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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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区政府小会议室的两扇玻璃门总算砰地洞开了,一团暖烘烘的人气掺杂着烟味噗地喷了出来。阴霾天,星月缺席,大院里花阴寒寂,树丛幽冥。只石梯旁的那株雪松被会议室溢出来的橙色的灯光涂染得深深浅浅,像一个情浓意远的绝世佳人。

小贝灭了烟,出了车门,候到石梯旁。

头一个走下石梯的是分管文教体的余芳菲副区长。余芳菲高挑丰腴,衣着精致,笔挺的鼻梁上架着副无框变色眼镜,叫人永远看不清她的表情。小贝毕恭毕敬道:“余区长,车在那边,您先上去坐。”余芳菲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前走,肩膀擦过小贝时吐出几个字:“以后我不搭你的车了。”小贝顺着她的背影望过去,林荫道尽头,几棵阔大的玉兰树下,还停着一辆车,车身隐在树影中,小贝竟没有发现它。余芳菲米色的开司米短大衣飘忽一闪,人便进了车门。

小贝正揣度间,史引霄一行三人匆匆下了石梯,“小贝,快,先送钱主任去中心医院,他爱人才动了手术。”夜风中她的嗓门显然有点哑,依然是洪亮的。

人代会结束那一天,代表们用热烈掌声欢迎新当选区长发言。史引霄上了台,麦克风却出了故障,她等不及人来修,便丢了话筒,亮开嗓门滔滔不绝起来。从此史区长的大嗓门便出了名,都讲她是在“文革”中跟造反派激辩锻炼出来的。

区政府办公室钱主任坐进了副驾的位子,史区长和分管公检法的徐副区长坐进后排。小贝偏头道:“史区长,余副区长说她不搭车了……”史引霄摆了摆手道:“晓得了,王书记跟我关照了,文教系统知识分子多,工作性质特殊,专门拨了小贾的车跟她走。她这个人花头经就是多,恐怕是钟部长跟王书记打了招呼吧。”

轿车轮胎沙沙碾压着濡湿的柏油路,驶出了区政府大门。小贝为领导开车时间久了,懂得规矩,领导议论的人或事,他听到就像没听到。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位余副区长,就因为人代会选举票数比不过史引霄,没当上区长,心里不晓得有多少不爽呢!

徐副区长呵呵笑道:“老史啊,余芳菲不坐这部车,我们俩宽舒多了。她是新婚燕尔,心宽体胖。挤进来,又不敢碰她,我都动弹不得呢。”哈哈地又笑了一串。

钟部长担任领导多年,“文革”中自然受了不少罪,一度被投入监狱。他的爱人愤然以死抗争,从家中七层楼的晒台上纵身跃下。余芳菲是五十年代中与前夫离婚的,自视甚高的她一直独身。“文革”结束后,据说是有老首长牵线搭桥,也有传说,余芳菲很早就跟钟部长有瓜葛。总之,风韵犹存的余芳菲再做新娘,嫁给了年近古稀的钟部长。

钱主任像是很随意道:“钟部长不是调中央顾问委员会了吗?余副区长怎么不一道去北京?还唱新婚别呀?”

徐副区长接道:“钱龟龄你就不敬佩余芳菲同志为国忘家、为公忘私的崇高精神吗?像她那样志存高远的女同志,怎么甘心跟首长进京,去做个伴食宰相呢?”嘿嘿了两声,不知是笑还是叹。

钱主任闷住了,片刻才道:“徐副区长真是满腹经纶,口吐珠玑啊,只可惜我辈才疏学浅,悟不出其中深意。”

徐副区长便道:“钱龟龄你不要装傻卖乖,我是个粗人,不会拐弯抹角。小贝,你听懂了吧?”

小贝鼻腔里哼哩哈啦弄出点声音,不辩是非。他肚子里正纠结着,要不要此时此刻就向史区长汇报下午那个什么杂志的记者来采访的事情?

