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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青玉目送霄妈妈的轿车掉头驶出弄堂,绝尘而去,胸口腾地浮起一片惆怅。怎料想区里会发生那么大的事体?看来霄妈妈今晚回不回得来都成问题了。一家人心心念念齐心协力筹办的祝寿宴还怎么开场?更不敢奢望跟霄妈妈谈自己身世了。方才,就那么一瞥,惨惨的路灯光影中,霄妈妈原本黑里透红的面孔像被刷了石灰水,灼亮的黑眼珠也黯淡了几层。霄妈妈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太疲惫了。史青玉想,再不能拿自己的一点清忧闲愁去骚扰她了。
麦蛾扯扯她的袖管,急道:“回头怎么跟他们讲呀,难得聚这么全!”
青玉只顾闷头往回走,欲上石阶了,方道:“小菜嘛,照样上,除了霄妈妈那碗苋菜梗蒸臭豆腐就不要端上来了,省得雪砚雪墨要捂鼻子。另外,楚爸爸的花雕,雪弓的青岛啤酒,雪砚雪墨的红葡萄酒,各归各,一桩不能少。”
麦蛾道:“那萧……南渡姐姐呢?当年她在我们公社当干部,跟老乡一起能喝半斤白干的。”
史青玉瞥了她一眼:“那也只好请她入乡随俗了,你见过家里有烈酒吗?”说着已登上石阶,进了门。青玉搡了麦蛾一把:“你就去厨房端整小菜吧。”忽又拽住她藕节般的胳膊,关照道,“在翠姑妈跟前不要瞎咋呼,又要引出许多闲话来。”
看着麦蛾扭着丰满却柔韧的腰肢沿甬廊去厨房了,史青玉吸口气,定定心,才一把推开了客厅的门。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客厅里响起参差不齐的生日歌,伴着扑嚓一声响,五颜六色的彩纸碎片急雨般泼洒下来,夹头夹脑盖了青玉一身。
青玉一边掸落身上的纸屑,一边喊道:“停下,停下,霄妈妈没有下车,又返回机关了呀!”
生日歌戛然而止,众人好不扫兴,七嘴八舌究问缘由。史青玉便将电话里那位治保委员讲述的骇人一幕描绘了一番,叹道:“区里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体,霄妈妈她当区长的当然要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了。”
雪墨恨声道:“我们都还以为你去接妈了呢。怎么办?待妈回来就没有彩纸了呀!”瞪一眼雪砚,“都是你这个葛朗台,我说要多备一套,你偏是不肯!”
雪砚欲辩,青玉忙道:“是姐不好,事太急,没跟你们解释。不过,我估计霄妈妈今晚上是赶不回来吃饭了。”
恰巧被推门而进的翠姑妈听到,双手一摊道:“这算哪一出?张帆空载明月归啊?我还请了娘家大外甥来呢!”
雪砚犹豫道:“要不……大家先弄点垫垫饥,等,无论多晚,等妈妈回来!”
翠姑妈摇头叹气:“我们好等,客人哪能等呢?”
雪墨道:“忍饥挨饿我是不怕的,可你们还不晓得史引霄同志的脾气?要是她通宵不归呢?”仰头望着雪弓,“哥,你快拿主意呀!”
往常遇到难题,史雪弓总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想出许多办法。可此刻,因了萧南渡的意外出现,偏生自己又带了未婚妻姬瑜回家,他竟像被换了颗脑袋,迟钝愚鲁,笨口拙舌。青玉看得煞清,连忙为他解围,道:“依我的想法,要把你们几个都聚齐了,原就很难,再说还有好几位稀客呢!”迅速瞄了姬瑜和南渡一眼,“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进行,寿星不在场,也可以缺席为她祝寿的呀!”
翠姑妈挑起铅丝般的眉毛,道:“哪能这样呢?进庙寻不着佛,拜谁呀?”
