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释读(上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堯典

【解題】

堯,《大戴禮記·五帝德》及《史記·五帝本紀》以爲上古五帝之一。典,《說文》:“五帝之書也。从冊在丌上,尊閣之也。莊都說:典,大冊也。,古文典从竹。”孔穎達《書疏》:“其堯舜之典,多陳行事之狀,其言寡矣。”是本篇乃敘事之文而非記言之體,與《尚書》多爲誥誓之文有所不類,其稱之爲“典”者,視以爲“五帝之書”而“尊閣之”也,許君之說是已。

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云:“案《堯典》一篇,梅賾所上僞《孔傳》分‘慎徽五典’已下爲《舜典》。案百篇之書自有《舜典》,至後亡逸,不宜以《堯典》分篇也。據《孟子·萬章篇》引《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勳乃徂落’云云,《論衡·書虛篇》云‘《堯典》之篇,舜巡狩東至岱宗,南至霍山’云云,皆在今《舜典》中,明古合爲《堯典》。《淮南·泰族訓》云‘堯治天下七十載,四岳舉舜而薦之堯,堯乃妻以二女以觀其內,任以百官以觀其外’,明‘慎徽五典’與今《堯典》‘嬪于虞’文相連也。《書疏》云:‘鄭、王皆以《舜典》合於此篇。’今並之,以復古。”今傳僞《尚書孔傳》本,“慎徽五典”之前多“曰若稽古帝舜”等二十八字,據清儒臧琳、王鳴盛考證,認爲“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于帝”十二字,乃南朝齊明帝蕭鸞建武四年姚方興所上之僞造《舜典孔傳》時所加;而“濬哲文明,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十六字爲隋開皇初“購求遺典”時學士劉炫所增,唐宋以下諸多通行本率相因襲。姚、劉變亂舊章,不足爲據。

本篇敘述遠古堯舜之世觀象授時,選賢任能,以及禮樂教化等多方面之制度安排,代表著先秦儒家的社會政治理想,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思想文獻與古史文獻。其成書年代,說法雖多,但基本一致。屈萬里《尚書集釋》列十事以證本篇爲戰國時人述古之作。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據王充《論衡·須頌篇》及康有爲《孔子改制考》之說,定本篇成於“鴻筆”孔子之手。蔣善國《尚書綜述》則認爲本篇經過春秋及戰國乃至秦代多次改編而成。較之“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本篇語辭淺易,行文流暢;且其所述之天文地理知識及其社會政治制度等內容,多涉及周秦之際的社會歷史。由此可以判斷,本篇最初當是成書於孔子之手,在戰國之世二百六十餘年的流傳過程中,亦有所增改,最終在秦代編定《尚書》篇目之時,又有所加工與整理。因此,上述三說,並不矛盾。

本篇在先秦文獻之中被引用多達十四次,《孟子》引其文稱“《堯典》曰”;《禮記·大學》引其文則稱“《帝典》曰”。由此可見,至戰國晚期周秦之際,本篇受學人重視之程度隨時間之推移而與日俱增。因爲君臣和輯,政治安定的社會圖景,正是戰亂之世托古改制的人心所向。而秦滅六國,大一統集權國家的最終形成,又爲這種托古改制提供了初步的現實基礎。這就是本篇成書之後之所以不斷流傳的社會文化心理背景。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1]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2]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3]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4]

此乃本篇第一節,總言帝堯具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偉大資質與政治才能。

【繹文】

至於考求遠古之事,則有帝堯成就了遠大無邊的帝王事功。其爲人虔敬而誠實,聰明而智慧,有經天緯地之文才,有廣大含弘之思想,寬柔仁厚,慈愛溫和。在帝王之位,既克盡其職責,又推讓於賢能,他那偉岸的人格精神,覆蓋五湖四海,充斥天地人間。帝業傳頌千秋,操行垂範萬古。他既能夠努力修養自己異乎常倫的高尚品德,又能夠親近家族,友善親戚;使家族親戚內部,互相團結,和睦相處。然後又擴而大之,辨明其他各個家族的人丁編戶與經濟實力,以及他們相互之間錯綜複雜的淵源關係。準確清楚地掌握天下各個氏族的基本情況,有助於天下各個氏族部落的團結協作,也有助於社會安定與國家治理。天下各個氏族團結協作,國家政治清明,社會和諧安定,於是人民群眾也就無不歡心鼓舞而快樂祥和了。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厤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5]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暘谷。[6]寅賓出日,平秩東作。[7]日中,星鳥,以殷仲春。[8]厥民析,鳥獸孳尾。[9]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訛,敬致。[10]日永,星火,以正仲夏。[11]厥民因,鳥獸希革。[12]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13]寅餞納日,平秩西成。[14]宵中,星虛,以殷仲秋。[15]厥民夷,鳥獸毛毨。[16]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17]日短,星昴,以正仲冬。[18]厥民隩,鳥獸氄毛。[19]

帝曰:“咨汝羲暨和,朞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20]允釐百工,庶績咸熙。[21]

此乃本經第二節,言堯命羲和之官掌觀象授時。

【繹文】

於是堯命令羲氏與和氏,恭敬地順承上天的自然規律,認真考覈研究天象,亦即日月星辰之運行軌跡,小心翼翼地給各個部門以及全體民眾頒授一年四季的節氣與時日,用以指導民眾的生產與生活。

分別委派羲仲,居住在東方嵎夷,此地是太陽升起之處,稱爲“暘谷”。在此恭敬地迎接太陽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觀察辨別春夏秋冬四時太陽從升起到正中再到落山的時刻變化過程。在晝夜時長相等的這一天黃昏,觀察正南方天空中的星象,根據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宿之中“星”宿處於南方正中的天象,確定此時爲春季三月之中月,也就是春分節氣所在之月。此時春日陽氣上升,邑里群居之民乃出而分散,各自趨向田畝以就耕作;鳥獸亦於此時交尾卵胎生育。

又委派羲叔,命其居住在南方邊遠的交阯之地,在此觀察辨別春夏秋冬四時太陽從升起到正中再到落山的時刻變化過程,也和羲仲在東方一樣,恭敬地迎接太陽從東方升起並恭敬地奉送太陽到西邊落山。在白晝最長的這一天黃昏,觀察正南方天空中的星象,根據東方蒼龍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之中“心”宿即“大火”星出現在南方正中的天象,確定此時爲夏季三月之中月,也就是夏至節氣所在之月。此時夏日炎炎,那些分散在田野勞作的民眾,也因農事未完,仍然還在田野裏繼續辛勤地耕作。鳥獸亦因天氣炎熱而毛羽脫落故而顯得格外稀少。

分別委派和仲,命他居住在西方邊遠地帶,此地是日落之處,稱之爲“昧谷”。在此地以祭祀之禮送別西邊的落日,在西方觀察辨別春夏秋冬四時太陽從升起到正中再到落山的時刻變化過程。在晝夜時長相等的這一天黃昏,觀察正南方天空中的星象,根據北方玄武斗、牛、女、虛、危、室、壁七宿之中“虛”宿出現在南方正中的天象,確定此時爲秋季三月之中月,也就是秋分節氣所在之月。此時秋風送爽,穀歸倉,麥歸土,田野的農作物,該收的都收了,該種的也都種了,民眾便開始從田廬向邑里回移了。天氣涼爽,鳥獸的毛羽更生,開始顯得豐滿鮮亮起來。

又委派和叔,命他居住在北方邊遠地帶,此地陽光幽暗,稱之爲“幽都”。以便在北方辨別觀察春夏秋冬四時之日出與日中以及日入之時刻變化。在白晝最短的這一天黃昏,觀察正南方天空中的星象,根據西方白虎奎、婁、胃、昴、畢、觜、參七宿之中“昴”宿出現在南方正中的天象,確定此時爲冬季三月之中月,也就是冬至節氣所在之月。此時天氣寒冷,民眾爲保暖御寒,將北向的窗口都堵上,居室內外門戶都緊閉起來,到室內最爲隱蔽的地方居住以避風寒。鳥獸也長出厚厚的絨毛以自我保暖。

帝堯說:“好好聽著,你們羲氏與和氏,按照一年三百六十六天,根據不同的閏月將每年春夏秋冬四季與各自相應的月份調節準確,不要讓它們出現差錯,將你們所觀察的天象與所調配的季節時日,按時通報給各級各部門負責人,以便於頒佈政令,各行各業都會因此而興盛發達起來,民眾生活水平就會有所提高。”

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啓明。”帝曰:“吁,嚚訟,可乎?”[22]帝曰:“疇,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23]

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僉曰:“於,鯀哉!”[24]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試可乃已。”帝曰:“往欽哉!”[25]九載績用弗成。[26]

此爲本篇第三節,言帝堯如期考覈臣下,雖德能並重,不徇私情;但也不重德輕能,而是聽取眾議,願意給予德行有虧者一試其能之機會。

【繹文】

帝堯又在朝中議論有關官員考覈與晉升任用之事,他詢問眾位大臣說:“誰?啊?你們看看,能夠準時升遷進用呢?”一位名叫放齊的大臣說:“你那將來要繼承你的事業的大兒子丹朱啓明,我看他的資歷年限已經夠了,可以從現居職位提拔晉升一級了。”帝堯不太滿意他的建議,說:“噓——,他這人說話不算數,不知他哪句話是真實可信的;又無論有理沒理,總喜歡與人擡槓唱反調。這樣的人,哪能提拔他呢?”帝堯又接著問道:“還有誰?啊?你們想想看,能夠符合我所規定的考覈條件可以按時提拔晉升呢?”一位名叫驩兜的大臣說:“嗬喲,共工這人就很了不起!他築大壩,修堤防,治水救災,作出了巨大貢獻,功勞卓著!我看他就符合提拔晉用的條件。”帝堯對驩兜的提議也不太滿意,說:“噓——,你就別提他了!共工這人,談起治水的理論和方法,那可是頭頭是道,但落實施行起來,卻一無是處。說的和做的,不相一致。表面看來,他的確很賣力氣,作了很大貢獻;可他的巨大貢獻,就是讓洪水越積越多,已經到了洪水漫天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說到這裏,帝堯不無憂慮地嘆息一聲,詢問分管不同地區的四位要員說:“唉——,你們四位大區的主管啊!現在,天下洪水氾濫成災,到處都是一片汪洋澤國,那大水把山都包圍起來,快要漫過山頂了,水勢浩瀚,白浪滔天。那些小民百姓,簡直沒法生活了,無不憂懣愁苦,唉聲嘆氣。你們看,有誰能夠承擔治水這個重任呢?”四大片區主管異口同聲地說:“啊——,崇地的一把手鯀呀!”帝堯說:“噓——,別說了,完全不可能吧!鯀這個人,常常違抗命令,又很難與他的部下相處共事,治理天下洪水,這麼浩大的工程,豈是他一個人能夠完成的呀!”四位片區主管說:“大家都覺得他有能力承擔這個重任,所以共同推舉了他呀!那就試用他一段時間吧,如果合適的話,就讓他繼續幹下去。”見幾位片區主管大臣如此推薦崇伯鯀,帝堯也不好再堅持己見,說:“好吧!就讓他去吧!可是要認真負責啊!”然而,鯀治洪水,仍然用共工的老辦法,辛辛苦苦一幹就是九年,但勞而無功,績效並不明顯,治水的任務仍然沒法徹底完成。

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岳曰:“否德忝帝位。”曰:“明明揚側陋。”[27]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帝曰:“俞,予聞,如何?”[28]岳曰:“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29]帝曰:“我其試哉!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30]釐降二女于嬀汭,嬪于虞。帝曰:“欽哉!”[31]

此乃本篇第四節,言堯在位七十載,欲尋儲君以備承其帝位,眾臣乃薦虞舜,帝堯配以二女,觀試其才。

【繹文】

帝堯說:“哎——,你們四位片區的主管呀!我居帝位七十年了,你們能不能繼我之後續行天命,作爲接班人準備接替我的帝位呢?”四位片區主管無不誠惶誠恐,聲稱:“我們德行淺薄,不敢辱沒你的寶座。”帝堯又說:“要努力擴大考察範圍,認真挑選那些雖然處身卑賤但聰明睿智的人物,想方設法把他們從偏僻閉塞的處境之中顯揚出來。”這時,眾大臣不約而同地想到一人,便對帝堯說:“在虞地民間有一位尚未娶妻的單身漢名叫虞舜,聽說此人很不錯。”帝堯亦若有所悟,說:“是啊!我也曾聽說過這個人,但不知此人詳情究竟如何?”四位片區主管說:“一個瞎老頭的兒子,他的身世處境非常糟糕。他的母親早就過世,那瞎老頭爲他討了後娘,後娘又生了一個弟弟名叫象。父親爲了討好後娘,寵愛幼子,極不待見虞舜,而且心地陰險惡毒,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害死他。他後娘也是個當面說好話,背後捅刀子的壞女人,常常與她丈夫老瞎子合夥謀害虞舜。他後娘養的那個弟弟也不是東西,恃寵而驕,傲慢無禮,對虞舜極不友善,也想害死哥哥好讓自已獨佔家產。可是虞舜卻極爲忠厚,總是用孝順友愛的方法,緩解各種矛盾,盡力與這些刁蠻的家庭成員和睦相處。久而久之,家庭矛盾就逐漸緩和化解了,彼此之間也不至於出現十分惡劣的傷害事件了。”聽完各位片區主管大員的匯報,帝堯說:“這樣吧!我要檢驗一下,看看你們說的是否屬實!”帝堯打算將自己的兩個寶貝女兒許配給虞舜,以此考察虞舜如何給他的兩個婦人做表率,如何妥善處理家庭內部的各種矛盾糾紛。於是帝堯把他的兩個女兒娥皇和女英下嫁到嬀水灣,給老虞家做媳婦,臨行之前,囑咐她們說:“恭敬地侍候公婆,善待小叔子,謹慎地幫助虞舜處理家務吧!”

以上僞古文爲《堯典》,以下僞古文爲《舜典》。

慎徽五典,五典克從。[32]納于百揆,百揆時敘。[33]賓于四門,四門穆穆。[34]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35]帝曰:“格汝舜,詢事考言,乃言厎可績。三載,汝陟帝位。”[36]舜讓于德,弗嗣。[37]

此乃本篇第五節,言帝堯歷試虞舜而後定爲“儲君”,命其總攝萬機,再行歷練,以備三年之後正式登上帝位。舜以才薄德淺,可代堯總攝政事,不敢嗣其帝位也。

【繹文】

帝堯賜虞舜二女之後,見其齊家有方,乃徵舜到朝任事,進一步考察其才能與秉賦。虞舜到朝之後,便慎重修改完善朝中五種重要典章制度,使之切於實際便於施行。帝堯又讓虞舜參加一大批國家重大土木工程的規劃與設計,這些規劃與設計,規模合理,工序得當,皆依其輕重緩急一一付諸實施。帝堯又讓虞舜擔任國家禮賓司司長,負責迎接四方邦國來訪的賓客,虞舜款誠相待,與他們建立了誠信友好的親密邦交關係。最後,帝堯將虞舜送進深山老林,大麓之野,考察他絕地生存的能力與智慧,他在電閃雷鳴,急風暴雨的惡劣環境之中自我救助,也沒有迷失方向。於是帝堯認爲虞舜乃天才上智,可堪重任,召之進宮,對他說:“把你虞舜從虞地召來朝中,將近三年了。對你所有行事進行了通盤考察,對你所有言論也進行了充分覈實,所有這些都說明你一定大有作爲,能夠在國家治理上有所建樹。但你還必須總攬全局,進一步歷練自己,準備爲儲攝政,三年之後登上帝位。”虞舜認爲,自己才淺德薄,能力有限,即使是歷練三年之後,也不敢登上帝位。

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38]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39]望于山川,徧于群神。[40]輯五瑞,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41]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覲東后,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42]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如五器,卒乃復。[43]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禮。[44]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45]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禮。[46]歸格于藝祖,用特。[47]五載一巡守,群后四朝。[48]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49]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濬川。[50]

此乃本篇第六節,言舜攝堯之帝事,舉行各種祭祀活動以及巡視四方,劃定各地山川疆域分界,舉行封禪大典,考察各地諸侯治績,並以車服賞賜有功者。

【繹文】

一月上旬吉日,帝堯與虞舜在先祖廟舉行政事交接儀式。如同帝堯一樣,虞舜攝行萬機總攬全局之第一要事,便是觀天象授民時,觀察北斗七星之方位以整齊七項政務。然後在南郊舉行特別的祭天儀式,將虞舜攝代萬機之事宜報告於上帝。又以加玉帛焚柴升煙的儀式,精心享祭帝堯的六位祖先神靈。並且遙祭望祀各大名山與名川,以及遍祭天地四方百物之神祇。舉行了一系列祭祀活動之後,將各路諸侯的瑞節收集上來,也就是說,虞舜開始朝見各路諸侯了。就在這正月的光景裏,虞舜分批接見了來朝的四方諸侯以及各路地方長官,考覈了他們的所作所爲及其實際治績,沒有發現他們有什麼重大違規行爲,就把他們的瑞信發還給他們,讓他們繼續管理各地的政治事務。

從當年二月開始,虞舜出京巡視地方諸侯。先往東方巡行,到達泰山,舉行焚柴祭天告至儀式,意思是報告上天,自己巡狩四方諸侯已經到達東方的泰山了,並且按照大小尊卑之次序,遙祭望祀東方的名山大川,然後朝見東方諸侯,進行頒曆授時活動。調整統一四時之節氣與十二月之大小朔望以及日之甲乙,不使發生誤差。並統一規定各地的律法體系以及長度、體積與重量等計量單位之進位體系。分別與東方的五等諸侯舉行朝覲之禮,並將他們各自所執的瑞信玉器收集上來。五等諸侯也各自按照自己的不同身份與等級,向虞舜呈獻了各種不同的禮物,有三種不同顏色的皮帛,以及羔羊與鵝等家畜家禽之類的活物,還有捕獲的野雞之類的死禽。諸侯所呈獻的這些禮物,或作爲當時膳食之用,或帶回國庫以備日後之用,皆無須一一歸還。只有諸侯們所執的這五種瑞信玉器,在朝覲儀式結束之後要歸還給他們,以此證明朝廷對他們的地方治理狀況表示認可。

五月往南方巡視,到達南岳衡山,就象在東方泰山一樣,舉行了一系列祭祀活動與朝覲儀式。八月往西方巡視,到達西岳華山,也舉行了與東方泰山一樣的祭祀活動與朝覲儀式。十一月往北巡視,到達北岳恆山,舉行了與前三次一樣的系列祭祀活動與朝覲儀式。四方諸侯巡視完畢,虞舜便回到京師,來到堯的父廟,用一頭公牛舉行告歸祭祀。

虞舜自此立下王制規定:天子五年一次巡視各地諸侯;各地諸侯每年進京述職。只是在天子巡視的這一年,各地諸侯無須來京。在巡視與朝見過程中,諸侯們必須陳述自己的履職情況,天子根據諸侯所述,對他們的實際行爲及其政治績效進行公開考覈;那些確有政績貢獻突出的諸侯方伯,天子賜予車馬與服飾以示表彰。

在巡視四方諸侯之際,虞舜劃定了十二州山川疆域之邊界,對每州的方鎮大山舉行了封禪儀式,對各州之內的河流也舉行了祭祀儀式,並作了疏通治理以除水患。

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贖刑。[51]眚災肆赦,怙終賊刑。欽哉欽哉,惟刑之恤哉![52]流共工于幽洲,放驩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53]

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54]

此乃本篇第七節,言舜攝堯事,制訂法典並明確“眚災肆赦,怙終賊刑”之司法原則,流放四位罪人於邊遠蠻荒之地,天下諸侯皆服從虞舜號令。舜攝行政事二十八載,帝堯崩,百姓悲哀思慕,三年不舉樂。

【繹文】

虞舜命將常用的五種刑罰之一般條例以圖像形式描畫出來,懸掛在都邑的城門之上,讓天下之民皆知有所避忌與戒懼,以免觸犯刑憲。五刑有所寬赦,就用流放的方式代替肉刑以免肢體毀傷。用皮鞭抽打的方式,維護社會公共治安秩序;用楸木片敲擊或者以荊條抽打的方式,作爲督責學校生徒學習課業遵守道義的處罰方式;用黃銅作爲贖金,保釋年老體弱之囚犯於獄外就醫頤養。如果是過失犯罪造成的傷害,可以得到赦免;如果是蓄意犯罪,並把犯罪行爲實施到底,造成他人傷害,那就大刑伺候,決不輕饒。一定要小心謹慎啊!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啊!要認真分析案情,調查犯罪動機,覈復犯罪事實,要把刑殺與處罰作爲人命關天的大事嚴肅對待啊!

虞舜在代堯攝政期間,將那治水無方的共工給流放到北方邊遠之地,把那與共工沆瀣一氣的驩兜流放到南邊的蠻荒之地,又把在江淮荊州一帶屢屢作亂的三苗族集體驅逐到西方邊遠之地與戎人雜居。還把那個經常違抗命令,不能與部下團結協作而治水多年卻勞而無功的崇伯鯀,也放逐到東方極爲遙遠的不毛之地,讓他自生自滅。對這四個凶族作出嚴重處罰,天下諸侯與百姓也就對虞舜執政能力心服口服,完全聽從虞舜的號令了。

虞舜不登帝位,直到帝堯殂落崩亡,其攝行帝堯之政事,已長達二十八年之久。因舜攝堯事,天下太平無事,帝堯崩亡之後,天下百姓無比悲哀,號泣如喪父母。三年以來,四方百姓仍然悲傷不已,思慕帝堯之德,哪怕是窮鄉僻壤之民,也都不願舉行娛樂活動。

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詢于四岳,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55]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56]

舜曰:“咨四岳,有能奮庸熙帝之載,使宅百揆,亮采惠疇?”僉曰:“伯禹作司空。”[57]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時懋哉!”禹拜稽首,讓于稷契暨臯陶。帝曰:“俞,汝往哉!”[58]

帝曰:“棄,黎民阻飢,汝后稷,播時百穀。”[59]

帝曰:“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60]

帝曰:“臯陶,蠻夷猾夏,寇賊姦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61]

帝曰:“疇若予工?”僉曰:“垂哉!”[62]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讓于殳斨暨伯與。”帝曰:“俞,往哉!汝諧。”[63]

帝曰:“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僉曰:“益哉!”[64]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讓于朱虎熊羆。”帝曰:“俞,往哉!汝諧。”[65]

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禮?”僉曰:“伯夷。”[66]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67]伯拜稽首,讓于夔龍。帝曰:“俞,往欽哉!”[68]

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69]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70]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71]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72]

帝曰:“龍,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73]

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惟時亮天功,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74]

庶績咸熙,分北三苗。[75]

此乃本篇第八節,言舜嗣堯踐位稱帝之後,勵行新政,革除壅蔽,廣開言路;刷新吏治,任人唯賢,大批起用新人參政。於是國家百業興旺發達,四境之內和平安寧,天下大治。

【繹文】

帝堯崩亡,虞舜料理完後事,便於第二年正月上旬之吉日,前往堯的先祖廟,舉行盛大祭祀儀式,報告自己繼堯嗣帝位承大業。事後,與四大片區主管官員及十二州之行政長官商量有關新朝政治方針與發展路線。首先,徵得四大片區總管意見,決定開放國都四周城門:一者廣開言路,使下情上達,政令暢通;二者廣開賢路,招納天下才俊,使之盡爲朝廷效力。然後,與十二州行政長官商議,確立了未來國家政治的努力方向。大家一致認爲,應該努力加强的事宜,有如下這些方面:其一,安定團結,穩定內外大局。對周邊族裔,取懷柔之計,盡量不起紛爭;對內部百姓,取安養之策,大力發展生計。其二,崇德信善,加强道德教育。努力提升國人心靈境界,不斷優化社會風氣。其三,改革吏治,訂立制度。選拔德才兼備之人上位執政,不給讒佞阿諛之人進身機會。如此施行,經過一段時期的不懈努力,國內政治必然安定,民心定趨良善,周邊族裔也會怡然心服,願意友好親附,天下也就太平無事了。

大政方針既定,餘下便是設官分職,任用得人了。帝舜說:“哦,對了,四位片區主管呀,你們覺得,有誰可以直接提拔起用,振興且拓展帝堯所未竟之事呢?尤其是洪水之患尚未根治,還有很多土木工程設計方面之事宜,急須有人總領其事,以協助帝堯在世之時所任用的那些同僚繼續完成治水的任務。”四位片區總管異口同聲地說:“伯禹可擔任司空。”帝舜說:“好啊!那,伯禹呀,任命你平治水土吧!這個任務很艱巨,爲此,你要好好努力啊!”禹跪而拱手平心,然後以頭至地,叩謝帝舜的信任,但工程浩大,自以爲能力有限,推讓給棄、契與臯陶。帝舜說:“好了呀,就不要謙讓了,你還是去上任吧!他們另有所命。”

於是帝舜說:“棄,天下庶民百姓,長期以來糧食匱乏,飢無裹腹。任命你主管農業生產,爲農政之官,教天下之民耕耘稼穡,種植糧食,讓他們豐衣足食。”

帝舜又說:“契,百姓不團結,家族不和睦,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上下級之間,相互積怨甚多,矛盾叢叢,彼此很難有效溝通。任命你擔任司徒之官,掌管天下戶籍民人。用心設立各級地方學校,廣泛開展人倫道德教育,讓天下民眾皆知尊老愛幼,團結互助,上下親近,內外和睦。當然,道德教育也不能指望一蹴而就,期待一個晚上便人心大善,這決不可能。必須如同細雨潤物,優柔從容。既不可急功近利,期於速成;也不可用力太過,舉措失度。頻頻說教,定會令人厭倦而心生反感,以致欲速則不達;獎懲之法,失於偏激,則僥倖之徒,就會弄虛作假,欺騙僞裝,反致民心大壞。”

帝舜接著說:“臯陶,周邊少數族裔時時尋釁滋事,騷擾中國;盜賊流寇亦復打家劫舍,謀財害命;更有不法之徒,坑蒙拐騙,作姦犯科。因此,任命你擔任司法長官,內懲不法之徒,外討尋釁之敵。則五等刑罰,各有所用。大刑用甲兵,陳之原野以伐罪。中刑用刀鋸,戮於外朝以懲惡。小刑用鞭扑,施於鬧市以示威。黥、劓、剕、宮、大辟,五等肉刑,若有所寬宥,便擬之以相應的流放之刑取而代之。依照案犯情節之輕重,以及認罪態度之誠懇與否,擬度五刑之流放地點,有三種參考因素:一是氣候之寒溫;二是地理之遠近;三是物產之饒瘠,必使罪行之輕重,與流放之地點各當其所。總之,無論是五刑之判定實施,還是五刑之寬宥流放,都必須做到公開與公正,令人信服,才能有效地達到懲惡揚善的司法目的。”

一日,帝舜對群臣說:“你們覺得,有誰,啊?能夠符合我們對國家工業技術發展的管理要求呢?”大家不約而同地回答說:“垂呀!”帝舜說:“好啊,那,垂呀!任命你就職於國家製造技術管理部門之最高長官吧。”垂跪拜叩頭,推讓於擅長於車兵器械製造的殳和斨以及伯與。帝舜說:“好呀,你們一同赴任吧!但是要互相支持配合,彼此團結協作呀!”

又一日,帝舜對群臣說:“你們覺得,有誰,啊?能夠按照我的想法,妥善管理山林澤地的各種草木鳥獸呢?”大家又不約而同地說:“益呀!”帝舜說:“好啊,那,益呀!任命你擔任我們國家有關山林川澤管理部門的最高長官吧。負責封山育林,禁伐禁獵,保護山林川澤的各種資源和生態環境,有利於動物植物生長繁殖。”益跪拜叩頭,推讓給擅長馴養各類動物的朱、虎、熊、羆。帝舜說:“好呀,你們一同前往吧!但要搞好團結,相互協調配合呀!”

