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捕的清晨
命运的安排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命运。我,就是我的命运的主宰。
在我不算太长的生命中,遭遇到同样危险的事,不知有过多少次。只是时间上没有这么长,痛苦没有这么深罢了。
所有的遭遇,都是自己给自己安排的,革命只有一条路,“有我无敌,有敌无我”。
干革命不是一种赌博,投上一笔赌注之后,不是赢,就是输。因为革命家决不象赌徒似的,在赌桌上捞胜利、投机、取巧、找便宜。如果把我这次坐牢狱,比做一个猎人,没有把老虎打死,反倒被老虎咬上了,那是再恰当没有的了。
事件爆发的前夜
我是一九四七年九月三日到北平的,到被捕的时候,恰是一年零二十四天。在这一年多当中,中国的问题,有着很多重要的变化。当我离开南京的时候,正在马歇尔九上庐山的当儿,这以后马歇尔的回国,军调部的撤销,张家口、延安的被占,一连串的事件,使得独夫和好战分子们,更放心大胆地进行大规模内战,“戡乱令”也应运而生,各地的民主运动,受到了更严重的摧残,大规模的逮捕,成了报纸上常见的新闻,北平的政治情况,急转直下地恶化下去。
在我被捕的前一个月,北平的特务们,曾进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深夜逮捕。许多文化人、大学教授、民主人士以及给叶剑英治过牙齿的牙医生——那位从来不过问政治、彬彬有礼的公务员,也被捉进去了。这是暴风雨的前奏曲,也是我被捕前的一个信号。
不过,这些现象,在革命过程中,是无可避免的,在黎明之前,“夜”总是分外黑暗,历史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凡是向时代开倒车,想“残民以逞”的独夫们,不过都是在努力给自己掘坟墓。这时候的蒋介石,正趾高气扬,以为他“得势了”,“得时了”。他深深地了解了“干爸爸”的意思,搭上了这根做奴才的线,便倒行逆施,为所欲为。你等着罢,蒋介石!垮台的戏在后头呢!曾有一次我看到了风筝摇曳在高空,我就想到了蒋介石,我就这么写了:
不要炫耀你飞得高,
若不是那阵西方的风,
你怎么会爬上云霄?
当心断了那细麻线,
看谁从高空里——
翻筋斗,摔跤!
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六日,我正在北平一个很老的饭馆——东兴楼——吃午饭,刚刚拿起筷子,就有一个茶房进来对我说:“您有一个电话。”当我去接听的时候,“绥署”一个旅级先生告诉我说:“孙主任(连仲)要和你说话。”我心里很奇怪,他为什么在这时候找我?当他和我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沉重而急促,这好象预兆着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王冶秋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他。”他问我。
“有什么事找他?”我反问着。
这时候他吞吞吐吐地说:“我要请他替我写一篇文章,希望愈快来愈好。”我告诉他今天早晨我请他和周范文(“绥署”少将参议)给许多大学教授们送八月节的礼物去了,现在他在谁那里,很难说定,并且,在城外有两个一定要去的地方,“清华”和“燕京”,可是那是没有方法用电话找到的。他们回来,最早怕也要到黄昏。
当天下午约莫三点半钟的时候,我在一个国际俱乐部里打网球,忽然有一个仆役来告诉我:“孙主任有电话请你说话。”这时候我心里便嘀咕起来,感到了老大的不快。
“请你立刻到我的家里来!”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急促。
我放下耳机,匆促地披了一件西服上身,便跑到东城角他的公馆里去。他的副官告诉我:“孙主任因为等不及,到‘绥署’去了,请你到那里去。”这时我更怀疑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到了“绥署”,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看见他坐在一张沙发上,涨紫了脸(遇到严重问题的时候,他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他请我坐下,好半天没有开口,当他猛然抬起头来,就命令他的副官:“你们走开!不要站在我门口!”这时我意味到事态的严重。我便问他:“你有什么事吗?”他劈头就说:“王冶秋出了麻烦了,这几天破获了共产党在北平的一座电台,抓到了很多共产党的重要分子,和许多重要文件。其中抓到一个女的,是个重要角色。她在北平非常活跃,打通了各阶层的关系,搜集了各方面的情报。这些情报里面,有一部分是王冶秋供给的。是属于经济方面的,这个女的已供认她和王冶秋的关系,但她并未承认王冶秋是个共产党,仅仅只供给她经济情报。所以我要当面问问他,并要把他送交张家耀(李宗仁‘行辕’第二处处长,管情报的)处问话。”停了一下,他叹息地说:“这次电台的破获,查到的文件太多了!”
