜂与夏菊只不过是“排列”在茫茫物质世界中的物件而已。蜜蜂的飞翔与花朵的摇曳,同风的运行并无任何不同。在这个静止、僵固的世界上,一切都属同格,那般释放诱惑力的形态也已死绝。菊花的美不是由于其形态,而仅仅是由于我们抽象地称之为“菊”这一名称并由此产生的默契使然。我不是蜜蜂,所以不为菊花所诱惑;我不是菊花,所以不为蜜蜂所倾慕。所有形态与生的流转之间的那种和睦已经荡然无存。世界被抛往相对性之中,唯独时间流动不息。

当永恒的绝对的金阁出现,我的眼睛变成金阁眼睛的时候,世界便发生如此变异。在变异后的世界上,独有金阁保持固有形态,占有美并将其他一切化为尘埃——这点已无须赘述。自从在金阁下面的院子里脚踩那个妓女以来至鹤川猝死之后,我的心里总是反复有一个疑问:“纵然如此,恶也是可行的吗?”

这是昭和二十四年正月间发生的事。

我趁周六不用坐禅,去三号馆那种便宜的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回来时自己一个人在新京极转了一会,我已有好长时间没这样转过了。四下人山人海。这当中我碰见了一张很熟的面孔,但没等我想起是谁,面孔便随着人流在我身后消失了。

此人头戴呢子礼帽,围着围巾,身披上等风衣,领着一个身穿锈红色大衣的一看就知道是妓女的女郎一起走路。那胖乎乎的粉红色脸庞,那普通中年绅士身上罕有的婴儿般的洁净感,那略长的鼻梁……呢子礼帽下掩饰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师的面部特征。

本来我这方面没做任何亏心事,但我有些害怕,害怕自己被发现。因为那样我将成为老师隐秘行为的目击者和见证人,这将导致老师在无言之中对我怀有不信赖的情绪。于是刹那间我很想避而远之。

此时,一只黑狗在正月夜晚杂乱的人群中走来。这黑色的长毛狮子狗看起来早已习惯人多热闹,游刃有余地穿过行人的腿隙,穿过华美的女大衣和军服大衣,在众多商店跟前这里停停那里站站。当来到一家和圣护院八桥时代一般模样的土特产商店前面时,它嗅了一会儿气味。借着商店里的灯光,我第一次看清狗的脸:一只眼已经瞎了,眼角堆着眼屎和凝固的血污,活像玛瑙;另一只好眼睛盯着眼下的地面。背部的毛皮一块块拉得很紧,毛亦随之一束束竖起。

我不知道这只狗何以引起我的注意,或许因为往来彷徨的它顽固地保有一个同这光明繁华的街景截然有别的世界。狗穿行在唯有嗅觉的阴暗世界里,这世界和人们的街道并行不悖,甚至莫如说灯光、唱片声和嬉笑声处于顽强而阴郁气味的威胁之下。这是因为,气味的秩序更为确实,湿漉漉的狗爪四周的尿味与人们五脏六腑等器官释放出的轻度恶臭同属一路货色。

天已经很冷。两三个黑市商模样的年轻人,揪着尚未收起的年松的针叶从松树下走了过去。他们张开戴新皮手套的手掌相互比赛。一个人手里有几根松叶,另一个手里剩有一整条小松枝。黑市商们边笑边走远了。

不知不觉地,我竟跟着狗走。狗一忽儿消失一忽儿出现。我往河原街那边拐去,走上比新京极多少黑一些的电车道旁的人行道。狗消失不见了。我停住脚步,左看右看。之后走到车道旁边,以目探寻狗的去向。

这当儿,一辆光闪闪的包租式租用车在我眼前停下。车门打开,一个女郎率先钻进去。我不由把目光转了过去。那个刚要随女郎上车的男子,突然注意到我,顿时站住不动。

是老师!不知为什么,刚才擦肩而过的老师和女郎转了一圈后,又同我狭路相逢。总之是老师无疑,先一步上车的女郎那大衣的锈红色也是刚才记忆中的颜色。

这回我已无法回避。我嗫嚅着发不出声来。没等出口,声音便在口中沸腾不止。终于,我做出了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表情:居然向老师笑了,无端地笑了。

我不能解释这笑的含义。仿佛笑是从天外飞来一下子粘在我嘴角上的。然而,目睹我笑的老师勃然变色:

“混账,存心盯梢不成?”

斥罢,老师迅速甩下我跳上车,车门大声关上,车扬长而去。这下我恍然明白:刚才在新京极相遇时老师无疑已发现是我。

第二天,我静等被老师叫去训斥一通。这也可以成为我申辩的机会。但老师没有这样。于是我仍像以前脚踩妓女时那样,从第二天开始遭受老师无声的拷问。

偏巧,母亲又来了信,结尾还是老生常谈:就盼望我当上鹿苑寺住持的那一天。

“混账,存心盯梢不成?”——对老师这声呵斥,事后越想越觉得不该出自老师之口。若是妙趣横生洒脱豪放的地道禅僧,恐怕绝不至于对弟子口吐如此粗言俗语,而代之以一针见血的警句。事情固然已无法挽回,不过从中也可看出老师对我有误解。他肯定以为我当时的表情是幸灾乐祸,庆幸自己经过一路跟踪终于抓住了老师的尾巴,因而几乎恼羞成怒,发火失态。

总之,老师的无言又成了日夜压在我身上的沉沉不安。老师的存在成了一种重负,成了在我眼前嗡嗡乱舞的飞蛾。按惯例,老师外出做法事时要有一两个侍僧陪同。原来此职非副司莫属,近来由于实行所谓民主,改由副司、殿司、我和另两个徒弟五人轮流。如今仍以严厉而被人议论的那个寮头,因当兵战死,寮头一职便由四十五岁的副司兼任。鹤川死后不久又补招了一个徒弟。