帝舜安排了有關國民生計的物質生產部門以及有關國家安全與社會管理的司法與民政系統的各類官員之後,一日,帝舜對四位片區的主管官員說:“四位片區大總管呀,你們想想看,有誰能夠承擔我們國家意識形態的管理工作,主持天地鬼神的祭祀儀式呢?”四位總管大員異口同聲地推薦說:“伯夷這個人比較適合。”於是帝舜便命令伯夷說:“好呀!那麼伯夷呀,就請你擔任宗廟祭祀之官吧,掌管天神地祇與祖先人鬼的尊卑次序。你要早晚肅敬,忠於職守,不可淫祀矯祭,虛辭謊報,欺騙上天與神靈啊!祭祀所供奉的所有犧牲玉帛,酒醴粢盛,以及籩豆筐篚爵尊等一應祭器用品,也都必須清潔整齊,不可有所疵癘染污呀!”伯夷跪地而拜,稽首叩頭,推讓給夔與龍。帝舜說:“好了,別再謙讓了,你就認真準備赴任吧!他們二位別有安排。”

於是帝舜接著說:“夔,任命你掌管國家的音樂機關,負責教習天下後輩子弟,培養國家未來人才。訓導他們優秀的道德品質,陶冶他們良好的藝術情操。教導他們,既要爲人正派,直道而行,剛正不阿;但是又要與人爲善,富有同情心與慈愛精神,不能因爲嫉惡如仇便六親不認,甚至殘忍酷虐,踐踏傷害他人生命。既要心胸開闊,寬弘大度,簡單明快,但是又要體察微細,心思縝密,關心、體諒、尊重他人,不能因爲性情粗放,簡單疏闊,就對人傲慢無禮,沒有文化,缺乏教養,讓人難以親近。詩歌與音樂,是能夠陶情怡性的。詩是用語言表達意志和情感,歌詠是拉長腔調以吟唱詩意。音樂伴奏,是依隨人聲拉長腔調歌唱,音樂節奏之緩急,音質之清濁,音階之高低,都必須符合樂律,和諧動聽,不可噍殺雜越。用八種材質的音樂器具進行組合交響演奏,也必須相互配合協調,不可顧此失彼,黃腔走板跑了調子,亂了次序。只有歌聲與樂聲悅耳動聽,才能打動人心,激發情感。無論是宗廟祭祀,朝廷燕享,還是鄉黨之間,舉行賓射之禮,開展養老尊賢等宗教文娛活動,和諧動聽的音樂演奏,都能營造情景交匯,人神交歡,其樂融融的愉悅氛圍,從而讓在場者感受到心情舒暢,精神快樂。”夔聽了帝舜這番話,非常贊同;覺得詩歌與音樂,的確具有如此巨大的道德教化作用與性情陶冶功能,便情不自禁地說:“是啊!豈止是人和神心情舒暢,精神快樂而已呢!即使是那些不通人性的各種動物獸類,也能大爲所動!當我敲擊大大小小的石磬,演奏出美妙動聽的音樂,那些動物獸類,就會隨著我的音樂節奏而手舞足蹈,歡快不已啊!”

帝舜又接著說:“龍啊,我很討厭那些利口巧說,飾僞文奸,顛倒黑白的荒謬言論;也很討厭那些喪盡天良,滅絕人性,殺人不見血的醜惡行徑。這些顛倒是非的歪理邪說,卻能蠱惑人心,煽動愚眾盲從;這些傷敗人性的醜惡行徑,卻能大行其道,吸引蠢人倣效。這些言行,特能敗壞我們的社會風氣,腐蝕我們的世道人心。因此,我任命你擔任喉舌之官,隨時恭敬嚴謹地負責上達輿情,下傳政令。輿情上達,不可虛稱謊報,欺瞞實情,這會影響我對下情的正確判斷,導致政策命令無的放矢,變成徒具空文的廢話。下宣政令,也要如實傳達,不可隱匿重要的指示精神,更不可對政令妄加揣摩,私附己意。只有這樣,才能令行禁止,不至於歪曲走樣。所以無論上傳下達,都要準確清楚,明明白白。”

虞舜繼堯登上帝位之後,陸陸續續,起用了十六位新任官員,加上四位片區的主管和十二州的地方長官,總共三十二人。帝舜對他們說:“好了,你們三十二位大員,都是朝廷命官,你們要高度謹慎,認真負責,忠於職守呀!日月高懸,寒暑相推,春生、夏長、秋斂、冬藏,這是老天爺的鐵定事功。要求你們,在各自的任期之內,根據各自所擔之職責,盡心盡力地協助老天爺,依照四時寒暑之推移,指導天下蒼生百姓,保障他們的生產與生活秩序,保護他們的生命與財產安全。三年舉行一次政績考覈,三次考覈之後,決定你們的去留。那些精明强幹,有所作爲的能臣幹吏,將會得到升遷與重用;那些昏瞆無能,爲官不爲的昏官庸吏,將會遭到貶謫與斥退。”

經過帝舜數十年的勵精圖治,國家各項事業無不興旺發達,那些曾經因爲竄逐而有所不滿的三族苗民,也爲之作了妥善安排與處置。帝舜之時,百業興旺,四境安寧,邊鄙無事,天下大治。

舜生三十,徵庸三十;[76]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77]

行甫按:此四句乃簡述舜之生平履歷,而經師異讀頗多,竊以爲鄭玄讀近之。孔穎達《書疏》曰:“鄭玄讀此經云:‘舜生三十’,謂生三十年也;‘登庸二十’,謂歷試二十年;‘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謂攝位至死爲五十年。舜年一百歲也。《史記》云:‘舜年三十,堯舉用之。年五十攝行天子事,年五十八堯崩,年六十一踐天子位,三十九年崩。’皆謬耳。”史公以舜“徵庸”與堯始帝在同一年。又以“攝行天子事”與“在位”合言“五十載”,乃減去“生三十”,是爲“徵庸二十”也。史公誤讀經文,邏輯混亂,唐孔以爲謬,宜矣。鄭氏句讀雖爲得之,惟以“徵庸三十”爲“登庸二十”,當爲遷就史公之言而改“三十”爲“二十”也。然以舜“歷試二十年”,顯與經文不符。“二十八載,帝乃殂落”,言虞舜攝天子事二十八載而堯崩,非言帝堯在位二十八載乃崩耳。否則,舜“徵庸”與堯始帝爲同年,此與史公同誤也。是其“歷試”之期過“二十”遠甚,不知鄭氏何以讀“三十”爲“二十”也?明據經文,舜一百一十歲而死也。

此乃本篇最後一節,乃簡括虞舜之生平履歷也。

【繹文】

虞舜生年三十乃爲帝堯所徵召而任用。經由帝堯歷試諸難,而後代堯攝行天子之事。歷試與攝事,前後三十載。帝堯崩殂,虞舜乃踐阼登帝位;在位五十載。晚年巡狩方國,客死於道途之中,享年一百一十歲。

【後案】

本文乃傳世之極爲重要的先秦經學文獻,當是先秦儒學初興、經學萌芽之際,由儒家某位思想巨人整合而成篇者。王充以爲乃“鴻筆孔子”所爲,觀《論語》所記孔子贊美唐堯虞舜之語氣,以及讀《禮記·禮運》載孔子所言之“大同”景象,則王充之言,不爲無據。雖然本篇所述之材料,來源於諸多蕪雜舛駁的上古神話與歷史傳聞,但其立言之旨,卻有一以貫之的整體思想統系;其文辭章法,亦有其嚴密而自足的內在邏輯結構。因此,本文既非一般意義上以所謂“傳信”爲宗旨而“綴遺輯佚”的史學著作,也不同於所謂“殘叢小語,道聽途說”的小說家言。

作爲早期儒學之重要經典文獻,本篇立言大旨,首先是描述了早期儒家所憧憬的“大同”之世以“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爲核心政治價值的“君主禪讓”制。一篇之中,其所反復致意極力渲染者,莫不以之爲要談。“疇咨若時登庸”,放齊薦堯子丹朱,帝以爲不賢,不可升遷。堯欲以帝位讓於四岳,而四岳皆言德不配位不敢有所覬覦。虞舜則大賢至聖,誠信無私,品德尤爲高尚;辭帝位之尊,不辭帝事之勞,代帝堯攝行天子之事,跋涉遠行,巡狩方岳;訂制度,立刑法,流罪人;任勞而任怨。且由歷試而攝事,長達三十年不登其帝位,不有其天下。至堯之崩,不得已乃承大位,繼大統,實則大公無私,以天下爲己任而已,非以帝位爲大寶也。而《韓非子·五蠹》乃謂“古之讓天子者,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之勞”,以爲“古傳天下而不足多”者,猶不可持以論虞舜之其人與其事也。至於踐阼登帝位,乃大批起用新人,唯“熙帝之載”爲其能事,亦是“選賢與能”之義,乃不言而自明。

其次,既重民生,亦重民教,也是本篇關於國家治理的重要政治思想內容。所謂“汝作司空”,平治水土;“汝后稷”,播殖百穀;令垂爲“共工”,以重視工業技術;乃至使益“若予上下草木鳥獸”以爲“朕虞”管理環境資源,都是有關國民生計之大事業。而“敷五教”,“典三禮”,“教胄子”,乃至“作納言”,皆爲重視國民教育,加强道德教化之重要政治舉措。至於確立“眚災肆赦,怙終賊刑”的司法原則,以及制訂“五刑有服”與“五宅三居”之兵刑合一的司法制度,既是國家安全與國民生計的制度保障與法律保障,其懲惡揚善的司法原則與司法目標,同時也是國民道德教育的重要輔助手段。因而法律規範與道德教育,兩全互用而無所偏廢。

此外,與“選賢與能”相關互動的政治運作手段,是官吏的銓選與考覈制度。“明明揚側陋”以及“若時登庸”乃至“奮庸”擢拔,都是官吏的銓選之法。而“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則是對於在任官員的考覈制度。這是有關國家治理的重要運作方式,也是國家機器得以內部修復與自我調整的重要程序設計。否則,官員能上不能下,能臣幹吏得不到升遷重用,昏瞆無能的冗員庸吏尸位素餐,甚至盜器爲姦的倉鼠社蟲充斥其間,必然導致整個國家機器運轉不靈,乃致壅堵而壞死。中國歷史上,由漢唐以至明清,在官吏的銓選與考覈方面,積累了許多可資借鑒的寶貴經驗,無一不是以本篇的吏治思想爲基本原則所進行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運用。

由於本文不是一般意義上以“傳信”爲宗旨而“綴遺輯佚”的史學著作,而是作爲儒學經典文獻的基本品格傳之於世,這就規定了本文是“經”不是“史”因而“經史有別”的理解詮釋路徑。職是之故,凡是以所謂“徵實考信”的史學方法進入本文,一開始便誤入歧途。近代以來,以顧頡剛爲代表的“古史辨派”學者,對於中國遠古神話的歷史化過程,作了饒有興味的考證與發掘,對於重構中國古史作出了不可磨滅的學術貢獻。尤其是殷墟甲骨卜辭的不期而遇,對於殷商史乃至先周史的研究,更有重大突破。然而,如果將所有這些歷史與考古學研究成果如數吸納,作爲《堯典》的詮釋基礎,則無異於緣木以求魚。魚既不可得,其木亦成朽株枯木而全無活力矣。例如,以甲骨文所謂“四方風名”或“四方神名”解釋“羲和”章“厥民析”、“厥民因”、“厥民夷”、“厥民隩”之四時民生樣態,其圓鑿方枘互不相入,導致經義晦而不明,即其顯例。

可想而知,《堯典》作者既對上古原始宗教祭祀神話作了大幅度的改編與整理,也就產生了新的思想意義;遠古神話也經過轉化而獲得文化新生,不可再以原始神話科範《堯典》之義。否則不僅治絲益棼,且於文本理解毫無價值。至於動輒連篇累牘,考證經文每個人物之神話來源,及其在傳說過程中的每個細節演變,既昧於經史之別,更不知學術研究之求真與求善乃各有所用。這種經、史不分,真、善無別的研究方法,用之於《尚書》尤其是《堯典》的解讀,最屬無謂。於以治經,則使經義晦而不明;於以治史,則尤其支離汗漫,勞而無功。

因此,《堯典》的經學品格,決定了它的文本價值。其有關國家治理的所有敘述,思想弘深,意義重大,決非一般史學著作可比。乃視其書爲遠古神話之集萃,實貶其價值等諸自鄶,以爲不足觀而已,是於《尚書》一經未得門牆而入矣。

漢初伏生所傳之《堯典》,實含今傳堯、舜二《典》之文,作僞者割裂“慎徽五典”以下,冒充早已亡佚之《舜典》以售其姦。經明清兩代學人之精心考證,已成定論。合二文以觀,其內在的邏輯結構井然有序,其用語準確精當,前後關聯照應,鍼腳綿密,法度謹嚴,實非“殘叢小語,道聽途說”之小說家言可望其項背。而且,其文章內在的邏輯理路及其自我解說的話語體系,實在是檢驗經師訓釋經文是否正確無誤的客觀依據。也就是說,訓詁釋義愈是精準確當,也就愈能領略經文文章之妙。換言之,不通文章之道,沒有文學的眼光與素養,也不可能透悟經文的文本內涵,必是霧裏看花,於經義終將有隔。

由全文釋讀可知,貫通本文上下文氣的關鍵字眼,就是“若時登庸”的“時”字。可惜,歷來經師解說,皆不得其義;以致本是首尾完足一氣貫注的文章整體,支離破碎,不成統系。

“若時”就是“按時”。無論是帝堯或是帝舜,他們對於現任官員的考覈都是以三年爲期。舜登帝位之後告誡在朝官員,言“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就是繼承帝堯“若時登庸”的吏治傳統。因此,“若時”之“時”,也就是“三載”之“時”。所以“疇咨若時登庸”,就是“誰可以經過考覈而如期升遷任用”。注家或以爲“順天時登用”,或以爲“順是登用”,皆大而無當,不知所云。知乎此,則鯀奉命治水,何以言“九載績用弗成”,實爲“三載考績”以及“三考黜陟”之考評結果而已。

帝堯欲禪帝位於虞舜,說“三載,汝陟帝位”。這是虞舜歷試之期三年將滿之際,帝堯對他的期許,其實是希望虞舜攝行天子之事,總攬全局,接受更爲艱巨的考驗,繼續歷練三年,然後登上帝位。歷試與攝政,皆以三年爲期。司馬遷僅知舜歷試將近三年,而不知“陟帝位”之前仍須“三年”,故譯爲“三年矣,汝登帝位”,仿佛是讓舜立登大寶。而“舜讓於德弗嗣”,也就被誤讀爲舜不受帝位,也不受攝行天子之事了。然文章接著又說“月正上日,受終於文祖”,於是于省吾、劉起釪們就糊塗了,不是“讓於德弗嗣”嗎?怎麼立馬就“受終”呢?其實,舜願意代堯攝行天子之事,但認爲自己才能不足,德不配位,即使再歷練三年也不敢登上帝座。于、劉二氏錯會了“三載”之意,不知歷試有三載,攝天子事仍須三載,三載之後方可登於帝位。因此,“月正上日,受終於文祖”云云,也就是虞舜歷試之期三年已滿,於次年正月吉日,與帝堯在宗廟舉行政事交接儀式。故文曰“受終”而不言“受位”,可見法度謹嚴,一字不苟。且正因舜辭帝位,故攝政二十八年以至堯崩,才不得已而勉登大寶。是以文章之末“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載,陟方乃死”,開列虞舜之生平履歷,則歷試與攝政,前後相加,乃爲三十之數。時段清楚,邏輯分明。

可見“三載,汝陟帝位”,也就是三載之後便可“若時登庸”了。知乎此,則堯對四岳說“汝能庸命巽朕位”之“巽”,就知道該如何理解了。

僞《傳》讀“巽”爲“順”,陸德明《經典釋文》“音遜”,又引馬融說:“讓也。”司馬遷《五帝本紀》作“踐”,裴駰《史記集解》引鄭玄說:“言汝諸侯之中有能順事用天命者,入處我位,統治天子之事者乎?”其實,無論是“遜讓”,還是“順入”,乃至司馬遷直接譯爲“踐”,皆非正訓。此“巽”字《說文》解爲“具”,乃“具備”、“準備”之意。“庸”字意爲“賡續”,則“汝能庸命巽朕位”,即“你們能不能續承天命準備接替我的位置”,其意與“三載,汝陟帝位”相同,也是“若時登庸”之意。經文不用“踐”,也不用“遜”,乃用“巽具”之字,相當於後世所謂“爲儲君而準備登朕位”,其用詞何其精準!惜乎學者不之知耳。

《堯典》記述君臣對話,本是十分風趣有味,而訓詁家往往不知文義,解讀全無面目,乃至興味索然。堯問“疇咨若時登庸”後,又問:“疇咨若予采?”“采”字,僞《傳》訓“事”,馬融訓“官”。其實“采”者,取也,“誰可以符合我之所取”,正是緊承“疇咨若時登庸”之“時”,也就是說“誰符合我按時考覈晉升的選拔條件”。於是驩兜薦共工便說他“方鳩僝功(防救具功)”,意即共工築堤防,救水患,具有很大功勞,符合按時升遷的條件。但帝堯不同意驩兜的提議,反駁說:“共工的治水理論是不錯,但實際效果卻與他的理論不一致;表面看起來他貢獻很大,可是他的巨大貢獻,就是讓洪水越積越多以致水漫滔天。”這就是“靜言庸違,象恭滔天”的真正意涵。於是堯便傷嘆“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而問“有誰可派使治”。堯的話本是就事論事,就功談功,就治水說治水,針對性十分明確,且話鋒不無反諷之趣。而訓詁家不通文義,不知章法,硬要解釋成道德評價,說是“貌象恭敬而心傲狠若漫天”,不僅談話雙方驢唇不對馬嘴,又與下文洪水氾濫以求治水之人相割裂。將好端端一段文字,說得零紈斷素,不成錦緞文章。

此外,舜登帝位起用禹稷契臯陶等十六位新人一節,其文章法度亦十分嚴謹,其遣詞造句亦非常講究。舜所命分爲四組,每組首命之人必有所推讓,即禹“讓於稷契暨臯陶”,垂“讓于殳斨暨伯與”,益“讓于朱虎熊羆”,伯夷“讓于夔龍”。但舜有許其讓者,有不許其讓者。許其讓者,舜必說:“俞,往哉,汝諧。”就是命令讓者與被讓者一同前往,但必須相互協調,搞好關係。不許其讓者,則不說“汝諧”,其所讓之人即另有所命,其文例亦有條而不紊。最後說“汝二十有二人欽哉”,含四岳與十二牧共十六人,加上新命十六人,實爲三十二人,王引之謂前“二”字乃爲“三”字傳寫脫去一畫,其說極確。而今之說者,既昧於文章之法,不顧“四岳僉曰”之“僉”義爲“皆”,强改“四岳”之“四”爲“太”,又全不理會有無“汝諧”之文例差別,硬說舜所命者爲“九官”,四岳爲一人,加十二牧,以湊合由三十二人而訛誤爲二十二之數。

要之,經學須由文學而顯,舍文學亦無經學。不通文章之道,經學必晦而不彰。


[1] 曰若稽古■曰,於也,及也。又作“粵”、“越”,金文作“”,聲轉字通。若,及也,至也。稽,鉤考也,計議也。《禮記·緇衣》“而行必稽其所敝”,鄭玄注:“稽,猶考也,議也。”《周禮·宮正》“稽其功緒”,鄭玄注:“稽,猶考也,計也。”行甫按:“曰若”,二字爲同義並列虛詞,猶“及至”、“至於”也。“曰若稽古”,追述遠古傳聞之事,用以發端之辭,猶言“及至考校鉤求遠古之事”也,《臯陶謨》、《逸周書·武穆解》皆有之。後世佛經皆以“如是我聞”發端,亦其類也。帝堯曰放勳■帝,殷墟甲骨文中指“天帝”,商末乃用之於人王,有“帝乙”、“帝辛”之稱。本篇稱堯、舜爲“帝”者,實因遠古神話歷史化及後世歷史神話化之故(參見拙著《中國早期文化意識的嬗變——先秦散文發展線索探尋》第一卷第十章《時間—因果與理性精神》,武漢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版,第四五六—四七五頁),是以此“帝”字亦兼天神與人王之二義焉。堯,《釋文》:“唐帝名。馬融云:謚也。”屈萬里《尚書集釋》曰:“殷代晚年,始有類似謚號之廟號,西周中葉後,始有真正之謚法(見王國維《遹敦跋》,原文載《觀堂集林》),堯時自不應有謚號。然本篇既爲述古之作,述古常以後世之習,加之古代。故以堯爲謚,亦不足異。惟以下文‘曰虞舜’例之,則堯當爲名。顧氏《日知錄》(卷二)以爲堯舜禹皆名,其說較勝。”曰,爲也,謂也。放,逸也,縱也。勳,《說文》:“能成王功也。从力,熏聲。勛,古文勳从員。”行甫按:“放勳”,本謂堯所成就之帝王功業廣大無邊,後世乃以之代稱帝堯其人也。《孟子·滕文公上》“放勳曰:勞之,來之”,《萬章上》“放勳乃徂落”,皆是其例也。經生以“放勳”爲帝堯之字或號,郢書燕說而已,不足爲訓。行甫又按:“帝堯曰放勳”,承上文,意即:“遠古之帝王名堯者,傳說稱之爲成就其廣大無邊之功業也”。下文“欽明文思”至“於變時雍”云云,即自修身齊家乃至治國平天下以具體描述其千古蓋世之功也。欽明文思安安■欽,枚《傳》:“敬也。”《釋文》引馬融云:“威儀表備謂之欽。”行甫按:所謂“欽”者,“威儀表備”者,猶言“處事虔敬而誠摯”也。明,《釋文》引馬融云:“照臨四方謂之明。”行甫按:“明”者,猶言“明白事理而智慧通達”也。文,《釋文》引馬融云:“經緯天地謂之文。”行甫按:“經緯天地”者,“安排佈置天地萬物”也,猶西人所謂“人爲世界立法”之意也。下文所敘觀象授時,任賢治事,肇十有二州,五年一巡狩,命夔典樂等政教制度,皆所謂“經緯天地”之“文”事也。思,《釋文》引馬融云:“道德純備謂之思。”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曰:“慮深通敏謂之思。”《後漢書·和熹鄧后紀》及《第五倫傳》之章懷注皆引《書緯·考靈曜》“思”作“塞”。《說文》:“,實也。从心,塞省聲。《虞書》曰:剛而。”今《臯陶謨》作“剛而塞”,是知“塞”亦作“”。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思與塞同部雙聲,故古‘思’今作‘塞’。凡古文《尚書》與今文《尚書》乖異,不盡關乎音韻,此則關乎音韻者。凡緯書皆出於漢,《書緯》則皆襲今文《尚書》。”陳喬樅《今文尚書經說考》曰:“塞、古相通用。即从塞省聲也。思、同部雙聲,故古文作思,今文作,或作塞也。”《後漢書·郅壽傳》載何敞上疏曰“誠不欲聖朝行誹謗之誅,以傷塞晏之化”,章懷太子注引鄭玄《尚書·考靈曜》注:“道德純備謂之塞,寬容覆載謂之晏。”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道德純備,充實之意也,故以訓‘塞’,此今文《尚書》說也。鄭注古文《尚書》云‘慮深通敏謂之思’,此古文《尚書》說也。各如其字釋也。馬季長注古文《尚書》曰‘道德純備謂之思’,此用今文《尚書》之說釋古文《尚書》,讀‘思’爲‘塞’,易其字也。”行甫按:《說文》云:“思,容也。”《洪範》云:“思曰容。”(今作“思曰睿”,此用錢大昕說。參見《洪範》“思曰睿”句、《顧命》“思夫人自亂于威儀”句及《秦誓》“昧昧我思之……其如有容”句釋讀。)“思”之爲“容納”,與“塞”之爲“充實”,無二義也,馬融以今文說古文,是也。鄭玄說古文之“思”爲“深通”,說今文之“塞”爲“充實”,今文與古文不相糾葛也。《洪範》今文作“思曰容”,古文作“思曰睿”,《洪範五行傳》“思心曰不容,是謂不聖”,鄭玄注:“容當爲睿。睿,通也。”是知鄭玄注《堯典》古文“思”字,亦從《洪範》古文“思曰睿”之“深通”爲說也。然“思”與“塞”既爲同部雙聲,則當義無二致。是鄭氏“深通”之說不可從。安,今文《尚書》作“晏”。陳喬樅《今文尚書經說考》:“晏字古通用安,《漢書·古今人表》有‘晏孺子’,即《左傳》之‘安孺子’也。”行甫按:“安”與“晏”通假,此讀當從今文本字“晏”。《爾雅·釋訓》:“晏晏、溫溫,柔也。”《衛風·氓》“言笑晏晏”,毛《傳》:“和柔也。”鄭玄注《書緯·考靈曜》曰:“寬容覆載謂之晏。”則“晏晏”云者,乃補充上文“思”字爲“容納”之義,溫和寬柔包容之謂也。

[2] 允恭克讓■允,信也。恭,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注:“不懈於位曰恭。”《魏三體石經》作“龔”,江聲《尚書集注音疏》:“龔、恭,古今字也。”行甫按:“允恭”,猶言“忠於職守,盡職盡責”也。克,能也。讓,謙讓也。《漢書·藝文志》道家引作“攘”,顏師古注:“攘,古讓字。”行甫按:《說文》:“攘,推也。讓,相責讓也。”二字義實不同。此“讓”字當讀“攘”,謙退推讓也。光被四表■光,猶“廣”也,充塞之義。行甫按:今文《尚書》字亦作“廣”,或作“橫”,皆通假字也。《漢書·天文志》:“黃道,一曰光道。”《風俗通義·皇霸篇》:“黃者,光也。”《說文》:“黃,地之色也。从田,炗聲,炗,古文光。”是“黃”從“光”得聲,“廣”字、“橫”字又皆从“黃”得聲,故“廣”與“橫”皆與“光”相通互用。枚《傳》釋“光”爲“充”,則讀如“桄”也。《說文》:“桄,充也。从木光聲。”《爾雅·釋言》:“桄,充也。”陸氏《釋文》云“孫作光”,是枚氏從《爾雅·釋言》說也。被,覆蓋也。《漢書·禮樂志》“況於聖主廣被之資”,顏師古注:“被,猶覆也。”四表,四方極邊遠之地也。行甫按:“表”與“裏”相對爲義,《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表裏山河”,猶言“山河外內”,是其例也。格于上下■格,至也。甲骨、金文作“各”,即“”字之初文。《方言》卷一:“,至也。”《說文》:“假,非真也。从人,叚聲。一曰至也,《虞書》曰:假于上下。”行甫按:“各”、“”、“格”、“徦”、“假”皆聲轉相通互用。上下,猶言“天地之間”也。行甫按:鄒漢勳《讀書偶識》曰:“《洛誥》‘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即‘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也。”以鄒氏之言,則《堯典》此文或襲之於《洛誥》也。

[3] 克明俊德■克,能也。明,勉也。行甫按:“明”讀若“孟”,《禹貢》“被孟豬”,《夏本紀》作“被明都”。《禹貢》“又東至于孟津”,《漢書·溝洫志》引作“明津”。是其證也。《爾雅·釋詁》:“孟,勉也。”俊,《禮記·大學》引作“峻”,敦煌寫本《釋文》作“畯”,云:“本又作儁,皆古俊字。”是“俊”、“峻”、“畯”、“儁”通用也。行甫按:“俊德”,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注:“賢才兼人者。”是謂超倍於儕輩之才德也。《史記·五帝本紀》作“能明馴德”,章太炎《尚書說》:“太史公作‘馴德’,此或壁中經本然也。馴德即順德。《禮記》‘孝順德’,‘克明俊德’,謂能明孝道耳。能明孝道,故能親九族也。”行甫按:章氏說太史公作“馴德”之義或是也。然經文作“俊德”,則所含甚廣,非僅“孝道”之一途也。太史公因下文“以親九族”而以“俊德”爲“馴德”耳。以親九族■以,猶“而”也,順接連詞。親,親近也,親愛也。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九“親親”注引《蒼頡篇》:“親,愛也,近也。”九族,古文家以高祖至玄孫爲“九族”,今文家以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或父族三、母族三、妻族三合稱爲“九族”。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卜辭所見有‘王族’、‘多子族’、‘三族’、‘五族’等,正與‘九族’提法相類,即下文的‘百姓’、‘萬邦’等提法,亦完全和此相同,可知‘九族’是泛指各氏族。”行甫按:劉氏爲擺脫禮經之糾纏,採清人汪中《釋三九》以“九”爲“多”,其說是也;以爲“九族”乃“泛指各氏族”,則非也。“克明俊德”與“以親九族”構成遞進關係,猶下文以“九族”與“百姓”爲遞進關係也。宋人吳棫曰:“九族者,數之極。凡王者於袒免之親,同姓之國,皆當所親也。”則“九族”當指堯本人家族內父、母、妻黨之大小各宗而言之也。劉起釪既引吳棫之說又不用其義,失之交臂。九族既睦■既,枚《傳》:“已也。”睦,蔡《傳》:“親而和也。”平章百姓■平,通“辨”,辨別也。《五帝本紀》作“便”,司馬貞《索隱》:“古文《尚書》作‘平’,此文蓋讀‘平’爲浦耕反。平既訓便,因作‘便章’。其今文作‘辯章’。古‘平’字亦作‘便’,音婢緣反。便則訓辯,遂爲辯章。鄒誕生本亦同也。”是“平”、“便”、“辯”皆通假互用。章,與“彰”通,彰顯也。《後漢書·劉愷傳》“辯章百姓,宣美風俗”,章懷太子引鄭玄《尚書注》云:“辯,別也。章,明也。”是其義也。百姓,枚《傳》:“百官。”行甫按:“百姓”不可簡單等同於“百官”,金文作“百生”,《伯吉父盤》“其惟諸侯百生”,《史頌敦》“里君百生”,由“百生”在“諸侯”與“里君”之下,知“百生”乃各家族或宗族自治之長,按某種文化習俗於家族內部自然產生,既非任職於朝廷或政府之公卿大吏,亦非由朝廷任命指派之官員。此家族自治之長,既代表家族民眾的政治利益與經濟利益而與政權有所疏離,同時也與家族民眾即家族內部其他成員形成政治張力。組織生產與經營,發動群毆與械鬥,皆其人也。是所謂“百姓”者,既非官非民,也亦官亦民也。參見《盤庚》“汝不和吉言于百姓”釋讀。

