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周济评耆卿词“秀淡幽艳”,可谓精当,此中道理真与绘事同。试作粗浅之喻,词之婉约与豪放,大略似画之工笔与写意,可作如下分:
甲:花间温、韦辈,纯用工笔矣。
乙:美成、梦窗,兼工带写而工大于写。
丙:后主、希真,可谓小写意而写大于工。
丁:东坡、稼轩,小写意偶一为之,余时皆大写意也。
而上述四类之外,耆卿、少游、易安、白石之流,又颇有些微不同,状在乙、丙之间。
刘熙载论耆卿词有一段话堪称妙评,他便以画法比词法,说“词有点有染”,即举此篇为例:“多情自古伤离别”,点也;“杨柳岸,晓风残月”,染也。有点有染,好似绘画之有笔有墨。离别之景既经点出,可谓见笔;而离愁别绪烘染已毕,可谓见墨。笔精墨妙,遂成佳什。
自古言词之婉约豪放,多取“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并论,虽曰一宜妙龄女子,一如关西大汉,体味相殊,毕竟同为杰构。耆卿此篇用细笔,设色淡雅,情溢于纸,气韵清艳而高绝,类恽南田[1]山水;东坡之粗笔纵横,拙壮恣肆,睥睨今古之气象酣畅淋漓,而一点一染未尝离法度之外,则似沈石田[2]晚年笔墨。
然若单以“婉约”二字视此词,是不解耆卿也。“念去去”等语,甚合歌乐,而辞章转换间之行气顿挫,深情百转之间,何尝无有男儿豪气在?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愈婉约,愈深情;愈深情,愈英俊。晓风残月之下,一抹兰舟孤影,深镌于词史的万古江流中。
[1] 恽南田:即恽寿平,清代著名画家,擅没骨画及小写意花鸟、山水画。
[2] 沈石田:即沈周,明代画坛宗师,“明四家”之首,其画作有“细沈”“粗沈”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