在此期间,同属相国寺派的一座颇有来历的寺院的住持亡故,老师应邀前去参加新任住持的进院仪式,刚巧轮到我陪同。老师并没有特别发话不准我去,因此我期待在来回路上得到申辩的机会。不料头天晚上又决定加进那个新来的徒弟一起陪同,致使我的期待大半成了泡影。

熟悉五山文学[32]的人,一定记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33]进入京都万寿寺任住持时的进院偈语。这位新任住持到达任职寺院,从山门经佛殿、土地堂、祖师堂,最后进入方丈,一路上一一留下了华美的偈语。

住持眼望山门,不由为自己的新职而欢欣鼓舞,不无自豪地作偈:

天域九重内,帝城万寿门。

空手拔关键,赤脚上昆仑。

随后开始焚香,点燃报答嗣法师之香——嗣法香。古时禅宗不拘于惯例,在最为重视个人开悟系谱的时代,并非由老师决定弟子,而是由弟子选择老师。除最初授业的老师以外,弟子还可从其他各方老师那里接受印可[34]。而将其中真心嗣法老师的名字,在点燃嗣法香之际公之于众。

我望着眼前隆重的烧香仪式,心里暗自思忖:假如自己继承了鹿苑寺,也会在这种嗣香仪式上依惯例告以老师的名字吗?我说不定打破这七百年的惯例,而说出别的名字。早春午后时分方丈的清冷,五种香四下弥漫的香气,三具足[35]后面闪闪烁烁的璎珞和佛像背后华光四射的光环,整齐排列的僧众袈裟的色彩……如果有一天我也在此点燃嗣法香……我一时浮想联翩,在新任住持身上叠印出自己的面影。

恐怕只有此时此刻,我才会在早春凛凛寒气的鼓舞下,以世所罕见的辉煌的离经叛道之举将这陈规陋习踏得粉碎。列席的僧众想必为之目瞪口呆,气得脸色苍白。我根本不想提老师的名字,而想代之以其他……其他名字。可真正使我开悟的老师又是谁呢?真正嗣法的老师又是谁呢?我支吾不出。受口吃影响,那其他名字不可能轻易出口。我不是结巴吗?势必结结巴巴说出那个名字——或者先说“美”,或者先说“虚无”。于是哄堂大笑,自己在笑声中木然伫立,狼狈不堪。

梦想突然中断。老师有事要做,需要我这个侍僧协助。这对于列席的侍僧,本是件值得夸耀之事。鹿苑寺住持为当日来宾的上首。嗣香完毕之时,需由上首敲一下称为“白槌”的小槌,证明新任住持并非假浮屠即假和尚。

老师高声诵道:

“法筳龙象众,当观第一义。”

诵罢,击了一下白槌。响彻整个方丈的槌音,使我再次认识到老师手中权力的灵验难犯。

老师的沉默不知持续到何时为止,对此我忍无可忍。如果我有某种常人的感情,我不可能不期望对方给予相应的感情,无论爱,还是恨。

每有机会我便察看老师的脸色,这已成为我猥琐的习惯。那张脸反映不出任何特别的情感,纯属麻木不仁,甚至谈不上冷漠。纵使那麻木不仁包含轻蔑意味,也不是针对我个人,而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如同针对一般人性或诸多抽象概念。

从这时开始我便迫使自己在脑海中推出老师那富有野味的脑型,那令人作呕的体态。我想象他排便的姿势,想象他和穿锈红色大衣女郎困觉的情形,想象届时他脸上的麻木不仁倏然冰释而因沉醉于快感浮现出的既非微笑又非痛苦的表情。

那润滑柔软的肉与同样润滑柔软的肉几乎融为一体的光景,老师隆起的肚皮同女郎浑圆的腹部相互挤压的场面。不过奇异的是,无论我怎样驰骋想象力,老师脸上的麻木不仁也还是马上同排便或性交的野性表情重合在一起,没有东西可以将二者隔开。日常细腻纷繁的感情色彩没有像彩虹那样居中架起桥梁,因而一个转化为另一个,一个极端过渡到另一个极端。如果说有一点点东西居中连接,有一点点抓手可供把握的话,那便是那一瞬间相当鄙俗的斥责:“混账,存心盯梢不成?”如此而已。

如此冥思苦索、左等右盼的结果,我陷入难以自拔的欲望的泥潭——一门心思地想要清晰捕捉老师可憎的面孔。于是我想出了以下的计策。这计策很幼稚,有些神经兮兮,而且首先对我显然不利,但我已无法控制自己。我甚至顾及不到这种恶作剧将给老师的误解提供进一步的佐证。

我去学校向柏木问了那家店的位置。柏木没问情由便告诉了我。我当天就跑到店里,看了好多明信片大小的祇园名妓的照片。

这些浓妆艳抹的女子面孔,乍看似乎难分彼此。但看了一会儿,其间便现出性格微妙的差异。透过涂满白粉和胭脂的同样假面,千差万别的个性鼓涌而出:有的抑郁有的开朗,有的似很机灵有的蠢得可爱,有的闷闷不乐有的盲目开心,有的命途多舛有的无忧无虑。终于,目光落在我要找的一张上面。由于店里的灯过于明亮,有光纸闪闪反光,险些忽略过去。我用手把光遮住,那锈红色大衣女郎便从中现出脸来。