[4] 百姓昭明■昭,明也。昭明,同義複詞。行甫按:“平章百姓,百姓昭明”,意謂:辨別各家族或各宗族之來源及其關係,以及各家族或各宗族現有戶口男丁數及田畝數,使其數據準確,情況清楚。《國語·楚語下》所謂“百姓、千品、萬官、億醜、兆民,經入畡數”者,即“平章百姓”之事也。所謂“天子之田九畡,以食兆民;王取經入焉,以食萬官”者,是“百姓昭明”之義也。協和萬邦■協,和也。協和,同義複詞。《說文》:“協,同眾之龢也。”《五帝本紀》作“合和”,亦同義複詞。邦,猶殷墟卜辭之“方”,即不同的氏族部落。萬邦,《五帝本紀》作“萬國”,以“國”訓“邦”,實爲天下眾多不同之部落氏族也。黎民於變時雍■黎,《爾雅·釋詁》:“眾也。”《說文》:“黔,黎也,从黑,今聲。秦謂民爲黔首,謂黑色也。周謂之黎民。”行甫按:“黎民”即“庶民”,下層民眾,面目黧黑,故又謂之“黔首”、“蒼生”。於,猶“於是”也,順接連詞。變,《漢書·成帝紀》引作“蕃”,《隸釋》卷七《泰山都尉孔宙碑》引作“卞”,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孔宙碑》‘’即今之‘卞’字,‘弁’之變體。‘弁’蓋‘蕃’之假借,古音‘弁’讀如‘盤’。”章太炎《尚書說》:“案《詩·小雅》‘弁彼鸒斯’,《傳》:‘弁,樂也。’《說文》正作‘昪’,云‘喜樂皃’。此義實較‘蕃’、‘變’爲長。蓋上言‘親九族’,則下言‘九族睦’,上言‘平章百姓’,則下言‘百姓昭明’,上言‘協和萬邦’,則下言‘黎民於樂時和’,義皆相應,若言‘變’言‘蕃’,非‘協和’之效矣。《五帝德》說堯事云‘四海之內,舟輿所至,莫不說夷’,‘說夷’即樂之謂。”劉起釪謂“卞”即“歡忭”之“忭”,是也。行甫按:“變”、“蕃”、“盤”、“弁”、“昪”、“卞”,皆聲同義通,即“盤樂”也。時,是也。行甫按:“是”猶“之”也,“之”猶“而”也。說見吳昌瑩《經詞衍釋》。雍,和也。

[5] 乃命羲和■乃,於是也。命,任命也。羲和,羲氏與和氏也。《國語·楚語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堯復育重、黎之後不忘舊者,使復典之。以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敘天地”,韋昭注:“堯繼高辛氏平三苗之亂,紹育重、黎之後,使復典天地之官,羲氏、和氏是也。”賈公彥《周禮正義序》引鄭玄《尚書注》:“高辛之世,命重爲南正司天,黎爲火正司地。堯育重、黎之後,羲氏、和氏之子賢者,使掌舊職天地之官。”鄭玄、韋昭皆以“羲”、“和”爲二氏。《離騷》“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天問》“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王逸注皆云:“羲和,日御也。”是“羲和”乃一神話人物,非重、黎二氏之後。《山海經·大荒南經》“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郭璞注:“羲和,蓋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故《歸藏·啓筮》曰:‘空桑之蒼蒼,八極之既張,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職出入,以爲晦明。’又曰:‘瞻彼上天,一明一晦,有夫羲和之子,出于暘谷。’故堯因此而立羲和之官,以主四時,其後世遂爲此國。作日月之象而掌之,沐浴運轉之於甘水中,以效其出入暘谷虞淵也,所謂世不失職耳。”行甫按:《大荒南經》以“羲和”爲“帝俊之妻,生十日”,女性神祇。郭璞注引《歸藏》又爲男性神祇,因其主日月出入,故堯以羲和之官以主四時。據《楚辭》、《山海經》以及《歸藏》之說,則羲和與日月有關,鄭玄、韋昭皆以羲氏、和氏乃重、黎之後,與本經羲氏、和氏“欽若昊天”、“敬授人時”之職掌相近。此乃神話歷史化與歷史神話化之相關互動的結果,既不足爲怪,亦不必當真。欽若昊天■欽,敬也。若,《爾雅·釋言》:“順也。”行甫按:《五帝本紀》作“敬順”,訓詁字也。昊天,枚《傳》:“言元氣廣大。”孔穎達《書疏》:“昊天者,混元之氣,昊然廣大,故謂之昊天也。《釋天》云:‘春爲蒼天,夏爲昊天,秋爲旻天,冬爲上天。’毛《詩傳》云:‘尊而君之,則稱皇天;元氣廣大,則稱昊天;仁覆閔下,則稱旻天;自上降鑒,則稱上天;據遠視之,蒼蒼然,則稱蒼天。’《爾雅》四時異名,《詩傳》即隨事立稱。”厤象日月星辰■厤,《說文》:“治也。从厂,秝聲。”行甫按:歷來注家多解此“厤”爲“步歷”之“歷”,進而引申爲“曆法”之“曆”,恐非是。“厤”與“歷”通,《史記·曆書》引作“歷”。《莊子·天下篇》惠施“厤物之意”,陸氏《釋文》曰:“厤,古歷字。本亦作歷。”是其例也。“厤”、“歷”皆當讀如“覈”。《史記·滑稽列傳》“桐歷爲棺”,《索隱》:“歷即釜鬲也。”《說文》:“鬲,鼎屬也。象腹交文三足。,鬲或从瓦。,漢令鬲从瓦,厤聲。”《史記·楚世家》“吞三翮六翼”,《索隱》:“翮,亦作,同音歷。三翮六翼,亦謂九鼎也。”則“鬲”、“歷”、“”、“”音同義通。“翮”、“”從“鬲”得聲,與“隔”、“槅”同紐,《廣韻》入聲二十一“麥”小韻“覈”收“翮”字,下革切;小韻“隔”收“鬲”、“槅”字,古核切。是“隔”、“槅”、“翮”同爲“鬲”聲,既可讀“古核切”,亦可讀“下革切”。則“鬲”聲之字必有與“覈”字相通者,左思《蜀都賦》“肴槅四陳”,正“槅”與“覈”相通之例。《說文》:“覈,實也。考事,襾笮邀遮其辭得實曰覈。”段玉裁注:“襾者,反覆之。笮者,迫之。徼者,巡也。遮者,遏也。言考事者定于一是,必使其上下四方之辭皆不得逞,而後得其實,是謂覈。此所謂咨於故實也,所謂實事求是也。”段氏注又曰:“骨,肉之覈也。蔡邕注《典引》曰‘有骨曰覈’,《周禮》‘其植物曰覈物’,謂梅李之屬。按《詩·小雅》‘肴覈維旅’,《典引》及注不誤。《蜀都賦》作槅,假借字也。今本作核,傳譌也。《周禮》經作覈,注作核,蓋漢人已用核爲覈矣。”據此,則“厤”、“歷”與“”、“翮”通,“翮”與“槅”同讀,“槅”又通“覈”,是惠施之“厤物”即爲“覈物”也,此言“厤象”者,猶“覈象”也。《大戴禮記·文王官人》“歷其才藝”,亦謂“覈其才藝”也。《說文》訓“厤”爲“治”,考覈研究亦是“治”,今之所謂“治學”者,亦即“考覈學問”也。象,天象也。《周易·繫辭上》“天垂象,見吉凶”,是其例也。行甫按:“象”者,下文“日月星辰”是也。“厤象”,謂“考覈日月星辰之天象”也,亦即觀察研究日月星辰運行之規律。因考覈研究天象而記於文字,乃後世“曆法”之由來,“厤”亦隨而轉爲名詞矣。然此“厤象”乃動賓結構,與名詞之“曆”不同。《五帝本紀》作“數法”,蓋以“數”訓“厤”,以“法”訓“象”也。星,枚《傳》:“四方中星。”孔穎達《書疏》:“二十八宿,布在四方,隨天轉運,更互在南方,每月各有中者。《月令》每月昏旦,惟舉一星之中,若使每日視之,即諸宿每日昏旦莫不常中。中則人皆見之,故以中星表宿。四方中星,總謂二十八宿也。”辰,枚《傳》:“日月所會。”孔穎達《書疏》:“日行遲,月行疾,每月之朔,月行及日而與之會,其必在宿。分二十八宿,是日月所會之處。辰,時也。集會有時,故謂之辰。日月所會,與四方中星,俱是二十八宿。舉其人目所見,以星言之;論其日月所會,以辰言之。其實一物,故星辰共文。”行甫按:孔氏之說是也。因地球繞日運行,自人目所見,仿佛穹窿之天繞地而行。地球所經行之軌道,即周天恆星的不同位置。自人目視之,乃形成不同的星象替換。古人將日月所經之周天(黃道)劃分爲東南西北四個區域,每區七個星宿,稱爲二十八宿。因日月所行之區域更替,則每月在黃昏有一恆星定在南方之中,此星即本月之“中星”。每當月亮運行到地球與太陽相隔之處,月亮—地球—太陽形成一條直線,則地面不見月光,此日即稱爲“月朔”或“朔日”。“朔日”即“初一”這天,日在二十八宿中之位置稱爲“辰”,日月每年十二次相會,故有“十二辰”。日每前進一“辰”,即是“辰”後退一次,故又稱“十二次”。不過“辰”與“次”方向相反,猶如人與跑步機的運動方向相反一樣。敬授人時■敬,慎也。人,本作“民”,唐人避諱字未及回改也。行甫按:“敬授人時”,謂正式曆法產生之前,乃觀天象變化以授予農事。日月四時所歷不同,亦即地球與日相距遠近不同,自有冷暖寒溫氣候變化,因而各有適其季節時令之農事焉。下文“分命”與“申命”即是其事也。孔穎達《書疏》引《尚書大傳》云:“主春者,張昏中,可以種穀。主夏者,火昏中,可以種黍。主秋者,虛昏中,可以種麥。主冬者,昴昏中,可以收斂。皆云上告天子,下賦臣人,天子南面而視四方星之中,知人緩急,故曰敬授人時。”是乃漢人伏生遺說也。

[6] 分命羲仲■分,分別也。命,任命也。行甫按:“分命”者對前“乃命”爲總命言也。羲仲,羲氏兄弟排行第二,下文“羲叔”即羲氏兄弟排行第三。依此,則“乃命羲和”者,當是命羲氏與和氏之老大,即羲伯與和伯也。故古文家謂堯命羲和乃命六人也。宅嵎夷■宅,居也。鄭玄《周禮·縫人》注引本篇作“度”,漢《熹平石經》亦作“度”,《方言》卷三:“度,居也。”行甫按:“宅”與“度”古音相同通用。嵎夷,枚《傳》:“東表之地。”《五帝本紀》作“郁夷”。《釋文》:“馬融曰‘嵎,海嵎也;夷,萊夷也。’《尚書·考靈曜》及《史記》作‘禺銕’。”曰暘谷■曰,猶“謂之”也。暘谷,枚《傳》:“暘,明也。日出於谷而天下明,故稱暘谷。暘谷、嵎夷,一也。”《山海經·海外東經》:“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袁珂《山海經校注》:“《史記·五帝本紀》作暘谷,《索隱》云:《史記》舊本作湯谷,又引《淮南子》舊本亦作湯谷。《楚辭·天問》‘出自湯谷,次于蒙汜’,知固早有作湯谷者。《說文》作暘谷、亦作崵谷。《歸藏·啓筮》(玉函山房輯佚本)作陽谷。湯、暘、崵、陽一也,古書無定。”行甫按:《禹貢》青州云“嵎夷既略”,《說文》:“堣,堣夷,在冀州暘谷。立春日,日值之而出。从土,禺聲。《尚書》曰:宅堣夷。”《禹貢》“嵎夷”在青州,《說文》“暘谷”在冀州,又《說文》:“崵,崵山,在遼西。从山,昜聲。一曰:嵎銕,崵谷也。”若嵎夷、暘谷在遼西,則在冀州極東之境,遠達遼河以西;而青州跨海以遠達遼東,其地相近。故《禹貢》以爲在“青州”,《說文》以爲在“冀州”,說之不同,實不相妨也。

[7] 寅賓出日■寅,《爾雅·釋詁》:“敬也。”賓,導也。行甫按:“寅賓”,《五帝本紀》作“敬道”,訓詁字也。張守節《正義》:“道音導。”蓋史公讀“賓”爲“儐”或“擯”也。《說文》:“儐,導也。从人賓聲。擯,儐或从手。”是許君以“儐”、“擯”同字也。孔穎達《書疏》引鄭玄曰:“寅賓出日,謂春分朝日。”行甫按:“賓導”,謂導引以迎接也;“朝日”,謂晨祭以迎接也。平秩東作■平,辨也。《五帝本紀》作“便”,《尚書大傳》作“辯”,《釋文》引馬融作“苹”,云“使也”。行甫按:“平”、“苹”、“便”、“辯”皆音同通假,義爲“辨別”,與上文“平章”之“平”義同。秩,次序也。《說文》:“豑,爵之次弟也。从豊弟。《虞書》曰:平豑東作。”壁中古文作“豑”,通假字也。《五帝本紀》作“程”,訓詁字也。作,起也,始也。行甫按:“平秩東作”,枚《傳》曰:“平均次序東作之事,以務農也。”張守節《史記正義》曰:“三春主東,故言日出。耕作在春,故言東作。命羲仲恭勤道訓萬民東作之事,使有程期。”蘇軾《書傳》:“東作,春作也。”然據下文“平在朔易”以觀之,本節“分命”與“申命”云云,實乃互文見義。則“平秩東作”者,謂命羲仲在東方觀測辨別春夏秋冬四時之日出與日入之時刻也。以下羲叔與和仲及和叔,亦在各自所宅之方位觀測辨別其四時日出與日入之時刻也。下文所謂“厥民”之“析”、“因”、“夷”、“隩”,乃農事與民生活動之描述。

[8] 日中■日,白晝也。中,晝夜中分也。行甫按:“日中”與下文“霄中”爲互文,謂白晝與黑夜時長相等。星鳥■星,中星也,亦即上文所謂“辰”也。鳥,鳥星,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宿中之“星”宿。以殷仲春■殷,正也。行甫按:“以殷仲春”,與下文“以正仲夏”爲互文,是知“殷”乃“正”也。仲春,春季三月分別稱之爲孟春、仲春與季春,“仲春”即“春季之中月”也,《五帝本紀》即作“中春”。行甫按:“日中,星鳥,以殷仲春”者,意謂:春分之日,晝夜時長相等,黃昏時南方朱雀七宿之“星”宿出現在正南方天際,以此確定此時乃春季中月正中之春分日。

[9] 厥民析■厥,其也。《五帝本紀》作“其”,訓詁字也。行甫按:“其”字,代指春季之時也。析,枚《傳》:“冬寒無事,並入室處,春事既起,丁壯就功。言其民老壯分析。”劉起釪用胡厚宣、楊樹達、陳邦懷及于省吾諸氏據甲骨文有“東方曰析,鳳曰劦”之辭,謂“析”爲東方之神名,其風名“劦風”,以爲《堯典》作者不懂殷代神話之原始意義,將東方之神名“析”硬變成無法理解的東方之民“析”,以作“風”字用的“鳳”字,硬說成鳥獸,“把有和合意義的‘劦’,胡亂說成是‘孳尾’”。行甫按:胡、楊諸氏研究甲骨文四方神名與風名之意義,可視爲殷商文化史研究的重大突破,功不可沒。但《堯典》既對殷代原始宗教祭祀神話作了歷史化的改編與整理,也就產生了新的文化意義,不可再以原始祭祀神話科範其義,否則不啻方枘圓鑿,且於《堯典》經義理解亦毫無價值。劉起釪氏亦知其說不能通於本經,故其譯文不得不從舊說,甚無謂也。今考《漢書·食貨志》云:“在壄曰廬,在邑曰里。春令民畢出在壄,冬則畢入於邑。冬,民既入,婦人同巷,相從夜績,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必相從者,所以省費燎火,同巧拙而合習俗也。”又曰:“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顏師古注:“謂各趣農畮也。”所謂“春令民畢出在壄”,所謂“各趣農畮”,皆本經“厥民析”之義也。下文“仲冬”之言“厥民隩”者,即《志》之所謂“冬則畢入於邑”也。說經者,何必著意好奇!是以下文“因”、“夷”、“隩”各字,皆因本經立解,毋庸贅引各家之說以冗篇幅也。鳥獸孳尾■孳尾,枚《傳》:“乳化曰孳,交接曰尾。”《五帝本紀》作“字微”,《集解》:“乳化曰字。”行甫按:“微”與“尾”通,《論語·公冶長》“微生高”,《戰國策·燕策一》“信如尾生高”,梁玉繩《漢書·古今人表考》:“尾生高即微生高,微生,姓,名高,魯人。二字一音相轉,故多通用。”是“厥民析,鳥獸孳尾”者,謂春日升陽,其邑里群居之民出而分散,各趨田畝以就耕作;鳥獸亦於此時交尾卵胎生育也。

[10] 申命羲叔■申,《爾雅·釋詁》:“重也。”行甫按:“申命”者,猶言“繼續任命”也。宅南交■南交,南方交阯也。《墨子·節用中》言“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韓非子·十過》謂堯有天下,“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之所出入者”,《大戴禮記·少間》云虞舜以天德嗣堯,“朔方幽都來服,南撫交趾,出入日月,莫不率俾”,皆據本經爲說,則“南交”即南方交阯也。孔穎達《書疏》云:“古史要約,其文互相發見也。”又引鄭玄曰:“夏不言‘曰明都’,三字摩滅也。”又引王肅說以爲“夏無明都,避敬致”,乃“闕文相避”。是皆知此處與上下春秋冬文例不類,孔穎達以爲互文見義,鄭玄以爲有奪文,王肅之說,最無道理。王引之《經義述聞》謂“當以‘宅南’爲句,‘交’上當有‘曰大’二字。‘宅南’猶言‘宅西’、‘宅朔方’也。‘曰大交’,猶言‘曰暘谷’、‘曰昧谷’、‘曰幽都’也。‘幽都’,山名,見《爾雅》;‘大交’與‘幽都’對文,則亦山名也,其山蓋在南裔交阯之地。”平秩南訛■平,亦“辨”也。《五帝本紀》作“便”。秩,次序也。《五帝本紀》作“程”。南訛,《五帝本紀》作“南爲”。司馬貞《索隱》:“爲,依字讀。春言東作,夏言南爲,皆是耕作營爲勸農之事。孔安國强讀爲‘訛’字,雖則訓‘化’,解釋亦甚紆回也。”《漢書·王莽傳》“以勸南僞”,顏師古注:“僞,讀曰訛,訛,化也。”《周禮·馮相氏》鄭玄注引作“譌”。行甫按:“爲”、“僞”、“譌”、“訛”,古皆同音通用,此當以“譌”字爲正,《方言》卷三:“譌,化也。”“平秩南譌”與上文“平秩東作”互文見義,謂“在南方觀測辨別春夏秋冬四時之日出與日中以及日入之時刻變化”也。敬致■致,蔡《傳》:“《周禮》所謂‘冬夏致日’,蓋以夏至之日中,祠日而識其景,如所謂‘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者也。”行甫按:上文“寅賓出日,平秩東作”下接“日中星鳥”,此處“敬致”之後無文,且在“平秩南譌”之下,當有譌誤,無所疑也。蔡氏以《周禮·馮相氏》“冬夏致日,春秋致月,以辨四時之敘”,說此“敬致”之義,或是也。“致”者,既有“迎至”之義,亦有“送詣”之義,正反不嫌同辭。是“敬致”者,猶言“恭敬地迎日之來且送日之往”也。依蔡仲默、王伯申之說補正,疑本經原文當爲:“申命羲叔,宅南曰大交,敬致日中,平秩南譌”,然書缺有間,不敢懸揣。

[11] 日永■永,《爾雅·釋詁》:“長也。”行甫按:此“日永”與下文“日短”相對,謂白晝最長,夏至之日是也。星火■火,東方蒼龍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中之“心”宿。行甫按:“星火”,謂黃昏時大火星在正南方天際出現,此夏至之時星象也。以正仲夏■仲夏,夏季中月。夏季亦分孟夏、仲夏、季夏三月也。行甫按:“日永,星火,以正仲夏”者,意謂:夏至之日,白晝時間最長,夜晚時間最短,黃昏時東方蒼龍七宿之“心”宿亦即“大火”星出現在正南方天際,以此確定此時乃夏季中月正中之夏至日。

[12] 厥民因■因,仍也。簡朝亮《尚書集注述疏》:“因者,仍於前之謂也。”行甫按:“厥民因”者,謂“其民仍然分散在野而耕作”也。鳥獸希革■希,稀之省文,疏也,少也。革,與“”通,《小雅·斯干》“如鳥斯革”,《釋文》:“《韓詩》作”。《說文》:“,翅也。”《漢書·鼂錯傳》:“楊粵之地,少陰多陽,其人疏理,鳥獸希毛,其性能暑。”孔穎達《毛詩·斯干·正義》引鄭玄《尚書注》:“夏時鳥獸毛疏皮見。”行甫按:“厥民因,鳥獸希革”者,亦謂夏季日長暑熱,民眾仍然分散於田野,勤勞耕作;鳥獸亦因天氣炎熱而毛羽稀疏。

[13] 分命和仲■分,別也。行甫按:此“分命”,亦就上文“乃命”而言,與“分命羲仲”並列。宅西曰昧谷■宅西,《五帝本紀》作“居西土”,當是以意增之。曰,爲也,謂之也。昧谷,枚《傳》:“昧,冥也,日入於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裴駰《史記集解》引徐廣曰:“一本作‘柳谷’。”《周禮·縫人》“衣翣柳之材”,鄭玄注引“《書》曰”作“柳穀”,賈公彥《疏》謂“《書》曰者,是濟南伏生《尚書》文”。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謂壁中古文必是“卯”字。《周禮》“翣柳”注云“故書柳作橮”,橮,從木貿聲;貿,從貝卯聲。“先鄭讀橮爲柳,此於疊韻求之也。後鄭注《尚書》,讀卯爲昧,此於雙聲求之也”。行甫按:《尚書》原文當爲“卯谷”,伏生以疊韻讀“卯”爲“柳”,鄭玄以雙聲讀“卯”爲“昧”。《淮南子·天文訓》又作“蒙谷”,“蒙”亦“昧”也,皆取“冥暗”之義。

[14] 寅餞納日■寅,敬也。餞,枚《傳》:“送也。日出言導,日入言送,因事之宜。”敦煌唐寫《釋文》“餞”字作“淺”,《集韻》“”韻引作“淺”,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引亦作“淺”,通假字也。納,古文當作“內”,入也。孔穎達《書疏》引鄭玄云:“寅賓出日,謂春分朝日,又以寅餞納日,謂秋分夕日也。”行甫按:鄭此注依《周禮·馮相氏》“冬夏致日,春秋致月”爲說,“夕日”當爲“夕月”。章太炎《尚書說》云:“鄭以爲春分朝日,秋分夕月,指言祭祀,頗近之,而未釋賓淺之意,且經明言內日,又不應言夕月矣。案《春官·大宗伯》故書以賓柴祀日月星辰,蓋賓與柴(即祡)爲二祭,春賓而秋柴也。柴車或爲棧車,柴奇或作棧奇,則柴與戔聲字雙聲相轉,故此以淺爲之。”據章氏之說,《尚書》原文當作“淺”,“淺”與“柴”實即“祡”,字相通;乃祭天之詞,則“淺”者、“餞”者,乃送日之祭,其說可與枚氏互相備。且章太炎《文始》亦曰:“某氏淺作餞,餞者,送去食也。”是章氏不廢枚氏之說也。平秩西成■平秩,《五帝本紀》亦作“便程”,亦辨別其次序也。成,周秉鈞《尚書易解》:“終也,見《臯陶謨》‘簫韶九成’鄭注。西成,指日西沒時刻。”行甫按:周說是也。“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餞納日,平秩西成”,亦與上下爲互文,謂“分派和仲居於西方昧谷之地,恭敬地以祭祀之禮奉送日落,且在西方觀測辨別春夏秋冬四時之日出與日中以及日入之時刻變化”也。

[15] 宵中■宵,夜也。中,晝夜中分也,此指秋分時節。行甫按:“宵中”與“日中”爲互文,謂晝夜時長相等也。星虛■星,亦指黃昏南方天際正中之星宿也。虛,北方玄武斗、牛、女、虛、危、室、壁七宿之“虛”宿也。以殷仲秋■殷,亦“正”也。仲秋,秋季亦分爲孟秋、仲秋、季秋三月也,“仲秋”即秋季中月也。行甫按:“宵中,星虛,以殷仲秋”者,意謂:秋分之日,晝夜時長相等,黃昏時,北方玄武七宿之“虛”宿出現在正南方天際之中,以此確定此時乃秋季中月正中之秋分日。

[16] 厥民夷■夷,《爾雅·釋詁》:“易也。”《史記》作“夷易”,臧琳《經義雜記》卷八曰:“古文《尚書》作‘厥民夷’,今文《尚書》作‘厥民易’,古文‘夷’字當從今文義爲‘易’,《史記》作‘其民夷易’,當是以書校史注其旁,而寫者誤入。”行甫按:臧氏之說,差爲得之。《五帝本紀》當爲“其民易”,訓詁字也,非關今文、古文用字之異。枚《傳》訓“夷”爲“平”,謂“老壯在田,與夏平也”,蔡《傳》亦訓“夷”爲“平”,謂“暑退而人氣平也。”說皆牽强,晦澀難通。劉起釪亦依胡厚宣、楊樹達諸氏牽合甲骨文、《山海經》各種怪物爲說,去經義尤遠。此“夷”字當與上文“析”、“因”及下文“隩”諸字相參以求解。《爾雅·釋詁》“平”、“夷”同訓,而史公不訓“夷”爲“平”而訓“易”,必有其故。上文“析”乃分散在野,“因”即“因仍”,謂仍然在野也。下文“隩”乃爲“入室”之辭,則“夷”者,當訓“移易”之“易”而非“平易”之“易”也。《盤庚》“無俾易種于兹新邑”,王念孫曰:“言毋使移種于新邑也,移、易二字同義。”《莊子·田子方》“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成玄英曰:“易,移也。”是其例也。“厥民易”者,謂其民秋收斂成而後自野廬以移易於邑里也。《漢書·食貨志》云“春令民畢出在壄,冬則畢入於邑”,據此“厥民易”云者,秋成而後,即可入邑,不待冬也。鳥獸毛毨■毨,《說文》:“選也。仲秋鳥獸毛盛,可選取以爲器,从毛先聲,讀若選。”段玉裁注:“毨、選雙聲。《堯典》鄭注:‘毨,理也。毛更生整理。’《周禮》‘中秋獻良裘,王乃行羽物’,鄭注:‘良,善也。仲秋鳥獸毛毨,因其良時而用之。’按許說兼包鄭二義。”行甫按:“厥民夷,鳥獸毛毨”者,謂秋天作物成熟收斂,其民乃由野廬移居於邑里;鳥獸亦因天氣轉涼乃毛羽更生而豐澤也。

[17] 申命和叔■申,重也,又也。命,任命也。宅朔方■朔方,北方也。曰幽都■幽都,幽暗之地也。平在朔易■平,亦辨也。在,《爾雅·釋詁》:“察也。”朔易,《五帝本紀》作“伏物”。章太炎曰:“朔易二字不易解。朔或方位之稱。易者,余疑本爲‘曶’字,或書作‘昒’,後人誤作易也。昒,天暗也。朔易者,北方幽暗之意耳。太史公作‘平在伏物’,更不可解。孔《傳》云‘在察其政,以順天常’,易與常更不相關也。”楊筠如《尚書覈詁》:“《大傳》:‘北方,伏也。’是伏、朔同誼。‘物’、‘易’則形之譌。鄒漢勳謂‘易’當作‘昒’,昒、昧、蔑、微,一聲之轉。《廣雅》:‘昒,冥也。’《王莽傳》:‘北巡以勸蓋藏。’蓋藏與冥伏義近。”行甫按:《五帝本紀》作“伏物”者,當是以“伏”訓“朔”,而“物”當爲“易”字之形譌。周秉鈞《尚書易解》:“朔,北也。易,改易。北易,指冬至時日道從南回歸線向北移易。”周氏之說差爲得之也。此“平在朔易”與上文“平秩東作”、“平秩南訛”、“平秩西成”,亦爲互文。謂又命和叔居於北方幽都之地,在北方辨別觀察春夏秋冬四時之日出與日中以及日入之時刻變化也。