我当时相信王冶秋不会有什么“绥署”的军事情报泄露出去,因为他与军方毫无接触,所以我便对孙说:“这是不是一件诬陷的阴谋?而王冶秋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你如果把他们送去,来一个苦打成招,是会造成冤狱的。”他说:“不会的,叫王冶秋安心,如果和中共没有什么关系,问问话就可以回来的。”其实这是废话,特务不抓人则已,一抓便不会轻易放过。不过要抓一个少将头衔的参议,在形式上总须打个招呼。也许特务向孙说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这样,则孙给我说的,就是真的了。当时我在心里盘算,在五个月前,我的那个电报是否也在这次破获的文件之中。我们沉默下来,各人都在打点着自己的事,彼此的外表象很沉静,而心里却在忐忑着。
沉默,象沉重的铅块似的,重压着会客厅,我终于站起来告别,他送我到房门口,我们握了一握手,谁知道一个严重的节目,就从这一握手间开始了。从此,我和孙连仲之间,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政治关系上,也永远地分手了。
我为了急于要知道王冶秋与这件案子的关系,即刻跑到了他的家里去。不巧得很,连他的太太高履芳也不在家。我留下了一个便条,请他在回来的时候,一刻不耽误地来见我。恰巧在路上碰见了高履芳,我便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她,希望她等冶秋回来的时候,尽速作个打算,并约好晚十点以后在我家里会面。
当天晚间,我应苏联驻平领事的邀请去吃晚饭,座中只有我们主客两个。这位领事说得一口很好的英语和华语,我们在不断地碰杯中谈了不少问题,谈到第三次大战问题的时候,他问了我关于这一问题的看法。我们的晚餐延续到十点钟。最后喝过了咖啡,道过晚安便告别了。
我回到家里,差不多是十点半钟,冶秋还没有来。经过了一天波动,这时候疲倦得上眼皮离不开下眼皮,“冶秋为什么还没有来?是不是已被抓去了?”不然,这个时候他该到了。十一点钟了,静静的院落中,风吹下几片落叶,沙沙地响着,却没有冶秋的脚步声。
我困倦得不能再支持,便脱下衣服睡下去了,可是心里万分不安,象大祸将要临头似的,十一点半钟,冶秋终于带着他的太太走进了我的客室!我揉着疲困的眼睛,披上一件棉袍,光着脚走出来,我们彼此脸上都被一种忧郁的表情笼罩着,好象泰山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我问他:“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说:“办完了事就去找王倬如一同下小馆。”(王倬如也是逮捕对象之一,因为他很机警,在特务抓他之前,已经躲开了。)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和一个中共的女同志发生情报的关系?”他说:“我的女朋友你也都认识,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女朋友,只是有一个男朋友曾经向我要过冯先生在美发表的告全国人民书。”