原来下午小贝正跟区委区政府几个司机偷闲玩纸牌,门房警卫跑过来找他,道:“贝师傅,你去应付应付吧。来了个什么杂志记者,非要采访史区长。记者证倒是有的,却没有单位介绍信。问她是不是跟办公室预约过时间,她倒好,眉毛一挑就扣大帽子,什么官僚主义、高高在上,还说什么美国人开会记者都可以随便进去采访。我找办公室人一个都找不到,只好来搬你这个救兵了。”

小贝连忙跟警卫赶去大门口,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形瘦高的女子正在和另一位门警分说着什么,那门警明显不是对手,正处于节节败退的劣势,一见他们过来,救命稻草似的,喏喏喏,史区长的司机来了,你找他问去!

那女子噌噌几步便冲到小贝跟前了,一开口就像甩出一串石子:“司机在,区长一定就在里面了!同志,请帮我通报一声,我是《铁军》杂志特约记者,想采访一下史引霄区长。”

小贝见她爽快,也爽快道:“今天下午是雷打不动的区长办公会议,这个规矩是史区长自己定下的,她不可能为了你一个采访而破坏纪律呀!”

那女记者衔着小贝的话尾道:“那我可以列席这个会议吗?”

小贝脚往后退了一步,嘴巴却分毫不让:“不行!没有得到史区长的同意,我不能跨进会议室,更不能带你去会议室!”见她踅眉噘嘴莫可奈何的样子,总有恻隐之心,便缓了口气道:“你要了解区里的大致情况,我可以帮你联络区委宣传部或者组织部的工作人员……”

女记者一撩短发,打断道:“不用了,我只想采访史引霄区长!”话音未落,脚踵一旋,人已转身走出了大门。

小贝意欲此刻就把这桩事情告诉史区长,转念想,那女记者一味只要采访史区长,让徐副区长听了,心里会不会不痛快?她那些话传到区委那边去了,会不会对史区长不利呢?心中犹豫,舌头便卷缩起来。只抬眼瞄了下后窥镜——史区长仰头靠着椅背,双目合拢,竟有轻微的鼾声扬起。也好,隔日有机会再个别告诉史区长吧。便侧脸对身旁的钱主任道:“史区长太辛苦了,你们的会也开得太长了呀!”

钱主任回头看看史引霄,因道:“有什么法子,每桩事体余副区长总有不同意见,好像她成了部长夫人她的马列主义水平就最高了。”

徐副区长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道:“钱龟龄看来你是要加强马列主义理论的学习了。有一句话叫作真理越辩越明对吧?还有一句话,叫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吧?我倒觉得我们的办公会议越开越有水平了。”

钱主任像被水呛住了,干咳了几声,便不作声,也闭目养神起来。

小贝开的这部车理论上是区长专车,史引霄一上来就定下规矩,顺道的两位副区长和办公室主任上下班一起使用,一来可节省公共资源,二来利用来回路上的时间互相通气,交换信息和看法,提高工作效率。

往日车子里总是史引霄话最多,问你问他,问这问那,从不歇停,今日这样一言不出是少有的。她并没有真的睡着,她只是觉得心脏不舒服,好像压着重物,喘不过气。她自己不能确定,是因为方才会上激动而引发心室阻滞的老毛病呢?还是深埋在记忆角落里的那个疑窦突然被抠了出来,发酵涨大,堵死了她的胸腔?

史引霄懊恼方才开会时又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跟余芳菲在马英华的问题上争得剑拔弩张,双方都出言犀利。史习惯做手势助力,不慎将指间的烟蒂甩了出去,把余芳菲垂在胸前的藕荷色乔其纱围巾烧穿了一眼洞,据说这条纱巾还是钟部长出访欧洲时为她买回来的。于是,向来优雅持重的余芳菲,惨白着面孔腾地跳起来,将座椅都掀翻了。大家都以为余芳菲会大发雷霆,史引霄也等待她的詈词斥责。却见她薄削削的双唇抿成一条线,唇角抽搐了一会儿,不出声,径直撞开会议室的玻璃门,临出门前,她仰起下巴扭头横了史引霄一眼。众人都松了口气,史引霄却陡生疑云——余芳菲临走回头那一瞥,何其相似的眼神,衔恨藏怒,鄙夷示威——记忆沉寂荒漠处一点荧光划过。