[18] 日短■日,白晝也。行甫按:“日短”與上文“日永”相對,謂冬至之日,晝短夜長也。星昴■星,中星也。昴,西方白虎奎、婁、胃、昴、畢、觜、參七宿之“昴”宿也。以正仲冬■正,確定也。仲冬,冬季亦分爲孟冬、仲冬、季冬三月也,“仲冬”即冬季中月也。行甫按:“日短,星昴,以正仲冬”者,謂:冬至之日,晝短夜長,黃昏時,西方白虎七宿之“昴”宿出現在正南方天際之中,以此確定此時乃冬季中月正中之冬至日。

[19] 厥民隩■隩,與“奧”音同義通。枚《傳》:“隩,室也。民改歲入此室處,以辟風寒。”《釋文》引馬融曰:“煖也。”《五帝本紀》作“燠”,段玉裁謂本當作“奧”,淺人據馬融說改爲“燠”字。《文選·赭白馬賦》李善注引鄭玄注:“奧,內也。”《爾雅·釋宮》“西南隅謂之奧”,郭璞注:“室中隱奧之處。”《釋文》:“奧,本或作隩。”劉熙《釋名》:“室中西南隅曰奧。不見戶,明所在秘奧也。”行甫按:“厥民隩”若“厥民奧”者,謂冬季天氣寒冷,其民入於宮室隱蔽之處以避風寒,馬融訓“煖”者,引申之說也。《豳風·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爲改歲,入此室處。”其事也。上言“厥民易”者,去田廬而移居邑里也;此言“厥民奧”者,進而入隱蔽之室以避風寒也,以見冬至之日天氣大寒也。鳥獸氄毛■氄毛,枚《傳》:“鳥獸皆生耎毳細毛以自溫焉。”《漢書·鼂錯傳》作“鳥獸毳毛”,《說文》:“,羽獵韋絝,从,灷聲。,《虞書》曰:鳥獸毛。从朕从衣。”又《說文》:“,毛盛也。从毛,隼聲。《虞書》曰:鳥獸髦。”皆今古文用字不同,經義無別。
孔穎達《書疏》曰:“《曲禮》說軍陳象天行,‘前朱雀,後玄武,左青龍,右白虎’。雀,即鳥也。武,謂龜甲捍御,故變文玄武焉。是天星有龍、虎、鳥、龜之形也。四方皆有七宿,各成一形。東方成龍形,西方成虎形,皆南首而北尾。南方成鳥形,北方成龜形,皆西首而東尾。”則四象二十八宿所以如此排列者,乃以春季面向南方而背對北方爲觀察之基準。初春黃昏,朱雀七宿正在南中天(當前),則其(左)東方爲蒼龍七宿,其(右)西方爲白虎七宿,(背後)北方爲玄武七宿。孔氏《書疏》又曰:“天道左旋,日體右行,故星見之方,與四時相逆。春則南方見,夏則東方見,秋則北方見,冬則西方見,此則勢自當然。”是以春爲南方朱雀七宿在正南方起始,依次左旋,夏則東方蒼龍七宿轉入正南方。而秋爲北方玄武,冬爲西方白虎,各以其次轉入正南方。是本經四方與四時之序也。

[20] 帝曰■帝,堯也。咨汝羲暨和■咨,枚《傳》:“嗟。”行甫按:段玉裁《撰異》:“咨與嗟雙聲。”唯此“嗟”字,非嘆詞之“嗟”,即《甘誓》、《牧誓》、《費誓》、《秦誓》諸篇之“嗟”,皆爲敦促聽者,引其注意之呼語詞。參見上述諸篇相關文句釋讀。汝,爾也,此表複數,猶“你們”也。暨,《爾雅·釋詁》:“與也。”朞三百有六旬有六日■朞,枚《傳》:“匝四時曰朞。”《說文》:“稘,復其時也。从禾,其聲。《唐書》曰:稘三百有六旬。”段玉裁注:“言帀也。十二月帀爲期年。今皆假期爲之,期行而稘廢矣。”三百,三百日。有,又也。旬,十日也。行甫按:地球繞日一周爲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日,此天文數據乃春秋中葉以圭表測量所得,乃“四分曆”產生之天文基礎。此言“朞三百有六旬有六日”者,舉其成數也。以閏月定四時成歲■以,用也。閏月,甲骨文有“十三月”而無“閏”字。《左傳》文公元年:“於是閏三月,非禮也。先王之正時也,履端於始,舉正於中,歸餘於終。履端於始,序則不愆。舉正於中,民則不惑。歸餘於終,事則不悖。”言制曆置閏之事也。定,確定也。《五帝本紀》作“正”,訓詁字也。四時,春夏秋冬四季也。成,亦“定”也。《國語·吳語》“吳、晉爭長未成”,韋昭注:“成,定也。”歲,猶“年”也。顧炎武《日知錄》卷三十二:“天之行謂之歲。《書》‘以閏月定四時成歲’。人之行謂之年。《書》‘維呂命王享國百年’。今人多謂年爲歲。《周禮》‘太史’注:‘中數曰歲,朔數曰年。’自今年冬至至明年冬至,歲也。自今年正月朔至明年正月朔,年也。”章太炎曰:“蓋古人本知陽曆,爲便民,故用陰曆耳。用陰曆則望月可知。所謂陽曆者,以節氣爲據,不依月爲據也。”行甫按:章氏所謂“以節氣爲據”之“陽曆”,即《禮注》“中數曰歲”,顧氏所謂“自今年冬至至明年冬至,歲也”。章氏所謂“依月爲據”之“陰曆”,即《禮注》“朔數曰年”,顧氏所謂“自今年正月朔至明年正月朔,年也”。行甫又按:“以閏月定四時成歲”者,乃陰陽合曆也。月繞地球一周爲二十九日又九百四十分之四百九十九日,即二十九日半以上。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每年十二月總計三百五十四日,對照地球繞日一周三百六十五日四分之一日,相差十一日有餘。故必以閏月補足其數。若於十九個陰曆年中設置七個閏月,就與十九個陽曆年之總日數相等;每年四個季節也就各各固定在相應的月份,從而年、季、月、氣、日、時,皆相互配適而無差忒,此即“以閏月定四時成歲”也。

[21] 允釐百工■允,以也,用也;目的連詞,說見王引之《經傳釋詞》。釐,讀落蓋切,賜也,予也。《大雅·江漢》“釐爾圭瓚”,毛《傳》:“釐,賜也。”《大雅·既醉》“釐爾女士”,毛《傳》:“釐,予也。”皆是其例也。工,臣工也。百工,泛指百官。行甫按:《周禮·太史》“正歲年以序事,頒之于官府及都鄙”,是此“允釐百工”之義也。庶績咸熙■庶,《說文》:“眾也。”績,事也,業也。《大雅·文王有聲》“維禹之績”,毛《傳》:“績,業也。”《爾雅·釋詁》:“事也。”咸,《爾雅·釋詁》:“皆也。”熙,《爾雅·釋詁》:“興也。”《方言》卷十二:“長也。”郭璞注:“熙謂壯大也。”行甫按:《左傳》文公六年曰“閏以正時,時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於是乎在”,即此“庶績咸熙”之謂也。

[22] 帝曰■帝,堯也。疇咨若時登庸■疇,《爾雅·釋詁》:“誰也。”咨,亦“嗟”也。段玉裁《撰異》:“尋此經之語,當云:‘帝曰咨疇若時登庸’,‘帝曰咨疇若予采’,乃與‘疇若予工’,‘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一例,而倒易二字者,蓋史臣紀帝語,恐失其真,不求明順也。《五帝本紀》云‘誰可順此事’,‘誰可’者,則明順矣。”行甫按:段說是也。上文“咨汝羲暨和”,其文例亦“咨”在“汝”前;王鳴盛《尚書後案》引《汗簡》古文《尚書》亦有“疇”字在下者,可證也。此“咨”字亦爲敦促聽眾關注之呼語詞。據今本“疇”字在上,則先問“誰”,再以呼語“嗟”引人警覺,意謂事關重大,不可輕忽。猶今口語:“誰?啊?”吳汝綸《尚書故》謂“猶言誰哉”,庶幾爲是。若,《爾雅·釋言》:“順也。”行甫按:“順”猶“如”也。時,如字讀,考覈官員政績所規定之“時”也。下文堯在位有“九載績用弗成”之考語,後文舜在位又有“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之說,則帝堯考覈官吏之“時”亦以“三載”爲限也,其言“九載”者,“三考”也。要之,此“若時”決非虛辭虛指,亦非泛指所謂“順應天時”,乃具體的“三載”之“時”,毋容曲說。登,《爾雅·釋詁》:“陞也。”庸,枚《傳》:“用也。”行甫按:“若時登庸”者,意即“如期考覈陞遷進用”也。《周禮·司士》曰:“凡邦國,三歲則稽士任,而進退其爵祿”。又曰:“以德詔爵,以功詔祿,以能詔事,以久奠食。”皆謂官員“以時進退”之事,可爲本經旁證。放齊曰■放齊,枚《傳》:“臣名。”胤子朱啓明■胤,《釋文》引馬融曰:“嗣也。”《爾雅·釋詁》:“繼也。”是“胤子”即帝堯之“嗣子”也。章太炎《尚書說》:“僞《傳》獨謂‘胤國之君名朱’,蓋以皇嗣不可任官耳。不悟丹朱雖適長,實未定居儲位,不然,堯不應讓位四岳,四岳亦當以有太子對,不徒自言否德而已。”行甫按:《史記正義》引《汲冢紀年》云:“后稷放帝子丹朱。”是“胤子”即“繼嗣之子”,非後世所謂“太子”也。啓明,《五帝本紀》作“開明”,訓詁字也。張守節《正義》引鄭玄云:“帝堯胤嗣之子,名曰丹朱,開明也。”行甫按:據鄭注,似“開明”乃“丹朱”之字,非謂其“開朗明達”也。劉起釪曰:“‘丹朱開明’四字皆作爲堯之子,豈非丹朱、開明二人?”亦可反證“開明”乃“丹朱”之字也。《說文》:“丹,巴越之赤石也。朱,赤心木也,松柏屬。絑,純赤也。《虞書》丹朱如此。”是“丹朱”若“丹絑”者,皆今之所謂“大紅色”也。《史記正義》引范汪《荊州記》云:“丹水縣在丹川,堯子朱之所封也。”此後世臆說,未必可信。行甫又按:“啓”,當讀爲“晵”。《說文》:“晵,雨而晝夝也。从日,啓省聲。夝,雨而夜除星見也。”段玉裁注云:“古夝、暒、精皆今之晴。夝、星疊韻,引申爲晝晴之稱,故其字又作暒。”是“晵”之與“明”,亦即“晴明”,乃近義詞也。“丹朱”乃大紅純赤之色,明光鮮艷,今所謂“暖色”也。“晵明”者,雨後初晴,陽光明媚,丹霞漫天之謂也。是“朱晵明”者,其名與字相應也。惟漢人讀“啓”爲“启”而訓“開”,誤導後世不淺矣。且帝詢“誰可如期升遷進用”,答者提其人之名與字可也。若其人果“開朗明達”,帝乃曰“嚚訟”,何君臣察人如是其顛邪?益信“啓”當讀爲“晵”也。帝曰吁■吁,枚《傳》:“怪疑之辭。”行甫按:“吁”者,表否定之象聲辭,猶今人發“噓”聲禁人說話也。嚚訟■嚚,《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口不道忠信之言爲嚚。”訟,枚《傳》:“又好爭訟。”《釋文》引馬融作“庸”,段玉裁《撰異》:“古訟通作頌,頌通作庸,《周禮》注:‘頌或作庸。’《儀禮》注:‘古文頌爲庸。’是也。”行甫按:“嚚訟”,猶“謊言欺詐,拒善怙惡,爭辯好鬥”也。《五帝本紀》作“頑凶”,《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曰“心不則德義之經爲頑”,段玉裁《撰異》謂《爾雅》、《說文》皆曰:“訩,訟也,疑本作訩,誤作凶。”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謂“凶”乃“詾”或“訩”或“”字之省文。孫氏“省文”之說或是,然不足深論也。可乎■枚《傳》:“言不可。”行甫按:“可乎”,反詰之辭。《五帝本紀》作“不用”,以意譯之。

[23] 帝曰疇咨若予采■予,我也。采,枚《傳》:“事也。”《釋文》引馬融曰:“官也。”行甫按:《五帝本紀》作“堯又曰:誰可者”,則史公不以“采”訓“事”訓“官”也。歷來注家皆承馬融、枚氏之說,釋義迂遠,不切經意。《說文》云:“采,捋取也。”《周南·芣苢》“采采芣苢”,毛《傳》:“采,取也。”是“若予采”者,謂“如我所取”也,亦即符合“若時登庸”之“求取標準”,猶今所謂“符合考覈條件”也。《左傳》僖公七年“予取予求,不汝疵瑕也”,謂“我取我所求之於汝者,不苛責汝之過惡”也。可爲本經參證。驩兜曰都■驩兜,枚《傳》:“臣名。”都,枚《傳》:“於,嘆美之辭。”行甫按:《小爾雅·廣言》:“都,盛也。”胡承珙《義證》曰:“《廣雅》都與敦並訓大,蓋一聲之轉。”則驩兜欲薦共工,先贊嘆其功勳盛大,造成先聲奪人之勢也。共工方鳩僝功■共工,枚《傳》:“官稱。”《史記集解》引鄭玄曰:“水官名。”《國語·周語下》:“古之長民者,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昔共工棄此道也,欲壅防百川,墮高湮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並興,共工用滅。”是“共工”爲“水官”之證也。方鳩僝功,僝,《釋文》引徐邈音“撰”,引馬融云“具也”。《說文》人部:“,具也。从人,孨聲。《虞書》曰:旁救功。”又辵部:“逑,斂聚也。从辵,求聲。《虞書》曰:旁逑孱功。”《五帝本紀》作“旁聚布功”。文獻所引,甚爲駁雜,說者亦多歧互。周秉鈞《尚書易解》據《說文》所引及《國語》之說,認爲當與共工“壅防百川”有關,謂“方借爲防;鳩借爲救”,又據《說文》“,具也”及《釋文》引馬融“僝,具”之訓,謂“共工方鳩僝功”乃“共工防救水災,已具功績”。行甫按:《史記·孔子世家》“防叔”,《漢書·古今人表》作“方叔”。此“方”與“防”通用之證也。“鳩”乃“救”之借字。段玉裁《撰異》曰:“壁中故書作救,《集韻》十八尤曰‘勼,聚也。古作救,通作鳩。’此語必有所受之。《周官經》大司徒職以救爲求,《尚書》以救爲勼,皆六書之假借也。”是“鳩”與“救”通,“救”當爲本字。所謂“防救”者,即《國語》之以“壅防”之法“救治”水患也。韋昭注:“防,障也。”是“方鳩”者,猶言“以隄防壅水救患”也。且“僝”既爲“撰具”,則“僝功”即“具功”,猶今語所謂“貢獻巨大,居功甚偉”之意也。帝曰吁靜言庸違象恭滔天■靜言庸違,《五帝本紀》作“共工善言,其用僻”,張守節《正義》:“共工善爲言語,用意邪僻也。”枚《傳》:“靜,謀也。言共工自爲謀言,起用行事而違背之。”行甫按:“靜言庸違”,史公與枚氏稍異,細繹經文,當以枚說較妥。靜既可訓“巧善”,亦可依《爾雅》訓“謀”,以今語繹之,所謂“靜言”者,猶言“理論主張周密巧善”也;庸,《說文》:“用也。”違,《說文》:“離也。”所謂“庸違”者,猶言“其言論與行事相背離”也。是“靜言庸違”者,意即“共工的治水主張,雖然說起來頭頭是道,但其施行起來卻效果不佳”。此針對驩兜所謂“僝功”而言之也。象恭滔天,《五帝本紀》作“似恭漫天,不可”,張守節《正義》:“似於恭敬,罪惡漫天,不可用也。”枚《傳》:“貌象恭敬,而心傲很若漫天,言不可用。”是皆以共工“外表恭敬,內心傲狠”之表裏不一爲說。章太炎《尚書說》:“‘滔天’與上語若不相承,故宋儒疑涉下文而誤。言共工世濟其惡,法象其先共工氏,壅川以成滔天之禍也。《荀子·成相》云‘禹有功,抑下鴻,辟除民害逐共工’,是則共工先鯀鄣水,馴致滔天,故禹爲民除害而逐之。”行甫按:章氏就治水而說“滔天”之義,極爲有見。以“象恭”爲“效法共工先世”,說乃牽强。史公與枚氏皆訓“象”爲“貌似”,猶今語所謂“表面上”或“看起來”。“恭”,《漢書·王尊傳》引作“龔”,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云:“《尚書》凡恭肅字皆從‘心’;供奉、供給字則作‘共’,分用畫然。”行甫按:此當今文作“象龔”,古文作“象共”。後人依《史記》改爲“象恭”也。章太炎《新出三體石經考》曰:“《說文》龔、龏異字。龔訓給,與供同義;龏訓愨,與恭同義。”是“象龔”即“象供”也。古文作“共”,即“供”之通假字也。《爾雅·釋詁》:“供,具也。”《國語·周語上》“事之供給於是乎在”,韋昭注:“供,具也。”是其義也。“滔天”,非譬喻之辭,乃如太炎說,實寫“洪水漫天”耳。則“象龔滔天”者,謂“共工以壅鄣治水,表面看來供給力役甚爲勤苦,實使洪水積升滔漫於天”也。是其鄣塞之法用力愈勤苦,其水患反致愈加危重。此針對驩兜所謂“方鳩”(防救)而言之也;亦爲補說“靜言庸違”之實際後果。驩兜薦共工者在其治水“有功”,帝堯否之者,亦謂其治水看來確有“貢獻”,其“貢獻”就在加大了水患以致洪水滔天。不無反諷之意。

[24] 帝曰咨四岳■咨,嗟也。亦爲敦促聽眾之呼語辭。四岳,裴駰《史記集解》引鄭玄曰:“四時官,主方嶽之事。”枚《傳》:“即上羲和之四子,分掌四岳之諸侯。”蔡《傳》:“官名。一人而總四岳諸侯之事也。”行甫按:屈萬里《尚書集釋》以下文“僉曰”證蔡《傳》之非,又引《路史後紀·炎帝紀》羅苹注云“言僉,非一人也”爲證,其說是也。以下文“巡守章”觀之,“四岳”當爲東南西北四方諸侯之長,爲四人而非一人,明矣。湯湯洪水方割■湯湯,枚《傳》:“流貌。”《釋文》:“湯音傷。”蔡《傳》:“水盛貌。”洪,大也。蔡《傳》:“蓋水涌出而未洩,故氾濫而逆流也。”方,與“旁”通,《說文》:“旁,溥也。”段玉裁注:“旁讀如滂,與溥雙聲。”割,枚《傳》:“害也。”《大誥》“弗弔天降割于我家”,是“割”與“害”音同義通。“方割”,猶“普遍爲害”也。蕩蕩懷山襄陵■蕩蕩,枚《傳》:“言水奔突有所滌除。”張守節《史記正義》:“蕩蕩,廣平之貌。言水奔突有所滌除,地上之物爲水漂流蕩蕩然。”懷,蔡《傳》“包其四面也。”襄,蔡《傳》:“駕出其上也。”陵,蔡《傳》:“大阜曰陵。”浩浩滔天■浩浩,蔡《傳》:“大貌。”滔,枚《傳》:“浩浩盛大若漫天。”行甫按:“浩浩滔天”與上文“象恭滔天”皆言“水勢浩瀚,浪薄雲天”之勢。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以“或謂共工不善治水以致滔天”之說爲非,故以“象恭滔天”之“滔”當“從心”作“慆慢”之“慆”,“浩浩滔天”之“滔”當“從水”作“滔漫”之“滔”。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亦從其說。然皮氏之說,似是而實非。共工治水,有文獻可徵。且驩兜以治水之“功”薦共工,帝堯必就治水之“功”而駁之。立敵共許,方可有的放矢。否則,遊辭漫語,各自爲說,古今論辯,無是體也。下民其咨■下民,眾民也。“下”即“有鰥在下”之“下”,位卑也。其,猶“乃”也。咨,嗟也。《五帝本紀》作“憂”。枚《傳》:“民咨嗟憂愁,病水困苦。”有能俾乂■有,猶“或”也。行甫按:“有”之訓“或”,乃選擇之意。此既爲詢問之辭,則“有”者“或”者,猶言“誰”也、“何人”也。俾,《爾雅·釋詁》:“使也。”乂,《說文》:“,治也。从辟,乂聲。《虞書》曰:有能俾。”《五帝本紀》作“治”,訓詁字也。皮錫瑞曰古文作“乂”,今文作“艾”,《洪範》“乂用三德”,《石經》作“艾”,可證。王國維《釋辪》謂彝器銘文之“辪”,即《說文》之“”,亦即經典之“乂”、“艾”本字。僉曰■僉,《說文》:“皆也。”僉曰,《五帝本紀》作“皆曰”,訓詁字。於鯀哉■於,贊嘆之辭。《釋文》:“音烏。”鯀,枚《傳》:“崇伯之名,朝臣舉之。”《釋文》引馬融曰:“禹父。”行甫按:《國語·周語下》“有崈伯鮌”,韋昭注:“鮌,禹父。崈,鮌國。”哉,語詞。加重語氣,以爲强調。行甫按:“於,鯀哉!”以今語繹之,即:“啊!還有誰能使治呢?鯀呀!”

[25] 帝曰吁咈哉■咈,《說文》:“違也。从口,弗聲。”蔡《傳》:“咈者,甚不然之之辭。”方命圮族■方,《釋文》:“馬云:‘方,放也。’徐云:‘鄭、王音放。’”《孟子·梁惠王下》“方命虐民”,趙注:“方,猶逆也。”《五帝本紀》作“負”。楊筠如《尚書覈詁》:“放猶廢也。《詩·韓奕》‘無廢朕命’,《盂鼎》‘無灋朕命’,金文假‘灋’爲‘廢’,與此假‘方’爲‘廢’者同。”行甫按:“放命”、“負命”、“廢命”,皆“方”之聲訓,“逆命”則“方”之義訓也。圮,《爾雅·釋詁》:“毀也。”行甫按:《釋文》曰“音皮美反”,則今讀“比”音也。族,枚《傳》:“類也。”蔡《傳》:“圮,敗也。族,類也。”行甫按:《五帝本紀》作“毀族”,張守節《正義》:“鯀性很戾,違負教命,毀敗善類,不可用也。”岳曰异哉■岳,四岳之省文也。异,《說文》:“舉也。从卄,聲。《虞書》曰:嶽曰异哉。”段玉裁注:“《釋文》曰‘鄭音異’,於其音求其義,謂四岳聞堯言驚愕而曰‘異哉’也。謂‘异’爲‘異’之假借也。”行甫按:鄭讀非也。此“异哉”之“异”字本作“”,與“異”非一字,當從許君之說訓“舉”。《說文》:“舉,對舉也。从手,與聲。一曰輿也。”段玉裁注:“輿即舁,轉寫改之。《左傳》‘使五人輿豭從己’,舁之假借也。舁者,共舉也。共者,非一人之辭也。舉之義亦或訓爲舁。”此“”即“共舉”也。“岳曰哉”者,謂:“四岳曰:我們共同推舉其人啊!”試可乃已■試,《說文》:“用也。从言,式聲。《虞書》曰:明試以功。”行甫按:“試”即今所謂“試用”之“試”也。可,猶“適合”也。《荀子·解蔽》“則不可道而可非道”,楊倞注:“可,謂合意也。”乃,於是也,然後也。已,通“以”,《易·損》“已事遄往”,《釋文》:“已,本亦作以。”是其證也。“以”,使也。《戰國策·秦策一》“向欲以齊事王”,高誘注:“以,猶使也。”行甫按:《說文》“以,用也。”“用”猶“因”也,“因”猶“仍”也。“試可乃已”者,謂“嘗試而用之,合意而後乃繼續使用之”也。此“已”、“以”與上文“俾”、“使”之字相照應。帝曰往欽哉■往,《說文》:“之也。”《國語·晉語二》“吾言既往矣”,《呂氏春秋·不侵》“願因請公往矣”,韋昭及高誘注皆云:“往,行也。”欽,敬也,謹慎也。

[26] 九載績用弗成■載,年也。《五帝本紀》作“九歲”,《爾雅·釋天》:“載,歲也。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張守節《史記正義》引孫炎《爾雅注》云:“載,取萬物終更始也。載者,年之別名,故以載爲年也。”績,《爾雅·釋詁》:“功也。”用,與“庸”音同義通,下文“舜生三十徵庸”,《論衡·氣壽》引“庸”作“用”,《臯陶謨》“五刑五用哉”,《後漢書·梁統傳》引“用”作“庸”。是其例也。《周禮·大司徒》“十有二曰以庸制祿”,鄭玄注:“庸,功也。”是其義也。行甫按:“績用”乃同義複詞。成,《說文》:“就也。”《儀禮·士虞禮》“西面告利成”,鄭玄注:“成,畢也。”行甫按:“績用弗成”者,謂“不能畢其功”也。《國語·周語下》:“其在有虞,有崈伯鮌,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羽山。”所謂“稱遂共工之過”,意即“仍然採用共工之錯誤方法”,故其治水九年無成,勞而無功。

[27] 帝曰咨四岳■帝,堯也。咨,嗟也。亦敦促聽者之呼語詞。朕在位七十載■朕,《爾雅·釋詁》:我也。”在位,在帝位也。汝能庸命巽朕位■庸,《說文》:“用也。从用庚,庚,更事也。《易》曰:先庚三日。”行甫按:“庚”既有“更”義,亦有“續”義,或有“續”而不“更”者,斷無“更”而不“續”也。《說文》糸部:“續,連也。从糸賣聲。賡,古文續,从庚貝。”段玉裁注:“古文續,从庚貝會意。庚貝者,貝更迭相聯屬也。《毛詩》‘西有長庚’(《小雅·大東》),毛《傳》:‘庚,續也。’此正謂‘庚’與‘賡’同義。‘庚’有‘續’義,故古文‘續’字取以會意也。”此“庸”字正用其本義也。命,天命也。是“庸命”者,猶言“更迭而繼續行用上天之命”也。巽,枚《傳》:“順也。”《釋文》:“巽音遜,馬云:讓也。”《五帝本紀》作“踐”,裴駰《集解》引鄭玄曰:“言汝諸侯之中有能順事用天命者,入處我位,統治天子之事者乎?”俞樾《群經平議》:“《五帝本紀》‘巽’作‘踐’者,當從之。《尚書》作‘巽’者,假借字也。‘踐’從‘戔’聲,古音與‘巽’近,《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宓不齊,字子賤;任不齊,字子選。‘賤’從‘戔’聲,‘選’從‘巽’聲,而皆名不齊,是其證也。”行甫按:俞氏說《史記》作“踐”字者,郢書燕說也。此“巽”作如字讀,訓“備具”之“具”,是其義也。《說文》丌部:“巺,具也。巽,篆文巺。”人部:“僎,具也。从人,巽聲。”是“巽”、“僎”同也。《論語·先進》“異乎三子者之撰”,《釋文》:“鄭作僎。”《憲問》“大夫僎”,《漢書·古今人表》作“大夫選”,是“巽”、“僎”、“撰”、“選”通用,其義皆爲“具”也。《說文》:“具,共置也。”“共置”亦即“供置”也。《爾雅·釋詁》:“供,具也。”邵晉涵《正義》:“具,備也。”是“供置”猶言“備辦”也。《儀禮·士相見禮》“以食具告”,鄭玄注:“具,猶辦也。”胡培翬《正義》:“注云‘猶辦’,解‘具’爲‘備辦’,與《廣雅·釋詁》訓‘具’爲‘備’同也。”《淮南子·原道訓》“各有其具”,高誘注:“具,猶備也。”《論語·先進》“可謂具臣矣”,邢昺《疏》:“具,備也。”是“巽朕位”猶言“備朕位”也。“備朕位”者,亦即後世所謂“爲儲君”也。“汝能庸命巽朕位”,言“爾等能否相繼行用天命而爲儲貳以備承接我之帝位”也。史公以意譯爲“踐朕位”者,則未必“巽”、“踐”相假借,俞氏之孤證不能立也。岳曰否德忝帝位■否,與“鄙”通,《五帝本紀》作“鄙”,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引臧琳說:“《論語》‘予所否者’,《論衡·問孔》作‘予所鄙者’,兩漢人所引《魯論》爲今文《論語》作‘予所鄙’者,與《書》古、今文正同。”是知今文《尚書》作“鄙”,古文《尚書》作“否”也。行甫按:“鄙”,本爲邊遠荒野之地,引申之有“淺薄”、“庸劣”之意。《資治通鑒·漢紀》五十八“又爲其州里俱僑客者所鄙”,胡三省注:“鄙,薄也。”因其“庸劣”,故遭人所“鄙薄”也。趙翼《陔餘叢考》卷二十二:“樸陋者爲鄙,《漢書》云‘周勃爲布衣時,鄙樸庸人’,曹大家《女誡》云‘鄙人愚闇’,是皆以鄙爲庸陋也。”是其證也。忝,《爾雅·釋言》:“辱也。”帝位,與上“朕位”相照應,指堯之位。“否德忝帝位”者,猶言“我等淺薄平庸劣陋之德,有辱你爲帝之位”也。曰明明揚側陋■曰,帝堯曰也。明明,一說:上“明”爲“顯明”,下“明”爲“明哲”。揚,《廣雅·釋詁》:“舉也。”側,《說文》:“旁也。”段玉裁注:“不中曰側。”陋,《說文》:“阨狹也。”行甫按:《五帝本紀》句作“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說者皆解下“明”爲地位“高明”之“貴戚”。然此乃史公臆說,未必是也。若“明明”爲“顯揚明哲”,則“揚側陋”爲“明明”之補充性解釋。意即:要顯揚明哲之人,尤其是要努力推舉顯揚那些處身邊遠阨狹難以爲人知曉的明哲之人。文辭不免冗贅。《爾雅·釋訓》:“明明、斤斤,察也。”郝懿行《義疏》曰:“‘明明’者,《詩·大明》、《常武》并云:‘察也。’《常武·正義》引舍人曰:‘明明,言其明甚。’孫炎曰:‘明明,性理之察也。’《釋名》云:‘斤,謹也。’是‘斤’有明審之義。故《漢書·律厤志》云:‘斤者,明也。’《詩·執競·傳》:‘斤斤,明察也。’《爾雅釋文》引舍人云‘斤斤,物精詳之察’,孫炎云‘斤斤,重慎之察也’。”則“明明”者,又當爲“揚側陋”之狀詞,謂“謹慎詳察以顯揚處身側陋之人”也。

