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3
我们的人生不能坍缩到只剩PPT和聊天记录
史欣悦 君合律师事务所合伙人
常识之所以为常识，就在于不需要说也知道。但常识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必须反复地说，才能起点作用。虽名常识，常常不识，常识已经近乎“道可道、非常道”的玄学了。
从托马斯·潘恩的《常识》开始，以常识为名出版的图书已经数不胜数，但似乎这个话题远没有终结之势。人类对于本物种基本常识的认识，竟然是无止境的。马丁·林斯特龙先生的新作《常识工作法》，是人类探索自己常识的又一本力作。林斯特龙把常识应用于企业管理，用常识的尺度去丈量管理中的各种问题，一下子看出了一些组织和管理的扭曲是多么的光怪陆离。
人类为什么有共通的常识？因为人类有共通的情感和心灵，这是常识的来源。无论是孟子说的“恻隐之心”，还是宗教所说的“慈悲之心”，抑或是文人墨客吟咏的“古人无数是同心”，都是用自己的心去体会他人的感受、体察他人的希望、体谅他人的局限，这还不仅仅是同情，更是把自己变成他人，去理解他人的处境。正如林斯特龙所指出的，很多时候，常识的缺位是因为同理心缺乏。如果让孔子来写这本书，他可能会说“仁”的缺乏，导致了常识的缺位。
书中一些可笑又可气的例子，总能让我们联想到身边的一些人和事。2020年我在上海住了一段时间，因为工作时间很长，所以睡眠不足。有一天下午，难得有休息时间，我就在酒店里打开了房间“请勿打扰”的小红灯，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睡得正香时，房间电话响了，我迷迷糊糊地接起来，原来是酒店前台问我：“您在房间吗？洗的衣服好了，给您送过去？”我说：“我在休息，为什么要打电话？”前台说：“因为送衣服的人看到您开了‘勿扰’，没敢敲门，让我们打电话。”我被这清奇的思路气笑了。“请勿打扰”是不要敲门的意思，但是可以打电话？常识去哪里了？
更绝的是，我继续睡觉，一个多小时后，电话又响了，是前台的另一个人，他说：“洗衣房要下班了，他们问一下，下班前能给您送衣服吗？”我只好说：“你给我转经理吧，我需要和经理探讨一下勿扰灯的规则含义。”
僵化烦琐的规则和流程，把人塑造成工作条线上的一环，作为人的常识隐去了，人化身为生产线上的零部件，堪比变形金刚。有一家世界知名的大公司问我，能不能在账单的律师工作描述一栏中不写律师互相讨论、开会的内容。我问原因，答曰：本公司有规定，不能支付律师内部讨论的费用。我笑了，很“开心”，因为又是一个只见规则、不顾常识的睁眼瞎的奇葩规定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不禁“思念”起了上海酒店洗衣房的朋友。
我说：“律师工作是要讨论的，对吧？甚至有些案子的主要工作就是大家互相讨论办案的方向，我们怎么说，对方怎么说，我们怎么答，没有这部分内部讨论，我们是没法完成工作的，对吧？律师讨论是要通过语言交流，而说话需要花时间，对吧？除非我们都是三体人，思想透明，谁想了什么都可以在团队里瞬间同步。”
他说：“您说得都对，但是公司规定就是不能有内部讨论。”我说：“那也好办，就不叫内部讨论呗。假如你说你们公司规定，不给叫作‘拍黄瓜’的菜付钱，没关系，我上菜的时候告诉你这叫‘花生米’，又脆又绿的花生米。”
我们自己的日常工作，也是常常被技术遮蔽了常识。曾几何时，汇报变成了PPT制作，没有PPT就不会说话了。有时候问问各部门在忙什么，答曰：制作周报PPT、月报PPT、季度工作总结的PPT。同事间沟通也经常是即时通信软件，电话都打得少了。在新冠疫情居家办公之前，我们就已经开始了用技术手段实现自我隔离的操作。我时常会和组里的实习生说：“如果有律师通过skype和微信给你派活或者打电话，你就问一句，‘你有空吗，我去找你说吧。’ 这样可以在有限的两个月实习期里多认识几个同事，不要实习了一场，就只有微信聊天记录上的几行文字和几条语音，大街上走对面都不知道这是天天给你派活的那个中级律师。”
汇报听的是内容，不是PPT，这不是常识吗？工作做没做好重要，周报、月报不重要，为周报、月报制作的PPT更不重要，这不是常识吗？同一个单位里人与人的沟通、联系乃至情感，是靠面对面的谈话、互动和合作建立起来的，这不是常识吗？
我们的人生不能坍缩成只剩若干PPT和各种聊天记录，否则不堪设想。会不会哪一天，人类的追悼会成了这样：大家上线，共享屏幕上播放一下逝者生平的PPT，大家依次在群里发三朵花表示怀念，发三个大拇指表示赞美，有人发一句“愿天堂里没有PPT”, 然后其他人队形整齐地跟上，“愿天堂里没有PPT +1”“愿天堂里没有PPT +2”……“愿天堂里没有PPT +n”。
对于各种有悖常识的管理和商业行为，林斯特龙提议，在企业里建立“常识部”，本书的英文原名就叫The Ministry of Common Sense，用常识部去纠正一些违反常识的奇葩规则。这个提议让我想起了有些外国政府内阁设有“不管部”，以“不管部长”领衔。不管部长就是专门去管那些因为部门分割而成为“三不管”的事情的。人为的部门分割，形成了特殊的部门利益，部门之间或争功，或推诿，各自守着一亩三分地，一只眼防着别人的权限伸进来，另一只眼盯着自己的好处别出去。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常识部”和“不管部”这种跨部门、高权限的设置，才能打破这些违反常识且有损整体利益的割据局面。
我是学法律的，不懂企业管理，而法律人也应该讲常识。关于行为人的主观方面，比如什么叫“故意和过失”，什么叫“放任这种结果发生”，什么叫“应当预见而没有预见”，什么叫“轻信可以避免”，这一切的判断标准都叫“常人的标准”，即普通人的常识。从事法律工作，更是万万不能忘却了常人的标准，要天天讲、年年讲。
虽然我是管理学的外行，但是读一读强调常识的书，既有利于增长个人见识，也有利于培养法律人的思维，所以我津津有味地读完了这本书的样稿。更何况，它是一本妙趣横生的书，书里的故事丝毫不亚于上海酒店洗衣房的欢乐。
书，尤其是一本讲常识的书，应当是有趣的——这不也是常识吗？林斯特龙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