“要这个!”我对店员说。

我不知道我何以变得如此大胆,也不明白我将这猎物拿在手里之后何以变得心花怒放忘乎所以。其实这两种不可思议是相连相应的。我首先考虑的方法是趁老师不在时下手,以便使其不知何人所为。然而这时间里由于一股亢奋情绪的驱使,竟至选择了显然看得出系我所为的手段。

往老师房间里送晨报,现在仍是我的任务。三月间依然寒气砭人的清晨,我一如往常去大门口取报。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个祇园女郎的照片,夹在一张报纸里,直觉得胸口突突直跳。

前院停车场的中央,围在圆形树墙内的苏铁树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其粗糙不堪的树干,被朝阳镀上了璀璨的光边。左边是一棵小菩提树,四五只晚归的金翅雀围着树上蹿下跳,发出揉搓念珠般凄寂的鸣声。我有些意外,居然还有金翅雀。但那晨光辉映的树枝上来回蹿动的淡淡的金色胸毛,确是金翅雀无疑。前院的白色沙砾则寂无声息。

我在粗略擦拭过的到处有水洼的走廊里小心走着,以免把脚弄湿。大书院里的老师房间,拉门合得严严实实。时间的确很早,拉门上的白纸看起来仍那么鲜明。

我在走廊跪下,照常说道:

“打扰来了。”

老师应了一声。我拉开门扇走进,把松松叠起的报纸放于桌角。老师低头看一本什么书,没有理我。我退下合上门,强作镇静地顺走廊往自己房间慢慢走去。

上学之前的时间里,我坐在房间任凭胸口越跳越急。我还从来未对某件事如此满怀期待。尽管我所期待的不过是老师的憎恶,然而我心里描绘的甚至是人与人相互理解时那热情洋溢的戏剧性场面。

或许老师忽然来到我房间,对我表示宽恕。我被宽恕后的情感或许像鹤川生前平时那样升华到玉洁冰清的境界。老师和我想必相互拥抱,最后剩下来的唯有相通恨晚的喟叹。

我无以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想入非非,尽管为时短暂。冷静想来,我这种无聊的愚蠢行径只能使老师发怒,使其把我的名字从住持接班人的候补名单中勾销,以致我永远失去成为金阁之主的希望,而这一切又都是我自作自受。此时我甚至忘却了对金阁的无限执着。

我只管侧耳倾听大书院老师房间那边的动静,不闻任何声音传来。

我等待老师暴跳如雷,等待他山呼海啸。我已打定主意,即使拳脚加身,即使皮肉出血,我也绝不后悔。

然而大书院那边一片寂静,毫无声响临近……

这天早上,好歹熬到上学时间走出鹿苑寺时,我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到得学校,听课我也心不在焉。老师提问我时我答非所问,惹得大伙发笑。注意看时,只有柏木一人无所谓似的眼望窗外。他肯定察觉出了我内心的冲突。

回到寺院也不见任何异常。寺院生活阴暗潮湿发霉,一成不变,今天与明日之间没有任何差异任何间隔。每月讲禅两次,今天正值其一,众人将全部聚集在老师住处听讲。我断定,老师必定借讲解《无门关》之机,当众人面将我训斥一通。

所以如此断定,原因是这样的:今晚讲禅时我将同老师对面而坐,此事十分令人难堪,但我又不由涌起一股堪称男子汉勇气的情绪。对此老师必然表现出相应的男子汉美德,一把撕掉伪善面具,在寺里所有僧众面前公布我的行径,谴责我的卑劣。

昏暗的电灯光下,众人手拿《无门关》读本,聚集一堂。夜里很冷,但只有老师身旁放了一个小小的手炉。可以听见抽鼻涕的声音。老少低垂的脸上阴影沉沉,每一张都传达出莫可言状的软弱无力。新来的徒弟白天在一家小学当教师,一副近视镜在凄惶寒碜的鼻梁上摇摇欲坠。

唯独我感到体内有一种力,至少自我感觉如此。老师翻开读本,环视众僧。我的眼睛跟着老师的眼睛转,想要让他看到自己绝不至于低眉垂首。可是老师那被圆鼓鼓的皱纹包围的双目,不见丝毫反应,径自掠过我移往旁边的面孔。

开讲了。我等待的只有一点:看老师讲到何处时把问题突然转到我身上。我侧耳倾听。老师尖刺的声音绵绵不断,但没有一声发自肺腑。

这天夜晚我辗转反侧。我瞧不起老师,恨不能对其伪善嗤之以鼻。但逐渐萌发的悔恨,使得我无法永远保持这种亢奋的心情。对老师伪善的轻蔑,居然奇妙地同内心的懦弱结合起来,及至我明白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对手时,终于觉得纵使道歉也并不等于自己失败。我的心在一度登峰造极之后,现在开始迅速下滑。

我决意翌日早上前去道歉。到了早上,又转念改为今天以内道歉。老师依旧不动声色。

这一天风声很大。我放学回来,不经意地打开桌子抽屉,发现一个白色的纸包,里面包的是那张照片。包装纸上一个字也没写。

看来老师是想用这个办法了结那桩事。虽说并不清楚表明他不闻不问,但至少是打算让我知道自己的徒劳。不过这别出心裁的照片送还方式,骤然间引发了我一连串的想象。

老师也一定很苦恼,我想。他一定是在经过一番苦苦思索之后才勉强想出这个招数来的。眼下老师显然恨我。这并非由于照片本身,而是由于照片使得他不得不品尝避人耳目的滋味,不得不趁无人之机蹑手蹑脚地通过走廊来到从未涉足的徒弟房间,并且不得不像作案似的拉开我的抽屉做此卑微的举动——这足以使老师获得憎恨我的理由。