[28] 師錫帝曰■師,《爾雅·釋詁》:“眾也。”錫,章太炎《尚書說》:“經傳以‘錫’爲‘賜’,而彝器字祗作‘易’。凡由此迻彼曰‘易’,《盤庚》‘無俾易種于兹新邑’,《春秋·隱公傳》‘惡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傷寒論》說病有陰陽易,皆此義。由此迻予彼亦曰‘易’,《漢書·衛綰傳》‘劍,人之所施易,獨至今乎’,然則彼此相與,古祗作‘易’,其後乃有‘賜’字,爲上予下之專稱。‘賜’可通言‘易’,‘易’不可變言‘賜’。‘師易帝’者,謂眾予帝也。”行甫按:章說精審。《五帝本紀》作“眾皆言於堯曰”,以意譯之也。有鰥在下曰虞舜■鰥,枚《傳》:“無妻曰鰥。”《孟子·梁惠王下》:“老而無妻曰鰥。”《五帝本紀》作“矜”,《禮記·王制》“老而無妻謂之矜”,是“鰥”與“矜”字通。在下,枚《傳》:“在下民之中。”《五帝本紀》作“在民間”。虞舜,枚《傳》:“虞,氏;舜,名。”孔穎達《書疏》:“舜居虞地,以虞爲氏。”《孟子·離婁下》:“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謂“虞地”當在“至今尚有遺稱的河南東部虞城縣附近,其地鄰近山東”,並謂“諸馮”在“菏澤南”,“負夏”在“濮陽、滋陽間”,“鳴條”在“開封附近”;以及載籍所稱舜之活動地點諸如“歷山”(在雷澤)、“雷澤”(在菏澤境)、“河濱”(在定陶西南)、“常陽”(在恆山以南)、“壽丘”(曲阜境)、“頓丘”(河南清豐南)、“姚虛”(濟陰、城陽)等地,大抵皆在今之山東西部,少數在今之河南東部,與虞城相去不遠。是知舜以所居之“虞”爲氏,虞地上古屬“東夷”,在今之豫東也。帝曰俞予聞如何■俞,表贊同之語辭,《爾雅·釋言》:“然也。”聞,《說文》:“知聞也。从耳,門聲。,古文从昏。”《戰國策·齊策三》“吾所未聞者”,高誘注:“聞,知也。”如何,問其詳情也。

[29] 岳曰瞽子■瞽,枚《傳》:“無目曰瞽。”父頑母嚚象傲■頑,心地險惡也。母,舜後母。嚚,言語欺詐也。《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心不則德義之經曰頑,口不道忠信之言爲嚚。”其義也。象,舜異母弟也。《五帝本紀》:“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傲,枚《傳》:“傲慢不友。”行甫按:《孟子·萬章上》云:“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是其事也。克諧以孝■克,能也。諧,《爾雅·釋詁》:“和也。”以,用也。孝,《說文》:“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烝烝乂■烝,枚《傳》:“進也。”行甫按:《爾雅·釋言》“烝,塵也”,邢昺《疏》引孫炎曰:“烝,物久之塵。”《小雅·南有嘉魚》“烝然罩罩”,鄭《箋》:“烝,塵也。塵然,猶言久如也。”是“烝烝”者,猶言“久而久之”也。乂,治也。行甫按:“烝烝乂”,謂“久而久之,關係便處理好了”。不格姦■格,至也。姦,惡也。行甫按:“不格姦”,謂“關係不至於惡化”。《五帝本紀》述此三句作“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姦”,王引之《經義述聞》據漢魏文章多以“烝烝”形容孝道,謂經文當讀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然王氏之說非是。漢魏文章以“烝烝”形容孝道,乃用典斷章之法,不可等同原文之義也。張守節《史記正義》云:“舜皆和以孝,進之於善,不至於姦惡也。”差爲得之。

[30] 帝曰我其試哉■其,猶“將”也。試,猶“驗”也。《易·无妄·象傳》“不可試也”,《釋文》:“試,試驗。”是其義也。行甫按:“我其試哉”與上文“試可乃已”之“試”,皆有“試用”與“試驗”之義;然“試可”之“試”乃四岳之建議,重在“試用”;此爲帝堯“試”眾人之說,意在“檢驗”虛實,故重在“試驗”也。女于時觀厥刑于二女■女,猶今言“嫁”也。枚《傳》:“女,妻。”孔穎達《書疏》:“以女妻人謂之女。鄭‘不言妻者,不告其父,不序其正’,又注《禮記》云‘舜不告而娶,不立正妃’,此由鄭自所說,未有書傳云然。”段玉裁《撰異》:“古凡言妻者,必爲其正妻,如‘以其子妻之’,‘以其兄之子妻之’,是也。凡言女者,不必爲其正妻,如《左傳》‘宋雍氏女於鄭莊公’,‘驪戎男女晉以驪姬’,《孟子》齊景公‘涕泣而女於吳’,是也。左氏桓公十一年《傳》曰:‘鄭昭公之敗北戎也,齊人將妻之。’必以其未有嫡妃也。又曰:‘宋雍氏女於鄭莊公曰雍姞。’明非莊公夫人也。又僖二十三年《傳》云:‘齊桓公妻之。’此謂正妻一人,不得言女之也。其上下文云:‘狄人獲二女,納諸公子’,‘秦伯納女五人’,此皆不得言妻之也。皆一章之中書法分別如是。然則《尚書》鄭注,其所見精矣。帝使九男二女事舜,不曰妻之也,不惟不以爲舜榮,且不敢言妻舜也。其注《禮記》亦云‘舜不告而娶,不立正妃’,舜亦不敢言有妻也。”行甫按:段氏析鄭說之精,則枚、孔混“妻”、“女”爲一,而古人妻妾嫡庶禮文度制之別泯矣。于,猶“以”也。時,猶“是”也,“此”也。楊筠如《尚書覈詁》謂“于時”二字下屬爲讀,上“女”字乃涉下文兩“女”字而衍。行甫按:“于時”二字下屬爲讀,是也,介賓結構作“觀”的狀語,猶“以此方式觀之”也。其謂“女”爲衍文,則非也。無此“女”字,則下文“刑于二女”、“釐降二女”皆無著落。觀,猶“考察”也。厥,猶“其”也,指舜。刑,枚《傳》:“法也。”行甫按:“刑”即“型”之借字,本義爲鑄造所用之“模型”或“範型”,引申之則有今所謂“榜樣”、“楷模”、“表率”之意。二女,娥皇、女英也。“刑于二女”,猶言“與二女作榜樣”、“爲二女之楷模”也。王充《論衡·正說》云:“試之以職,妻以二女,觀其夫婦之法,職治修而不廢,夫道正而不僻。”又云:“夫文言‘觀’、‘試’,觀試其才也。”蔡《傳》曰:“此堯言其將試舜之意也。《莊子》所謂‘二女事之,以觀其內’是也。蓋夫婦之間,隱微之際,正始之道,所繫尤重,故觀人者於此爲尤切也。”二氏之說,甚得經旨。

[31] 釐降二女于嬀汭■釐,與“允釐百工”之“釐”音義從同,亦讀落蓋切,賜也,予也。降,下也。帝女下嫁,乃以“賜下”言之,後世娶帝女則云“尚公主”,相對爲言也。嬀,水名,音規。劉起釪謂《史記·陳杞世家》載舜之後裔嬀滿封於陳,在豫東虞城西南,知嬀水必爲其地之某水也。汭,《說文》:“水相入也。从水,从內,內亦聲。”《召誥》“攻位于洛汭”,即洛水入河之處。“嬀汭”乃嬀水與另一水相會之處也。嬪于虞■嬪,枚《傳》:“婦也。”此爲動詞,猶言“爲婦”也。虞,舜所居之地。帝曰欽哉■欽,敬也。劉逢祿《尚書今古文集解》:“‘帝曰欽哉’者,飭戒二女之辭。”行甫按:劉說是也。堯戒其二女謹遵婦道,敬事舅姑,不可挾貴而驕也。《五帝本紀》敘舜事曰:“堯二女不敢以貴驕事舜親戚,甚有婦道。”可證也。劉起釪置“帝曰欽哉”於“慎徽五典”之前,以爲堯誡勉舜之辭。變亂章法,誤認述謂對象,非經義也。

[32] 慎徽五典■今本“慎徽五典”之上有“曰若`稽古帝舜,曰重華,協于帝。濬哲文明,溫恭允塞,玄德升聞,乃命以位”二十八字,分別爲齊代姚方興及隋初劉炫作僞依次濫入,兹刪除,以復舊觀。慎,《釋文·敘錄》作“眘”,乃“慎”之古文。徽,僞《傳》:“美也。”《釋文》:“王云:美;馬云:善也。”《五帝本紀》作“和”。行甫按:馬、王訓“徽”爲“美”爲“善”者,蓋以“徽”通“媺”也。《周禮·地官》“師氏以媺詔王”,賈公彥《疏》:“媺,美也。”杜佑《通典·禮十三·大學》引馬融注:“媺,媺道,告王以善道。”五典,僞《傳》:“五常之教,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楊筠如《尚書覈詁》:“《曲禮》‘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馬、司空、司士、司寇,典司五眾。’昭二十九年《左傳》‘故有五行之官,是謂五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五典,疑即五官之典也。”行甫按:《說文》云:“典,五帝之書也。从冊在丌上,尊閣之也。莊都說:典,大冊也。,古文典,从竹。”是所謂“五典”者,當爲王朝五種重要典冊。楊氏以爲“五官之典”,或是也。下文曰“五典克從”,可知“五典”猶今所謂“五種重要典章制度”也。五典克從■克,能也。從,《說文》:“隨行也。”行甫按:“從”者,猶今所謂“遵從”也。由此可知,所謂“慎徽五典”云者,猶言“謹慎地修訂完善五種規章制度,使之切於實際能夠付諸施行”也。則馬融訓“徽”爲“善”,最是;史公訓“徽”爲“和”,非其義也。

[33] 納于百揆■納,當爲“內”,“內”與“納”爲古今字。“內”即“入”也。行甫按:“納”後省賓語“之”,謂“納舜”也。揆,《爾雅·釋言》:“度也。”僞《傳》:“度百事,總百官,納舜於此官。”行甫按:“事”爲“百官”所掌,故僞《傳》說之如此也。“揆”爲動詞,即“謀劃”、“商度”之意;爲名詞,則爲“計劃”、“規劃”之意。“納于百揆”,猶言“使舜加入國家大批規劃之制訂事宜”也。百揆時敘■時,猶“是”也,“是”猶“乃”也。說見吳昌瑩《經詞衍釋》。敘,次序也。行甫按:“百揆時序”,猶言“舜所參與制訂之大批規劃皆井井有條,無所紊亂,可順次按步實施”也。《左傳》文公十八年曰:“舜臣堯,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地平天成。”所謂“地平天成”者,即“天地之間所有事務皆周洽圓滿”,正爲本經“百揆時敘”之意。章太炎《尚書說》云:“百揆非特爲長官,正謂后土所掌爲百揆耳。次後舜咨四岳求使宅百揆者,‘僉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女平水土,惟時懋哉’,平水土與‘地平天成’大同,但官則變后土爲司空,亦非特設百揆之官也。《說文》:‘癸,冬時水土平,可揆度也。’百揆義正取此。”章氏不以“百揆”爲官名,其說甚是也。其據本經與《左傳》以及許君“癸”字說,謂“百揆”與“后土”、“司空”之職相關,可證“百揆”實即土木工程計劃,則“揆”即今所謂“工程預算”或“規劃預算”之意也。

[34] 賓于四門■賓,僞《傳》:“四方諸侯來朝者,舜賓迎之。”孔穎達《書疏》:“鄭玄以賓爲擯,謂舜爲上擯,以迎諸侯。今孔不爲擯者,則謂舜既錄攝,事無不統,以諸侯爲賓,舜主其禮,迎而待之,非謂身爲擯也。”行甫按:《聘禮》“卿爲上擯,大夫爲承擯,士爲紹擯”,鄭玄注曰:“擯謂主國之君所使出接賓者也。”《士冠禮》“擯者請期”,注曰:“擯者,有司佐禮者,在主人曰擯。”《說文》:“儐,導也。从人,賓聲。擯,儐或从手。”段玉裁注:“擯相字當从手,賓禮字當从人。許儐、擯合而一,云‘導也’,與二《禮》與鄭說不合。”行甫按:孔穎達用“擯”字義與二《禮》及鄭玄說同,謂“擯”是“擯相”之職,“儐”是“迎賓”之禮。沖遠之意以爲,舜既已總攝萬機,當是以賓禮迎接賓客,非獨任擯相之職。然考經文敘次,舜代堯總攝萬機在“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之後,其繼堯登帝位,又在堯崩之後。代堯總攝,屬篇末所謂“徵庸”也;繼堯登帝位,屬篇末之“在位”也。自“女于時觀刑于二女”至“納于大麓”,乃皆在“歷試”之期,故宜以鄭說“舜爲上擯”爲是也。不過“上擯”之職,亦是以“賓禮”迎接賓客,即《周禮·大宗伯》所謂“以賓禮親邦國”,其職司亦是“儐”之事也。此乃許君所以合“儐”與“擯”爲一之理也。四門,《周禮·考工記》:“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是“四門”者,猶言都城四方之門,非僅四門也。“賓于四門”,謂舜爲天子上擯,負責以賓禮迎接四方來朝之諸侯。四門穆穆■穆穆,僞《傳》:“美也。舜流四凶族,四方諸侯來朝者,舜賓迎之,皆有美德,無凶人。”《五帝本紀》:“賓於四門,四門穆穆。諸侯遠方賓客皆敬。”又:“舜賓於四門,乃流四凶族,遷于四裔,以御螭魅,於是四門辟,言毋凶人也。”《集解》引馬融曰:“諸侯群臣朝者,舜賓迎之,皆有美德也。”行甫按:《左傳》文公十八年:“舜臣堯,賓于四門,流四凶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禦螭魅。故《虞書》數舜之功曰:‘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無凶人也。”是《本紀》及僞《傳》皆用左氏之說也。然經文敘次“四罪而天下咸服”在舜代堯總攝萬機之後,非在此“歷試”之期也。諸家之說,顛倒時序,非經義也。行甫又按:此“穆穆”者,猶“敦信”、“和睦”之謂也。《方言》卷一“穆,信也。”錢繹《箋疏》:“睦與穆同。”《廣雅·釋詁》“睦,信也”,王念孫《疏證》:“穆與睦通。”《爾雅·釋訓》“穆穆,敬也”,郝懿行《義疏》:“穆者,睦之假音也。”《漢書·王子侯表上》“臨樂敦侯光”,顏師古注:“敦字或音弋灼反,又作敫,古穆字。”皆是其例證也。則“四門穆穆”者,謂舜爲天子之擯,以賓禮親邦國,而四方諸侯賓客皆親睦誠信而無虞詐之欺也。

[35] 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納,後亦省“之”字。麓,僞《傳》:“錄也。納舜使大錄萬機之政,陰陽和,風雨時,各以其節,不有迷錯愆伏。明舜之德合於天。”《釋文》:“麓音鹿。王云錄也。馬、鄭云山足也。”《五帝本紀》:“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堯以爲聖。”又:“舜入于大麓,烈風雷雨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僞《傳》採王肅說以“麓”爲“錄”,乃今文家言,故曰“使大錄萬機之政”。章太炎《尚書說》:“今文多漢制,錄尚書事始於霍光,前古無有也。”行甫按:此亦在“歷試”之期,非代堯總攝萬機之時也,王肅所據今文家說非也。此當以史公所述以及馬、鄭之注爲是。山麓多林木,入之則不辨西東,況於烈風暴雨迅雷之際,尤其易迷也。蔡《傳》曰:“遇烈風雷雨非常之變而不震懼失常,非固聰明誠智確乎不亂者不能也。《易》‘震驚百里,不喪匕鬯’,意爲近之。”

[36] 帝曰格汝舜■格,僞《傳》:“來也。”《士冠禮》“孝友時格”,注:“今文格作嘏。”《少牢饋食禮》“以嘏于主人”,注:“古文嘏爲格。”《家語·問禮》“嘏以慈告”,注曰:“嘏,傳先祖語於孝子。”說者據之以爲“格”通“嘏”,義爲“傳相告語”。行甫按:《五帝本紀》譯述此句作“召舜曰”,舜在外,堯在內,召之使來,故以“召”訓“格”也。且“曰”即爲“告”,何復言“告”?《盤庚》“格汝眾”,《湯誓》“格爾眾庶”,“格”字均在“曰”字後,皆訓“來”不可訓“告”。尤其是帝堯徵舜由虞地入朝,文末所謂“徵庸”是也,則“格汝舜”者,意即“召你虞舜來朝”也。是“格”者,猶“使之來”也。詢事考言■詢,咨謀,探訪也。《爾雅·釋詁》:“詢,謀也。”《左傳》哀公二年“兆詢可也”,杜預注:“詢,諮詢也。”考,考校、稽覈也。《周禮·大司馬》“以待考而賞誅”,鄭玄注引鄭司農云:“考,謂考校其功。”《大雅·文王有聲》“考卜維王”,鄭《箋》:“考,稽也。”玄應《一切經音義》卷十八“考檢”注:“考,謂質覈之也,問也。”乃言厎可績■乃,猶“是”也,亦猶“即”也。言,謂也。《墨子·經上》:“言,出舉也。”行甫按:孫星衍以爲“考言”作“丂言”,“丂”與“乃”形近,故誤衍“乃言”二字,其說非也。“乃言”,猶今語所謂“這就說明”也。厎,僞《傳》:“致也。”《釋文》:“王云:致也。馬云:定也。”可,堪也。黃生《字詁》:“克古文作,即可字之變文。克與可同義,但轉其聲耳。又堪、戡亦聲之轉。”績,功也,業也。行甫按:“詢事考言,乃言厎可績”者,帝堯觀試虞舜而後所作之考語也,謂“訪謀汝之事,稽覈汝之言,是可謂定能有所成功”也。三載汝陟帝位■陟,《爾雅·釋詁》:“升也。”行甫按:《五帝本紀》:“女謀事至而言可績,三年矣。女登帝位。”則史公以爲“歷試”已滿“三載”可登帝位矣,非經義也。“三載”,乃指“未來三載”也。言下之意:“尚須更大歷練,方可陟登帝位”,實乃命其總攬萬機,熟悉全局,以備三年之後陟登帝位也。所謂“巽朕位”是也,亦即暫爲“儲君”,總攬全局,三年之後乃正式登帝位。

[37] 舜讓于德弗嗣■讓,推讓也。于,猶“以”也。德,猶言“治國能力”。行甫按:“讓于德”,即所謂“否德忝帝位”也。宋人林之奇《尚書全解》引王氏(安石)說,謂“讓於有德之人”,下文“垂讓于殳斨暨伯與”、“益讓于朱虎熊羆”、“伯夷讓于夔龍”云云,則王說亦有據。然“讓於有德”亦因“否德忝帝位”,且經文並無“讓於誰某”之明言,不必增“有”字爲訓也。《東坡書傳》曰:“以德不能繼爲讓。”是也。嗣,章太炎《尚書說》:“壁中經恐爲‘台’字,《史記·自敘》曰‘唐堯遜位,虞舜不台’,班固《典引》曰‘有于德不台,淵穆之攘’,皆據此經也。李善《文選注·典引》篇引《尚書》曰‘舜攘于德不台’,然則古《尚書》實作‘不台’也。案《詩》‘子寧不嗣音’,《韓詩》作‘子寧不詒音’,壁中經恐爲‘台’字,古文家讀爲‘嗣’耳。”行甫按:“台”乃“嗣”之假借,應以“嗣”爲本字。《五帝本紀》作“不懌”,是讀“台”爲“怡”,以致文意夾纏,注家曲意彌縫經史,終不可通,兹不取。“嗣”者,繼也,續也。《說文》:“嗣,諸侯嗣國也。从冊口,司聲。”《左傳》襄公三年“晉侯問嗣焉”,杜預注:“嗣,續其職者。”是其義也。此亦與上文“庸命巽朕位”及“否德忝帝位”相關聯,“讓于德弗嗣”者,謂“三載”之後亦不敢“嗣帝位”也。則舜僅辭帝之位,而非以帝之事一並而辭之也。終堯之世,舜僅“徵庸”而未“陟帝位”,待堯崩之後,舜乃爲“帝”,其辭帝位可知也。下文“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云云,言“受終”不言“受位”,其不辭帝之事又可知也。劉起釪用于省吾氏之說,以此句屬下文,且輾轉通假,讀作“舜以德贊襄而不厭”,不辭之甚,實乃舍經文以求曲說,純屬多事。由誤信史公“三年矣。女登帝位”之命令語氣而已。舜“徵庸三十”,而攝政二十八載,是堯告舜之言,蓋在“歷試將滿而未滿三年”之時也,又以未來三年爲儲攝政歷練,然後陟登帝位,與“三載考績”之說合。而舜以德爲辭,三年之後亦未登帝位也。

[38] 正月上日■正月,一月也。孔穎達《書疏》:“鄭玄以爲,帝王易代,莫不改正,堯正建丑,舜正建子。”屈萬里《尚書集釋》:“三正之說,起於戰國之世,戰國以前,無以地支配月者。鄭氏云云,或戰國以來有此傳說也。”上日,僞《傳》:“朔日也。”蔡《傳》:“朔日也。葉氏曰:上旬之日。曾氏曰:如上戊上辛上丁之類。未詳孰是。”王引之《經義述聞》:“上日、元日,皆非謂朔日也。上日,謂上旬吉日。當以葉氏、曾氏之說爲是。元日,善日也,吉日也。《王制》‘元日,習射上功;習鄉上齒’,《正義》以元日爲善日。《月令》孟春‘天子乃以元日祈穀于上帝’,盧植、蔡邕並曰:‘元,善也。’鄭注曰:‘謂以上辛郊祭天。’上辛謂上旬之辛,不必在朔也。仲春‘擇元日,命民社’,注曰:‘祀社日用甲。’甲日亦不必在朔也。古人格廟,亦不必以朔日。《師秦宮鼎》曰‘惟五月既望,王各于享廟’,《師毛父敦》曰‘惟六月既生霸戊戌旦,王各于大室’,《尨敦》曰‘惟元年既望丁亥,王各廟’,《敦》曰‘惟二年正月初吉,王在周邵宮,丁亥,王各于宣射’。《師訇敦》曰‘惟元年二月既望庚寅,王各于大室’,《牧敦》曰‘惟王十年十又三月既生霸甲寅,王各大室’。各,並與格同。是古人格廟,不必朔日也。《太平御覽·時序部》十四引《尚書大傳》曰:‘上日,元日。’亦謂上旬之善日也。”受終于文祖■受,授予也,接受也。終,終止也,起始也。行甫按:“受終”者,堯授舜之帝事,於堯爲終;舜受堯之帝事,於舜爲始。文祖,先祖之尊稱。此謂“一月之上旬吉日,帝堯與虞舜於先祖廟舉行政事交接儀式”也。《五帝本紀》曰:“於是帝堯老,命舜攝行天子之政。”言“攝行天子之政”,則非踐天子之位,明矣。史公之說是也。

[39] 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在,《爾雅·釋詁》:“察也。”璿璣玉衡,孔穎達《書疏》引馬融云:“渾天儀,可旋轉,故曰璣。衡,其橫簫,所以視星宿也。以璿爲璣,以玉爲衡,蓋貴天象也。”揚雄《法言·重黎》:“或問渾天,曰:落下閎營之,鮮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幾乎幾乎,莫之能違也。”戴震《尚書義考》卷二:“璿璣玉衡,先儒徒據漢以後之渾天儀爲說,皆失之。揚雄《法言》或人問渾天於雄,雄曰‘洛下閎營之,鮮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幾幾乎莫之違也’,渾天之器,創於此三人,遂以其轉旋名之曰璇璣;以其中之窺管,名之曰玉衡。雖襲取古名,非唐虞時所謂機衡也。”西漢前無渾天之器,則馬融之說非是。《史記·天官書》:“北斗七星,所謂旋璣玉衡以齊七政。”司馬貞《索隱》引《運斗樞》:“斗:第一天樞,第二旋,第三璣,第四權,第五衡,第六開陽,第七搖光。第一至第四爲魁,第五至第七爲標,合而爲斗。”《晉書·天文志》:“魁四星爲琁璣,杓三星爲玉衡。”行甫按:“璿”,即“璇”之異體,“璇”與“旋”通,旋轉也。“璣”,即“機”也,《宋書·天文志》引鄭玄曰“動運爲機。”“機”與“幾”通,章太炎《尚書說》:“《尚書大傳》引《傳》曰:機者,幾也,微也。其變幾微,而所動者大,謂之旋機。”是也。“玉衡”,北斗第五至第七星狀如“斗杓”,俗稱“斗柄”者也。齊,整齊也,統一也。七政,僞《傳》:“日月五星各異政,舜察天文齊七政,以審己當天心與否。”章太炎《尚書說》曰:“孔說非也。五星與五步曆無關,當天心與否,乃後世占驗之說。案七政者,二十八宿分四方耳。此段即堯‘欽若昊天’意,與步曆及辨正方位均有關係,自來解者均不得其實也。”屈萬里曰:“七政,蓋謂七種政事。意者古人以爲北斗七星,每一星主一政事,故云。”行甫按:“齊七政”者,歷來注家紛紜眾說,莫衷一是。章太炎與上文“欽若昊天”關聯爲說,差爲得之。是“在璿璣玉衡”者,即“厤象日月星辰”之意也;“以齊七政”者,乃“敬授人時”之謂也。是屈萬里以“七政”爲“七種政事”,說亦可從也。肆類于上帝■肆,遂也。類,祭名。《說文》:“禷,以事類祭天神。”段玉裁注:“《五經異義》曰:‘今《尚書》夏侯、歐陽說:禷,祭天名也。以禷祭天者,以事類祭之。以事類祭之何?天位在南方,就南郊祭之是也。古《尚書》說:非時祭天謂之禷,言以事類告也。肆禷于上帝,時舜告攝,非常祭。從古《尚書》說。許君謹按:《周禮》郊天無言禷者,知禷非常祭,從古《尚書》說。’玉裁按:郊天不言禷,而《肆師》‘類造上帝’,《王制》‘天子將出,類于上帝’,皆主軍旅言。凡經傳言禷者,皆謂因事爲兆,依郊禮而爲之。《說文》亦從古《尚書》說。” 上帝,天帝也。行甫按:“帝堯”乃在人之帝,“上帝”即在天之帝。禋于六宗■禋,僞《傳》:“精意以享謂之禋。”《說文》:“禋,潔祀也。一曰精意以享爲禋。”《周禮·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師雨師”,鄭玄注:“禋之言煙,周人尚臭,煙氣之臭聞者。槱,積也。《詩》曰‘芃芃棫樸,薪之槱之’。三祀皆積柴實牲體焉,或有玉帛燔燎而升煙,所以報陽也。”行甫按:《大宗伯》“禋祀”、“實柴”、“槱燎”皆以焚柴實牲爲祭,而“禋祀”則又“有玉帛燔燎而升煙”,是知許君以“潔祀”及“精意以享”說“禋”者,偏重燔玉帛而忽諸焚牲體也。孔穎達回護僞《傳》而駁鄭玄之說,知二五不知一十也。劉起釪從僞《傳》及孔氏之說,又不知“禋”之取義正在“燔燎而升煙”也。六宗,僞《傳》:“宗,尊也。所尊祭者,其祀有六,謂四時也,寒暑也,日也,月也,星也,水旱也。”行甫按:“六宗”之說,繁然淆亂,未有定論。劉起釪以爲甲骨文“示”、“宗”、“主”既爲一字,而“示”爲祖先神主,則“六宗”亦即“六示”,乃堯以前六位先祖。考慮到本篇成於春秋之世孔子之手,堯舜既“受終于文祖”,於“上帝”、“山川”、“群神”皆有祀,而獨不敬享於先祖,其勢未必可能。是“六宗”乃“六示”,亦即堯之先祖,或是也。