我更进一步地问他:“你还有其他的活动没有?因为这个时候,为了你的安全,我们应当考虑对策。”他坚决地告诉我决没有其他活动。我之所以这样问他,他之所以这样答复我,其中还有一段曲折的经过。他是冯先生(玉祥)的秘书,但冯先生出国的时候,他并没有随着出去,我在南京碰到他,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告诉我没有任何打算,但为了生活的压迫,已把两个儿子送回安徽老家交给他祖母去抚养,另外两个较小的孩子交给太太带到北平,他希望她能在北平找到一个工作岗位,解决母子三人的生活问题。因此,他自己向南、向北尚未决定。当时我对他说:“我现在是要到北方去,你最好也能同来,我相信能够给你设法找到工作。”他劈口就答应到北方来和我一起工作,只是他要先回安徽老家替他母亲做了寿才能动身。我到了北平就和孙连仲谈到他的工作问题,希望孙能用他作一个随从秘书,给他讲一讲国际和国内的情势,拟一些演讲和会见新闻记者的谈话稿子等等。孙当时满口的应承,所以我就打电报把他约到北平。当我介绍他和孙见面以后,有一位孙的军法处长徐惟烈便当面从中破坏,说他是跟冯先生颇久的人,思想上恐怕有问题。胆小的孙连仲听见这两句话,便立刻动摇起来。我因为对朋友信用的关系,非常恼火,向孙一再地保证他决没有问题,这样勉勉强强地让孙下了一个手令,任命他做“绥署”的少将参议。后来还有人不断地说些闲话,于是孙就不能把他留在身边了,到差不多一星期,就把他派到我负责的“设计委员会”来服务,我便请他主持资料室工作。
提到徐惟烈,他是冯先生一手培植起来的一位军佐,而且有一个很长的时期表现过对冯先生特出的忠实。一个瘦削的白面书生,脱发的前顶,露出一个宽大的额头,灼灼的两眼,不时左右扫射着,充分表现了他的机警、酷辣和一种显露的聪明。一九二九年韩复榘在河南的叛变——这是西北军最初崩溃的信号——他是促成的因素之一。当冯先生组织察哈尔抗日同盟军时代,他思想变得很“左”,他做过托派张慕陶的干部,我还和他开过玩笑,说他是“典型的红萝卜”——外红内白,把他气得拍桌狂叫,说我太看不起他,侮辱了他。以后蒋介石的特务对他盯过梢,宋哲元把他拘押过,韩复榘在济南坚决地要杀他,我为了友情,挺身救了他一条命。孙到北平之后,他被目为孙的智囊,却没有想到这位“智囊”现在和我站到敌对方向,做了我的对头!伟大的时代,真是一座“洪炉”,把许多人烧成灰渣,同时也把许多人炼成金子。
因为有了上面这一段经过,所以我愿意清楚地知道冶秋真正的活动是什么,这样不但他可以作准备,我也可以作准备。可是冶秋矢口不承认有任何活动。他的太太并且向我解释说:“余先生,如果我们有那样的关系,我们瞒别人,还能瞒你吗?明天早晨,请你陪着冶秋一块儿去见孙,希望他不至把冶秋送到特务那里。”我说:“只要我们确实能把握住这一个问题,就没有什么严重的案件能给特务们发掘出来,那么我想不会在安全上出岔子的。”谈话就这样告一段落。我将他们送到门口。冶秋推着自行车,他的太太一旁低着头走着。我望着他们的两个背影,消逝在夜的黑暗里。我们真是太天真得象一群孩子,警觉性木头一样地迟钝,在被捕的六小时之前,我们还这样地欺骗着自己,愚弄着自己,安慰着自己,而不自觉!