想到这里,我胸间突然迸发出莫名其妙的喜悦。随后我开始从事一项惬意的作业。

我拿剪刀把女郎照片剪得粉碎,用笔记本上的厚纸包了两层,紧抓在手里往金阁旁走去。

在月明风吟的夜空之下,耸立的金阁依然如故地保持着周身阴郁的均衡。亭亭玉立的根根立柱沐浴月光之时,看上去恍若琴弦,金阁则如巨大的畸形乐器。这光景因月亮的高低而有所不一,今晚则全然无可挑剔。风从绝无可能奏响的琴弦之间徒然吹过。

我拾起脚下一块小石,包在纸中,狠狠拧紧,然后把附此重物的女郎照片的碎屑,投入镜湖池的中央。须臾,缓缓荡开的波纹伸到池边,伸到我的脚下。

这年十一月我的出走,便是如此积重难返的结果。

事后想来,这看上去突如其来的出走也曾有过深思熟虑和犹豫不决的时期。但我宁愿认为它是一时的冲动使然。由于我内心缺乏某种冲动,所以我特别喜欢炮制冲动。举例说,一个头天晚上便计划好去给父亲扫墓的男子,当天离家来到站前之时,忽然改变主意,到常在一起喝酒的朋友家里去了——在这种情况下,能说这男子纯属一时冲动吗?他的这种心血来潮,较之此前关于扫墓的长期打算,难道不更富于自我意识,更是对于自己意志的报复行为吗?

我出走的直接动机,则在于老师直言不讳的宣告。在这前一天,老师第一次以断然的语气说道:

“我曾经有过日后让你接班的打算,可是如今没有了,这点跟你说清楚。”

虽是初次,但由于这种预感我早已有之,做好了思想准备,因此并未觉得事出偶然,更没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尽管如此,我还是宁愿把这次出走看成是老师这句话的刺激以及由此产生的冲动所促成的。

在明确觉察出我的照片计策引起老师的憎恶之后,我的学业开始迅速走下坡路。预科第一年的成绩为总分七百四十八分,其中华语、历史最高,各八十四分。名次在八十四人中排为二十四。至于旷课情况,在四百六十四学时中仅旷课十四学时。预科第二年的成绩为总分六百九十三分,名次在七十七人中跌至第三十五。但仅仅出于消闲——我没钱逛街,只是不去上课——而旷课,则是在进入第三年之后。这个新学期,简直就像紧紧跟在照片事件之后开始的。

第一学期结束时,我受到学校警告,老师也训了我一顿。其原因不仅仅因为我成绩差缺课多,还因为我没有参加一学期仅有三天的“接心”[36]。这点使老师大为恼火。学校的“接心”在暑假前、寒假前、春假前各有三天,形式与专门道场里的相同。

这次训斥,老师是特意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间进行的。这倒是少有的机会。我只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心里暗暗盼望老师提起照片事件和妓女勒索事件,他却只字未提。

但是从此以后,老师对我的态度明显变得疏远起来。不妨说,这是我期待出现的形势,是我想要见到的场景,是我的一种胜利。而要达此目的,只有旷课即可。

三年级第一学期,我旷课次数已达六十多个学时,大致相当于一年级三个学期的五倍。在这些时间里,我既未读书,又无钱游逛,除偶尔同柏木交谈以外,都是自己默默独处,无所事事,以致关于大谷大学的记忆同无为二字结下了不解之缘。或许这种无为是我独创的一种“接心”,这期间我从来不知寂寞为何物。

有时我坐在草地上,一连几个钟头观看蚂蚁搬运细细的红土营造巢穴的情形,但并非由于蚂蚁引起了我的兴趣。有时我面对校园后面工厂烟囱升起的青烟,久久地呆看不已,但并非因为青烟激起了我的情致。我觉得自己完全沉浸在自我这一存在之中,一直浸到脖颈。外界的点点处处忽而变冷忽而变热。是的,怎么说好呢?外界始而斑斑驳驳,继而条纹纵横。自己内部与外界犬牙交错地缓缓更替,周围空漠的风景映入我的眼帘,闯入我的体内,没有闯入的部分则在远处活蹦乱跳地闪闪发光。那闪闪发光的,有时是工厂的旗,有时是墙上讨厌的污点,有时是扔在草丛间的一只破拖鞋。所有的东西一瞬接一瞬地在我内部萌生又归于死灭。我觉得,一切不成形的思想(或许可以这样说),一切重要的事项都同鸡毛蒜皮类的东西密切相连,今天在报纸上谈到的欧洲政治事件亦同眼前的破拖鞋息息相关。

我也曾就一片草叶尖部的锐角进行过长久的思考。其实说思考并不合适。这类莫名的意念绝对是支离破碎的,犹如歌词中的重复句一样在我生死莫辨的感觉上面执拗地往返不止。草叶的尖端何以必须是如此尖利的锐角呢?若是钝角难道草的种别便将消失,自然界便从这一角开始溃乱不成?难道不能通过拧下自然界一个小小齿轮而颠覆整个自然界吗?我绞尽脑汁地思考这方面的办法。

老师的训斥很快泄露出来,寺里的人对我的态度日见险恶。原先嫉妒我上大学的那个徒弟看我时脸上总是透出幸灾乐祸的浅笑。

夏天和秋天我在寺院里也几乎没有同人说话。我出走的前一天早上,老师命副司来叫我。

这天是十一月九日。我正要上学,便穿着校服来到老师面前。

老师原本一副福相,但见到我时异乎寻常地紧紧绷起脸,现出有话不得不说般的不悦。眼睛像看地痞无赖似的看着我。对此我倒觉得快意,因为这才正是我所期待的充满常人情感的眼睛。

老师立即移开视线,在手炉上搓着手。那柔软的掌心肉相互摩擦的声音,在初冬早晨的空气中听起来微乎其微,却又清亮得近乎刺耳。和尚的肉与肉似乎亲密到了不必要的程度。

老师边搓手边说:

“你去世的父亲该多么伤心啊!看看这封信,学校又告状来了。你这样干,将来会怎么样,你自己好好想想!”接着,便说出了那句话:“我曾经有过日后让你接班的打算,可是如今没有了,这点跟你说清楚。”

我默然良久,说:

“那么说您已经放弃我了?”