雪砚雪墨却同声赞成。雪墨道:“我们家还有尊大佛呢!平楚同志过几个月也要六十大寿了,就让他权且先当寿星吧。”随即腾跃起来,“我去请平楚同志下楼!”
青玉陡然想起楚爸爸书房中那张未完成的“烈火中永生”,画中那个女人决绝的面容,心遽然收紧了。忙喊住雪墨,道:“你们相帮麦蛾摆桌子,我去请楚爸爸吧,顺便跟顾医生和三楼的秦叔叔解释一下,打个招呼。”
在一旁半天不语的萧南渡突然开口道:“青玉大姐,我不能参加你们今晚的聚会了,待会儿,一定代我向平楚叔叔敬一杯酒!”说着立起身,做出辞行的姿态。
众人都有点意外,都看住了雪弓。雪弓勉强恢复寻常泰然自若的神态,笑道:“萧南渡今天突袭兰畦是负有特殊使命的。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人虽回来了,还要为老区的《铁军》杂志撰写一组女战士今日风采的文章,头一个采访对象就是我们的史引霄同志。”
“所以我现在必须赶往史区长处理突发事件的现场。”萧南渡抢过话头,道,“青玉姐,你刚才说,是桃浦地的治保委员打来电话?我现在就赶去桃浦地。”说着便拉开了门。
青玉忙搡了雪弓一把:“你送送南渡呀!”
雪弓瞟了眼姬瑜,犹豫着,南渡大声道:“不用送不用送,花园弄堂我闭着眼也能打来回。”随手砰地带上了门,薄薄的门板隔断了少年时代的梦境。
此时此刻,平楚正坐在二楼画室中。
他把自己并不伟岸的躯体潦草地塞在一张樱桃木紫皮靠垫的圈椅中——这把舒适美观的椅子是有了画室后引霄坚持为他添置的。他把双脚搁在横七竖八摞起的画册上,一只大脚趾正从旧袜子破损处戳出来,布袋木偶似的。他一只胳膊肘抵在椅把手上撑住斜垂的脑袋,五根指头插入乱七八糟的头发,另一只胳膊软绵绵耷拉着,指间夹着一张大红烫金字样的请柬。
他保持这样的姿态多久了?
午间,麦蛾给他送上来一碗面,还有一堆报刊书信。那张请柬就放在这堆书信最上面,用一只牛皮信封套着。麦蛾道:“姨父,青玉姐说晚上要开宴,中午就艰苦一下啰。”平楚当时正在琢磨那幅《烈火中永生》,没有回应。麦蛾将报刊书信推到他跟前,嘀咕道:“日朝一大堆的,再送你一双眼睛也来不及看呀!”转身掩门下楼去了。
平楚挪了下目光,立即被这只牛皮信封捉住了眼球,因为信封右下角发信人的地址箭镞般射入他心中,那个地方,那段时间,那般场景……他心急慌忙撕开信封,差点撕掉大红请柬的一只角。
黄海边,淮河两岸,白茫茫的盐滩,潮水般倾涌的芦苇荡……邀请函是当地县委发出的,说是“文革”中被造反派破坏了的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已经修复竣工,诚邀平楚同志出席庆典活动,并作主题发言。
平楚当年是军部建塔委员会的成员,他主持了纪念塔的整体设计,并雕塑了塔顶的新四军战士像。他义不容辞,必须出席这次庆典活动的。他把牛皮信封撑开来,指头伸进去掏了一阵,再无纸页了。他显得失望而沮丧,跌坐进圈椅,保持这样一种姿势,从午后直坐到黄昏。
阴雨天,屋里渐渐昏冥幽暗。平楚硬生生把自己坐成一座雕像。
当年建造那座纪念塔的情景历历在目,四十年的岁月尘埃不曾将它淹没。特别是铸造新四军战士塑像的过程,好像昨天才发生。
那年平楚才二十挂零,在军区鲁迅艺术工作团作美术教员。根据地军民同仇敌忾,击退了日伪军大规模的扫荡。残酷的战斗中,许多新四军将士和地方游击队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军区党委和师部领导讨论决定,为这些阵亡将士建一座纪念塔,彰显英雄浩气,表达怀念敬仰之情。
平楚接到命令,速到军区建塔委员会,负责整体设计和塔顶战士塑像的铸造。平楚头一回创作如此大型的塑像,心里没有十分把握,特别是如何浇铸铁水,稍有差池,便会炸模具。接连几天平楚通宵达旦画图纸,想方案,脸都愁黑了。
那一段,引霄正在区党委参加整风学习班,抽空来看望平楚,见他将一条毛巾绞在脑门上,百般痛苦的模样,朝他背脊上啪的一掌,讥弹道:“你又不是诸葛亮,鹅毛扇一摇会计上心头的!”又道,“别老窝在屋里,不是说众人是圣人吗?办法在老百姓当中!北皋庄有位吴叔齐,年轻时在九华山修行,为寺庙铸造过大香炉。你好去拜师的呀!”
