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结 语
基于PT 1189.r号所记史事及其背景,这件书状当系964年肃州府主致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致礼信函。综合如上讨论,PT 1189.r号所记河西地区几大部族或政权间的交涉史事,虽是一个颇为具体的历史断面,但却反映了一个长时段的历史背景。唐宋之际河西地区部族关系与护国信仰的概貌,足可通过这件书状予以管窥和探寻。PT 1189.r号以其多层面的史实信息,集中折射出当时敦煌周边诸多部族碰撞与交流,以及多元文化分异与融合的状况。此点见诸政治文化领域,便是不同部族或政权对于多闻天王信仰的共识和实践,以及对于“转轮圣王”观念的袭用或互鉴。作为政治名号的“天大王”衔称的文化渊源,在此意义上展现出深广的背景内涵和丰富的历史语境。曹氏归义军三代节度使自号“王”或“大王”的文化心态,非惟藉其据有一方而自大自雄这一浅层因素,佛教治国的政治理想和护国佑方的价值动机庶几更占重要地位。曹氏归义军统治敦煌时期的诸多史事,亦可循此路径获得较为通透的诠解。
附识之一:本文原载《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第7辑(2014年)。发表以后,笔者对于译文和正文作过一些订正和补充。此后,白玉冬先生发表专文,对于PT 1189.r号的年代提出新的观点,刊于《丝路文明》第1辑(2016年)。此文指出:P 3272.v号《甘州使头阎物成文书》(967年)并未提及达怛、仲云参与会盟,故而不能作为PT 1189.r号的断代依据(第107页);IKS 13号、P 2741号《于阗使臣奏稿》(924年)表明回鹘、达怛、仲云常于途中劫掠前往甘州的使臣,而且达怛、仲云与甘州回鹘系盟友关系,鉴于PT 1189.r号与这一背景存在相似之处,故而此本的年代应在曹议金自号“大王”的931—935年(第117—120、123页)。笔者认为:IKS 13号、P 2741号所反映的部族关系格局,实为唐宋之际河西地区一个长时段的历史现象,尚不足以作为断定某一写本具体年代的切实依据;与此相反,P 3272.v号所记“诸部盟誓”这一史事,以及“西州离乱”这一背景,仍是目前可资取信的唯一断代坐标。因此,本文原有结论不变。
(记于2018年6月)
附识之二:最近,陆离先生发表专文,对于PT 1189.r号的年代以及相关问题再作讨论,刊于《藏学学刊》第19辑(2018年)。此文基于白玉冬先生的断代之说,主要观点如下:P 3272.v号《甘州使头阎物成文书》(967年)以及相关写本表明,曹元忠掌政时期,归义军已经不能控制肃州,此时甘州回鹘完全领有肃州;PT 1189.r号明言肃州属于“阿郎大王(归义军节度使)城垣”,同时甘州回鹘对于肃州事务仍然保有相当的干涉权,肃州府主为求庇护归义军辖境来的窃贼,未将窃贼交予甘州回鹘;P 3272.v号与PT 1189.r号所记并非一事,故而后者的年代应在931—935年(第67、69—72、83—85页)。笔者认为:基于PT 1189.r号藏文原文和前后语境,其与P 3272.v号所记仍为一事。PT 1189.r号所谓肃州属于“阿郎大王城垣”,实为居于甘、沙两强夹缝下的肃州府主对曹元忠的一种说辞,这与肃州实际依属甘州回鹘并不矛盾。至于窃贼,当系西州“逃人”及其所纠合的“诸处贫下”,并非全系归义军属民。因此,本文总的结论不变。
此外,陆离先生强调,PT 1189.r号中的Thyen the'i wong(天大王)衔称完全出自汉地传统,并举P 3882. 2号《张元清邈真赞》称曹议金为“承天托(拓)西大王”为例(第66—67页)。他将“天”视作“承天”的省称,尚有未尽周致之处。汉地政治传统之中,确实存在“天王”之号。五胡十六国时代的君主称号,通常经过“王”→“天王”→“皇帝”这一不断抬升的过程,亦有因故将“皇帝”降为“天王”的事例。及至唐宋之际,仍有类似事例。根据S 1563号《西汉敦煌国圣文神武王敕》(914年),归义军节度使张承奉(894—914年在位)911年败于甘州回鹘以后,国号“金山国”改称“敦煌国”,王号“天子”降为“天王”。然而,通观PT 1189.r号以及相关写本,当时不同部族或政权对于政治名号的袭用或互鉴蔚为风尚。笔者认为:“天大王”与“天王”并无本质不同,这一衔称难保不受突厥回鹘政治文化传统的影响,可以释作“天”与“大王”的合体。汉地传统中的“天王”即便古已有之,此时恐已突厥-回鹘化了。
(记于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