[40] 望于山川■望,遙祭也。張守節《史記正義》:“望者,遙望而祭山川也。”徧于群神■徧,今字作“遍”,謂“無所遺漏”也。群神,眾神也。行甫按:《周禮·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嶽,以貍沈祭山林川澤,以疈辜祭四方百物”,則“徧于群神”者,蓋所謂“四方百物”之神也。

[41] 輯五瑞■輯,《釋文》引馬融曰:“斂也。”瑞,《說文》:“以玉爲信也。”行甫按:《周禮·典瑞》“公執桓圭,侯執信圭,伯執躬圭,子執穀璧,男執蒲璧,以朝覲宗遇會同于王”,《白虎通義·瑞贄》“何謂五瑞?謂珪、璧、琮、璜、璋也”,則今文與古文家說各異。當以古文《周禮》說爲是,即不同等級之諸侯所執之節信有差。“輯五瑞”者,謂諸侯執瑞來朝,天子以“瑁”覆之,而後轉“瑁”爲“同”,聚合而盛之,故或稱爲“同”,或稱爲“瑁”,或合而稱之爲“同瑁”也。參見《顧命》“上宗奉同瑁”釋讀。既月乃日■既,通“暨”,《周禮·閭胥》“既比同讀法”,鄭玄注:“故書既爲暨,杜子春讀暨爲既。”是其證也。《禮記·喪服大記》“塗不暨于棺”,鄭玄注:“暨,及也。”乃,猶“及”也。說見吳昌瑩《經詞衍釋》。行甫按:“既月乃日”者,猶“及月及日”也。上言“正月”,此言“既月乃日”,謂“及於正月之日”而不出“正月之日”之外也。覲四岳群牧■覲,《爾雅·釋詁》:“見也。”四岳,分守東南西北四方諸侯之長,即堯時之“四岳”也。牧,王朝派出之地方長官。王引之《經義述聞》:“群牧十二人。”班瑞于群后■班,《說文》:“分瑞玉。”《周禮·宮伯》“頒其衣裘”,鄭玄注:“頒,讀爲班。班,布也。”行甫按:上言“輯五瑞”,此言“班瑞”,謂朝覲之時收而驗之,朝覲之後頒而分之。群后,指“四岳”及“群牧”也。

[42] 歲二月東巡守■歲二月,當歲之二月也。巡守,《五帝本紀》作“巡狩”,《孟子·梁惠王下》:“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告子下》:“天子適諸侯曰巡狩;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公羊傳》隱公八年“有事于泰山”,何休《解詁》:“有事者,巡守祭天告至之禮也。巡猶循也;狩猶守也;循行守視之辭。亦不可國至,人見爲煩擾,故至四嶽,足以知四方之政而已。”至于岱宗柴■岱宗,東岳泰山也。《風俗通·山澤篇》:“泰山,山之尊者。一曰岱宗,岱,始也。宗,長也。”柴,僞《傳》:“燔柴祭天告至。”《爾雅·釋天》:“祭天曰燔柴。”《釋文》引馬融曰:“祭時,積柴加牲其上而燔之。”《說文》:“祡,燒柴尞祭天也。从示,此聲。《虞書》曰:至于岱宗,祡。,古文祡,从隋省。”孔穎達《書疏》:“《郊特牲》云:‘天子適四方,先柴。’是燔柴爲祭天告至也。”望秩于山川■望,遙祭也。秩,次序也。《公羊傳》隱公八年“天子有事于泰山”,何休《解詁》全引本節四方巡守文字,徐彥《疏》引鄭玄注曰:“望秩于山川者,遍以尊卑祭之。五嶽視三公,四瀆視諸侯,其餘小者,或視卿大夫,或視伯子男矣。秩,次也。”行甫按:“山川”者,謂東地之山川也。鄭氏“五嶽視三公,四瀆視諸侯”云云,比況之辭也。肆覲東后■肆,遂也。覲,見也。東后,徐彥引鄭玄注:“東方之諸侯也。”協時月正日■協,合也。正,調整,定準。僞《傳》:“合四時之氣節,月之大小,日之甲乙,使齊一也。”徐彥引鄭玄注:“協正四時之月數及日名,備有失誤者。”同律度量衡■同,《釋文》:“王云:齊也。”律,《釋文》:“王云:六律也。馬云:法也。鄭云:陰呂陽律也。”僞《傳》:“法制。”劉起釪從鄭玄說,謂“同”爲“陰律”,“律”爲“陽律”,以“同律”爲“六同六律”。行甫按:古代雖有“鐘律”與“管律”之不同,但音階原理通天下而一致;作爲定音標準的“律”,不可能參差不齊,否則音不成調,樂亦無和。且以“同”與“律度量衡”並列爲名詞,則當讀“協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以“日”與“同律度量衡”同“正”,又大爲不倫矣。是知鄭、王之說非而馬融及僞《傳》之說是也。《周禮·大行人》曰“十有一歲,達瑞節,同度量,成牢禮,同數器,修灋則”,可與本經互證。度,長度計量也。《漢書·律曆志》:“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所以度長短也。”量,體積計量也。《律曆志》:“量者,龠、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衡,重量計量也。《律曆志》:“衡,平也;權,重也。衡所以任權而均物平輕重也。一龠容千二百黍,重十二銖。兩之爲兩,二十四銖爲兩。十六兩爲斤,三十斤爲鈞,四鈞爲石。”

[43] 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贄■修,行也。《國語·晉語五》“而不修天罰”,《孔子家語·禮運》“講信修睦”,韋昭、王肅注並云:“修,行也。”五禮,《史記集解》:“馬融曰:吉、凶、賓、軍、嘉也。”徐彥隱公八年《公羊傳注疏》引鄭玄注:“公、侯、伯、子、男朝聘之禮矣。”戴震《尚書義考》卷二:“以周之吉凶軍賓嘉言者,非也。此五者乃人事之經,鉅細必核,委曲繁重,豈覲於方岳下之頃所能舉而修之?當從鄭說爲公侯伯子男朝聘之禮。”劉起釪謂不唯吉、凶、軍、賓、嘉五禮之說甚誤,即公侯伯子男朝聘之禮亦誤,乃用邵懿辰《禮經通論·論五禮》之說,謂當“指父子、兄弟、夫婦、君臣、朋友五品之人所行之節文儀則而言”。行甫按:若以“修”爲“修纂”、“修訂”之意,則非唯吉、凶、軍、賓、嘉五禮造次之間不能頃就,“五品之人所行之節文儀則”更其繁重,豈亦“於方岳下之頃所能舉而修之”?隱公八年《公羊傳》:“天子有事于泰山,諸侯皆從泰山之下。”知“修五禮”當爲“行五禮”,鄭氏之說是也。五玉,徐彥《公羊傳》隱公八年《注疏》引鄭玄曰:“瑞節。執之曰瑞,陳列曰玉也。”僞《傳》:“五等諸侯執其玉。”行甫按:諸侯朝覲天子,所行之禮及所執之玉,相互配套。則“五禮五玉”乃諸侯行朝聘之禮所執之瑞節,無由他說也。三帛,徐彥引鄭玄注:“所以薦玉也。受瑞玉者,以帛薦之。帛必三者,高陽之後用赤繒,高辛氏之後用黑繒,其餘諸侯皆用白繒。周禮改之爲繅也。”僞《傳》:“諸侯世子執纁,公之孤執玄,附庸之君執黃。”孔穎達《書疏》引王肅云:“三帛,纁玄黃也。附庸與諸侯之適子,公之孤執皮帛,其執之色未詳聞。或曰孤執玄,諸侯之適子執纁,附庸執黃。”行甫按:鄭、王之說不同,僞《傳》從王肅之說。“三帛”當爲諸侯所獻之禮物,即三種不同顏色之絲織品,非僅薦玉之繒也。二生一死,僞《傳》:“二生,卿執羔,大夫執雁。一死,士執雉。”徐彥引鄭玄注:“羔雁,生也,卿大夫所執。雉死,士所執也。”行甫按:“雁”即是“鵝”。古“雁”與“鵝”一聲之轉。贄,《五帝本紀》作“爲摯”,張守節《正義》:“摯音至。贄,執也。鄭玄云:‘贄之言至,所以自致也。’韋昭云:‘贄,六贄:孤執皮帛,卿執羔,大夫執鴈,士執雉,庶人執鶩,工商執雞也。”如五器■如,若也。行甫按:“如”、“若”義同,皆訓“此”,說見吳昌瑩《經詞衍釋》。五器,裴駰《史記集解》引馬融曰:“上五玉。五玉禮終則還之,三帛已下不還也。”僞《傳》:“器謂圭璧。如五器,禮終則還之,三帛生死則否。”卒乃復■卒,終也。乃,於是,然後也。復,返還也。行甫按:“如五器”者,“此五器”也。“卒乃復”者,即上文“輯五瑞”、“覲四岳群牧”而後“班瑞于群后”也。

[44] 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南岳,衡山也。如岱禮■如,同也。如岱禮,謂巡守南岳之禮,同於巡守岱宗之禮。

[45] 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西岳,華山也。如初■初,指岱禮。

[46] 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朔,北方也。《五帝本紀》簡敘三方曰:“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北岳,恆山也。如西禮■“西禮”即“如初”,“如西禮”猶言“如初”也。行甫按:何休隱公八年《公羊傳解詁》引本節“如西禮”下多“還至嵩,如初禮”六字。

[47] 歸格于藝祖■格,至也。藝,《釋文》:“馬、王云:禰也。”何休《公羊傳解詁》引作“禰”。父廟曰禰。祖,即《周禮·考工記》“左祖右社”之“祖”,猶言“宗廟”也。“藝祖”,猶言“父廟”也。用特■用,用牲也。特,一頭公牛。

[48] 五載一巡守■謂每五年巡守一次。群后四朝■朝,入朝覲見。四朝,巡守之年不入朝也。《史記集解》引鄭玄曰:“巡狩之年,諸侯見於方岳之下。其間四年,四方諸侯分來朝於京師也。”行甫按:鄭玄“分來”之說與經文“五載群后四朝”不相符,恐非。

[49] 敷奏以言■敷奏,僞《傳》:“敷,陳;奏,進也。”蔡《傳》:“程子曰:敷奏以言者,使各陳其爲治之說。”以,猶“於”也,“於”,猶“其”也。下三“以”字同。說見吳昌瑩《經詞衍釋》。明試以功■明,猶言“公開”也。試,猶“考察”、“考覈”也。功,績也。行甫按:“功”與“言”相對,猶今語所謂“說的”與“做的”相對爲言也。“明試以功”者,謂據其所陳奏之言,而公開考覈其實際施爲也。車服以庸■庸,功也。戴震《義考》:“庸如功庸之庸,《國語》曰‘無功庸者不敢居位’。”行甫按:“庸”即“功勞”也。“車服以庸”,謂用車馬與服飾賞賜有功者。《大盂鼎》“易女鬯一卣,冖衣(頭巾),巿(禮服之蔽膝),舃(木底鞋),車,馬;易女祖南公旂,用獸”,《頌壺》“易女玄衣黹屯(以刺繡鑲邊之黑赤朝衣),赤巿(赤色蔽膝),朱黃(朱色佩玉),鑾旂(車上所用懸玲於竿頭之旂),鋚勒(銅飾馬絡頭),用事”,皆周代賜車服之事。

[50] 肇十有二州■肇,《爾雅·釋詁》:“始也。”僞《傳》:“始置十二州。”章太炎《尚書說》:“當如《詩》‘肇域彼四海’之‘肇’,讀爲垗,堆土堆以分界也。”行甫按:章說是也。《史記集解》引“馬融曰:‘禹平水土,置九州。舜以冀州之北廣大,分置并州。燕、齊遼遠,分燕置幽州,分齊爲營州。於是爲十二州也。’鄭玄曰:‘更爲之定界,濬水害也。’”《爾雅·釋地釋文》引鄭玄注:“舜以青州越海,而分齊爲營州,冀州南北太遠,分衛爲并州,燕以北爲幽州。新置三州,並舊爲十二州也。”即於《禹貢》九州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之外,增幽、并、營三州爲十二州。崔述《唐虞考信錄》曰:“十二州名無可考證,適見《周官》、《爾雅》有幽、并、營三州名,爲《禹貢》所無,遂附會之以補舜十二州之數。”行甫按:“九州”之名,《禹貢》、《爾雅》、《周官·職方氏》所言各異,此十二州實由秦代整編《尚書》之時以諸書所載疊加而成。崔東壁所言是也。封十有二山■封,封禪也。《大戴禮記·保傅篇》盧辯注:“封,謂負土石於泰山之陰,爲壇而祭天也。禪,謂除地於梁甫之陰,爲墠以祭地也。變‘墠’爲‘禪’,神之也。”《白虎通義·封禪篇》:“增泰山之高以報天,附梁甫之基以報地。”是祭天爲“封”,祭地爲“禪”也。《周禮·職方氏》言每州有一山爲鎮,此既言十有二州,則亦爲十有二山也。濬川■濬,《爾雅·釋言》:“深也。”行甫按:“濬”即“浚”,謂深挖疏通川水也。陳夢家《尚書通論》曰:“封者,《封禪書正義》謂‘泰山上築土爲壇以祭天報功曰封’是也。‘濬’若‘決’者,是祭川之名。謂祭名川時深其川道,亦猶封山爲益土于山巔也。”則“濬”乃祭祀與疏通河流之事也。

[51] 象以典刑■象,歷來學者有二說,一爲象徵;一爲象示。《荀子·正論》“世俗之爲說者曰:治古無肉刑而有象刑。墨黥,慅嬰;共,艾畢;菲,對屨;殺,赭衣而不純”,楊倞注:“象刑,異章服,恥辱其形象,故謂之象刑。《慎子》曰:‘有虞氏之誅,以畫跪當黥,以草纓當劓,以履當刖,以艾畢當宮。’又《尚書大傳》曰:‘唐虞之象刑,上刑赭衣不純,中刑雜屨,下刑墨幪。’幪,巾也。”王先謙《荀子集解》引劉台拱曰:“‘共’,當作‘宮’,‘菲’當作‘剕’,殺當如字讀。言犯墨黥之罪者以草纓代之,宮罪以艾畢代之,刖罪以屨代之,殺罪以赭衣不純代之。注引《尚書大傳》及《慎子》之言,正可參證。”行甫按:是所謂“象徵之刑”之“象刑”,乃以草具爲刑械,施於罪人以恥辱之。墨黥之罪則編草爲枷施於頸項;所謂“草纓”(“慅”與“草”通,《詩》“勞人草草”即“勞人慅慅”)是也。宮罪則以艾草爲蔽膝,施於下腹陰前,所謂“艾畢”是也。刖罪則著草鞋象徵其刑(“對”當爲“”之訛,枲也),殺頭之罪則以赭衣無領口不緣邊(即“不純”)象徵其刑。宋人林之奇《尚書全解》:“王氏云:‘象者,垂以示人之謂,若《周官》“垂法象魏”是也。’此說比先儒爲長。《周官·司寇》‘正月之吉,始和布刑於邦國都鄙,乃縣刑象之法於象魏,使萬民觀刑象,挾日而斂之’,此則唐虞之‘象以典刑’之意也。而說者多以象刑爲畫象,其說出於《大傳》與漢帝之詔,薛氏又論‘世俗以爲畫衣冠異章服爲象刑’,豈非讀《舜典》而誤與?此說有理。”呂祖謙《東萊書說》:“蓋布象其法以示民,使曉然可見也。”戴震《尚書義考》:“象刑之義,林氏所論當矣。”曾運乾《尚書正讀》:“象,刻畫也。蓋刻畫墨、劓、剕、宮、大辟之刑於器物,使民知所懲戒,如九鼎象物之比。俗說乃以畫衣冠異章服爲象刑,蓋傳之失其真也。”行甫按:此皆以“象刑”爲“象示之刑”,即以形象描摩五刑之狀,或懸之於魏闕,使民觀象而知戒;或刻之於器物示民有所避。猶夏鑄九鼎以象物,使民知神姦之意。以下文“流宥五刑”以及“眚災肆赦,怙終賊刑”云云而觀之,當以“象示”之意爲確也。若“象徵”爲刑,本無肉刑,則無所謂“宥”矣。且亦無所謂“鞭”、“扑”之施,則亦無所謂“金作贖刑”也。以,猶“爲”也。典,《爾雅·釋詁》:“常也。”刑,五刑也。行甫按:“象以典刑”者,謂“以形象描繪五種刑罰之狀,懸示於民使其知有所戒避”也。流宥五刑■流宥,《史記集解》引馬融曰:“流,放也;宥,寬也。”五刑,《史記集解》引馬融曰:“墨、劓、剕、宮、大辟。”僞《傳》:“以流放之法寬五刑。”鞭作官刑■官刑,僞《傳》:“以鞭爲治官事之刑。”行甫按:“鞭作官刑”者,謂“以鞭笞之刑維護社會公共治安”也,今新加坡民事處罰條例猶有鞭刑也。扑作教刑■扑,僞《傳》:“榎楚也。不勤道業則撻之。”《禮記·學記》“夏楚二物,收其威也。”鄭玄注:“夏,槄也。楚,荊也。”《爾雅·釋木》“槄,山榎”,郭璞注:“今之山楸。”是“夏”與“榎”通。行甫按:“扑作教刑”者,謂“學校以山楸與荊條扑擊督戒不勤道業者”也。金作贖刑■金,僞《傳》:“黃金。誤而入刑,出金以贖罪。”《史記集解》:“馬融曰:金,黃金也。意善功惡,使出金贖罪,坐不戒慎者。”孔穎達《書疏》:“古之金銀銅鐵總號爲金,別之四名耳。此傳黃金,《呂刑》黃鐵,皆是今之銅也。古之贖罪者皆用銅。”

[52] 眚災肆赦■眚,過誤也。災,害也。肆,《爾雅·釋詁》:“故也。”赦,免也。怙終賊刑■怙,恃也。終,竟也。賊,與“則”通。楊筠如《尚書覈詁》:“《盤庚》‘女有戕則在乃心’,《散氏盤》‘余有散氏心賊,則爰千罰千’,‘戕則在心’,即《散氏盤》之‘心賊’也。古‘賊’字從‘則’作‘’,故‘則’、‘賊’可通。”刑,殺也。《康誥》曰:“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意即:人雖犯有小罪,但並非過失犯罪,而是蓄意將犯罪行爲實施到底,此乃自爲不法,情節十分惡劣,其罪雖小,也不可不殺;人雖有大罪,但沒有將犯罪行爲實施到底,只是偶然一次過失犯罪;既經針對其過失所造成的危害作了相應的處罰,也就可赦而不殺了。顧頡剛謂本篇此二句即由《康誥》之文簡括而成。其說是也。欽哉欽哉■欽,敬慎也。惟刑之恤哉■惟,猶“以”也。刑,殺也。之,猶“是”也,“爲”也。恤,猶“慎”也。《五帝本紀》作“靜”,《集解》引徐廣曰:“今文云‘惟刑之謐哉’。《爾雅》曰‘謐,靜也。’《索隱》:“注‘惟形之謐哉’,案:古文作‘恤哉’,且今文是伏生口誦,卹謐聲近,遂作‘謐’也。”戴震《尚書義考》:“《詩》‘假以溢我’,《左傳》引作‘何以恤我’,《說文》引作‘誐以謐我’。《毛詩》訓‘溢’爲‘慎’,義出《爾雅》。而‘溢’、‘慎’、‘謐’,《爾雅》又皆訓‘靜’。故《史記》云‘惟刑之靜哉’。‘謐’之爲‘靜’,雖《爾雅》正訓,而‘謐刑’爲‘慎刑’,義尤切至。”

[53] 流共工于幽洲■流,放也。共工,水官。幽洲,《大戴禮記·五帝德》述流共工之地作“幽州”,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今《尚書》作‘洲’者,衛包以俗字改也。”《五帝本紀》作“幽陵”,《集解》:“馬融曰:北裔也。”放驩兜于崇山■放,流也。驩兜,堯臣。《五帝本紀》:“驩兜進言共工,堯曰不可,而試之工師,共工果淫辟。於是舜歸而言於帝,請流共工於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於崇山,以變南蠻。”崇山,《集解》引馬融曰:“南裔也。”孔穎達《書疏》:“《禹貢》無崇山,不知其處,蓋在衡嶺之南。”竄三苗于三危■竄,投棄之名。三苗,《戰國策·魏策一》吳起對魏武侯曰:“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險也,爲政不善,而禹放逐之。”《五帝本紀》:“三苗在江淮、荊州數爲亂。遷三苗於三危,以變西戎。”張守節《正義》:“洞庭,湖名,在岳州巴陵西南一里,南與青草湖連。彭蠡,湖名,在江州潯陽縣東南五十二里。今江州、鄂州、岳州,三苗之地也。”行甫按:“三苗”在今湖北、湖南、江西三省交界處。三危,《史記集解》引馬融曰:“西裔也。”張守節《正義》引《括地志》云:“三危山有三峰,故曰三危,俗亦名卑羽山,在沙州敦煌縣東南三十里。”徐文靖《禹貢會箋》:“《西河舊事》云:‘三危山,俗亦謂昇雨山。’《史記注》作‘卑羽山’,字之譌也。《錐指》仍之,亦誤。”殛鯀于羽山■殛,《爾雅·釋言》:“誅也。”《楚辭·天問》“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王逸注:“言堯長放鯀於羽山,絕在不毛之地,三年不舍其罪也。”《五帝本紀》“四嶽舉鯀治鴻水,堯以爲不可,嶽彊請試之,試之而無功,故百姓不便。於是舜歸而言於帝,殛鯀於羽山,以變東夷。”羽山,僞《傳》:“東裔,在海中。”《史記集解》引馬融曰:“東裔也。”《漢書·地理志》“東海郡祝其縣”下云:“《禹貢》羽山在南,鯀所殛。”《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羽山在沂州臨沂縣界。”戴震《尚書義考》:“羽山在今登州蓬萊縣東南三十里,古萊夷地。《寰宇記》‘縣南有鯀城,四罪皆流耳。’”屈萬里《尚書集釋》:“羽山相傳有二:一說在今山東郯城縣東北;一說在今山東蓬萊東南。據《禹貢》,以在今郯城東北者爲當。”行甫按:《禹貢》徐州“淮、沂其乂,蒙、羽其藝”,蒙山在今山東蒙陰縣南四十里,西南接費縣界,則與《括地志》所言相近。傳聞異辭,要之,羽山當在東方邊裔之地。今不可確考。四罪而天下咸服■罪,猶言“處罰”也。咸,皆也。服,從也。行甫按:“四罪”者,古者兵刑合一,故征伐“三苗”亦謂之“罪”也。說見下文“五刑有服”釋讀。

[54] 二十有八載■二十八年也。行甫按:此“二十有八載”與上“三載,汝陟帝位”及“舜讓于德弗嗣”相關聯也。謂虞舜歷試之後,堯命舜“巽朕位”總攝萬機,繼續歷練,以備三年之後正式陟登帝位。然“舜讓于德弗嗣”,終堯之世,長達二十八年之久,虞舜僅攝帝事而未登帝位也,是益知虞舜力辭帝堯之位而非辭卻帝堯之事也。帝乃殂落■帝,堯也。《孟子·萬章上》引作“放勳乃徂落”,《爾雅·釋詁》:“徂落,死也。”《說文》:“殂,往死也。从歺,且聲。《虞書》曰:勛乃殂。,古文殂,从歺从作。”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據《孟子》、《春秋繁露》、《說文》、《帝王世紀》諸書引作“放勛”或“放勳”,皆不作“帝”字,曰:“《堯典》之紀堯也,始言‘曰放勛’,終言‘放勛乃殂’;其書舜之即真也,始言‘舜格于文祖’,‘舜曰咨四岳’,終言‘舜生’。古史文法精嚴如是。自僞孔《傳》不謂‘放勳’爲堯名,而云‘堯放上世之功化’,則‘放勛乃殂’不可通矣。於是姚方興傅會之,易爲‘帝’字。推見至隱,其在斯乎!若《孟子集注》云‘放勳本史臣贊堯之詞,孟子因以爲堯號’,如其說,似《尚書》本作‘帝乃殂落’,孟子易以‘放勳’,其亦誣矣。”行甫按:段氏之說,似是而實非也。虞舜終堯之世僅攝帝堯之事而未陟帝堯之位,《堯典》之文於堯之世稱“帝堯”而不稱“帝舜”;堯崩而後始稱“舜格”與“舜曰”,繼而乃稱“帝曰”,則堯崩而後舜乃“陟帝位”,其敘述次第尤明。此“舜曰”後之“帝曰”乃爲“帝舜”無所疑也。而篇末“舜生”不容稱“帝生”者,“鴻筆”敘事之詞且有所嫌於堯也。且“放勳”亦不爲帝堯之名,已見上文“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釋讀,此亦毋須贅言也。百姓如喪考妣■百姓,非指“百官”,乃各宗族自治之長,由各宗族內部自發產生,不由朝廷指派,非官非民,亦官亦民。參見上文“平章百姓”釋讀及《盤庚》“汝不和吉言于百姓”釋讀。喪,亡也。考妣,《爾雅·釋親》:“父曰考,母曰妣。”郭璞注:“《禮記》曰:生曰父、母、妻;死曰考、妣、嬪。”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釋祖妣》謂“考妣連文爲後起之事,《爾雅·釋親》‘父爲考,母爲妣’,當係戰國時人語。”三載四海遏密八音■三載,三年也。四海,四方邊遠之地也。遏密,《爾雅·釋詁》:“遏,止也。密,靜也。”八音,《周禮·大師》“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鄭玄注:“金,鐘鎛也。石,磬也。土,塤也。革,鼓鼗也。絲,琴瑟也。木,柷敔也。匏,笙也。竹,管簫也。”《五帝本紀》:“百姓悲哀,如喪父母。三年,四方莫舉樂,以思堯。”蔡《傳》:“言堯聖德廣大,恩澤隆厚,故四海之民思慕之深至於如此也。”行甫按:史公及蔡說是也,此與“三年之喪”無關。

[55] 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月正,猶言“正月”也。元日,猶“善日”、“吉日”也。格,至也。文祖,亦堯之先廟也。王夫之《尚書稗疏》:“堯崩之明年,舜即嗣爲天子,未嘗俟三年之喪畢也。”行甫按:王說是也。此謂堯崩之明年,舜於堯之先廟舉行祭祀儀式,以報告嗣帝位也。詢于四岳■詢,《爾雅·釋詁》:“謀也。”四岳,即上文“四岳”,亦謂四方片區之主管官員也。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闢,開也。四門,四方城門也。僞《傳》:“開闢四方之門未開者,廣致眾賢。”目,猶“視”也。達,猶“通”也。聰,猶“聽”也。僞《傳》:“廣視聽於四方,使天下無壅塞。”蔡《傳》:“開四方之門以來天下之賢俊,廣四方之視聽以決天下之壅蔽。”行甫按:“四目”、“四聰”乃由“四門”而生之比喻義,猶言廣開言路,下情上達而無所閉塞壅滯也。《漢書·梅福傳》上書云“博覽兼聽,謀及疏賤,令深者不隱,遠者不塞,所謂辟四門,明四目也”,是其義也。