余芳菲是“文革”后期较早被“解放”出来恢复工作的干部,“四人帮”粉碎后,新一届的区人民代表大会实行民主投票选举区政府领导班子。候选人名单由组织部门广泛听取各方意见确定的,区长候选人第一位就是余芳菲,余芳菲也早就以区长自居,会议期间频繁找各部门群众代表征求对区政府日后工作的意见与建议。谁也没想到,计票结果公布,史引霄的票数远远超过了余芳菲。代表们用雷鸣般的掌声欢迎新上任区长上台发言,史引霄起身往台上走时,不经意侧脸看了下居中坐着的余芳菲,她的目光与余芳菲高傲的丹凤眼撞了个正着,不由得暗吃一惊,这眼神为何料峭凌厉砭人肌骨?当时的境况不容她推敲,此刻前后细细追索比较,史引霄断定,余芳菲内心一定埋藏着对自己的强烈的……不满,史引霄尚不敢用“憎恨”这个极端的词汇,她跟余芳菲的前夫一家关系密切,可是你余芳菲已经离婚二十多年了呀!

难道就因为人代会选举败给了自己?史引霄马上否定了这个判断。余芳菲抗战时就参加了上海地下党的工作,什么艰难困苦没经历过?岂会因些许得失就心生怨愤?可是……从她不失动人的眼睛里抑制不住泄露出的那种令人寒心的情绪,究竟源起什么呢?

史引霄重新审视今天在办公室会议上与余芳菲的急论,自己的言词中是否有偏颇与不周全的地方?

争论的焦点集中在马英华身上。“文革”后马英华受到党纪处分,下放到街道办事处工作。最近,区政府工作重中之重是如何妥善安置好大批返城知青的工作和生活。这当口马英华向区政府提出申请,辞去公职,组建集体所有制的室内装修装潢队与成衣工厂,以解决部分回城知青就业问题。史引霄非常赞赏马英华,不因犯了错误受了处分而消沉悲观,依然积极主动,敢为人先,敢担责任。在办公会议上,她将马英华的申请让大家讨论,并率先亮出自己观点,区政府应该全力支持马英华创业,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给予一定财政支助。参加会议的人分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持反对意见的以余芳菲副区长为首。余芳菲认为马英华此举是贼心不死,企图东山再起。她毫不客气地指责史引霄笼络人心,网罗亲信,最后冷冷地抛出一个问题是:“请问史引霄同志,你能说你在马英华身上没有私心吗?你处处纵容偏袒她,难道真没有什么个人目的吗?”

史引霄猛然警觉,但扪心自问,应该不愧不怍。在与余芳菲的对峙中,除了不小心将手中的烟蒂甩了出去,让余芳菲有点难堪,其他说的每句话,摆出的每条理由,都是从工作出发,毫无私情私利。有一个疑点便凸现出来:她余芳菲又一次提出这样颇具杀伤力的问题,她究竟有什么根据?她为什么这般容不得马英华呢?

史引霄与余芳菲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马英华而发生尖锐的争论了。

那年史引霄从“五七”干校调回区委,区里面正在进行最棘手的工作,如何甄别“四人帮”安插在上海各条块里的黑线人物,残渣余孽,并根据党的政策对他们做出处理。马英华是区机关里的造反派头目,自然被列入必须要清算的那一类人。鉴于马英华曾长期担任史引霄专案组的组长,区委便将收集整理马英华罪行的任务交予史引霄。史引霄经过一番走访调查,在区委扩大会上提出了对马英华宽大处理的意见。她认为像马英华这样从工人中提拔上来的年轻干部,之所以会造反是因为听从了上级的号召;纵观马英华在十年动乱中的表现,她没有参与打砸抢之类的违法行动,也没有为自己谋取不当利益。应该给她改正错误的机会。

史引霄记得,当她话音落地,真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会议室沸反盈天,议论汹汹。

余芳菲头一个站起来,她风雅的气派和高慢的神情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她侃侃而谈,历数马英华“文革”中迫害老干部的罪行,提醒史引霄不要被马英华廉价的眼泪所蒙蔽,不要像东郭先生那样,姑息养奸,反害了自己。最后,余芳菲目光灼灼地盯住史引霄,声音却轻滑细软,蛇行般意味深长:“史引霄同志,今天你固执己见为马英华开脱罪行,让我们和广大群众不由产生一个疑问,你和马英华之间,是否存在什么个人的利害关系呢?”