平楚被引霄一巴掌拍得茅塞顿开,当即去北皋庄拜访吴叔齐了。
吴叔齐胡须及胸,仙风道骨。十数年前他是因老娘发癫痫伤了股骨,才还俗回家照顾老娘的。后来也讨了老婆,生了儿女,却仍是吃素念经。不管是国民党的县长老爷还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他都合揖相对,做出一副君子不恶人,亦不恶于人的姿态。许多人都认为,平楚仅新四军中一小卒,哪里请得动吴叔齐出山。不料,个把星期后,吴叔齐一身灰蓝布大褂,挎一只细格粗布包袱,跟平楚一起赶到建塔工地来了。平楚一年半载地顾不得修剪头发,发长齐肩;吴叔齐一把胡须总有八寸光景。两人在海边的芦苇荡中行走,头发胡须在海风中飘舞,倒像双鹜伴飞。
纪念塔址选定在古淮河入海处的淤滩上,海风凌厉,时常将工人们休息的草棚子掀翻。平楚寻思着要为吴叔齐搭一座牢固些的棚子,得让他睡得踏实呀,却被吴叔齐制止了。吴叔齐钻进平楚睡的草棚子,将粗布包袱往草垫上一掼,道:“挤挤吧,恐怕睡觉的时间不会很多,要紧把战士像立起来。”
为了寻找合适做模具的塘泥,吴叔齐领着平楚踏遍了滩涂、盐场、芦苇丛,却是在射阳河边一个叫落暾的小庄子觅着一口塘,亩半光景,水色黑,却黑得澄澈有光泽,缎子一般。吴叔齐蹲下身,双手掬起,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笑道:“行了,就它了。”当即着人开挖塘泥运回工地。
塔顶新四军战士的雕像是整座纪念塔的点睛之笔。为了准确表现战士们英勇无畏的气质,平楚一头扎到连队里,画了近百张战士的素描。
雕像完成后,请军区领导们提提意见。庞司令员和臧政委竟亲自上工地考察来了。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庞司令员却长得身材瘦削,面容清癯,架着副近视眼镜,书生模样。他绕着雕像转了一圈,把眼镜摘下,往镜片上吐口唾沫,撩起衣角擦拭几下,又戴上,又转了一圈,方立定,双臂环抱胸前,沉吟片刻,道:“平楚同志,我只上过两年私塾,并不太懂艺术的原理。只是觉得吧,你做的这尊雕像,太标准,太文雅,怎么着都不像在枪林弹雨中浴血奋战的勇士。老臧,你是喝了一肚子墨水的人,你的意见呢?”
一脸络腮胡子的臧政委倒是个从南洋归来的“洋秀才”,他摩挲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啧啧称道:“平楚同志不愧是上海艺术学校教出来的高才生,你们看这座像,看这肌肉的质感,看脸部轮廓,深眼窝,高鼻梁,真有几分米开朗琪罗大卫像的神韵呢!”