[56] 咨十有二牧曰■咨,《說文》:“謀事曰咨。”行甫按:“咨”猶上“詢于四岳”之“詢”,亦“謀”也。十有二牧,即上“肇十有二州”之州長也。行甫按:“咨十有二牧”與“詢于四岳”乃互文,非“詢”之以彼文而“咨”之以此文也。食哉惟時■食,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方言》云:‘勸也。’《廣雅·釋詁》同。《爾雅·釋詁》云:‘食,僞也。’案:‘僞’即‘爲’也,言勸使有爲。《魏志·華陀傳》云:‘陀恃能厭食事。’言厭爲事也。”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食哉’,勸勉之意。時,是也。‘勉哉惟是’,猶言‘惟是勉哉’,與下文‘惟時懋哉’同義,文係倒裝。本文可通,不勞改字。”行甫按:《說文》:“飭,致堅也。从人、从力,食聲。讀若敕。”《爾雅·釋詁》:“敕,勞也。”《釋文》:“敕本又作飭。”是“飭”從“食”得聲,此“食”即“飭”字之假借。“致堅”猶言“加固”,今語所謂“鞏固”、“加强”者,是其義也。惟,猶“以”也,“爲”也。時,猶“是”也,“此”也,指代下文“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諸事也。行甫按:“食哉惟時”,猶今語所謂“以此等事爲努力方向”,或“於此等事須努力加强”。柔遠能邇■柔,《爾雅·釋詁》:“安也。”能,善也。戴震《尚書義考》:“今以聲義考之,能、而、如、若,一聲之轉,後漢《督郵斑碑》‘柔遠而邇’。《易》‘利建侯而不寧’,《釋文》云‘鄭讀“而”曰“能”。’能,猶安也。《禮運》‘聖人耐以天下爲一家’,注云‘耐,古能字。’疏云‘亦有誤不安“寸”直作“而”字。’劉向《說苑》‘能’字皆爲‘而’也。《爾雅》‘若,善也,順也。’蓋‘柔’有使之馴伏意,‘能’有與之調善意。下‘敦德’、‘允元’對文,則‘柔遠’、‘能邇’之爲對文,明矣。”王引之《經義述聞》:“古者謂相善爲相能。襄二十一年《左傳》曰‘范鞅與欒盈爲公族大夫而不相能’、《康誥》曰‘亦惟君惟長,不能厥家人’,並與‘柔遠能邇’之‘能’同義。”行甫按:戴、王二氏之說是也。唯此“遠”者,謂遠方之“蠻夷”也;“邇”者,謂中國之諸侯也。惇德允元■惇,《爾雅·釋詁》:“厚也。”德,有德之人。行甫按:“惇德”,猶言“崇尚有德之人”也。允,《爾雅·釋詁》:“信也。”元,善也。行甫按:“允元”,猶言“信用善良之人”也。而難任人■而,猶“且”也。順接連詞。難,《爾雅·釋詁》:“阻也。”僞《傳》:“拒也。”任,《爾雅·釋詁》:“任,壬,佞也。”蠻夷率服■蠻,古代中國對南方少數族種之稱。《說文》:“蠻,南蠻,它種。”夷,《說文》:“東方之人也,从大从弓。”率,遵從也。《左傳》宣公十二年“今鄭不率”,杜預注:“率,遵也。”《戰國策·東周策》“又禁天下之率”,鮑彪注:“率,猶從也。”服,從也。行甫按:“率服”同義複詞,猶今所謂“順從、服從、親附”之義也。《君奭》曰:“丕冒海隅出日,罔不率俾。”則“率服”亦即“率俾”也。

[57] 舜曰咨四岳■舜曰,僞《傳》:“稱‘舜曰’以別堯。”林之奇《尚書全解》:“蓋自此而上稱‘帝曰’者皆堯也,自此而下稱帝曰者,皆舜也。”行甫按:林氏之說是也。堯崩之前舜未嗣位,故不稱“帝”;自此而下舜已嗣位,乃稱帝,故下文即稱“帝曰”也。咨,猶“嗟”也。亦敦促聽者之詞,非嘆詞,亦非動詞也。有能奮庸熙帝之載■有,猶“或”也,今所謂“有人”也,通俗口語則曰“誰”也。奮,僞《傳》:“起也。”庸,《說文》:“用也。”熙,《爾雅·釋詁》:“光也,興也。”蔡《傳》訓“熙”爲“廣。”行甫按:“光”與“廣”同義,“興”亦猶“廣”也。《五帝本紀》作“美堯之事”,訓“熙”爲“美”,引申之義也。帝,帝堯也。行甫按:舜不自稱“帝”,乃以“帝”稱堯也。下文“帝曰”者,“鴻筆”之詞,非舜自謂也。載,事也。行甫按:《爾雅·釋詁》:“哉,始也。”“載”與“哉”通,是“載”之爲“事”者,猶言“初始之事”也。惟“初始之事”,故須“熙”之“廣”之而已。行甫又按:前文帝堯曰“疇咨若時登庸”,謂“如期升遷進用”也。此言“奮庸”者,謂由白丁而“起用”也。漢人所謂“起家”者,是其義也。《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人主”,是其例也。以下舜所命者,皆非朝廷舊臣,乃“起家錄用”之人也。因歷來注經者於此義皆不了,兹特爲揭而出之。使宅百揆■宅,與“度”字通假,“度”猶言“謀計”、“揆度”也。《大雅·皇矣》“爰究爰度”,鄭《箋》:“度,亦謀也。”《爾雅·釋言》:“揆,度也。”郭璞注:“度,商度。”行甫按:章太炎據《左傳》文公十八年“舜臣堯,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地平天成”之說,謂“百揆”於《左傳》爲“后土所掌”,本經“則變后土爲司空”,而“平水土”實與“地平天成”之意從同。《說文》“癸,冬時水土平,可揆度也”。則“百揆”與“后土”、“司空”相關,可證“揆度”實即今所謂“工程預算”或“建設規劃”之意也。是“宅百揆”者,謂“謀度制訂各種土木工程計劃與預算”也。亮采惠疇■亮,《爾雅·釋詁》:“左、右、助,勴也;左、右,亮也。”郭璞注:“勴,謂贊勉。”行甫按:“亮”,猶言“佐助”、“幫持”也。采,猶“取”也,常訓。惠,《爾雅·釋言》:“順也。”《新書·道術》:“心省恤人謂之惠。”疇,亦猶“類”也,“誰”也。行甫按:“亮采惠疇”一語,歷來經師,紛紜眾說,皆不得經義。“亮”與“惠”乃近義詞,“惠”爲“順從”,“順從”即是“不逆”,“不逆”亦是“佑助”也。“采”與“疇”即上文堯曰“疇咨若予采”之“采”之“疇”也。“采”者,堯之所“求”所“取”者,“疇”乃堯所“求取”之“類”,故亦可訓爲代詞“誰”,猶言“其人”也。“亮采惠疇”與“熙帝之載”相關爲義,前既取鯀使治洪水,然“九載績用弗成”,是“帝之載”者,仍爲當初“俾乂洪水”而未竟之事也。舜欲起用(“奮庸”)新人,佐助(“亮”)堯時所取(“采”)之舊人(“疇”)弼成(“惠”)其事(“帝之載”)也。故舜一言“宅百揆,亮采惠疇”,四岳乃皆知爲“平水土”之事以薦伯禹爲司空也。歷來經師,不明斯義,誤訓誤讀,以爲經文有闕,百計彌縫。不通文法章句,不可以談經義者,信矣!僉曰伯禹作司空■僉,皆也。伯禹,相傳爲崇伯鯀之子。司空,掌土木工程營建之官。《荀子·王制》:“脩隄梁,通溝澮,行水潦,安水臧,以時決塞,歲雖凶敗水旱,使民有所耕艾,司空之事也。”是“平水土”亦屬土木工程,故爲“司空”所掌。

[58] 帝曰俞咨禹■帝,舜也,堯崩舜嗣帝位,故書“帝曰”也。俞,猶“然”也,贊同之詞。咨,猶“嗟”也,敦其措意,以示重視,非嘆詞。汝平水土惟時懋哉■平,治也。惟,猶“以”也,“爲”也。時,猶“是”也,“此”也。懋,《爾雅·釋詁》:“勉也。”行甫按:“惟時懋哉”,猶“以是爲勉”也。禹拜稽首■拜,《說文》:“,首至手也。跪,所以拜也。”行甫按:《周禮·太祝》“辨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頓首,三曰空首”,鄭玄注:“稽首拜,頭至地也。頓首拜,頭扣地也。空首拜,頭至手,所謂拜手也。”則所謂“拜”者,既跪而拱手,頭俯至於手與心平,是之謂“首至手”也。頭不至於地,謂之“空首”,對“稽首”、“頓首”之頭著地也。稽首,《說文》:“,下首也。”是“稽”乃“”之假借。“拜稽首”者,謂“跪而拱手,頭俯至於手與心平,然後納頭至於地”也。此乃君臣之禮。讓于稷契暨臯陶■讓,推讓也。稷,本爲農官之稱,周人始祖棄曾爲其官,載籍遂以“稷”或“后稷”代周始祖棄之名。《國語·魯語上》“周人禘嚳而郊稷”,是也。契,相傳爲商人之始祖,《禮記·祭法》“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是也。字又作“偰”,《說文》:“偰,高辛氏之子,堯司徒,殷之先。”字亦作“禼”或“”,《說文》:“禼,蟲也。从厹,象形。讀與偰同。,古文禼。”張守節《殷本紀正義》引《括地志》云“商州東八十里商洛縣本商邑,古之商國,帝嚳之子禼所封也”。暨,及也,與也。《說文》:“臮,眾與詞也。从,自聲。《虞書》曰:臮咎繇。”臯陶,《說文》引作“咎繇”。《左傳》文公十八年“高陽氏有才子八人”其曰“庭堅”者,杜注:“庭堅,即臯陶字。”《左傳》文公五年“臧文仲聞六與蓼滅,曰:臯陶庭堅不祀,忽諸!”此當爲杜注所本。然崔東壁《夏考信錄》以爲“唐虞之時未有字”而規杜注。行甫按:崔氏之說,似未諦也。其一,唐虞之書皆後世據傳聞而作,非當時之實錄。其二,本經堯胤子丹朱啓明,“啓明”亦即“晵明”,丹朱之字也,說見上文釋讀。其三,臯陶之“陶”,即《大雅·綿》“陶復陶穴”之“陶”。劉起釪謂“陶復陶穴”,今西北一帶仍稱“窑洞”,是“陶”或“繇”亦即“窑”也。準此,則“庭堅”正爲“陶穴”之意。杜預以“庭堅”爲“臯陶”字,何不可哉!帝曰俞汝往哉■俞,亦“然”詞也。往,猶今言“上任”,謂“往任司空之官”也。行甫按:據本經文例,此“俞”乃不聽其讓之詞。猶今人欲制止他人某種言行而說:“好了!”說見下文“俞往哉汝諧”釋讀。

[59] 帝曰棄■棄,周稷之本名,因其生而見棄乃名棄。《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宋芮司徒生女子,赤而毛,棄諸堤下,共姬之妾取以入,名之曰棄。長而美,平公入夕,共姬與之食。公見棄也,而視之,尤。姬納諸御。”《大雅·生民》言后稷之生曰:“誕彌厥月,先生如達。”鄭《箋》:“達,羊子也。”是鄭讀“達”爲“羍”也。《說文》:“羍,小羊也。从羊,大聲,讀若達同。”是后稷亦如宋芮司徒之女(後爲宋平公夫人)因“赤而毛”以見棄而名棄也。參見拙文《〈大雅·生民〉后稷棄因旁證》,載《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二〇〇〇年第二期。黎民阻飢■黎民,庶民也。阻,《五帝本紀》作“黎民始飢”,《集解》引徐廣曰:“今文《尚書》作‘祖飢’。祖,始也。”《索隱》:“古文作‘阻飢’。孔氏以爲‘阻,難也’。祖、阻聲相近,未知誰得。”俞樾《群經平議》:“竊謂‘阻’、‘祖’皆‘且’之假字。古字‘祖’、‘阻’皆與‘且’通。商《祖庚卣》、《祖乙卣》,其‘祖’字皆作‘且’,《儀禮·大射禮》曰‘且左還’,鄭注曰:‘古文且爲阻。’是其證也。《說文》且部:‘且,薦也。’然則‘黎民且飢’,猶云‘黎民薦飢’。《詩·雲漢》篇‘飢饉薦臻’,毛《傳》曰:‘薦,重也。’《正義》引《爾雅·釋天》‘仍飢爲荐’,謂‘薦’、‘荐’字異義同。‘黎民薦飢’正‘仍飢’之義也。‘且’古文作‘’,几在地上,有薦藉之意,故訓爲薦。作‘祖’作‘阻’,均其假字。因其作‘祖’而訓爲‘始’,因其作‘阻’而訓爲‘阨’,俱未免望文生訓矣。”行甫按:俞氏之說,理據堅實,可從。今文之“祖”,古文之“阻”皆爲“且”字之假借,史遷如字讀“祖”訓“始”爲誤說,不足信也。汝后稷■后,主也,動詞,猶言“掌管”也。稷,孔穎達《書疏》:“稷是五穀之長,立官主此稷事。”行甫按:“汝后稷”者,猶言“汝主管農事,爲農政之官”也。播時百穀■播,散也,佈也。時,與“蒔”通。《周頌·思文》鄭《箋》:“后稷播殖百穀。”孔穎達《詩疏》引鄭玄《尚書注》云:“時讀曰蒔。汝居稷官,種蒔百穀以救活之。”段玉裁《撰異》:“殖、植古通用,亦即易時作蒔之意也。《呂刑》曰‘稷降播種,農殖嘉穀’,《鄭語》曰‘周棄能播殖百穀蔬,以衣食民人者也’,韋注:‘殖,長也。’”行甫按:《說文》“蒔,更別種”,與“播”同義。是“播時”即“播蒔”,乃同義並列複詞也。百穀,猶言各種糧食作物也。屈萬里《集釋》:“棄非新命,故無推讓之言。下文契、臯陶同。”行甫按:《史記集解》引馬融曰:“稷、契、臯陶,皆居官久,有成功,但述而美之,無所復勅;禹及垂已下皆初命,凡六人。與上十二牧四嶽,凡二十二人。”是屈氏本馬融之說。然稷、契、臯陶因禹之推讓而命,無須再讓。下文命伯夷而“讓于夔、龍”之後再命夔、龍,二人亦皆無推讓之辭,即其證也。此節敘舜命官分職乃爲“奮庸”,亦即“起家錄用”,皆爲“新命”,屈說非也。且四岳、十二牧尤非“初命”,馬說亦不足信。參見下文“二十有二人”釋讀。

[60] 帝曰契百姓不親■百姓,各宗族之長,此泛指民眾也。親,《說文》:“至也。”《呂氏春秋·貴信》“不能相親”,高誘注:“親,比也。”行甫按:“百姓不親”,猶言“百姓不團結”也。五品不遜■五品,《史記集解》:“鄭玄曰:父母兄弟子也。王肅曰:五常也。”行甫按:《說文》:“品,眾庶也。”《國語·鄭語》“夏禹能單平水土,以品處庶類者也”,韋昭注:“庶,眾也。品,高下之品也。”是“五品”者,猶言“五類眾庶高下之別”也。遜,《說文》:“愻,順也。从心,孫聲。《唐書》曰:五品不愻。”行甫按:《五帝本紀》作“馴”,《殷本紀》作“訓”,“馴”、“訓”、“遜”、“愻”,音同義通,可互用。“不遜”即“不順”,猶言“不通暢”,今所謂“矛盾叢叢,不能有效溝通”者,是其義也。“五品不遜”與“百姓不親”互爲解釋。汝作司徒■作,爲也。司徒,金文作“土”,此官掌土地與民籍,故亦掌鄉校之平民教育,是以《周禮》司徒掌邦教,而太師掌教國子即貴族子弟也。《孟子·滕文公上》曰:“使契爲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又曰:“設爲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是司徒掌庠序之平民教育使之相“親比”之證也。參閱拙著《中國早期文化意識的嬗變》第二卷“新舊六藝更迭”與“官學下移”以及“平民教育與大比選士廢馳”之相關論述(武漢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五年版,第五二—九一頁)。敬敷五教■敬,謹也。《孟子·梁惠王上》:“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行甫按:“謹”猶“慎”也。敷,布也。五教,即“五品之教”也。《左傳》文公十八年:“舉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內平外成。”行甫按:左氏之言與《堯典》正同。在寬■寬,猶言“從容”也。行甫按:道德教育不可一蹴而就,必如細雨潤物,優柔從容,不疾不徐;若急功近利,期於速成,則人心生厭,適得其反。若著力過猛,舉措失中,則流於欺詐,以致弄虛作假。東漢謠諺有曰:“舉茂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其例也。蘇軾《書傳》曰:“以此教民,必寬而後可。亟則以德爲怨,否則相率爲僞。”是也。

[61] 帝曰臯陶蠻夷猾夏■蠻夷,泛指中國周邊少數族群。猾,亂也。夏,《說文》:“中國之人也。”《史記集解》引鄭玄曰:“猾夏,侵亂中國也。”寇賊姦宄■寇賊,鄭注:“强取爲寇,殺人爲賊。”姦宄,《左傳》成公十七年:“亂在外爲姦,在內爲宄。”《史記集解》引鄭玄曰:“由內爲姦,起外爲軌。”行甫按:鄭說與左氏異,傳聞異辭,不足怪也。“軌”與“宄”通。“寇賊姦宄”,四字並列爲句,《尚書》多有之。汝作士■作,爲也。士,《史記集解》引鄭玄曰:“獄官之長。”《漢書·東方朔傳》“臯陶爲大理”,顏師古注:“以其爲士,士亦理官。”行甫按:“士”爲理獄之官,故又稱“理官”,後世所謂“大理寺”,即典刑獄之府衙也。上古刑戮與征伐皆由士師任之,故此命臯陶爲“士”而言“蠻夷猾夏,寇賊姦宄”也。《國語·魯語上》“大刑用甲兵”,是也。五刑有服■五刑,《史記集解》引馬融曰:“墨、劓、剕、宮、大辟。”《國語·魯語上》臧文仲曰:“刑五而已,無有隱者,隱乃諱也。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薄刑用鞭扑,以威民也。故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市、朝,五刑三次,是無隱也。”韋昭注:“五刑,甲兵、斧鉞、刀鋸、鑽笮、鞭扑也。次,處也。三處,野、朝、市也。”江聲《尚書集注音疏》:“此五刑實不同前文五刑。馬於前文既爲是解,於此處又云然,則口費而煩且非也。”陳喬樅《經說考》:“江聲云:此五刑實不同前文五刑,當以賈、韋說甲兵、斧鉞、刀鋸、鑽笮、鞭扑爲當。”行甫按:上文“流宥五刑”之“五刑”,既指五種犯罪條例,亦含臧文仲所言“五刑”之義焉。經既云“四罪而天下咸服”,其“流共工于幽洲,放驩兜于崇山”以及“殛鯀于羽山”,乃依“五刑”條例而“流宥”之也。至於“竄三苗于三危”,即“大刑用甲兵”或“大者陳之原野”之義也。則《堯典》所言之“五刑”,皆刑戮與征伐合一,江聲謂“此五刑不同前文五刑”,非也。而馬融說前文“五刑”,非不是也,乃不備耳。服,《說文》:“用也。”行甫按:“五刑有服”者,猶言“五刑各有所用”也。五服三就■三就,僞《傳》:“行刑當就三處,大罪於原野,大夫於朝,士於市。”行甫按:“三就”者,猶《魯語上》臧文仲所謂“三次”也。“就”猶“即”也。“次”亦“即”也。《康誥》“勿庸以次汝封”,《荀子·致士》及《宥坐》並作“勿庸以即”,《家語·始誅》作“勿庸以即女心”,孫星衍曰:“即、次聲之緩急,義皆得爲就也。”是“五服三就”者,謂“五刑之用乃有三處”也。行甫又按:“五刑有服”,就“五刑”各有所用之對象與事實言之;“五服三就”,以“五刑”各有施行之處所言之也。五流有宅■五流,即上文“流宥五刑”也。宅,與“度”通,《五帝本紀》“有宅”、“五宅”皆作“度”。行甫按:此當讀“度”,謂“揆度”也。五宅三居■三居,《史記集解》引馬融曰:“大罪投四裔,次九州之外,次中國之外。”行甫按:“五流有宅,五宅三居”,謂“五種肉刑寬宥之法則有五種流放之刑以對應,必各有所擬;所擬五種流放之刑,依其輕重,有三處不同之流放處所”。所謂“三居”者,言其地各有寒暑、遠近以及饒瘠之不同,必以罪之輕重而擬之度之也。惟明克允■惟,猶“爲”也。明,準確也,公開也。克,能也。允,公正也,允當也。《史記集解》引馬融曰:“當明其罪,能使信服之。”行甫按:“惟明克允”者,乃總括上文“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而言之,謂“服”與“就”以及“宅”與“居”,皆當“明”且“允”也。

[62] 帝曰疇若予工■疇,誰也。若,如也,順也。予,我也。工,工匠也。《孟子·盡心上》:“大匠不爲拙工改廢繩墨。”行甫按:“疇若予工”,猶言“誰符合我之工匠要求”,或言“誰符合我之工官標準”,欲起用技術官僚主管百工之事也。僉曰垂哉■僉,皆也。垂,古代能工巧匠之名。《顧命》:“兌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東房。”字又作“倕”,《莊子·胠篋》:“毀絕鈎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淮南子·說山訓》“人不愛倕之手而愛己之指”,高誘注:“倕,堯之巧工也。”皆是其證也。

[63] 帝曰俞咨垂汝共工■俞,然詞也。咨,嗟也,敦促聽者之詞。共,僞《傳》:“謂供其職事。”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共,讀爲供。他處皆經衛包改,惟此倖存其舊。”行甫按:“共”,動詞,猶“作司徒”、“作士”、“典樂”之“作”之“典”也。今所謂“供職”者,是其義也。“汝共工”者,猶言“汝典工官”或“汝作工官”也。孔穎達《書疏》曰:“上云‘疇若予工’,單舉工名;今命此人云‘汝作共工’,明是帝謂此人堪供此職,非是呼此官名爲共工也。”孔說是也,此“共工”爲動賓結構,與上文“共工”爲“水官之名”非一義也。是以孔氏當云“汝作工”,方無語病矣。垂拜稽首■拜稽首,亦“跪而拱手,頭俯至於手與心平,然後納頭至於地”也。讓于殳斨暨伯與■殳斨,殳與斨二人之名也。暨,與也,及也。伯與,人名也。王夫之《書經稗疏》:“《世本》‘伯余始作衣’,此伯與疑即伯余。余、與音同。”行甫按:《說文》謂“臮,眾與詞也”,三人成眾,此所以用“臮”之義也。林之奇《尚書全解》曰:“禹讓稷契臮臯陶,三人也;此之所讓,與禹正同。然中加‘暨’字,則爲三人也,無疑矣。殳一也,斨二也,伯與三也。”蔡《傳》:“殳、斨、伯與,三臣名也。殳,以積竹爲兵,建兵車者。斨,方銎斧也。古者多以其所能爲名,殳斨豈能爲二器者歟?”帝曰俞往哉汝諧■俞,然詞也。諧,《爾雅·釋詁》:“和也。”《楚辭·七諫》“眾並諧而妒賢兮”,王逸注:“諧,同也。”此“諧”則兼此二義焉。行甫按:此句“俞”字之義,歷來經師有二說:或以爲“然其讓”;或以爲“不然其讓”。以爲“然其讓”者以“諧”爲“和”,戴震《義考》云:“汝諧者,與其佐協和治官也。”是其例也。以爲“不然其讓”者以“諧”爲“宜”,王充耘《書管見》云:“各言‘汝諧’,言惟汝可以宜此職耳。”是其例也。細按經文文例,不然其讓者,不言“汝諧”,其所讓之人皆別有所命;“禹讓于稷契暨臯陶”及“伯夷讓于夔龍”者是也。是則不然其讓者,其“俞”之意猶言“好了”;然其讓者,其“俞”之意猶言“好啊”;故接言“汝諧”,且其所讓之人皆別無所命。此“垂讓于殳斨暨伯與”及下文“益讓於朱虎熊羆”者是也。則“俞往哉汝諧”者,猶言:“好啊!你們共同前往吧!要相互配合,彼此協調呀!”然此其意也,司馬遷亦未必不知。下文命益“作朕虞”而“讓于朱虎熊羆”之“汝諧”,《五帝本紀》引作:“舜曰:‘往矣!汝諧。’遂以朱虎熊羆爲佐。”史公深通文章之法,知經言“汝諧”者,必以其人爲“佐”也。且略之於前,而著之於後,令學者以三隅反也。後儒讀書,尋行數墨,死於句下,反謂“《典》之所不載,不知太史公何從而得之”。說經者不諳文章之道,猶不得門牆而入,焉能有中!此又一證也。

[64] 帝曰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疇,誰也。若,如也,順也。上下,僞《傳》:“上謂山,下謂澤。順,謂施其政教,取之有時,用之有節。”孔穎達《書疏》:“上之與下,各有草木鳥獸,即《周禮》山虞、澤虞之官,各掌其教,知‘上謂山,下謂澤’也。順其草木鳥獸之宜,明是‘施其政教,取之有時,用之有節’也。”行甫按:僞《傳》孔《疏》之說是也。《孟子·梁惠王上》曰:“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即其一端也。句意謂:“誰能按我之要求管理上下草木鳥獸?”僉曰益哉■僉,皆也。孔穎達《書疏》:“馬、鄭、王本皆爲‘禹曰益哉’,是字相近而彼誤耳。”劉起釪謂“禹”字古文作“”,與“僉”字形相近,故“僉”訛爲“”,而後隸定爲“禹”字耳。“僉曰”與上下文例一致。《五帝本紀》作“皆曰益可”,是本當爲“僉曰”也。益,人名。又稱“伯益”,聲轉亦作“伯翳”或“柏翳”。《史記·秦本紀》載“佐舜調馴鳥獸”而“舜賜姓嬴氏”者名“柏翳”,《索隱》:“此即秦趙之祖嬴姓之先,一名伯翳,《尚書》謂之伯益,是也。”

[65] 帝曰俞咨益■俞,然詞也。咨,猶“嗟”,敦促聽者之詞。汝作朕虞■虞,僞《傳》:“掌山澤之官。”《周禮·太宰》九職:“三曰虞衡,作山澤之材;四曰藪牧,養蕃鳥獸。”《地官·大司徒》下又有山虞、澤虞、林衡、川衡四官。行甫按:“作朕虞”者,謂“任我之虞官,掌管林、牧、漁、獵之事”也。益拜稽首讓于朱虎熊羆■朱虎熊羆,四人名。劉起釪謂四人之“朱”即《山海經·海外南經》之“離朱”,“常與熊羆虎豹在一起”。“虎”與“熊”即《左傳》文公十八年所謂“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之“伯虎”與“仲熊”。“羆”當爲“八人”之“季貍”,《漢書·古今人表》列“柏虎、仲熊、叔豹、季熊”,顏師古注謂“季熊”即“《左傳》所謂‘季貍’者”,段玉裁《撰異》曰:“季貍,《古今人表》作季熊,熊疑羆之誤,即益所讓之虎、熊、羆也。”行甫按:蔡沈《書傳》、孫星衍《今古文注疏》、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皆以“朱虎熊羆”爲四人之名,僞《傳》以爲“朱虎、熊羆”二人。當以四人爲是。其人皆以獸名者,蓋以所馴之獸得名,猶上文“殳”與“斨”以所制之器爲名也。準此,則“伯與”恐不讀“伯余”而當讀“伯輿”,且“殳”、“斨”皆爲車用之器也。帝曰俞往哉汝諧■俞往哉汝諧,然益之所讓,命諸人皆往相協以治虞官之事也。參見上文釋讀。

[66] 帝曰咨四岳■咨,猶“嗟”,敦促聽者之詞。有能典朕三禮■典,主也。猶言“執掌”、“主持”也。《周禮·天官·序官》“典婦功”,鄭玄注:“典,主也。”三禮,《史記集解》引馬融曰:“天神、地祇、人鬼之禮也。”引鄭玄曰:“天事、地事、人事之禮也。”僉曰伯夷■僉,皆也。伯夷,人名。

[67] 帝曰俞咨伯■俞,然詞也。咨,猶“嗟”,敦促聽者之詞。伯,伯夷也。《五帝本紀》作“伯夷”,是也。《白虎通·王者不臣篇》曰:“先王老臣不名。親與先王戮力,共治國功于天下,故尊而不名。《尚書》曰‘咨爾伯’,不言名也。”行甫按:舜所命者皆“起家錄用”之人,所謂“奮庸”者是也。班固以伯夷爲“先王老臣”,臆爲之說,非其實也;司馬遷所據今文當有“夷”字。此本或爲省文,或有脫字,下文“伯拜稽首”與此同,無義例也。汝作秩宗■作,爲也。《五帝本紀》作“以汝爲秩宗”。寫本《釋文》:“女秩宗,本或作‘女作秩宗’,作,衍字。”今本《周禮·春官·序官》鄭司農注引“故書《堯典》”之文作“咨伯汝作秩宗”,《釋文》出“女秩”二字,則《釋文》本鄭司農所引當無“作”字,與唐寫本同。行甫按:所謂“故書”,即鄭氏所見壁中古文。新出《熹平石經》之《堯典》殘字亦無“作”字。是漢時今文與古文《尚書》皆無“作”字,與上文“汝共工”句法從同。而司馬遷皆曰“以垂爲共工”,“以汝爲秩宗”者,乃史公以意述之也。今本《堯典》及《春官·序官》鄭司農注所引之“作”字,後人據《史記》補之也。秩宗,僞《傳》:“秩,序也。宗,尊也。主郊廟之官。”孔穎達《書疏》:“宗之爲尊,常訓也。主郊廟之官,掌序鬼神尊卑,故以秩宗爲名。郊,謂祭天南郊,祭地北郊。廟,謂祭先祖。即《周禮》所謂天神、人鬼、地祇之禮是也。”行甫按:經文無“作”字,則“秩”乃動詞。僞孔與唐孔以“秩宗”二字爲官名,與司馬遷之意從同。考上文“平秩東作”,《說文》引作“平豑東作”,許君訓“豑”爲“爵之次弟”,則此“秩宗”之字,正當作“豑宗”也。“宗”即“主”也、“示”也。甲骨文“宗”、“主”、“示”一字,意即祖先神主。參見上文“禋于六宗”釋讀。是“豑宗”者,宗廟祭祀次弟尊卑之謂也。夙夜惟寅■夙夜,猶言“早晚”。惟,猶“以”也。寅,敬也。行甫按:“夙夜惟寅”者,猶言“早晚肅敬,以守其職”也。直哉惟清■直,忠信正直也。哉,表强調之語氣詞。惟,猶“與”也,“及”也。清,潔淨也。《五帝本紀》作“直哉維靜絜”,“靜”讀“淨”;“絜”即“潔”也。行甫按:主宗廟之祭祀而言“直哉惟清”者,非人與人相處之謂也。《左傳》桓公六年載隨國季梁曰:“所謂道,忠於民而信於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今民餒而君逞欲,祝史矯舉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又曰:“故奉牲以告曰:‘博碩肥腯。’謂其民力之普存也,謂其畜之碩大蕃滋也,謂其不疾瘯蠡也,謂其備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絜粢豐盛。’謂其三時不害而民和年豐也。奉酒醴以告曰:‘嘉粟旨酒。’謂其上下皆有嘉德而無違心也。”莊公十年魯君答曹劌亦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襄公二十七年趙孟曰“其祝史陳信於鬼神無愧辭”。則所謂“直哉惟清”者,言祭祀及陳辭,皆“正”而有“信”。所謂不“矯舉以祭”者,其所用之犧牲玉帛,祝史必“正辭”“以告”於鬼神,不敢謊報“加”多而有所“誣”也;其所奉之酒醴粢盛,不敢有所污穢而不“清潔”也。其所謂“博碩肥腯”而“不疾瘯蠡”,所謂“絜粢豐盛”,所謂“嘉粟旨酒”,乃至一應祭器如籩豆筐篚爵尊等祭祀用品,皆須“清整淨潔”而無所疵癘染污也。歷來注家,無與斯者,致經義晦而不明。揭橥於此,待來哲以定是非耳。