急骤的敲门声
我在北平住的地方,是孙(连仲)替我预备的。这个房子坐落在北平铁狮子胡同,隔壁就是“绥署”——当年北洋政府时代的海军部,段祺瑞的执政府,门前曾屠杀过一大批学生造成了著名的“三一八”惨案。据说这个胡同在明朝时是阁老的官邸区,陈圆圆也在这里住过。到清初的时候,是蒙古王公府。民初不知道经过了一个怎样的手续,就转移到张宗昌这长腿将军的名下,当他从山东督军卸任以后,就住在这里,把所有房间都编成号码象大旅馆一样,分配给他自己也记不清的姨太太们居住,直到他在山东被杀死的日子。后来宋哲元使华北特殊化的阶段中,他向张宗昌的遗族手中,买了这座房子,作为他们的俱乐部,即“进德社”,里面现在还挂着当代冠盖人物所送的丈二长的歌功颂德匾对。日本人占领北平的时代,因为隔壁那座海军部做了冈村宁次的“华北驻屯军司令部”,而我所住的这座房子,也就成了冈村宁次的官邸。有人说这是一座凶宅,谁住这里谁倒霉。我住在这房子的西跨院内,中间几座宫殿似的正厅,就用作为“设计委员会”的办公室。
一年的时间,在这座房子里,开过不少秘密会议,也举行过多次的专家座谈会和各门各式的座谈会,为了教育孙,要他进步,要他转变,请了不少知名的大学教授来,和他一道讨论国际问题,朋友们很热情地帮助这一工作,知道这不是甚么“捧”和“巴结”的事。一些革命的朋友,在这里住过,联系过。中共方面的徐冰常常突然闪到这里和什么人接头。后来我同许多地下工作者,也在这里接线。
我在这里的日子,军事政治形势,一天比一天显着严重、恶化,工作的进展又是那般地迟缓,效果更是微乎其微,尤其是作军事工作,比赶牛车还费力。这些显赫一时的“将领”们,他们知识是贫乏的,思想是反动的,能力更说不上,简直是一群“草包”。他们的自私观念和野心却是很大的,都以为自己不可一世;其实不过是兔子充老虎,蚯蚓冒蛟龙。他们对于现状不满,很少是由于认识,而是为了个人利害!我们明明看到了他们是燕处火堂,鱼游沸鼎,他们还想乘机会捞一笔横财。浪费了时间,无限的苦痛藏在我的心里。但是为了工作,为了整个的革命前途,不能不耐心地和这般家伙熬火候。中共的大军,正进行着革命的主力战,我所能做的,只不过在挖挖蒋介石王朝的腐朽墙脚,挖多少,算多少,即使让这蒋流氓的部队将领,丧失一点点作战信心,也是好的。
为了挖墙脚,那么,力之所及,就无所不挖了。在军队里挖,在大小头目中挖,在美国人中挖,这也是我和魏德迈在北平见面的主因。学生们不断进行反饥饿、反内战的示威运动,同样是在挖,只要挖去了这小子一点墙基,就是革命胜利了一点。
五月里由于沧州的解放,平汉路的“剁鳝鱼段”的攻势,促成我给中共打了一个电报,电报是由孙的一位外交处副处长陈融生转发的,在我以为这是工作上唯一的收获,却没有料到陈因此而悄然离平,我也因此而落入虎口。
冶秋夫妇走了以后,我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瞅着天花板发呆,我担心冶秋这样地回去,有没有特务们在后面盯梢呢?会不会今夜就被捕呢?明天早晨他要来,我是不是陪着他一同去呢?孙要是把他交给那个姓王的特务,我又怎么办呢?
关于我自己的问题,我也考虑着,既然电台被破获,又搜到大批文件,我的那个电报怎样?香烟盒上写的东西,该不会留着吧!不会,决不会的。我这样地宽慰着自己,“万一被搜到了怎么办?”我反问着自己。那就乱子大了,事情也不可想象了!因为我刚把他——孙——领上路,他现在还在摇摆中,如果这时候出事,胆小的他,也许一下就倒下去;一年来的工作,等于白费,整个打算,功败垂成,华北的问题,从此也就大变了。
蒋介石不抓我则已,一抓起来,新帐且不说,旧帐也算不清,坐牢、枪毙,用不着问是连着的,死后的事怎么了?孩子呢?妻子呢?老母呢?一连串的问题赶集似地堆上心头。“管不了许多,怕死的就不造反,造反的就不怕死。”把牙齿一咬,站起来就躺倒在床上。