平楚立即明白了臧政委的意思,明里表扬自己,实质在批评自己的作品脱离实际。他连忙道:“司令员,政委,给我三天时间……哦,两天,两天就够了,我重塑一座新四军战士像!”“新四军战士”几个字,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的。臧政委拍了他一下,笑道:“小鬼,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庞司令臧政委一离开工地,平楚毫不犹豫地举起铁锤将塑像砸碎了。接下来的两天两夜,平楚几乎没合过眼,一尊崭新的战士雕像终于完成了。臧政委下命令,各连队派战士代表去给艺术家提意见,群众通过了,军区党委就不审查了。来工地看雕像的战士们大都说像,像牺牲了的战友,也像他们自己。
平楚在吴叔齐的指导下,率领工人们用塘泥堆坯,风干后,上一层漆,裹上麻布,再抹上由黄泥和碎麻搅拌成的混合物,便做成了模具,只等待浇铸铁水了。
此刻离建塔委员会定下的竣工日子已所剩不多,平楚恨不得隔日就进行浇铸,吴叔齐却坚持要挑选吉日。他随身带着本旧黄历,凑着煤油灯翻看了半夜。那根细细的灯芯欲灭不灭之际,吴叔齐一拍桌子,道:“就这天了!”平楚凑过去看,他和油灯灰烬点出的那个日子,还得等五天。平楚急道:“太晚了,万一……”吴叔齐捋着胡须道:“不晚,选个好日子,一鼓作气浇铸成功,这几日加紧刻碑嘛。”
原来,纪念塔塔基周围立着十二块石碑,他们要将抗战以来牺牲在这片土地上的烈士的名字都镌刻于此,以作永久的纪念。整个军区下属的部队及地方政权地方武工队陆续都将烈士的名字报上来了,粗略统计已有数千人。
临到浇铸雕像的那一天,天未晓,芦苇梢还悬着数点寒星,吴叔齐就将平楚拖起来了。晨曦中,平楚看见淤滩上,面朝大海筑起一截土台,上面已摆好了香案烛台。平楚不解地望望吴叔齐,吴叔齐的胡须被海风掀动,幡旗一般。他捧着一捆香,在熔铁炉上齐齐点着了,他便像拥着一团火。工人们依次从他手中取了香,吴叔齐递了一簇给平楚,平楚方才明白过来,当地风俗,工匠们浇铸前都要叩拜明永乐大钟铸造师的女儿。传说永乐帝朱棣下令铸造永乐大钟,铸造师连着浇铸两次都失败了,限期已近,再浇铸不成,铸造师便要被处斩。铸造师寻到算命先生卜卦,先生告诉他,须得有纯洁处女的玉体掺和于铁水中,方能铸成大钟。铸造师非常绝望,就等着引颈就戮了。他的女儿决心以身救父,待第三次浇铸的铁水沸滚了,铸造师的女儿趁人不备,纵身跳了进去,刹那间便被熔化了。铸造师老泪纵横地指挥浇铸,大钟铸成了,钟声咣咣,洪亮且深沉,饱含着对孝女的哀思。
平楚稍犹豫,还是接过了香簇,跟着吴叔齐及工人们一起下跪,磕头叩拜。他顶礼膜拜的并不是那位被奉为冶炼之神的永乐大钟铸造师的女儿,而是另一位年轻女子。他无声地喊着:寒城!寒城!既便当时他已经跟区武工队的女队长引霄情定终身了,但“寒城”这个名字会永远镌刻在他心灵深处。
吴叔齐亲自掌控浇铸的速度,通红滚烫的铁水汩汩地倒入模具中。当一轮橙红的初日忽忽跃出海平面之际,但听得振聋发聩砰的一声巨响,平楚浑身一颤,以为模具炸裂了。吴叔齐仰首大笑,喊道:“老天保佑啊,成了成了!”
平楚热泪盈眶,他想,是牺牲战士们的英灵在保佑大家,是寒城的英灵在助他成功啊!