[68] 伯拜稽首讓于夔龍■夔龍,二人名。《說文》:“夔,神魖也,如龍,一足。从夊,象有角手人面之形。”《國語·魯語下》孔子曰:“木石之怪曰夔、蝄蜽;水之怪曰龍、罔象。”據夫子與許君言,則“夔”與“龍”乃同類之物。帝曰俞往欽哉■俞,然詞也。往,獨“往”也。欽,敬也。行甫按:按本經文例,無“汝諧”二字,則“俞”乃不聽其讓也。

[69] 帝曰夔命汝典樂■命,令也。不聽伯夷之讓,別有所命也。典,主也。典樂,掌管音樂,其官名“樂正”。《呂氏春秋·察傳》:“昔者舜欲以樂傳教於天下,乃令重黎舉夔於草莽之中而進之,舜以爲樂正。夔於是正六律,和五聲,以通八風而天下大服。”是也。教胄子■胄子,僞《傳》:“胄,長也。謂元子以下至卿大夫子弟。以歌詩蹈之舞之,教長國子中和祗庸孝友。”《釋文》:“王云:胄子,國子也。馬云:胄,長也。教長天下之子弟。”《五帝本紀》作“教稺子”。《說文》:“育,養子使作善也。从,肉聲。《虞書》曰:教育子。毓,育或从每。”段玉裁注:“考鄭注《王制》作胄,注《周官·大司樂》作育。王肅注《尚書》作胄。蓋今文作育,古文作胄也。《釋言》曰‘育,稚也’,故《史記》作‘教稚子’,《邠風》毛《傳》亦曰‘鬻子,稚子也’。稚者當養以正,二義實相因。”王引之《經義述聞》:“古謂穉子爲育子,或曰鞠子。《堯典》之育子,即《豳風》之鬻子,亦即《康誥》所謂‘兄亦不念鞠子哀’,《顧命》所謂‘無遺鞠子羞’者也。凡未冠者,通謂之稺子。稺子即育子。育、胄聲相近,作胄者假借字耳。”行甫按:“教胄子”當從段、王之說依今文讀爲“教育子”,史公作“稺子”者,亦“育子”之義也,段氏所謂“稚者當養以正,二義實相因”,是也。則“教胄子”者,謂“教育長養天下幼稚子弟”也。馬融曰“教長天下之子弟”,僞《傳》云“教長國子中和祗庸孝友”者,皆是其義也。

[70] 直而溫■直,正直。溫,溫和。《史記集解》引馬融曰:“正直而色溫和。”行甫按:《論語·泰伯》:“直而無禮則絞。”可與此相參。寬而栗■寬,寬弘、寬緩也。栗,嚴謹、莊重。《史記集解》引馬融曰:“寬大而謹敬戰栗也。”僞《傳》:“寬弘而能莊栗。”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表記》云‘寬而有辨’,注云:‘辨,別也。猶寬而栗也。’是言寬而有分別。《詩箋》云:‘栗,析也。古者,聲栗、裂同也。’則鄭以栗爲分析,與辨別義相近也。”俞樾《群經平議》:“栗,猶秩也。《詩·良耜篇》‘積之栗栗’,《說文》引作‘之秩秩’,哀二年《公羊傳》‘戰于栗’,《釋文》曰:‘栗,一本作秩。’是栗與秩古通用。‘寬而栗’,猶‘寬而秩’也,言寬大而條理秩然也。《爾雅·釋訓》曰:‘條條、秩秩,智也。’是其義也。《禮記·表記篇》‘寬而有辨’,鄭注曰:‘辨,別也。猶寬而栗也。’然則鄭君以‘寬而栗’爲寬而有辨別,得其旨矣。”行甫按:漢儒與清儒之說互相備也。“寬而栗”者,猶言“寬弘而謹嚴,隨和而莊重”也。剛而無虐■剛,剛毅、彊猛也。虐,殘暴、狠戾也。行甫按:“剛而無虐”者,猶言“剛彊而不暴戾,猛毅而不蠻橫”也。此與“直而溫”之義互補,謂“直道而行,剛正不阿,但又爲人溫和善良而不暴戾”也。簡而無傲■簡,簡單、疏闊也。行甫按:“簡”訓“大”,猶“不拘小節,不顧細行”也,今俗語所謂“粗略豪放,大大咧咧”者,其意近之矣。傲,倨傲、簡慢也。行甫按:“簡而無傲”者,猶言“簡單而不簡慢,粗放而不粗鄙”也。此亦與“寬而栗”之義互補,謂“寬宏大度,疏闊豪放,但又爲人端莊謹嚴而不倨傲簡慢”也。行甫又按:“教胄子”至“簡而無傲”,謂音樂教育可培養人之德性,僞《傳》所謂“以歌詩蹈之舞之,教長國子中和祗庸孝友”者,是也。經文豐富之內涵及其深微之精蘊,可參讀本節相關繹文。

[71] 詩言志■言,說也。猶今所謂“表達”也。志,情意也。《說文》:“志,意也。从心亦聲。”《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孔穎達《毛詩正義》:“情、志一也。”歌永言■歌,歌唱也,詠嘆也。《詩大序》:“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行甫按:《說文》云:“歌,詠也。从欠,哥聲。謌,歌或从言。詠,歌也。从言,永聲。咏,詠或从口。”是“歌”、“詠”一也。永,《說文》:“長也。”《史記集解》引馬融曰:“歌所以長言詩之意也。”行甫按:《漢書·禮樂志》曰“詩言志,歌咏言”,“永”通“詠”也。既“歌”、“詠”爲一,是以“歌永言”之“永”,不得再讀“詠”矣。《禮記·樂記》曰:“故歌之爲言也,長言之也。說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是謂“歌詠”所以“長言”之意也。聲依永■聲,樂曲之聲也。僞《傳》:“聲謂五聲:宮商角徵羽。”孔穎達《書疏》:“五聲之清濁有五品,分之爲五聲也。”依,依附也,輔助也。《漢書·禮樂志》“聲依詠,律和聲”,顏師古注:“依,助也。五聲所以助歌也。”孔穎達《書疏》:‘聲依永者,謂五聲依附長言而爲之。”永,亦“長”也。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七十八:“古人詩只一兩句,歌便衍得來長。宮商角徵羽五聲,依所歌而發,卻用律以和之。如黃鐘爲宮,則太簇爲商之類,不可亂其倫序也。”行甫按:朱子說“詩”與“歌”與“樂”之關係至明晰。“永”乃“歌永言”三字之借代,“依永”亦即“依歌詠之長言”也。則“聲依永”者,亦即“音樂之聲依隨歌詠之長言而發”也,今之所謂“音樂伴奏”者,即是其事也。若《漢書·禮樂志》引作“聲依詠”,“詠”乃“永”字之借。“歌”與“詠”既爲一,則“永”不得讀爲“詠”,明矣。律和聲■律,僞《傳》:“謂六律六呂。”屈萬里《集釋》:“古代正樂之器,截竹爲筒,筒之長短不同,其聲音遂有清濁高低之異;樂器之音,即依之爲準則。”行甫按:“律”,音樂節奏之長短、音質之清濁、音階之高下,相互配合自有其規律,非僅爲“竹筒律管”之謂也。和,讀去聲,配合也;讀平聲,協調也。此當以平聲爲是。《史記集解》引鄭玄曰:“聲之曲折又依長言,聲中律乃爲和也。”《漢書·禮樂志》顏師古注:“六律所以和聲也。”行甫按:音樂節奏之長短、音質之清濁、音階之高下,其和諧組合乃謂之“和”也。聲,樂曲之聲也。蘇軾《書傳》:“聲者,樂聲也。永者,人聲也。樂聲升降之節,視人聲之所能至,則爲中聲;是謂‘聲依永’。永則無節,無節則不中律,故以律爲之節,是謂‘律和聲’。”行甫按:蘇氏之說,至爲明晰。人之歌聲必以音樂爲伴奏;音樂伴奏必自相協調,而後樂聲乃與人聲相互和合,是所謂“聲依永,律和聲”也。八音克諧■八音,《白虎通·禮樂篇》:“八音者,何謂也?《樂記》曰:土曰塤,竹曰管,皮曰鼓,匏曰笙,絲曰弦,石曰磬,金曰鐘,木曰柷敔。”克,能也。諧,和諧也。《說文》:“龤,樂龢也,从龠,皆聲。《虞書》曰:八音克龤。”段玉裁注:“龤與言部諧,音同義異,各書多用諧爲龤。”是“諧”爲“龤”之假借也。無相奪倫■相,彼此也。奪,失也,亂也。《文選·李康〈運命論〉》“而名不奪”,李周翰注:“奪,失也。”《禮記·仲尼燕居》“給奪慈仁”,鄭玄注:“奪,猶亂也。”倫,次序也。行甫按:“八音克諧,無相奪倫”,謂“以八種樂器,按照樂律,彼此組合相配,使其音聲之長短清濁,抑揚曲折,各得其所,無所雜越失次(今俗語“黃腔走板跑調子”,即所謂“奪倫”)也。神人以和■以,猶“乃”也。和,愉悅也,快樂也。《禮記·經解》:“發號出令而民說謂之和。”《古文苑·邯鄲淳〈魏受命述〉》“莫不君臣和德”,章樵注:“和,悅也。”《爾雅·釋訓》“廱廱、優優,和也。”郭璞注:“和,和樂。”孔穎達《書疏》曰:“《禮記·樂記》云:‘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黨鄉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閣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是莫不和親。’是樂之感人,能成忠和祗庸孝友之六德也。《周禮·大司樂》云:‘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是神人和也。”行甫按:“神人以和”者,謂音樂用之於宗廟祭祀、朝廷燕享、鄉黨賓射之禮,能令人神上下氣氛愉悅,心情舒暢,精神快樂也。行甫又按:自“詩言志”至“神人以和”,謂詩樂可以陶冶人之情性,孔穎達所謂“和邦國”、“諧萬民”、“安賓客”、“說遠人”者,是也。

[72] 夔曰於予擊石拊石■於,《釋文》:“如字,或音‘烏’而絕句者,非。”行甫按:陸氏之說,大非經旨。此“於”字乃讚歎之詞,非無義之贅語,正當“音烏而絕句”。若“如字”讀,則爲介詞,非其義也。舜既言“詩”、“樂”有“神人以和”之如許巨大功能,夔則有所感激以至情不自禁,故大爲讚歎曰:“好啊!”其自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乃擴充舜意也。意謂“不特神與人而已,百獸亦爲所動”也。擊石拊石,僞《傳》:“石,磬也。磬,音之清者。拊,亦擊也。”孔穎達《書疏》:“擊有小大,擊是大擊,拊是小擊。”百獸率舞■百獸,猶言“所有獸類”也。率,循也,從也。行甫按:“率”字,由“循”之義引申則爲“用”爲“因”;由“從”之義引申則爲“皆”爲“類”。此“率”字實兼此二義焉。舞,《說文》:“樂也,用足相背。从舛,無聲。,古文舞从羽亡。”行甫按:“百獸率舞”,猶言“百獸皆隨之而樂”也。
自“夔曰”以下十二字,或以爲錯簡。戴震《經義考》引蘇軾《書傳》曰:“此舜命九官之際也,無緣夔於此獨稱其功,此《益稷》之文也。簡編脫誤復見於此。”又引劉敞《七經小傳》曰:“《益稷》之末又有‘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然則《舜典》之末衍一簡也。何以知之耶?方舜之命二十有二人莫不讓者,惟夔、龍爲否。則亦已矣,又自贊其能。夔必不爲也。”又引時瀾《東萊書說》曰:“或者以爲簡脫亦未可知。不然,夔若自言其功,蓋聞舜之言,心領神會,曰‘於予擊拊之際,百獸尚將率舞’,則‘神人以和’可知。”戴氏自作案語曰:“蘇氏、劉氏以此條爲簡編衍誤,得之。然《史記》於此命官亦載夔之言,則漢初已訛舛矣。”行甫按:此亦尋行數墨,死於句下之論也。“夔曰”云云者,謂詩樂之和,非特感於神人,百獸亦爲所樂也。上文“於”字釋讀,已揭其義矣。然此經之勝義,早爲宋人陳經所發。陳氏《尚書詳解》駁蘇、劉二氏說曰:“夔非自言其功,所以信舜樂感通之必然爾。獸且舞,況神人乎!”呂祖謙雖亦以爲錯簡,又由文章之學以自矯其說,所言固當,惜其持論不堅耳。唯陳氏之說,最得經旨!是不通文義章法,不可以論經義者,又一證也。

[73] 帝曰龍■行甫按:據《國語·魯語下》孔子所言,“夔”與“龍”乃同類之物,“夔”乃“木石之怪”,而“木石”關乎“樂器”,故以“典樂”,且夔亦自言“予擊石拊石”,是也。“龍”乃“水之怪”,“水”之性“平湛”,故以爲“納言”。《考工記·輪人》“揉輻必齊,平沈必均”,謂置輪輻於水,以驗其輕重浮沈,是其義也。且“出納朕命惟允”,“允”即“公正公平”之謂也。是本經出自“鴻筆”孔子之旁證邪?錄之以備考。朕堲讒說殄行■朕,我。堲,疾惡也,憎恨也。《說文》:“垐,以土增大道上,从土,次聲。堲,古文垐,从土即,《虞書》曰:龍,朕堲讒說殄行。堲,疾惡也。”《五帝本紀》作“畏忌”,段玉裁《撰異》以爲“堲”之訓詁。讒說殄行,《論衡·答佞篇》:“讒,以口害人。”《說苑·臣術篇》:“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說,反言易辭而成文章,內離骨肉之親,外妬亂朝廷。如此者,讒臣也。”是所謂“讒說”者,即“利口巧舌之人所以飾僞文奸顛倒黑白之言”也。《五帝本紀》作“讒說殄僞”,《集解》引徐廣曰:“一云‘齊說殄行’。”段玉裁謂《史記》一本作“齊”者,乃“讒”字之駁文,“齊,疾也,謂利口捷給也。”是“齊說”亦即“讒說”也。戴震《尚書義考》:“《周禮·稻人》‘夏以水殄草而芟夷之’,鄭注云:‘殄,病也,絕也。’讒說殄行,謂足以傷病人之德行,舉其爲害之實也。”楊筠如《尚書覈詁》:“殄猶病、敗也。《魯語》‘固國之殄病是待’,《詩·瞻卬》‘邦國殄瘁’,瘁亦病也。宣二年《左傳》‘敗國殄氏’,殄與病、敗義近可證。殄行,猶言病行、敗行也。”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史記》‘行’作‘僞’者,古以作僞爲行。《周禮·胥師》‘察其詐僞飾行儥慝者,而誅罰之’,《疏》謂後鄭以爲行濫之行(行甫按:皮氏引文不明晰,據原文補“之行”二字)。又《司市》‘害者使亡’,鄭注:‘害,害於民,謂物行苦者。’《群書治要》崔寔《政論》曰‘器械行沽’,《潛夫論·浮侈篇》‘以牢爲行’,《後漢書·王符傳》作‘破牢爲僞’,是行、僞義同之證。”行甫按:據皮氏疏解《史記》所以用“僞”訓“行”之說,則“行”亦有“僞劣”、“盬濫”、“虛假”之意。是“殄行”者,謂“弄虛作假之人所行傷天害理滅絕人性之事”也。震驚朕師■震,《說文》:“劈歷振物者,从雨,辰聲。《春秋傳》曰:震夷伯之廟。”僞《傳》:“震,動也。”《五帝本紀》作“振”,通假字。驚,《說文》:“馬駭也。”《文選·揚雄〈羽獵賦〉》“軍驚師駭”,李善引宋衷注《春秋緯》曰:“駭,動也。”是“震驚”二字乃近義并列複詞,猶言“如雷之振,如馬之駭”也。朕,我;師,眾也。《史記》作“眾”,訓詁字也。命汝作納言■納言,僞《傳》:“喉舌之官。”孔穎達《書疏》:“《詩》美仲山甫爲王之喉舌。喉舌者,宣出王命,如王咽喉口舌,故納言爲喉舌之官也。”夙夜出納朕命惟允■夙夜,早晚也。行甫按:上文“夙夜惟寅”之“夙夜”,責其“持之以恆”也;此“夙夜出納”之“夙夜”,責其“勤勉不怠”也。出納,出入也。朕,我。惟,猶“以”也,“爲”也。允,信也,實也。僞《傳》:“聽下言納於上,受上言宣於下,必以信。”孔穎達《書疏》:“此官主聽下言納於上,故以‘納言’爲名。亦主受上言宣於下,故言出朕命。納言不納於下,朕命有出無入,官名‘納言’,云‘出納朕命’互相見也。必以信者,不妄傳下言,不妄宣帝命,出納皆以信也。”行甫按:僞孔與唐孔之說官名“納言”之義,是也。此官乃“上達輿情,下宣王命”,故曰“喉舌之官”也。蔡《傳》曰:“納言,官名。命令政教,必使審之既允而後出,則讒說不得行,而矯僞無所託矣。敷奏復逆,必使審之既允而後入,則邪僻無自進,而功緒有所稽矣。周之內史,漢之尚書,魏晉以來所謂中書門下者,皆此職也。”蔡氏所言,謂“納言”之稱,雖代有不同,其所職之事,則亙古未變。是也,今亦有之。朕命,我之命令也。行甫按:宋元之際,有質疑唐宋舊說“出納”之義與“朕命”二字相扞格者,陳櫟《集傳纂疏》曰:“自孔注‘出納朕命’以爲‘聽下言納於上,受上言宣於下’;蔡《傳》又分‘命令政教’、‘敷奏復逆’以配‘出納’,然於‘朕命’二字欠通。愚謂:欲其審君命之當否,當者出之,否則納之,惟至於允當而止,如後世批敕審覆之官,庶於‘出納朕命’文義明順也。”戴震亦引陳氏之言而後自加案語曰:“蓋上之命既允,則直出宣之;上之命未允,則必入陳其當否,歸於允乃出之,故曰‘夙夜出納朕命,惟允’。陳氏謂‘如後世批敕之官’,得之。”行甫按:陳氏言“當者出之,否則納之”,是以“納”爲“駁回”之義,其舉“後世批敕審覆”之制以爲證,則“納朕命”之云者,是“審覈覆按之後,以不允當而駁回朕命”也。戴氏謂“蓋上之命既允,則直出宣之;上之命未允,則必入陳其當否,歸於允乃出之”,乃解釋陳氏“批敕審覆”之意,不過是說“先駁回不允之朕命”而後“宣出歸於允之朕命”而已。竊以爲陳、戴二氏以“出納朕命”之“納”爲“駁回”,非其義也。經言“出納”,是“出”在前,“納”在後,乃便言也。僞《傳》先云“聽下言納於上”而後說“受上言宣於下”,再總說“必以信”,將“入”與“出”兩相關聯,其邏輯秩然有序,甚得經旨。蓋“朕命”乃由“聽下言”以成,非無的放矢之具文也。唯“聽下言納於上”之“允”之“信”,則“朕命”乃“允”而“信”也。蔡《傳》所謂“敷奏復逆,必使審之既允而後入”,亦是其義也。若“納下言”乃虛稱謊報,欺上瞞下,下情不能上達,“朕”據以所成之“命”又何“允”何“信”之有?是“納朕命”必“信”也。若“出上言”乃矯誣其旨,或匿其要義,或妄加己意,則“朕命”又何“允”何“信”之有?盤庚曰:“王播告之脩,不匿厥指,王用丕欽;罔有逸言,民用丕變。”則“王所播告”必“不匿不逸”,是“出朕命”必“信”也。解此經當與《盤庚》相參證,方得其旨也。

[74] 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欽哉■咨,嗟也,敦促聽眾之詞。二十有二人,舜之所命,據其讓者,分爲四組:一、禹與棄、契及臯陶;二、垂與殳斨及伯與;三、益與朱、虎、熊、羆;四、伯夷與夔、龍,實爲十六人。加上四岳及十有二牧之十六人,當是三十有二人。然《五帝本紀》既云:“嗟,女二十有二人,敬哉,惟時相天事。”又云:“此二十二人咸成厥功。”後世學者,欲足二十二人之數,或以爲有兼官,或以爲有新舊,或以四岳爲一人;眾說紛紜,千載訢訢,交爭不息,不免左支右絀,終無定論。行甫按:《堯典》原文當爲“汝三十有二人”,古書一二三四之數,皆積橫畫而成,十、二十、三十、四十,據《曶鼎》,金文則書作丨 ,隸書作“十”、“廿”、“卅”“卌”,皆爲積竪畫而成,最易訛誤。《漢書·藝文志》所載各類書籍,皆總計若干家、若干卷或若干篇,其總數與明細之數多有出入。是“三十”奪一畫而成“二十”,未始不可能。王引之《經義述聞》謂“上‘二’字當作‘三’,傳寫者脫去一畫耳”,其說是也。今本《史記》與《堯典》皆爲“二十有二人”者,或爲後世據訛文而互改,或史公訛以傳訛,猶“信以傳信,疑以傳疑”之史法也。劉起釪從朱熹“十二牧、四岳、九官”之說,不知“汝諧”即命“同往”,實十有六人非僅九官也;且朱氏無視“僉曰”即“皆曰”,以“四岳”爲一人,已爲王氏伯申所駁。王氏曰:“若以四岳爲一人,則群牧亦可謂之一人乎?經又曰‘詢于四岳,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凡言四者,其數皆實有四也。如謂四岳爲一人,則四門亦可謂之一門,四目亦可謂之一目,四聰亦可謂之一聰乎?”劉起釪不信王氏鑿鑿之論,反蔓引雜說,游離本經之外,改“四岳”爲“大岳”,且謂“四岳不能分爲四人”,“正如不能把李四光分爲李家四個光輝人物一樣”。立說如此狡獪,豈可取信於後學哉!欽,敬也,慎也。惟時亮天功■惟,猶“以”也。時,猶言“期限”也,下文“三載”與“三考”之期,即此“時”也。行甫按:此“時”與上文“堯曰疇咨若時登庸”之“時”從同。亮,與“亮采惠疇”之“亮”字“惠”字義同,協助也,順從也。天功,亦作“天工”,《臯陶謨》有“天工人其代之”之句。《五帝本紀》作“敬哉惟時相天事”,是“天功”若“天工”者,“天事”也。何謂“天事”?日月懸象以著明,四時寒暑以相推;春生而夏長,秋斂而冬藏,天之事也。何謂“亮天功”?即“欽命羲和”以“厤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者是也。然則“惟時亮天功”者,猶言“按照任職之期限及其所擔之職責,依從四時寒暑之推移,指授與保障天下黎民百姓之生產與生活”。即“厥民析”、“因”、“夷”、“隩”是也。三載考績■三載,三歲也。考,考察、考覈也。績,業績也。《周禮·司士》:“凡邦國三歲則稽士任,而進退其爵祿。”三考黜陟幽明■三考,九載也。黜,貶謫也。陟,陞遷也。幽,昏暗;明,明達。行甫按:自“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至此,乃帝舜總敕四岳、十二牧及“奮庸”之十六人也。戒之曰:“汝等四岳、十二牧及起家新命之人,皆須敬慎其職守,任期三年即以考覈,三次考覈之後,將據其政績貶退幽昏,擢陞明達”也。

[75] 庶績咸熙■庶,眾也。績,事功也。咸,皆也。熙,光也,興也,廣也。行甫按:“庶績咸熙”,與上文“奮庸熙帝之載”相照應,是二“熙”字義同。分北三苗■北,《釋文》:“如字。又音佩。”段玉裁《撰異》:“古北、背同音通用。韋昭《吳語》注曰:‘北,古之背字。’許君云:‘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也。’又云:‘八猶背也。’與鄭注‘北猶別也’正互相發明。”三苗,即“竄于三危”之“三苗”也。蘇軾《書傳》:“苗之國,左洞庭,右彭蠡,南方之國也。而竄之西裔,必竄其君耳,其民未也。至此治功大成,而苗民猶不服,故分北之。”夏僎《書詳解》:“分北三苗,不與上文相連,不可曲爲之說。北,只音如字。三苗國在南,遷之於北,如周遷頑民之類。”行甫按:蘇說是也。“竄三苗于三危”,竄逐其首領酋豪而已,非以三苗舉族而遷也。如夏氏說“如周遷頑民”,亦是遷殷人貴族於洛邑,非以殷民悉數而遷也。然夏氏謂“分北三苗,不與上文相連”之說,乃極爲有見;但言“北只音如字”,恐泥也。“分北三苗”者,謂無論南北之三苗,皆分而別之,使其族人各各自安生計,不可相互串通以生滋擾也。行甫又按:此二句乃“鴻筆”敘事之詞,總言舜之治平如此。亦與上文“柔遠能爾”及“蠻夷率服”相照應也。則“庶績咸熙,分北三苗”者,猶言“百業興旺,四境安寧,邊鄙無事”也。

[76] 舜生三十■生,謂其生三十歲而爲堯所召也。徵庸三十■徵,召也。庸,用也。三十,自“慎徽五典”、“帝曰格汝舜”、“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至“二十八載,帝乃殂落”,含歷試、攝政、服喪三期在內而統言之也。行甫按:“二十有八載,帝乃殂落”,言虞舜爲儲以代帝堯攝行政事二十八年而後帝堯乃“殂落”也。則“歷試”與“服喪”共爲二年而已。“三載,四海遏密八音”,言四方之民念堯之德,而三年不舉樂也,與所謂“三年之喪”無涉。“月正元日”,言堯崩,逾年,舜乃登帝位也。準此,則歷試之期,當以新舊逾年爲計,實不足三載也。是以堯言“三載,汝陟帝位”,乃將滿三年而期許未來三年之詞也。然“舜讓于德弗嗣”,攝政事達“二十有八載”而不登帝位,是“徵庸三十”包含歷試在內之確據也。簡朝亮《尚書集注述疏》曰:“徵庸三十者,試舜三載,受終攝政二十八載;其試舜末年,即受終初年,凡三十年也。”其說是也。

[77] 在位五十載■在位,堯崩之後,虞舜踐阼登帝位也。五十載,在帝位五十年也。自“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起算也。陟方乃死■陟方,陟,猶“陞”也。方,僞《傳》:“道也。舜即位五十年,升道南方巡守,死於蒼梧之野而葬焉。”屈萬里《集釋》:“陟方,意謂巡行各國。巡行而曰陟者,蓋猶後人出行曰登程之比。”行甫按:“陟方乃死”者,謂“登程上道而死”也。《墨子·節葬下》曰:“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墨子言“道死”,與經言“陟方乃死”相合。《孟子·離婁下》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不言“道死”,述作之體乃不之及也。《禮記·檀弓上》“舜葬於蒼梧之野”,鄭玄注:“舜征有苗而死,因留葬焉。《書》說舜曰:‘陟方乃死。’蒼梧,於周,南越之地,今爲郡。”鄭氏言“征有苗而死”,引《書》曰云云,亦言舜野死於道路也。至於“蒼梧”、“己市”、“鳴條”也,或各自有方,或不異其地;傳聞異辭,不足爲怪也矣。經言“陟方乃死”,不言其地者,以示不必深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