余芳菲举重若轻抛出的问号取得了她想要的效果,会场有片刻陷入寂静。大家都还记得,“文革”后期,老干部陆续走出“牛棚”,恢复工作。当时,身为区里头号走资派史引霄专案组组长的马英华突然贴出“要将史引霄扶上马”的大字报,为此,马英华还受到区革委会领导的严厉批评。那么,现在史引霄为马英华的辩白,难道真是出于私心吗?先前一部分倾向史引霄观点的人,此刻不免踌躇迟疑起来。

面对余芳菲的责问,史引霄光风霁月坦然应对,表示欢迎广大革命群众的监督,也希望组织上深入调查。只是对余芳菲的态度,她心中泛起重重疑窦。

当史引霄接下区委的任务,对马英华进行甄别定性,以她一贯的工作作风,便亲自摸到马英华家私访,她认为在日常生活中的状态更能反映人的思想脉络。马英华有过一段不成功的婚姻,离婚后一直同父母住在一套一室户的老公房里,踏进门,史引霄便暗暗惊讶马英华家的简陋逼仄。马英华的父母见到史书记,让座倒茶,代女儿向她横道歉竖道歉。马英华泪如雨下,坦露心迹,希望组织上能给她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私访马家的具体情况,史引霄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余芳菲怎么会知道马英华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了呢?最要紧的,她余芳菲所说“个人利害关系”是什么意思?莫非她竟有顺风耳,能听到自己与马英华交谈的全部内容?

史引霄一再叩问内心,自己向马英华打听“文革”中抄家物资的下落,算不算假公济私?算不算与马英华有“个人利害关系”?

“文革”初期,红卫兵破四旧,抄家抄得很厉害。史引霄曾将丈夫平楚多年收藏的艺术品装在两口樟木箱中,运到区公安局里面的防空洞保存。后来区公安局内也有人起来造反,把这件事情揭发出来,成了史引霄的重大罪状之一。等“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史引霄恢复工作,组织上返还抄家物资时,却只剩下一口箱子的东西了。史引霄并不心痛遗失的许多名人字画,当年转移箱子时,有两件物品是她最珍贵的:一只生锈的铁盒子装着平楚在战争年代创作的百十来张素描写生稿;另一只螺钿镶嵌兰花图案的漆盒,装着一副青瓷麻将牌。箱子返还时,那只铁盒安然无恙躺在角落里,螺钿漆盒却没了踪影。

那日,史引霄从马英华家出来,马英华执意送她下楼。就在马英华家的楼门屋檐下,史引霄笑道:“小马呀,我有件私事想跟你打听一下。”马英华巴不得能替史引霄做些什么,忙道:“史书记您尽管说。”史引霄谨慎地斟酌词语,口吻却很随便:“你还记得吗?那时你揭发我转移罪证的两口箱子?”马英华红了脸,窘迫道:“史书记,实在是对不住您……”史引霄摆了摆手:“你别误会,我不是要跟你算老账。只想打听一下,那些抄家物资后来是革委会里哪个部门经手管理的?最好能晓得具体经管的人。”马英华为难地挠挠头发,道:“史书记,这个我真不清楚,我想,应该是公安局里的人接手的吧?史书记,您丢了什么贵重的物品吗?公安局徐亦道局长是您的老部下,您不妨向他打听打听,他比您早一年就出牛棚了。”史引霄用哈哈一笑掩饰了失望。她已问过徐亦道,徐亦道说,他恢复工作重回区公安局里,公安局地下室已被改造成简易招待所,堆在里面的抄家物资早已不知去向。

“其实我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只随便问问。”史引霄不想给马英华增加思想负担,轻描淡写结束了交谈,便告辞了。

说实在,一副麻将牌能值多少钱?哪怕它是浙江龙泉窑烧瓷高手花费数年的精心制作。可对于史引霄来说,它却是无价之宝啊!