老师没有马上回答,少顷,说道:

“你弄到这个地步,还想不被人放弃吗?”

我没回答。未几,我竟不由得结结巴巴说起别的来:

“老师对我无所不知。我想我也了解老师的事。”

“了解又怎么样?”住持的眼神黯淡下来,“毫无用处,无济于事!”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过彻底鄙视现世之人的面孔,对金钱对女人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对一切的一切无不染指却又如此不屑一顾——我从未见过这种人的面孔。我感到作呕,就像触到了栩栩如生、体温尚存的死尸。

此刻,我涌起一股迫切的心情:我要远些离开周围的一切,哪怕短时间也好。从老师房间告辞出来后我还在考虑这点,并且愈发急不可耐。

我把佛教辞典和柏木给的尺八用包袱皮包好,连同书包一起提着往学校急急赶去。一路上我脑袋里装的只有出走。

刚进校门,刚好看见柏木在前面走。我拉起柏木的胳膊拉到路边,提出借三千元钱,并且求他把佛教辞典和他给的尺八适当处理掉。

往日发表逆论时那种哲学家式的豪爽派头,已经从柏木脸上荡然无存。他用小口径烟囱样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还记得《哈姆莱特》剧中雷欧提斯的父亲说给儿子的那句忠告么:‘不能向人借钱,也不能借钱给人。借钱给人会使钱枯竭,同时失去朋友。’”

“我早已没父亲了。”我说,“不行也没关系。”

“还没说不行嘛。慢慢商量一下。我也得把钱归拢归拢,看有没有三千元。”

我不禁想起由插花师傅那里听来的柏木从女人手里勒索钱财的巧妙手段,但没有说出口。

“先把辞典和尺八处理掉再说。”

柏木说着,当即转身往校门走去。我也掉过头,放慢脚步同他并肩而行。柏木说,那个光俱乐部[37]的学生经理由于有非法经营高利贷嫌疑遭到起诉,九月被释放出来,但此后信用一落千丈,日子很不好过。从今春开始,这个光俱乐部的经理引起柏木的莫大兴趣,时常出现在我们话题当中。柏木和我都坚信他是社会的强者,没料到仅仅过了两周他便自杀身亡。

“借钱干什么用?”柏木突然问。这点倒不大符合他的性格。

“想去个地方旅行。”

“回来?”

“差不多……”

“想逃避什么?”

“自己身边的一切。自己四周都散发着颓废气味,直冲鼻孔……老师也颓废无力,一塌糊涂!我算明白了。”

“金阁呢?”

“对了,金阁也不例外。”

“金阁也颓废无力?”

“不是,绝对不是。但它是一切颓废无力的总根。”

“不愧是你的想法。”柏木一边在人行道上迈着他那夸张的舞步,一边乐不可支地咂着舌头说。

我跟柏木走进一家门面寒酸的小古董店,卖了尺八,只卖了四百元。接着又去旧书店兜售辞典,好歹卖了一百元。其余两千五百元由柏木借给,遂跟他走到其住处。

结果他提出一个奇特的方案:尺八算还给他的,辞典算赠给他的,两件东西曾一度归柏木所有,因而卖得的五百元仍属于柏木的钱。此外,加上两千五百元,共计借款三千元,每月得一成利息,直到我把钱还完。较之光俱乐部三成四的月息,可以说低得近乎恩惠。他拿出纸砚,郑重其事地写上这些条件,要求我在这借条上按手印。我懒得考虑日后如何,当即用拇指蘸了印泥,按了下去。

我心急如火,马上怀揣三千元钱离开柏木住处,乘电车在船冈公园前下来,登上迂回通向建勋神社的石阶。我想在那里抽一支签,以求得关于旅行去向的暗示。

快登上石阶顶端时,右边闪出义照稻荷神社浓墨重彩的朱漆大殿和一对罩在铁丝网里的石狐。狐嘴里叼着一卷东西,尖尖竖起的耳朵里也被涂成了朱红色。

这天日光微弱,时有冷风掠过,砭人肌肤。由于树丛间泻下的淡淡阳光的作用,我所登石阶的石头,颜色看上去仿佛点点撒上了灰烬一般。因阳光过于微弱,灰显得脏兮兮的。

当我走入建勋神社宽敞的前院时,一口气爬上这里的我已经渗出了汗水。正面有通往正殿的石阶,再往前便是平坦的石板。左右两边,松枝低回盘旋,遮掩着拜神甬道。右侧有古色古香的板壁社务所,门上挂着写有“命运研究所”字样的招牌。社务所和正殿之间是白色的库房,附近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株杉树。天空胡乱抖开透着幽光的蛋白色冷云,其下面可以看见京都西郊的群山。

建勋神社的主祭神为信长[38],配祭神为其长子信忠。神社很简朴,只有正殿四周的朱红栏杆添了几分颜色。

我登上石阶拜罢,拿起香资箱旁木架上一个古旧的六角盒,摇了几下。一支削尖的竹签从小孔中掉出,上面用毛笔只写了两个字:十四。

我折转身,口中一边念叨着“十四、十四……”,一边走下石阶。我觉得这数字的音节似乎黏在舌头上不动,并慢慢带有某种意味。

我走到社务所门口,请求指点。一个女佣模样的中年妇女用解下的围裙擦着手走出,毫无表情地接过我按规定付给的十元钱。

“几号?”

