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奥集:中古中国共同研究班十周年纪念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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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多闻天王信仰及“天大王”衔称的意涵

多闻天王即是“毗沙门天王”(Vaiśravaṇa Devarāja),属于佛教所谓护持世间的四大天王之一,因居北方又名“北方天王”。多闻天王作为于阗最主要的护国之神,以其在于阗王统建构传说中的独特地位,堪称于阗意识形态和信仰世界的主尊。约于6世纪初叶,于阗多闻天王信仰传入敦煌等地,受到河西官民的敬奉。中唐以后及至归义军时期,多闻天王信仰在敦煌臻于鼎盛。吐蕃统治敦煌时期,多闻天王仍被普遍尊崇。盖因吐蕃对于于阗、敦煌等地的经略,此一信仰波及吐蕃王庭。根据PT 131号《赞普愿文》(842年以后),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Glang dar ma,838—842年在位)遇弑以后,处境危困的王妃蔡邦·樊([Tshes pong] 'Phan)、遗腹子奥松('Od srung,译言“光护”)母子,曾为延续寿元(sku tse)、命祚(srog srid)以及护佑社稷(chab srid)、境土(khams),以杨柳宫(Pho phrang lcang lo)之主“多闻子”(rNaṃthos gyi sras,多闻天王)发愿盟誓。这件愿文,即是敦煌官民为此举行法事时的应用文本。据此可知,吐蕃末年赞普嗣位之争期间,奥松一派确如PT 999号《〈无量寿经〉写经帐册》(844年)第4—7行所示,得到当时仍在吐蕃辖下的敦煌官民的政治支持。[1]蔡邦王妃母子所以信重多闻天王,正是因其具有护持国主、国政、国土的神格力量。

根据PT 1189.r号第12行,达怛、仲云、回鹘诸部,于肃州大云寺(De'i yun zi)之大殿内,gnam mtho mtha' tshigs bgos //。此处“大云寺”,当系武周时期所建官寺。对于最末一句,乌瑞译作“瓜分上天有限之地”(les zones limites de haut ciel furent partagées),[2]山口瑞鳳译作“共设永久之誓”,[3]赤木崇敏先生译作“领会天空境界”。[4]盖因语词译解上的疑窦,如上三家均未给出确诂。王尧、陈践先生译作“以多闻子神起誓”,[5]最合藏文原义和前后语境。这段文字,实际可以释作rnam thos tha tshig bsgos //,译言“共以多闻天王证盟”。此处gNam mtho,即指多闻天王(rNam thos [sras],译言“多闻子”)。多闻天王作为北方护方之神的特质,正与PT 1189.r号第1行“河西”(Ha se)、第4行“北道”(Byang ngos)所指区位相合。PT 1263号《藏汉词汇》第1行,即以Ha se byang ngos对译“河西一路”。况以多闻天王作为重大盟誓的知鉴,非惟于史无征。根据唐代《寺塔记》,长安净域寺“佛殿内西座,番神甚古质。贞元以前西番两度盟(733年唐蕃赤岭会盟、783年唐蕃清水会盟),皆载此神立于坛而誓,相传当时颇有灵”。[6]谢继胜先生考证,此处“番神”,亦见载于宋代《太平广记》《图画见闻志》诸书,特指多闻天王及其眷属。[7]这则多闻天王施于双边交涉的例证,足以反映于阗佛教文化对唐、蕃两国的影响。

曹氏归义军时期,流行于敦煌的多闻天王信仰具有鲜明的官方意涵。曹氏此一信仰特殷,缘自其与于阗在政治文化上的密切联系。尤其值得标举的是,947年(开运四年)七月十五日,曹元忠施造《大慈大悲救苦观世音菩萨像》(SP 9、SP 242等号)、《大圣毗沙门天王像》(SP 8、SP 245等号)各一通。敦煌发现如上雕版印本多件,足以折射当时官府乃至民间此种信仰之盛。细察SP 242号《大圣毗沙门天王像》,多闻天王足下的地祇女神(Sa'i lha mo),以及左侧夜叉右手所托的婴孩(Sa nu,译言“地乳”),皆与于阗关系甚密。[8]再观多闻天王右侧,当为吉祥女神(dPal gyi lha mo)。根据PT 960号《于阗教法史》第19—32行,如上形象均系于阗建国传说中的重要元素。SP 245号图像下方,相应刊印愿文一则:

北方大圣毗沙门天王,主领天下一切杂类鬼神。若能发意求愿,悉得称心。虔敬之徒,尽获福佑。弟子归义军节度使特进检校太傅谯郡曹元忠,请匠人雕此印板。惟愿国安人泰,社稷恒昌,道路和平,普天安乐。于时大晋开运四年丁未岁七月十五日纪。

曹元忠何以同日雕印观音菩萨、多闻天王二像,古正美先生指出此举缘自观音菩萨共多闻天王建于阗国的传说。[9]这一重要提示,豁然凸显出曹氏的佛教治国理想及其多闻天王信仰的于阗背景。据此可知,这种以崇奉多闻天王为核心的护国信仰,实与当时颇为流行的佛教“转轮圣王”(Cakravartirāja)或“法王”(Dharmarāja)观念相表里。

西藏山南《琼结桥碑》(797年以后),实为吐蕃赞普墀松德赞(Khri srong lde btsan,755—797年在位)墓碑。此碑中的赞普尊号,第11行写作“大法王”(Chos rgyal chen po),第33—34行写作“圣神大菩提”('Phrul gyi lha Byang chub chen po)。其中前者,当系“法王”(chos rgyal)一词在吐蕃文献中的最早用例。[10]四川石渠《丹达沟摩崖石刻》之中,主尊大日如来的右胁侍观音菩萨右侧刻有一则题记。其中第1行,即将墀松德赞称为“赞普菩萨”(bTsan po Byang cub sems dpa')。据此可知,吐蕃赞普尊号之中使用“转轮圣王”观念,当不晚于8世纪末叶。根据S 6135.v号《赞普愿文》(9世纪),庄严“当今神圣赞普”,“长为菩萨之人王,永应如来之付嘱”。这一表述,正与如上二例一脉相承。又据S 1181.v号《河西节度使愿文》(931年),曹议金(914—935年在位)自号“大王”,仍然袭用吐蕃时期“长为菩萨之人王,永应如来之付嘱”等辞。此处“大王”即指“菩萨之人王”,这与PT 1120.v号《曹尚书致于阗王书状》(914—920年)第1行称于阗王为“菩萨天子”(Byang cub sem pa'—Then [tse] )相类,亦与IKS 21号《于阗使臣愿文》(于阗文,982年)称于阗王为“菩萨王”(Baudasattū rre,Baudasatvāṃ rāṃdä)无异。[11]根据S 6551.v号《阿弥陀经讲经文》(930年前后),西州回鹘可汗“权称帝主人王,实乃化身菩萨”。此即表明,这类观念当时颇为流行。曹议金之后,曹元忠、曹延禄(976—1002年在位)继称“大王”,譬如PT 1189.r号第23—24行称曹元忠为“大王”(The'i wong,De'i wong),同样具有“转轮圣王”的意涵。

根据PT 1189.r号第1—2行,肃州府主称曹元忠为Thyen the'i wong(天大王)。然而,似乎不能简单化地理解此词的汉文语源问题。这一衔称,或许受到突厥-回鹘政治文化传统的影响,可以释作“天”与“大王”的合体。PT 1188.v号《圣天回鹘可汗告牒》(942年)第12行所谓甘州回鹘“圣天可汗”(Dang ri — Kha' gan)、PT 1106.r号《于阗王致天尚书书状》(944年以前)第16行所谓沙州“天尚书”(Dang re Shang shu),其中dang ri或dang re均系回鹘文tängri(译言“圣天”或“天”,汉文史籍译作“登里”)的藏文借词。[12]S 6551.v号之中,西州回鹘可汗号称“圣天可汗”或“天王”,实为回鹘文Tängri qaghan的不同译法。[13]根据P 2988.v + P 2090.v号《西州回鹘使臣愿文》(回鹘文,10世纪),回鹘可汗、中原皇帝、沙州“太傅”(Taypww)名号之前,皆被冠以tängri一词。[14]钢和泰(A.von Staël-Holstein)藏卷《于阗使臣致沙州太保书状》(925—927年)第1、2、10、27行,称曹议金为“王”(rGyal po)或“天王”(lHa rgyal po),称于阗王为“狮子王”(Seng ge rGyal po)或“狮子天王”(Seng ge lHa rgyal po)。[15]此卷的年代在931年(长兴二年)之前,当时曹议金尚未自号“大王”。考虑这件书状发自于阗,故而其中所记衔称,或为曹氏归义军三代节度使自号“王”或“大王”的张本。PT 1284号《河西节度致于阗王书状》(978—980年[16])第6行,称于阗王为“天大王”(lHa'ɨ rgyal po ched po),其与钢和泰藏卷中的“天王”(lHa rgyal po)并无本质不同。这一衔称频繁地使用于几大政权间的往还书状之中,恐非单一汉地传统之说可以解释。设若关照唐宋之际河西地区的部族生态和文化互动,其所蕴涵的曹氏归义军与回鹘、于阗的政治文化交流自亦不难想见。