我沉沉地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一阵急骤沉重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我很奇怪,以为是什么朋友带了和昨天事件有关的紧急消息来,才这样敲门。“这总不是生朋友吧!”我赶紧地从床上起来,穿着睡觉的那一条短裤和毛线上衣。开了房门,喊起那招呼我的工友叫他快快去开门,等到工友把门打开,一个陌生的大汉快步地走进来,右手里握住一支左轮,食指紧扣着扳机,我就感觉到事情的不妙。后来才知道这大汉就是北平“警察局刑事警官队的大队长”、专门捕捉重大案件的顶顶大名的马快李连福。紧随着就是“绥署”第二处的处长王耀先,他是来当向导的。在他的后面又拥进来四个穿西装和中山服的特务。
我请那一位王处长到卧室外面那间客室里坐下,同时我也穿上了一件夹袍(这件夹袍在牢里我一直穿着它),袜子还没来得及穿上,我就坐下问他:“你们有什么事,这么严重地来看我。”他脸上浮起一丝冷酷的微笑!眼睛睨视着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他们拖我一同来,听说有一点小事要和你谈谈,请你穿好衣服,跟我们一块儿去。谈完话便可以回来。”我原来想问问他究竟是些什么事,但是这多年听说过特务们捕人的方式,万变不离其宗,先软后硬,抗辩也无用,拒绝也无用,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一套的实地表演吧。我说:“好!我跟你们走!”我便穿上了袜子和鞋子,那个大汉寸步不离地站在我旁边,那双豺狼的眼睛,盯着我每一个动作,也许是怕我会从口袋里掏出能致他死命的“那个”来吧!我们就这么样站起来了。我用沉重的脚步走出了房间,回头对我的工友老张说:“你给孙主任打个电话,中午孩子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好好地招呼她。”
这时候,我想到冶秋,他一定是先我被捕了。他的家庭负担是那么重,孩子们又是那么幼小。做事的时候,已经不能维持,今后的生活怎样过下去?现在他内心的痛苦,将是怎样的沉重。
从卧室走出大门,要经过几座大厅,我看见每一座房子里都站着几个端着手枪的陌生人,这是他们认为捉老虎必需的一种排场吧!
就这样被牵走了
在我的大门口外,停着四部颜色不同的轿车。对于这么多的汽车停在我的门口,我并不感到惊异,并且我知道这许多汽车,也许有我平时熟人的汽车在内,因为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有一天我向一个熟人的太太说:“前天的晚会,为什么他们请你,你答应了来,结果你没有来!”她说:“很对不住,我本想来,因为车子不在家。”我带玩笑地问她:“你丈夫不在家,车子干什么去了呢?”她很天真地告诉我:“那天晚间他们抓人,车子借出去,一夜不能回来,所以我没来。”听她说完了之后,我打了一个冷战:“原来你们一家都是特务啊!”这对我也是一个不小的教训。因为他们夫妇平常表示对我很友善,谈话中对于现状也深表不满,自然我不会同他们谈到任何关于政治方面的问题,只是我不会怀疑到他们是特务。
这时,我们来到一辆红色轿车前面,那个大汉把车门扭开,那位王向导先进去,让我坐在中间,大汉坐在我的右边,他那一支左轮手枪始终紧紧地握在右手里,在汽车夫的旁边,坐着另一个矮矮的特务,把右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姿态颇为安然。车子开动了,出了胡同的西口,转向到沙滩附近的一个胡同,在一棵大树对面的朱漆大门前,停下了车。后来才知道这就是弓弦胡同十五号,戴笠的纪念堂,特务的机关部。大汉和矮子先跳下车,好象熟练的侍从副官似的,小心地开车门在恭候着。这位姓王的就领着我进了院子中的一个大客厅,客厅里放着五套沙发椅,里面坐着十来个人,这十来个人,有穿西装的,有穿军服的,还有的肚皮凸凸的,好象猪肉铺的老板,有的象跑街的小店员,还有两个象卖油条的。这些形形色色的家伙,大概都是进行各种各样“勾当”的特务们吧。从前我想象中的特务,只是些鼻歪眼斜、面带杀气的副官型、流氓型的一批,没有想到还有这一般从不同的职业部门中挑选出来的牛头马面。
姓王的指给我一个沙发椅子,我便坐下,他转身由客厅的另一个门里走了,从此我再没有看见他,直到今天。屋里的人,都向我投了一个好奇的眼光,他们互相间在耳语着,大概是在问:“这捉来的是一只獐子,还是一只虎?”等到那大汉进来,对一个穿少校军服的瘦小子耳语了一句什么,就走了。于是这瘦小子死死地盯了我一眼,然后脸上浮出一种愉快的神情,“把你捉住了。”好象他心里在说。