“十四号。”

“请在走廊那儿等一会儿。”

于是我躬身坐在露天走廊的围栏上等待。如此等待的时间里,我觉得很滑稽,自己居然把命运交到女人手里——那只湿漉漉的开裂了的手。不过我本来就是为这滑稽的赌注而来的,也顾不了这么多。紧关着的拉门里边,响起拉环——大概是相当难拉的破旧的小抽屉上的拉环——磕磕碰碰的声响,以及翻动纸页的声音。不多会儿,拉门打开一道小缝,随着一声“请看”,递出一张薄薄的纸条,拉门又随即合上。纸条的一角印着那女子的湿手印。

我一看,见上面写道“第十四号凶”,具体为:

汝若在此将为八十神所灭

大国主命[39]遭遇烧石茹矢之灾

应遵祖神御示远离此国悄然逃遁

意思是说万事皆难如意,前途充斥不安。我并不畏惧,又从下面几项中找出旅行一项,只见写道:

旅行——凶。西北尤为不利。

我决意向西北进发。

开往敦贺方向的列车早上六时五十五分从京都站驶发。寺院起床时间为五时半。十日早晨,我一起床便马上穿好了校服。对此任何人都不以为意,大家早已习惯于对我视而不见。

天刚蒙蒙亮,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扫除、擦拭地板。六点半之前是扫除时间。

我扫前院。我连书包也没带,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伺机突然逃之夭夭。黎明时分隐隐泛白的沙砾路上,我和扫帚款款移动。我想应该这样出发:扫帚忽然倒地,我的身影旋即消失,唯有薄明中泛白的沙砾路剩在那里。

我所以没有向金阁辞行也是因为这点。我必须如箭离弦一般逃离包括金阁在内的整个环境。我慢慢向总门那边扫去。启明星在松梢间闪闪眨眼。

我胸口怦怦直跳。必须出发——可以说,这句话几乎插上了翅膀。我要逃离这环境,逃离桎梏我的美意识,逃离我的坎坷不遇,逃离我的口吃,逃离我存在的条件,总之必须出发。

如瓜熟蒂落,扫帚从我手中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拂晓黑乎乎的草丛中。我顺着树荫蹑手蹑脚向总门走去,及至出得总门,便一溜烟跑了起来。第一班市营电气列车渐渐驶来。我夹在三三两两的工人模样的乘客中跨上车去。车厢内灯光雪亮,朗朗地照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来过如此明亮的地方。

旅途中的具体光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我并非盲目出奔,目的地定在中学时代一度修学旅行过的地方。但在渐渐临近的时间里,由于出发和解放带来的激情过于汹涌,我的前面仿佛只剩下了未知。

列车所行路线是往我生身故乡去的,一切都很熟悉。然而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烟熏火燎的破旧列车竟显得如此新奇。车站、汽笛,甚至连天刚破晓时那扩音器中含糊不清的播音声,也都在重复同一感情,使之不断强化,在我面前展开一幅赏心悦目的浪漫图景。朝阳切出广阔的月台。上面跑过的皮鞋声、跳动的木屐声、响个不停的单调铃声,以及车站小卖部果篓里探出的橘子颜色,一切都仿佛是我赖以委身其中的庞大物体的一个个暗示、一个个征兆。

车站任何细微的断片,无不朝着离别与出发相互交融的感情凝聚。我眼下向后退却的月台,其退却方式显得极为气宇轩昂、彬彬有礼。我感到,如此表情呆滞的混凝土平面,由于有东西从这里启动、驶离、进发而竟焕发出那般辉煌的光彩。

我信赖列车。这说法虽然可笑,但为了保持自身位置正一程程远离京都站这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我只能采用这个说法。鹿苑寺里的夜晚,我听到好多次货物列车驶过花园附近的笛声,没想到我现在也乘上了那样不舍昼夜风驰电掣的玩意儿,委实不可思议。

列车沿着往昔我和病中的父亲一起看过的保津峡奔驰。爱宕山脉同岚山的西侧,即由此至园部之间,或许由于气流的影响,同京都市的气候截然不同。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间,保津川腾起的雾霭从夜间十一点到翌日上午十点有规律地笼罩这一带的每一个角落。雾霭不停地飘移,极少中断。

田园一片迷濛,割过的稻田如发霉一般黑中透出绿色。田畦长着疏疏落落的树,不分大小高矮,下端的枝条统统被砍掉,孤苦伶仃的树干下四周围满稻草(此地称之为“蒸笼”)。那依序从雾气中闪现出来的光景,宛如树木的幽灵。此外有时距车窗很近地掠过一株相当清晰的高大柳树。它以几乎看不出远近的灰色田野为背景,不胜重负似的垂着湿漉漉的枝条,在晨雾中轻轻摇曳,风姿绰约。

离开京都时那种跃跃欲试的心情,现在又开始转向对死者的追忆。有关有为子、父亲和鹤川的记忆,在我心中唤起一股无可言喻的温情,我真怀疑自己大概只能将死者作为人来爱。毕竟,较之生者,死者的形象是何等易被人爱啊!