[1]陈楠《P.T. 999号敦煌藏文写卷再研究——以往汉译本比较及相关史事补正与考辨》,《中国藏学》2008年第3期,第25—27页。

[2]G. Uray,“L'emploi du tibétain dans les chancelleries des états du Kan-sou et de Khotan postérieurs à la domination tibétaine”,p.83. 黄盛璋先生再传其讹,以致干扰到他对于仲云分布区域的判断,参见《敦煌文书中的“南山”与仲云》,第12页。

[3]山口瑞鳳《吐蕃支配期以後の諸文書》,第519页。

[4]赤木崇敏《帰義軍時代チベット文手紙文書P.T. 1189訳註稿》,第79页。

[5]王尧、陈践《敦煌吐蕃文书论文集》,汉文第192页。

[6]段成式《寺塔记》卷下《宣阳坊·净域寺》,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第24页。

[7]谢继胜《吐蕃天王图像式样考——兼析于阗毗沙门或兜跋毗沙门天王渊源》,沈卫荣、谢继胜主编《贤者新宴:王尧先生八秩华诞藏学论文集》,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第181—185页。

[8]J. Baker,“Vaiśravaṇa and the Lokapālas:Guardian Figures in the Art of Turfan and Beyond”,D. Durkin-Meisterest,S.-C. Raschmann et al. eds.,Turfan Revisited:The First Century of Research into the Arts and Cultures of the Silk Road,Berlin:Dietrich Reimer Verlag,2004,pp.25-26.

[9]古正美《于阗与敦煌的毗沙门天王信仰》,《从天王传统到佛王传统:中国中世佛教治国意识形态研究》,台北:商周出版社,2003年,第488页。

[10]H. E. Richardson,A Corpus of Early Tibetan Inscriptions,Hertford:Royal Asiatic Society,1985,p.37.

[11]赤木崇敏《十世紀敦煌の王權と轉輪聖王觀》,第69、76—78页。

[12]G. Uray,“New Contributions to Tibetan Documents from the Post-Tibetan Tun-huang”,H. Uebach & J. L. Panglung eds.,Tibetan StudiesProceedings of the 4th Seminar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ibetan StudiesSchloss HohenkammerMunich 1985, München:Kommission für Zentralasiatische Studien,Bayerische ,1988,pp.520—524. 关于PT 1106.r号写本的年代,参见参见荣新江、朱丽双《一组反映10世纪于阗与敦煌关系的藏文文书研究》,《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5辑,2012年,第101—102页。

[13]张广达、荣新江《有关西州回鹘的一篇敦煌汉文文献——S.6551讲经文的历史学研究》,原载《北京大学学报》1989年第2期;此处引自《张广达文集:文书、典籍与西域史地》,第159—161、163—164页。

[14]J. R. Hamilton,Manuscrits ouïgours du IXe-Xe siècle de Touen-houangtextes établistraduitset comment és,Tome I,Paris:Peeters,1986,pp.83—92.

[15]W. Thomas & S. Konow,“Two Medieval Documents from Tun-huang”,Oslo Etnografiske Museums Skrifter,Bind 3,Hefte 3,1929,pp.123-126.

[16]关于PT 1284号写本的年代,参见荣新江、朱丽双《一组反映10世纪于阗与敦煌关系的藏文文书研究》,第105—1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