一路行来,史引霄佯作瞌睡,脑子却像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片刻未停,搜索记忆,揆情度理,却仍是疑窦重重。

车至中心医院住院部门口停下了,钱主任推开车门,约束着声音对小贝道:“待会儿你跟史区长说,明天我会去机关的……”

“钱龟龄,给你三天假你就休假,这地球少了你就不转啦?再讲明天礼拜天!”史引霄突然发声,将那三个人吓了一跳。徐副区长嘿嘿两声道:“老史,南柯一梦,享受了多少荣华富贵呀?”

史引霄晓得他素喜调侃人,不搭理他,仍对钱主任道:“代我向淑琴问个好,小心照顾她。我要听她反馈的哟!”

前几年,史引霄从五七干校回到区委工作,正值拨乱反正,全面落实干部政策,一家人从逼仄的斜顶三楼搬回花园弄堂的兰畦。待史引霄走马上任当了区长,新任区政府办公室钱龟龄主任就主动跟她说:“史区长,你现在的住房还不达标,差二十几个平方呢。让机关事务部门帮你换一处房子吧。”

史引霄摆摆手道:“这样蛮好了。儿子姑娘都上大学,只星期天回来。老人家也不在了,住得下。”又正色道,“钱龟龄,你不要给我找麻烦哦!大家选我当区长,刚上任,就为自己搞住房,群众会怎么想?”

钱龟龄在史引霄手下工作多年,下放五七干校劳动时,又跟史引霄一起养过猪,十分了解她的脾性。史区长外表精瘦单薄,骨子里却有丈夫气,坦荡磊落,不忮不求,群众中向来有口碑。人代会选区长,她的票数大大超过其他几位候选人。老机关人都说,史引霄来当区长,大家日子都好过。不要看她烈马性子,却是古道热肠。有分歧尽可以跟她跺脚拍桌子地争论,她不会记仇,更不会使手段打击报复,给人穿小鞋。

钱龟龄内心对史引霄区长是感铭斯切的。听说,当初区里有几位领导反对提拔他任区政府办公室主任,有说他资历不够,有说他太死板,没魄力。区长却竭力推荐他。史区长说话向来直截了当,不遮不盖,她说,钱龟龄这位同志,工作起来小心谨慎,按部就班,不善于通权达变,见机行事。这是他的缺点,却也是一种优点。办公室主任是机关的“管家婆”,正需要实心实意,守正不挠的人来把关。何况,若论起对待工作的任劳任怨,一丝不苟,没有人比得上他了。

钱龟龄年过古稀的老母亲心心念念史区长对自家儿子的知遇之恩,总想着如何答谢史区长。钱龟龄的爱人汤淑琴是中学教师,也是人民代表,了解到史区长是浙江上虞人,因怂恿道:“姆妈老家在余姚,跟引霄区长也可算是同乡了。不如请引霄区长上家来做客,尝尝姆妈做的家乡菜,了却姆妈一片心意。”钱龟龄不假思索,斩钉截铁拒绝了。一则他晓得史区长忙得一礼拜都无法回家吃顿安生饭,哪里可能上别人家做客?二则,他跟史区长认识近二十年来,除了工作上有联系,并无其他更深的交谊。只因这次史区长对他的提拔,区政府大院里关于他和史区长关系的猜测和妄言便蜩螗沸羹般传开了。倘若史区长真上他家做客,消息走漏出去,岂不是让好事之人更有了话柄?他对母亲和淑琴说:“真要感谢引霄区长,就不能给她制造麻烦。引霄区长讲的,办公室主任是区政府的管家婆,我就要替引霄区长管好这个家。”