那年深秋,纪念塔终于完工了。塔身背枕雄浑的古淮河,面向一望无际的盐滩和芦苇荡,塔顶屹立着那尊八尺高的新四军战士像,右手高举着钢枪,坚定地保持着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姿态。
平楚希望吴叔齐留下,参加竣工庆典大会,吴叔齐却执意不肯。凌晨,平楚醒来,草铺上不见了吴叔齐的身影。平楚翻身落地,走出草棚,青紫的晓岚中,却见吴叔齐盘腿坐在塔基上,双手合十,正念念有词。
平楚迟疑了脚步,不想打搅他的早课,吴叔齐却收势起身了,胡须飘飘地走下来。平楚迎上去,朗声道:“何方神仙?乘云而至啊。”吴叔齐捋齐了胡须,浅浅笑道:“该做的功课我都做好了,平楚,拜托你替我跟庞司令员和臧政委告别一声。出来三个多月了,要回家喽。”平楚晓得拦不住他的,忙道:“早饭后再动身嘛,让师部派个警卫员送你……”吴叔齐喷笑出来,道:“乘云而至,随风而去,不劳相送。”双手作个揖,将细格粗布包袱甩上肩胛,径直走进芦苇间的小道,不一会儿便无了影踪。胭脂色的晨霞伴着芦苇簇哗啦地摇摆。
纪念塔竣工庆典的前一日,引霄上工地看平楚来了。平楚见了她自然是欢喜的,随即便焦虑起来。工程刚开工时,引霄也到工地来看他,雪里送炭为他举荐了吴叔齐。听讲她回到整风学习班却受到严厉的批评,还关了两天禁闭。整风学习班公开的主旨是整顿党风政风文风,其实大家心照不宣,被调去参加整风的人基本上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或历史问题没交代清楚的,或有敌特嫌疑的,或工作中犯了错误的,等等。引霄是被撤了区委书记和区武工队长的职,调到整风班学习的。县委组织部长向她宣读县委处分她的决议时,明确对她说,让她参加整风学习是组织上给她改正错误的机会,要她认真学习党中央文件,深刻反省自己身上遗留的地主阶级烙印和小资产阶级情调,争取尽快回到党的立场、人民的立场上来。引霄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服,却也只好服从组织安排。平楚晓得她不伏烧埋的性格,生怕她此次外出又没跟组织告假,小心翼翼问道:“你们今天休假啊?”
引霄斜了他一眼:“不休假就不能来看你啦?”凑到他跟前,钟爱地却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地道:“你,是害怕我连累你吧?”
平楚急了,涨红了脸道:“我会怕连累吗?你也太小看我了。前日臧政委问起我跟你的关系,我都如实汇报了。还有把公粮分给老百姓保管的事,用粮食换老母鸡犒劳武工队员的事,我极力为你辩解申诉……”话没说完,突然当胸挨了引霄一拳,平楚噎住了,怔怔地瞪着她。
引霄灿烂地笑起来,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昨天臧政委亲自到学习班来宣布军区党委的决定,撤销县委先前对我的处分啦!”
平楚又惊又喜:“真的?没留什么尾巴吧?”
引霄摇摇头:“臧政委还表扬我们依靠老百姓保存下了大部分公粮,为主力部队的反攻提供了有力保障,是反扫荡斗争胜利的功臣呢!”
平楚捉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道:“太好了,我们的纪念塔也顺利落成,真是双喜临门,该不该庆祝一下?”
引霄眼睛不大,珠子却黑且亮,幽幽盯住他道:“我今天来,是想和你一起,去纪念塔给寒城献束花,告慰她的英灵。也要告诉她,我们会并肩战斗,直到革命胜利!”