而那些难被人爱的生者们,眼下正坐在这并不很挤的三等车厢里,有的忙不迭地喷烟吐雾,有的剥着橘子皮。一伙某个公共团体的老年干部在邻座大声交谈。他们每人穿的都是不成样子的旧西服,一个人的袖口内还露出了磨破的条纹衬里。我再次感叹:平庸这种东西,纵使上了年纪也丝毫不见其收敛衰微。这些百姓模样的晒黑的皱纹粗劣的面孔,连同其纵酒造成的浑浊嗓音,堪称平庸之精华的外在表现。

他们谈论的是哪些人适宜向公共团体捐款。一位看起来性格稳重的秃头老人并不参与议论,只管用不知洗了几万遍的已经发黄的白麻布手帕擦手不已。

“瞧这手黑的!都是一来二去给煤烟搞脏的,伤脑筋!”

一个人搭话说:

“我说,你可就煤烟问题向报纸投过诉?”

“没有。”秃头老人否定道,“总之够伤脑筋。”

无意间,我听他们谈话中不时提到金阁寺银阁寺的名字。

其一致的意见是,非叫金阁寺银阁寺大把捐款不可。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收入上银阁寺为金阁寺的一半左右,但也是一笔莫大的款额。举个例子,金阁寺年收入估计超过五百万元。禅家过的是寺院生活,电费水费加上去一年也只不过二十万元。那么存款做什么用了呢?无非大和尚一个人每晚去祇园眠花睡柳,叫小和尚们吃的却是冷饭。况且又不纳税,和治外法权一个样。对那种地方,必须狠狠索取捐款才行。

秃头老人依然用手帕擦手不已,等到众人说完,他又来了一句“伤脑筋”,算作大家的结论。

老人那擦光磨滑的手,已经没了烟熏的痕迹,而闪着荷包坠子似的光泽。那样子,其实与其说是手,莫如说更接近手套。

说来奇怪,这正是我第一次听到世间的批评。我们属于僧侣世界,学校也在这一世界,相互从不就寺院评头品足。不过老人们的这些交谈,丝毫没有使我感到惊异。这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我们吃冷饭,住持逛妓院。然而,对于自己被以这种老年干部们的理解方式所理解,我怀有无可形容的厌恶。我受不了自己被“他们的语言”所理解。“我的语言”与此不同。我在看到老师同艺伎在祇园一起走路时,也并未产生任何道德上的厌恶,请不要忘记这点。

因此,老年干部们的谈话,只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缕平庸的余韵,一抹淡淡的反感。我不愿意让自己的思想接受社会的声援,不愿意给自己的思想套上框框以便容易为世间所理解。我不止一次说过,不被理解这点正是我存在的理由。

车门突然打开,出现一个胸前吊着大筐的声音嘶哑的小贩。我猛然想起自己正饥肠辘辘,便买了一个盒饭——里面并不是饭,而是仿佛用海草制作的绿颜色面条。雾已散尽,但天空黯然无光,已经可以望见丹波山脚下那片瘠薄土地上糊着窗纸的民居,以及民居前后栽的楮树。

舞鹤湾。这个名字一如往昔地撩起我的情思。从在志乐村度过的少年时代开始,它便是看不见的大海的总称,最后竟成了对海的预感本身的代名词。

说是看不见的大海,但可以从志乐村后面耸立的青叶山顶一睹为快。我登上过青叶山顶两次,第二次碰巧看见了驶入舞鹤军港的联合舰队。

那停泊在碧波粼粼的海湾里的舰队,或许蕴含着世间所有的秘密。凡是与舰队有关的无不属于机密,我们甚至怀疑那舰队本身是否真的存在。所以,远远望见的联合舰队,看上去活像一群威风凛凛的黑色水鸟——只知其名只在照片上看过——在那里尽情享受海水浴的快乐。它们并不晓得有人注视,有一只不可一世的老鸟警惕地护卫着它们。

列车长一声下一站是“西舞鹤”的报告,将我唤醒过来。车厢里再也没有匆匆扛起行李的水兵。开始做下车准备的,除了我,只有两三个黑市商模样的男子。

一切都变了。英语的交通标识咄咄逼人地随处可见,俨然外国港口。众多的美国兵来来往往。

冷冷的微风夹带着咸盐味儿,在初冬阴沉沉的天宇下吹过宽阔的军用道路。其实,与其说是海水的咸味,倒不如说是无机质的锈铁那样的气味。那运河一般深深扎向市区中心的一小条海水,那死气沉沉的水面,那系在岸边的美国小艇……这里平和固然平和,但无微不至的卫生管理已经使得军港时代乱哄哄的肉体活力不复再见,整个城市仿佛成了一座医院。

我不想在这里同大海亲昵,难保不会有吉普车半开玩笑地从背后把我推入海中。如今想来,我这次旅行冲动中有着海的暗示——并非这种人工港口的海,而是我儿时在故乡成生岬接触到的那种浑然天成、桀骜不驯的海,那种粗犷豪放、昼夜气势汹汹、巨浪滔天的里日本海。

所以我要去由良。夏日里被海水浴闹得不亦乐乎的海滩,到这个季节也肯定一片荒凉,只有陆地和海暗地里相互较量。从西舞鹤到由良有十多公里路,我这双脚还有着模糊的记忆。

道路从舞鹤市沿海湾岸边向西伸展,同宫津线直线交叉,不久便越过瀑尻岭通往由良川。跨过大川桥后,沿由良川西岸北上,继而沿河流走势,直到河口。

我离开市区,一路步行而去……

走得累了,我便这样问自己:由良有什么?如此疲于奔命,到底为了寻求何种明证?那里有的难道不就是里日本海和无人的海滩吗?