没有五分钟的时间,一个特务走到我面前说:“请你到后边屋子去。”我便跟着他走,那是第二层院子,在左跨房里摆着一个长台子,一个沙发椅子上放着一床棉被,大概是捉了什么人夜里把他禁闭在这里,看守的人所用的。地上抛满了烟卷头,领我进来的这个人,要我坐在他指定的一只椅子上,他坐在对面的另一张上,两个人默默不交一语。过了不大工夫,忽然听到有人在院中说话,操的是湖南口音,声音很熟,“我的朋友谢士炎也被捕了吧!”窗户上接着很厚的帘子,我没法看到外面,只听见两三个人的脚步向外走,“大概是把他解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心里一沉。
约莫坐了一个钟头。在这么一个沉重而孤寂的空间里,我的神经好象麻木了似的,什么也不想,可是我在心里冷笑,笑着我的命运,笑着我身旁的那狗爪子。你们今天抓我,哼!小心,不久的将来,有人会把你们照样抓起来。
早晨起床后,我有一个习惯,就是立刻先喝一大杯凉开水,今天这习惯是没法继续了。但喉咙非常干渴,因为昨天晚上喝了酒。桌上放着一个茶壶,我和在家里一样举起就要倒,那看我的小子把眼一瞪,狠恶地说:“不要动!”我望望他,把手缩了回来。
院子里又传进来边走边说的声音,这声音对我并不陌生,而且是我安徽家乡的声音,我知道这家伙就是北平“警备司令部”陈继承手下的大将倪超凡,他是陈的稽查处长,我在一个宴会上碰见过他,还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下。他好象下命令似地告诉另外一个人,似乎是说把我解到另一个地方去,然后要他到办公厅碰头。又有十分钟的工夫,走进来两个人对我说:“请你出去。”我就跟他们从侧门的一个夹道里走出去,上了一部黑色的小轿车,车在朦胧的朝雾中向前走,路上很少看到行人,细雨在飘着,深秋的风在吹着,身上感到微寒,心里感到凄凉。车又走过了我的门口,我扭转头来向前看一看,两扇铁门,象伸开的两只手掌,仍和平时一样的在等待着我进去,只是我不能再进去了,我只留给它最后的一瞥。
“绥署”的大门口,还是站着那平时的两个岗兵,昨天我从这大门里走出来,今天我却要从这个大门外走进去。那位朋友仍然是里面的主人,不知道在我被捕以后,他还是不是朋友?他是不是能把腰杆子挺起来,和我一样地干到底?这一切只有留给事实来考验吧。
这时候,我对于生命倒没有什么顾虑,只可惜事件来得太快一点,把我的许多计划打破了。
一件使我惦念和不安的事,就是我的小女儿,她跟我由重庆来到北平,现在还在一个初中里住读,今天是星期六,她照例是十二点半回来,我被捕了,把她交给谁?朋友们是否还能和平时一样亲切地照顾她?她一定会哭的,谁给我去擦干她的眼泪?
车一直向北驶,走过了北新桥便掉头向东,又曲曲折折穿过了好几道胡同,好象是在雍和宫附近,我虽然是在北平住过了不短的时间,但是这些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司机忽然向坐在他旁边的家伙伸出左手,意思是问,是不是向左方开去?那家伙摇摇头,把右手向前一伸。我猜想他们在这一个区域中,一定有不少秘密的窟穴。那么,左边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现在把我向一直的方向送去,这又是个什么地方呢?从一条泥泞的路上,又转了一个弯,看见了一排高墙,我隐约看见墙边挂着的一块牌子“河北军人监狱”。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放在这里,但是车还是向前驶,在这一排高墙的尽头,连接着还有围着一所院落的高墙,远远地看见墙上有岗楼,和一扇铁皮包着的黑门,门上还有一个小门,这时汽车喇叭尖声地叫响了,一个兵从门上的小方孔中伸出头来,望了一望,车上那个特务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于是这黑色的大门打开,车子就开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