平楚热泪盈眶,用臂一揽,将引霄揽入怀中。
引霄没有寒城那般秀雅修美的姿容,引霄也不及寒城的聪慧颖悟多才多艺,引霄更不像寒城那样柔心弱骨,温存婉顺。引霄却以自己刚直纯正、磊落坦诚的性格征服了平楚,以她不同于一般女性的英武之气捕获了平楚的心。当他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平楚将自己与寒城的点点滴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引霄,并且坦率说道,这一辈子,在自己心里,永远会有寒城的位置。那是在初冬的芦苇荡里,周围只有风吹苇叶沙沙作响,偶尔有野鸭扑剌剌飞过。引霄许久不作声,平楚心中忐忑,倘若引霄不能容忍寒城的存在,他只好放弃和她的感情了。忽然,引霄仰起脑袋,黑沉沉的眼乌珠追逐着横过天空的云彩,声音清朗而坚定:“你应该永远记住寒城同志的,我也会永远记住她的。”
平楚与引霄在田间地头采了一大捧野花,缀金、牛棘、好女儿花,配上几株青蒿,倒也锦绣斑斓。两人迫不及待地奔上纪念塔的二十级石阶,对着塔顶的新四军战士雕像恭恭敬敬鞠个躬。
塔身周围,有十二根子弹状的石柱串起的铁索围栏,围栏外,雄赳赳气昂昂地竖立着十二块漆黑的大理石碑,碑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抗战以来牺牲在这片土地上的烈士,有新四军战士,有游击队员,还有革命政权的干部。
平楚和引霄分头寻找寒城的名字。以纪念塔为中心,平楚向左,引霄向右,依次查看大理石碑上牺牲战友的姓名。每块碑上数百人,他们不敢粗糙浏览,手点着姓名一一默念着。刻把钟后,他们在会合处互相问道:“你找到了没有?”又同时摇摇头。
他们有些失望,特别是平楚,双眉深锁,目光呆滞。引霄小眼珠左右一转,道:“对了,你说过,寒城本名叫……”平楚忽又有了希望:“对,她本名董双成,烈士名册一定会用她本名的!你方才看到董双成三个字吗?”引霄想直说,又怕他灰心,便道:“哎呀,方才只顾找寒城两字了,没太注意三个字的名字。我们再查一遍嘛!”于是平楚向右,引霄向左,又仔仔细细察看了一番,没有“董双成”,也没有“寒城”!
平楚颓然坐在台阶上,他心底隐隐担忧着的事终于变成事实!引霄坐到他身边,轻声道:“会不会是工人凿字时漏了?很有可能的呀!”平楚摇摇头,颈椎锈了一般,咔咔响,道:“不会的,偏就漏了她?一定是因为晁无咎的事情,她终究逃不脱牵连。”
其实引霄早就预料到这点,一是不忍触及平楚心底伤疤,二是还存有些许侥幸,但事实却总是那么冷酷无情。她不忍心看到平楚黯然伤神的样子,侠义之心更胜过情爱,一跺脚站起来,道:“我去找庞司令员问问,寒城同志面对数倍于我的敌人,并已接到撤退命令,却坚持将机要文件埋藏妥当。在不及撤离的危急情况下,宁死不做俘虏,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这样的壮举不能上烈士榜,让人不服!”
平楚也站起来,抬头望望纪念塔顶上他亲手雕塑的新四军战士像,没有人知晓,他在塑像的日日夜夜里,满心都是对寒城痛彻心扉的思念。他轻轻捏住引霄的手,道:“不,你不要插手这事了,我自己去找臧政委。”
臧政委可以说是平楚的“伯乐”,是平楚艺术上的知音,思想上的导师。当初,晁无咎向军区提出要调寒城去独立大队,人人都洞悉他的心思。臧政委把平楚和寒城请到军部,特地蒸了鱼干,炒了鸡蛋,请他们吃饭,委婉地做他们的工作。根据地的群众工作刚打开局面,革命政权也刚建立,所以稳定和团结晁无咎的盐场独立师尤其重要。臧政委笑道:“寒城同志,我看了你们鲁艺话剧队演出的《桃花扇》,你把个李香君演活了!”平楚和寒城一时摸不着头脑,臧政委怎么忽有闲心谈艺术了?臧政委话锋一转,道:“民族危亡之际,面对国仇家难,男女间的这一点情爱,真是微不足道了。像李香君这样一位风尘女子都能为大爱舍小爱,难道我们共产党人连古人都不如吗?”