但我无意收住脚步。无论去哪,无论何处,反正我要走到。我要去之处的地名没有任何意味。我顾不得这许多。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敢于面对目标的勇气,一股几乎不道德的勇气。

日光淡然,不时泻下。路旁一棵粗大的榉树,将我招到其淡淡的阴影下。但不知何故,我觉得自己仿佛与荏苒的时间相伴而行,无暇在树下休憩。

这里并没有逐渐接近大河流域那种风景悠然的坡路。由良川从两山之间的夹道中突然闪现出来。河面坦坦荡荡,水流绿意盈盈,却又显得有些浑浊,在阴沉沉的天宇下迟缓而又漫不经心似的向大海那边流移。

走上河西岸,来往车辆行人尽皆断绝。一路上可以不时见到片片橘林,人影则四下皆无。倒是有一个叫和江的小村落,却也只有一只黑脸狗霍一声从草丛中探出脸来。

这一带有一处名胜,就是来历不明的山椒大夫的故居。知道自然知道,但没心思近前,不觉之间已从其前面径直走过。我观望的只是河流那边的景色。河中有一大块绿洲,四周竹林葳蕤。我走的路上本来无风,那竹林却随风大起大落。其间有一方靠雨水耕种的稻田。但没有农夫,只有一个人背对着这边垂钓。

我好久没见过垂钓人了,不由得生出亲切感。

是钓鲻鱼吗?若是钓鲻鱼,该离河口不远了。

这时,弓腰俯身的竹林突然四下哗然,竟至压过了水流声,随即挂起迷雾样的雨帘。雨滴染遍了洲中干旱的河滩。张望之间,我头上也落下雨来。顶雨望去,河洲上雨已倏忽逝去,垂钓人仍浑然不动,保持原来姿势。俄而,阵雨也从我头上一掠而过。

每遇山路弯处,芒草等秋草便占满我的视野。但河口即在眼前——冷浸浸的海潮风扑鼻而来。

由良川随着末日临近,露出了几块光景凄凉的沙洲。河流由于已靠近海边,想来难免受潮水的侵袭。然而水面愈发变得沉静,没有任何临海的征兆,犹昏死之人。

河口意外地窄。在这里同河水相融相犯的大海,同空中阴暗的云堆难解难分,模糊不清地横在眼前。

为了接触大海,我还必须迎着吹过田野的冷风继续走一段路。风无所不在地在北面的海上盘旋。如此凛冽的风所以在荒无人烟的野地上空这般横行无忌,其实只是因为海。不妨说,这是席卷此地冬季的气体之海,是发号施令为所欲为的无形之海。

河口前方重重叠叠的波涛,慢慢推出灰色海面的壮阔。形如高礼帽的岛屿在河口正面浮现出来,这是距河口三十余公里的冠岛,上面是水雉鸟这种堪作天然纪念物的鸟类的栖息地。

我走进一块旱田,环视四周,满目荒凉。

这时,有个意念掠过我的心际,稍纵即逝,无暇捕捉。我怔怔地伫立良久,任凭迎面吹来的冷风夺去我的思绪,而后又迎风起步。

瘠薄的农田连着多石的荒地。野草大半枯萎,未枯的绿叶也如地苔一般紧紧贴伏地面,叶片七零八乱,断断续续,不时露出夹沙的泥土。

正当我情不自禁地背对冷风仰视原在身后的由良岳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战栗般沉闷的声响,有人声。

我寻找声音的来处。向下往海滩去,沿低矮的山岸有一条小路。为了防止严重的侵蚀,这里正在悄然进行护岸工程的施工。白骨样的水泥柱到处横躺竖卧,其崭新的颜色在沙土地上看上去格外富有生机。那战栗般沉闷的声响,便是混凝土振荡器——将浇注在模具里的混凝土振动均匀——发出来的。四五个鼻头通红的工人不无惊讶地打量着身穿学生服的我。

我也一闪瞥了他们一眼,人与人之间就算打完了招呼。

海面从沙滩突然呈研钵形陷了进去。我踩着花岗岩生成的沙子往岸边走去。这时间里我再次涌起一阵喜悦:我是朝着刚才稍纵即逝的意念一步一个脚印地越走越近。朔风劲吹,没戴手套的手几乎冻僵,但这算不了什么。

千真万确,这就是里日本海,它是我所有不幸和阴暗思想的源泉,也是我所有丑陋和力量的滥觞。海面狂暴不安。波浪前仆后继,拍岸而来,前一个波峰与后一个波峰之间现出平滑的灰色深渊。海湾阴晦的天空,云层叠床架屋,不知深有几重,可谓凝重与纤柔的组合。因为,这些浑然无界的森然凝重的云层,四周镶着一圈轻如羽毛一样冷清清的细边,其正中围着若无还现的朦胧碧空。铅色的海,加上岬角紫黑色的群山——这一切蕴含着动与不动,蕴含着连续运动的暗力与矿石般凝固的感觉。

蓦地,我想起第一次同柏木交谈那天他对我说起的话:我们突然变得残忍,是在这春天里风和日丽的午后,坐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呆呆观看树丛间晃动的阳光的这一瞬间。

我现在正面对波浪,面对凛冽的北风。这里没有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没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然而这荒凉的自然景观却比春日午后的草坪还使我心神荡漾,还使我感到亲切。在此我自供自足,没有任何东西使我惧怵不安。

我倏然浮起的意念,莫不是柏木所说的残忍意念?总之,这意念突如其来地浮上我的心头,给我以某种闪光的启示,明晃晃地照亮我的心间。而我还没有对其深入思考,只不过它引起了我心灵的震颤,如被电光击中一样。可是这以前始终未曾浮起的意念,却是在其生成之时即突然长大的、增强的。或者不如说我被它包围在里边。这意念便是:烧掉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