钱龟龄就是这样的人,外表看迂拙,肚子里世事经纬煞清。自走马上任办公室主任一职,便暗暗下定决心,不仅要帮史区长管好区政府这个大家,也要帮史区长管好她的小家。

钱龟龄去过史区长的家,衔着座小花园的一列三间房间还是蛮敞亮的,却显得凌乱而拥挤。客厅右首的房间是史区长夫妇的卧室,居中却被大衣橱接着书橱拦成两半,里半间放进一张大床便只剩尺半宽的走道了,外半间显然做了男主人平楚的书房兼画室。两壁是顶天立地的书橱,临窗横一张宽大结实的书桌,桌上堆满了古今中外各种画册,长卷短卷的画布,用剩的或还未开口的各种颜料,大大小小的水罐和笔,美术工场似的。屋中间剩余狭窄的空间,除了一只高脚凳,还竖着几张木制油画架。钱龟龄暗忖,都讲艺术家是疯子,日夜颠倒。想来平楚同志也该如此。难怪史区长睡眠不好,要吞安定。

客厅左首的房间,是史区长三个女儿的闺房。横竖搭起三张木板床,两张写字桌,再加上床头柜五斗橱什么的,屋里基本没什么空处了。除了门边一只镶嵌螺钿纹饰的樟木被柜是奶奶留下的老货,其他家什上都钉着印有编号的小铁牌,说明这些东西是公家租给当年南下干部们用的,使这间房间更有了兵营的气息。只有半圆形飘窗悬挂的粉红碎花布帘证明这里是姑娘的卧室。机关上下都晓得,史区长的大女儿史青玉是烈士遗孤,史区长待她比两个亲生女儿还亲。虽然她已参加工作,搬去集体宿舍住了,可家里仍保留了她的床位。

客厅原是最正宗的客厅,宽绰而轩朗。整面墙正南落地窗让阳光可以尽情地洒满大半间屋子。偏偏在西南角用两只铁皮文件柜拦出一方地,架了一张帆布行军床。钱龟龄听史区长讲起过,她的独养儿子史雪弓一直都睡在客厅的帆布行军床上的。可惜的是如此一来,客厅的格调就被彻底破坏了,尽管另一面墙上很艺术地挂了十几幅肖像画,有素描淡彩,也有重色油彩,很生动很斑斓。一张椭圆形雕花黑漆橡木桌霸道地铺张着,堆叠着书籍画册,冗杂着画笔颜料。看来单卧室那张写字桌根本容纳不了平楚同志高涨的创作激情,便漫溢到客厅来了。听讲这张橡木桌是他“文革”前从淮海路旧货商店淘得的,是他的珍爱。他曾出访欧洲,在哪座艺术博物馆的哪幅作品中看到过相似的桌子。整间客厅看下来,只进门处有四张藤椅围住一张圆几,像是待客的模样。

史区长家这套房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厨房足够大。从前这厨房是上下三层楼人家共用的,做饭时间,你讨我几根葱,我用你几勺盐,是常有的事;谁家做了新式菜,各家舀一小碗尝尝,都跟自家人一样。“文革”期间,楼里搬进许多人家,人与人之间猜忌戒备,锱铢必较,根本无法共用一间厨房。于是家家户户都挖空心思,利用阳台、走道搭起自己的厨房,底楼的大厨房反倒空了出来,有一段时间甚至隔出五六平米一小间,住进一户三口人家。待史区长搬回兰畦时,这户人家已经搬走了,厨房边上保姆房中的人家也搬走了,大厨房恢复原貌,并且由史区长一家独用了。

钱龟龄是会计出身,做事情要求精准无误。他暗暗替史区长盘算过了,史区长家最迫切的需要是为平楚同志增加一间画室,以这个理由给史区长增配房子,估计史区长不会推辞。关于史引霄区长的传奇中,她和平楚同志的姻缘是最精彩的一段。据说当年在根据地,二十挂零的女武工队队长引霄有许多追求者,其中不乏地区和县一级的领导,还有部队的首长。可她偏偏看中了鲁艺工作团的美术教员平楚,为他的艺术而折服。平楚同志在战争年代创作的百多张速写素描稿更是引霄从枪林弹雨中千方百计保存下来的,用一只铁盒子装着,每逢大扫荡,便埋入土中;敌人撤了,再起出来。

钱龟龄不再惊动史区长,私下里不露声色作调查。恰好获取一条信息,原先在史区长楼上的区委书记因工作调任,市里已另外分配了住房,不会再搬回来了。钱龟龄窃喜,这好像是老天专门替史区长安排好了的。当即去找机关事务管理科的小淡,不料小淡“哎呀”了声道:“钱主任,你怎么不早点打招呼呀?这套房刚刚分出去呢!”