臧政委一语点醒了他们俩。这一晚,他们坐在逶迤绵延的海堤上,面前是波浪般起伏摇曳的芦苇,身后是白花花鱼肚般的大盐场。他们心中的痛楚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了,他们只静静地坐着,看着浩瀚天空中的星星一颗颗地显现,又一颗颗地隐没,直到天际渐渐泛红。他们只能以静穆来告别,竟连一个拥抱都没有——他们已经不能够了……
平楚在臧政委跟前是可以随意宣泄感情的,他泪流满面,喑哑着道:“不管晁无咎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是搞独立王国还是腐败坠落,可政委你是晓得的呀,寒城为什么会成了他晁无咎的妻子!寒城把她的一切都献给了革命,难道还不能称作烈士吗?”
臧政委捏着一只榆树根雕成的烟斗,没有烟叶,就把春季盐滩上冒出的蒿草晒干揉碎,当烟叶抽,弄得满屋子都是灰白的烟雾。臧政委吭吭地咳了一阵,冒出一句:“东亭草堰一战,盐场独立师死了多少战士?他们的名字没有一个刻上石碑的。”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挥挥掌,驱散眼前的烟雾,又道,“无论那碑上有没有她的名字,我,还有你,都会永远记着寒城同志,根据地的老百姓永远记着寒城同志,党和人民永远记着寒城同志的!”
在时光迟滞迂缓却又追风逐电的流逝中,大多数人早已把四十年前一桩不起眼的公案忘记了,平楚却一刻都没有忘记。寒城像一块燃烧过的炭烬,静静地卧在他心底,只需一丝微风拂过,便重又冒出火舌。
三年解放战争中,国民党军队围剿苏北解放区,用大炮轰击新四军阵亡将士纪念塔。炮弹炸毁了塔身,平楚雕塑的新四军战士跌落尘埃。当地老百姓趁夜色偷偷将雕像埋入土中。全国解放后,当地政府重修纪念塔,整体格局完全依照当年的设计,威武的新四军战士像重新站立到塔顶上了。
那年也举行了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修复的庆典,平楚正代表部队文艺工作者出席全国第一次文代会,没赶上。事后他专程弯道去了趟苏北,却见纪念塔是修复了,四周的大理石碑依然残缺不全。当地民政部门的干部告诉他,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经费十分紧张,只能先把塔竖起来。待凑足了足够的经费,一定要把这十二块镌刻烈士姓名的石碑整修一新的。平楚便递交了关于烈士寒城同志在东亭草堰阻击战中壮烈牺牲的情况说明,希望民政部门在重刻烈士名单时将寒城增补上去。民政部门的干部答应,一定会重视这桩事情的。
之后的十多年,平楚转业到上海,大城市的生活总是紧锣密鼓、环环相扣,让人应接不暇,平楚一直没有机会再返苏北。他写过几封信给引霄当年的勤务员小山子,向他打听纪念塔周围的石碑修复的情况,托他去看看,石碑上有没有加上寒城的名字。小山子还是跟着引霄工作时学会写字看文件的,解放后也当了干部,讲道理一套套的,写信却只能三言两语,说,石碑没有重刻,只是修补了一下,名字都看不大清楚了。
十年动乱初起之时,小山子曾来过一封信,没几句话,惊叹号却用了好几个,道:省里跑来一群红卫兵把纪念塔和石碑都砸烂了!九泉下烈士英灵寝食难安啊!你们要向上面反映反映情况啊!平楚看信时手抖得止不住,引霄忍不住骂了粗话:“他妈的,这样造反天理不容!”可是当时都已成了革命对象,如何向上反映这种情况呢?直到“四人帮”粉碎,引霄、平楚先后从五七干校归来,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一日,引霄偶然在一份内参材料上看到一则短讯,提及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为在抗战期间被错判错杀的晁无咎同志昭雪平反,并表彰其在抗战中率领新四军盐场独立师与日寇英勇奋战的事迹。下班回家当即把这消息告诉了平楚,平楚愣怔片刻,方道:“我马上给他们县委写信,敦促他们一定要把寒城的名字刻到纪念碑上去!”引霄提醒道:“就直接写给小山子嘛,他现在已是县委副书记了!”
