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韩城西关的南河滩是一排粮食坊,有门店的粮行不上十家。逢到集日,还会有三五十家临时摊位,在河滩边上摆一布袋粮食也是做生意。
侯三学每天都喜欢背着手在南河滩走两趟。他家的染坊在南河滩边上,他家的粮行也在南河滩边上。他沿着河堤走一趟是从后面的染坊到前面的粮行,再走一趟还是从后面的染坊到前面的粮行。
侯三学沿着河堤走的时候,总穿着染坊的围裙,那围裙上沾满了红色、黑色和蓝色,生怕人不知道他是个染匠。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沉稳的脚步走出的是慢悠悠的安然和骄傲,所以都叫他“侯掌柜”,这让他很受用。
他也曾是一个穷娃子,过着吃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十几岁就跟师傅学染布,勤快的他很得师傅的欢心,师傅睡前他去烧洗脚水,天不亮就起来给师傅倒尿盆。当徒弟的前几年,吃的是剩饭,睡的是草窝,出的是牛马力,还挣不到一分钱工钱。放别人早就不干了,有心劲儿的他却咬着牙忍过来了。最后,竟学成了一门完完整整的手艺儿。
如今他有了一家人和生意,试想,那是怎样的一种努力和成功啊!他从侯家门里的一个穷光蛋,干成了如今的侯掌柜,说他没有野心是假话,他还指望着孩子们能当上活套户呢!
他分外关注粮行的生意,哪怕是来一个客家,都会让他不放心地琢磨一番。他担心孩子们会被骗,自家的粮行可是纸糊的灯笼,经不起一点风吹。
昨天夜里他就感到有异常。听小儿子安宗说来客了,他想去前院察看一番,却看见程远宣拿着酒肉进门了,肉香呛得他直捏鼻子。他在心里暗暗地骂:“败家子的营生!”碍于面子他没有跟进去,但他对自己的娃儿们还是充满信心的。
他喜欢天天沉浸在对生活的想象中,他觉得儿子们不但是他的心头肉,还是真真的希望!因为有儿子们守着生意,他们又都既规矩又踏实,这让他内心里十分熨帖。他常常暗地里拿儿子和别人家的娃儿们作比较,看着手足情深的两个儿子忙忙碌碌地张罗生意,曾无数次地感叹:“俺侯三学前世积德,这可不是败家的娃儿啊!”
他去看生意的时候,一贯都是背着手,从来不指手画脚。他喜欢看娃儿们自己干,干出纰漏也不指责。对别人能忍,对娃儿们更得忍,他相信娃儿们自己会把路走直!
老张来的当天夜里,他一夜都没有眨眼。因为油灯一直亮到头遍鸡叫,他在隔墙的院子里,直愣愣地看着漆黑的夜色中那一束灯光,觉得来的不是客家。他对自己的娃儿还是了解的,能把灯油不当回事,肯定是不一般的朋友,所以就没有惊扰。
第二天大早,他将当夜染好的布挑到河里漂洗完后,在染坊的大院子里晾晒起来,等着安宗从家里给他捎饭。等来等去,却见是安国提着饭罐过来。他一向不喜欢让安国给自己送饭,两个儿子不一样嘞!安国是读私塾出来的读书郎,是他老侯家这个门头出人头地的希望。他供不起两个娃儿都上学,所以就留安宗在染坊帮工。按老规程,一家有一个顶门理事的,一个领做干活的,谁也不屈着。所以,他吃安宗送的饭,就像是他给师傅洗脚、倒尿盆,那是历练;看到安国来送饭,倒感觉是不拿自己的脸当脸。
他板着脸说安国:“你是穿大衫子抱算盘的人,在大街上提着个饭罐像弄啥嘞?”
安国说:“俺看安宗在前面下门板开张,就自己跑了一趟。爹,家里来了个朋友,跟您说一声。”
他接过饭罐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来了你就支应着,别怠慢人家。”他挥手让安国走。
染坊门外的河滩里已经摆上了高高低低的粮食布袋,有卖粮食的小商贩在晃悠着等人来。安国转身要去前边的粮行,又被他从后边叫住了。他眨着眼睛示意安国近前,小声交代说:“前几天北山还有人家打仇家,听说也是躲朋友家,被仇家追到朋友家打死了!爹不是多心,世道乱了,你们朋友间来往也得多把握尺寸。吃喝不算啥,千万别惹出事!”