钱龟龄暗忖,郝书记原先住的二楼足足比底层多了三十余平米两间北屋,没有一定级别的干部是住不进去的呀。心里面洗牌似的将现任区领导过了一遍,好像都已经落实住房政策了嘛。便问道:“哦?分给哪一位领导了?”

小淡因道:“那一层楼分成了两户,东首一大两小三间房分给区中心医院的顾观我医生了;西首一大一小两间让一统战对象的遗孀暂住,都是史区长亲自批的呀。”

钱龟龄肚子里惋惜着,却道:“史区长做事就是雷厉风行啊,市里面落实知识分子和统战对象政策的红头文件下来没几天吧?”

钱龟龄盘算着另辟蹊径帮史区长解决住房问题,譬如,是不是可以在史区长收养的烈士遗孤史青玉身上做做文章呢?数日后,小淡却来找他了,也是懂得他的意图,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的,道:“钱主任,史区长楼上西首两间房空出来了,市里面为那个统战对象的遗孀安排了更好的公寓。你看……”钱龟龄略略权衡,公事公办道:“那也好,史区长还差二十几个平米,那两间房差不多吧。小淡,你就起草个报告吧。”

这桩事情峰回路转顺利办成了。钱龟龄跟史区长汇报时,一脸的无可奈何,道:“给老干部落实住房政策也是拨乱反正工作中很重要的一环,现在区里其他老同志基本妥善解决了,就剩下史区长您了,您也不能拖我们工作的后腿呀!”又道,“我请房管所的同志精确测量了,您家楼上西首的两间房总面积是二十八点三平米,增补给您,大概多了几个平米吧,其中还包括了一截走道。您若觉不妥,可以把走道封起来呀!”

史引霄横了他一眼,道:“钱龟龄你也学得滑头起来了!”终究没有再反对。

车子重新启动,从中心医院到史引霄家和到徐副区长家差不多呈等边三角形。徐副区长说,先送老史回家。史引霄说先送徐副区长回家。小贝想到引霄区长家人的叮嘱,便道:“一样的,差不了几分钟的。”一打方向盘,拐进去史区长家的那条路。

徐副区长道:“老史啊,你还可以再眯一会儿,到了我叫醒你。”

史引霄斜了他一眼,绷着脸道:“徐亦道你这只老狐狸,方才会上为什么一言不发?怎么,余芳菲成了部长夫人,你也胆怯三分了?”

徐亦道是史引霄的老部下,一九六〇年代,史引霄担任分管公检法的区委副书记,徐亦道是区公安分局局长,两人在工作上一向默契。徐亦道了解史引霄的脾性,看她不依不饶的样子,故意反问道:“我说区长大人,你怎么就断定我一定赞同你的意见呢?”

史引霄一愣,稍顿,才道:“那好嘛,你把你的观点亮出来。”手掌像大刀般劈下去,横在徐亦道鼻尖前。

徐亦道头朝后缩了缩,啧啧道:“史引霄啊史引霄,你就像只刺猬,逢人就扎!”待史引霄收回手掌,又道,“我的观点嘛,马英华这一步跨出去不可能一帆风顺,多听听反面意见有什么不好?”言毕呵呵地笑开了。史引霄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点点他道:“是谁给你取了个老狐狸的绰号?简直惟妙惟肖!”

徐亦道颇有几分得意,道:“狐狸有什么不好?狡黠和机智有什么区别?对于刘备来说,诸葛亮就是有智谋;对于孙权来说,诸葛亮就是阴险了。”

史引霄道:“你这是偷换概念,混淆是非。在我们班子里,谁是刘备?谁是孙权?”