小山子全名陈时模,他哥哥陈时楷被海匪杀害时,他才十六岁。史引霄临危受命,接替陈时楷到茆围子当区委书记兼武工队队长,小山子抹着眼泪缠着她,要参加武工队打鬼子,为哥哥报仇。史引霄收下他,成了区武工队年纪最小的队员。
平楚的信寄出不久,陈时模就回信了,说,目前县里头拨乱反正要做的事一大堆,修复纪念塔的事还没能排上议事日程。以后重修纪念塔,一定重视老首长的意见。隔了两年,陈时模来信说,县里已成立了重建纪念塔的工作组,他也把两位首长的建议信递交给工作组负责人了,万请老首长放心。
有了陈时模的许诺,平楚真就放心了。所以今天收到这封大红请柬时,他以为陈时模一定会附上一封简信,说说纪念塔修复的情况,说说寒城的名字刻在了哪一块石碑上。可是,除了那张请柬,信封里什么都没有,陈时模连一个字都没给他!
平楚书房宽阔的南窗外是两棵挨得很近的梧桐。这两棵梧桐有点岁数了,树干粗老斑驳,枝丫纵横交错网织繁复。平楚是画画的,自打搬进书房,他就特别钟爱窗前由梧桐枝丫天然织成的图画。盛夏之时,梧桐叶层层泼绿、叠叠染青、阴阴可人;待秋风一起,梧桐叶争相焦红褐黄,悬锦挂彩;隆冬天气,叶褪尽,空余虬枝,愈显出挺拔苍劲的姿态;入春那一刹那原是最神奇的,身子尚未觉暖和,抬眼却见窗口像是蒙上一层浅浅的绿,凑近了仔细看,枝丫仍是青灰的,却隐隐有骨朵凸现了,只要几度风雨点厾,那浅绿便会一刻浓于一刻,渐渐铺满世界。
早上平楚已仔细观察过窗前梧桐枝上初发的蓇葖了,他欣赏溢于枝丫间那欲绿未绿清新透明的色彩,还琢磨着如何在画布上表现出来。不料早饭后,天就阴下来,淅淅沥沥落起了小雨,这雨不紧不慢地下了一天。
突然,耳畔隐隐传来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平楚一个激灵挺起腰,鱼跃着扑向那帧尚未完工的画作,扑向画面中那奋不顾身的女子——那是一把驳壳枪在点击,是寒城!她打完了枪中子弹,拉响了手榴弹……
“楚爸爸,你怎么啦?摔痛了没有?”青玉用力搀扶起他。
平楚瞬间从硝烟弥漫中回到阴雨天愈显静谧的兰畦,回到终日充溢着油画颜料气味的画室。他掩饰道:“没,没关系,我捡支笔……”在圈椅中坐定,缓缓问道,“是,是你霄妈妈回来了?”
青玉看他确实完好无损,才定了定心,道:“楚爸爸,霄妈妈赶不回来了,区里发生重大事故……”本打算详细叙述,看楚爸爸心不在焉的神色,便截住了,只简要道,“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大家的意思,楚爸爸你就全权代表霄妈妈做寿星,行吗?”
平楚略迟疑,道:“索性你们年轻人聚一聚,乐一乐,我就不下去了。你跟大家解释一下,就说明天是交稿的最后期限。”竟有些求恳地望着青玉。
青玉点点头。她不能勉强楚爸爸,楚爸爸此刻的灵魂早不在这里了。青玉认定,楚爸爸的失态一定跟那张创作画有关,准确说,是跟画中那凤凰涅槃般的女子有关。
那女子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