安国思忖着爹说的话,点点头说:“爹,俺去了,您娃儿心里有底儿。”
他看着安国离去的背影,突然提高了嗓门,硬邦邦地强调了一句:“有底儿没底儿,以后的日子都是你自己的,爹能跟着你几年?”
染坊的活儿多,需要漂洗和晾晒的布也多,侯三学叫安宗跟自己一起在河滩里扯起绳子,搭了满河滩或蓝或红或绿或黑的各色花布。院子内的一池子苋蓝已经泡了两宿,该去浆水了;有配好的浆水在几个大缸里,昨天才兑上石灰;还有早几天配好的浆水已经发酵成了。做染料和染布都是传子不传女的眼窍活儿,侯三学要对安宗言传身授,一步都不让离身。配好的浆水一天得无数次地搅拌,眼看着是行了,可啥叫行,啥叫不行,得叫安宗亲眼看着。他带着安宗先把苋蓝池子里的浆水舀出来,一大缸一大缸地装满。弄完了这些,再去弄已经一缸一缸地搅拌勾兑好的浆水,最后才是去处理那浆水已经发酵成的几大缸蓝浆。判断蓝浆是不是充分发酵,全凭一双眼睛和舌头,早不得晚不得,早了晚了染出的布都不鲜亮。爷儿俩把发酵的蓝浆澄清、去水,很小心,不能让缸底沉淀的蓝浆随水倒掉,然后把做成的蓝浆收起来,这就是蒸、煮一锅布料的染料。这一趟活儿做下来,半天也就过去了。
每逢这时候,安宗不但要跟着爹忙,还要去前面粮行门市上帮忙。来回跑得像是星星过月。爹交代了,门店里买卖粮食的粗活儿都由他干,要让哥哥有个当掌柜的样子!
安国曾说爹是老脑筋,现在都是新时代了,到处都在讲平等。冯玉祥的宣传队到韩城宣传过,连女人都不让缠小脚了。爹还老是想着让他家里出个有头有脸的掌柜,连他跟安宗一起抬一袋粮食都要丢着脸叫几声。有时候来个粮食车,他情愿安国坐着记账,自己舍着老身子跟安宗抬粮食袋子,弄得安国看见他干活儿就心不安!安国也知道染坊清池子、倒缸的时辰,每到这时候,宁可赶着把粮行买卖活儿自己干完,也不想叫安宗一声。
这天,正好老张在,一边聊天一边帮着安国做买卖。老张东张西望一番说:“街面上天天如此吗?车来人往。”
安国说:“不如此还能叫水陆码头?除了做生意的人家,逃荒嘞要饭嘞,补锅嘞挑担嘞,卖孩子嘞耍猴嘞,啥人都有。”
老张说:“这地方,来个生脸人,谁也不在意。”
侯安国说:“天天过路的生脸人多得很,谁还在意。”
老张说:“俺看你这儿来往朋友多,还弄了客房,以后落脚就多来打搅了。”
安国说:“客房也是不得已,来来往往的朋友多,老给旅店里送钱不划算。以后你尽管来,就是你的朋友,能报上你名号,俺照样接待。”
老张说:“那我先谢谢你了。”
侯安国说:“拿俺还当外人?”
这时候门外有吆喝着“卖——锅贴馍——”的,侯安国探出头去叫住着个馍篮子的年轻人:“年增,你今天的馍焦不焦?拿几个。”招着手让他进店。
卖馍的人叫王年增,贫苦人家出身,但和侯安国一样,都是程远宣的结拜弟兄。王年增看老张在,笑嘻嘻地说:“俺说呢,不来客你啥时候会照顾俺的小生意!”
侯安国说:“你想搁就连篮子都搁这儿,后晌创子哥带朋友去西桃村找子君,权当是干粮。”
王年增微笑着朝老张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看侯安国不像是跟自己开玩笑,说:“篮子搁这儿,俺后晌还咋卖馍嘞?你找个包裹俺帮你包上。”
侯安国跟王年增算好账,在柜上取钱打发他走,临出门时交代他说:“创子哥说过几天咱们聚聚,你跑跑腿,招呼一下兄弟们。”
王年增说:“知道了,到时候都过来。”
按不住性子的侯三学还是在快晌午的时候去了粮行,进门看看没有外人,就皱起眉头往后院里走。坐在柜子后的安国紧赶两步跟着他进了后院,说:“爹您这是弄啥嘞。”他瞥了儿子一眼,从背着的手里拿出一包牛杂碎朝脸前一亮,说:“爹是怕你丢人,给客人买点儿肉,人家来一趟,咱一顿稀饭像是待客的?”