徐亦道哼地一笑:“我的大区长,争了大半天,你还没争够啊?我甘拜下风了。”

言语间车子已驶进幽深雅静的花园弄堂。早春时节,两边围墙里不甘寂寞地探出几株含苞欲放的迎春花枝条,深深浅浅煞是亮眼。

徐亦道用胳膊肘和解地撞了史引霄一下:“老史,明天礼拜天你总有空闲吧?我妹子夫妇到上海了,他们调回江苏,路过,特来会会老朋友。我跟机关食堂崔师傅打了个招呼,我掏钞票,请他代办一桌菜。你这月老一定得到场哦!”

原来徐亦道的妹妹徐亦香,建国初在华东妇联与史引霄共事。史引霄见她老大不嫁的,顺手牵红绳,将她介绍给了时任华东政法干部处长的何弱之。

史引霄扬起眉毛“哦”了声:“你也不早说,亦香夫妇来,再忙也得聚聚,哪用你掏钱,我来请。”

徐亦道笑道:“哦哟,我的大区长,他们昨晚才到的。这一整天你就像枚大炮仗,我哪里插得上嘴呢?嘿嘿。”

这时车拐了几个弯,已至弄堂笃底。小贝停妥车,回头道:“史区长,你快回家吧。早上麦蛾姑娘关照我,早点送你回家,要为你过生日。现在已经不早了!”

史引霄俯向前拍拍小贝的肩:“这是哪一个的主意?你也跟他们搞统一战线啦?”

小贝冤枉道:“我一点没参与。听麦蛾姑娘说,儿子女儿都要回来的呢!”

史引霄转头问道:“徐亦道你要不一起进去热闹热闹?”

徐亦道因道:“我就不搅和你们家的好事了。跟平楚提醒一句,去年他答应送我一幅画的,让他放在心上哦!”

史引霄推开车门,回道:“他就是耳根软,应了许多人,下辈子也还不清。”一条腿跨出去,又道,“跟黄岑问声好!”

徐亦道冲着她后脑勺道:“明天黄岑也来。她现在总是被少年宫请去,讲述在苏北根据地跟随你这位女武工队长打游击的故事!”

史引霄没接腔,人已经钻出了车子。却见自家门口,红瓦门檐下,立着一高一矮,一纤一壮两个女子,正急匆匆下台阶迎她过来。

史引霄便道:“青玉,麦蛾,你们巴巴地候在门口做啥?叫大家先动筷子嘛,不就是借个名头聚一聚嘛。”

麦蛾面孔涨得通红,声音像皮球吭吭地蹦出来:“姨娘,聚不成了,我老清早忙到现在,一桌小菜白做了!”

史引霄怪道:“怎么就聚不成?我这不回来了,又没反对你们。”

麦蛾一跺脚:“刚刚,五分钟前,你们单位打电话来,叫我们到门口拦住你,要你立时三刻原车赶回去!”

史引霄怔忡了一下,忙问:“说什么事了吗?我们才离开机关嘛!”

麦蛾看住史青玉:“我接的电话,怕搞不清楚,就把话筒交给青玉姐了。”

浅灰的暮色中,青玉清简修长的身条像极了郑板桥笔下的一撇兰叶。事情再紧急,她言语仍是波澜不惊的:“霄妈妈,电话是一位女同志,有点年纪的,自称是桃浦地居委会的治保委员……”

史引霄心咯噔往下挫,急问道:“是不是那个从三线厂跑回来的小青工又去女朋友家闹了?”暗暗骂自己,顾此失彼,缺乏全局观念!下午开会只关注马英华的事情了,没有再打电话到桃浦地居委会询问事态状况。

史青玉搀住她的胳膊,愈是放缓了语速:“霄妈妈,你千万别急哦!那位治保委员讲,姓蔡的三线厂工人不晓得从哪里弄了一包雷管,硬冲进他女朋友的弄堂里。民警和居委会主任去拦他……”

史引霄狠狠捏住她的手臂:“拦住了没有?”

史青玉忧伤地叹口气:“那雷管就炸了!”

史引霄脑袋里“轰”的一声,眼面前烟雾腾空,什么也看不清了。史青玉的声音像一只细细的蚊虫,哼哼地在耳畔盘旋:“值班民警受了伤,居委会的姚主任……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