安国知道爹是不放心,想看看真切。干脆就隔着窗户招呼起来,说:“老张哥,俺爹听说你来了,过来给你送吃的。”
老张显然是听到了响动。侯安国的话音一落,就见老张挑帘子走了出来,叫着叔,满脸带笑地站在侯三学面前。
侯三学上下打量着老张,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干巴巴地说:“家里是开着生意,但咱不是活套户,不能好吃好喝地支应你。可你是安国的朋友,叔心里过意不去,给你送半斤牛杂碎尝尝。等生意做得进钱多了,吃桌坐席叔都敢支应!”
侯三学的话本就说得不顺畅,老张一张口,却把当爹的疑问和当娃儿的不安一下子平复了。他说:“叔,安国交的可不都是酒肉朋友,想来吃肉喝酒的那还是真朋友吗?您要是拿俺当安国的朋友,就把俺看成是你娃儿!”
安国服气了,老张的几句话让他突然间对共产党有了感受,这个团伙不是讲吃好喝好的仗义,要的是人品和大义!
侯三学问老张是做粮食生意的不是?
老张被弄得很局促,尴尬地说:“叔,俺不是做粮食生意的。”
侯三学做出刨根问底的架势,迷瞪着眼看看安国,又审视着老张,说:“你做啥生意,俺娃儿能帮上忙吗?叔能帮上忙也行。”
安国有些尴尬,他不满爹的固执,却不敢直接拦下爹的话头,只好暗中给老张递眼色。
老张笑眯眯地也看看安国,反倒不急不慢地说道:“叔呀,俺不做生意,是在洛阳跟程远宣一起教私学。安国去洛阳跟俺见面多,能说得来,就成朋友了。”
侯三学的脸色一下子缓和了,搓着手说:“您是学董吧?俺看着就不凡,还往生意上想,别怪俺少见识啊!”
后晌的时候,程远宣急匆匆地来了。他说要带老张走,侯安国有些迷瞪,说:“老张哥在这儿住得好好的,你这是往哪儿带?”
程远宣神秘地说:“你先别问,天黑还回来住,完事了哥我亲口告诉你。”
安国觉得程远宣他们有些事还背着自己,也不便纠缠着多问,就说:“不是说后晌去西桃村吗?子君要是来接老张哥,我怎么说?”
程远宣说:“子君在北窑呢,今黑儿一起来住你这儿。”
安国似有所悟地看看老张,看看程远宣,说:“那俺就等着,别拿俺当外人就行。”
老张欣赏地对安国说:“你兄弟是个好兄弟,老程和子君没有说错,俺住在这儿一夜,就喜欢上了!”
安国抱拳承谢,看着程远宣带着老张走了。
一后晌侯安国的心里都有些许不安生,就是那种心中有事而自己却没事的茫然。日头很快就滑过去了,街道上来往的行人也稀稀拉拉地很少。他坐在昏暗的柜台后面,随手噼里啪啦地拨拉着算盘珠子,在等着程远宣几个人回来。
街道上也昏苍苍的时候,程远宣一个人进来了。侯安国招呼他一起上着门板,一边问道:“老张哥呢?子君咋也没有来?”
程远宣说:“他们去西桃村了,今黑儿就不过来了。倒是我得来跟你坐坐,咱兄弟好好地排排话。”
上好门板,程远宣兴奋地坐在门店里,拉着侯安国的手说:“俺入党了,加入了共产党在咱县的第一个党小组,以后俺要带着咱兄弟们一起干革命,把这个旧世界砸烂,建立一个新世界!”
侯安国被程远宣的兴奋感染着,下意识地拿出买好的锅贴馍递给他。两个人一起啃着锅贴馍,程远宣大口大口地啃;侯安国小口小口地啃,一边啃一边等着他继续说出令人新奇的话来。
程远宣说:“国民党有县党部,子君和俺是共产党在咱县的第一个党小组。如果咱们发展的党员多,形成穷苦人的势力,咱也可以成立第一个共产党的县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