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天,一肚子心事的侯安国无精打采地坐在店里,百无聊赖地胡乱拨拉着算盘珠子。他琢磨着程远宣说的红旗的样子,他想象着镰刀锤子的样子,就是想不出一个样子。后悔怎么没有看到张自安当时带着的红旗,也没有仔细问程远宣说的是怎么样站在红旗前宣誓。
他觉得自己冲动的时候很少,但这次是真的有些冲动了。几个人呼啦一下子来了,“革命,革命”地说一通,突然就又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坐在店里发呆。
他打定主意要去西桃村找张自安,看看程远宣说的共产党党小组是个什么东西。他将昨天买王年增的锅贴馍打一个包裹挎在肩头上,交代安宗照看着店,抓了顶麦茬蹄儿帽子捂在头上就出门了。
刚下过一场雨,春上的田野一片葱绿,坡坡岭岭间的庄稼苗都在噌噌地往上长。他顺着小路往北山去,湿润的地上冒出的青苗的清香直熏鼻孔,十分醉人。这是他经常走的路,自从做起粮食生意,南山、北山的路都走得像回自己家了。看到庄稼有这样的长势和墒情,四野都弥漫着好收成的气氛,他知道走村串户的忙碌又要开始了。这里是丘陵浅山区,人少地亩多,庄稼人靠的是广种薄收,要是遇到个好年成,那收成能吃几年。可这儿的庄户院里很少积存粮食,小家小户的经不起兵匪抢掠,大户人家即使有高墙深宅,也难保没有枪兵上门、不被土匪破寨。所以,每到这个季节就有洛阳的粮食贩子来,韩城街的粮行都开始敞开量地收粮食,侯记粮行里也会买进卖出的,兴隆很多。
按说这时他的心情该很轻松,毕竟已经能看到一年的好日子了,可他的心思并不专于此。一路上,不时有锄草的帮工和佃户远远地看着他,手搭凉棚跟他打招呼。这些人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是因为孤身在庄稼地里忙碌,难得看见个过路的,图个打招呼的心情。庄户院子里的掌柜们遇到这样的年成,做梦都笑醒,没有一个不是在自己的地头上晃悠。看到他还以为他是看到了今年的行市才赶早上来,于是背着手、仰着脸乐呵呵地说:
“侯掌柜,是来看看今年的粮食籽儿饱不饱吧?”
他硬着头皮回答:“咋就一眼看出来了?”
那掌柜说:“无利不起早啊,您跑这山上磨鞋底儿,不会是来看景致的!”
他勉强站住脚,赔着笑说:“您眼真毒!俺就不敢在您面前抬抬腿。”
那掌柜很自负地说:“您先看看别人家的,咱家的,等您看过别人家的再说吧。”那气势好像他家的地里长的不是庄稼,而是金子。
搁在以往,侯安国会站住脚跟这些掌柜的拉几句家常,套套近乎。但此刻他更像是个赶脚的,草草地应付着只管朝前走。一路上见个生人都嫌多余,走村过寨的更难免见人。他绕开大路走小路,把麦茬蹄儿帽子拉低了遮住一张脸,一路上大步迈小步跑的,赶到西桃村已经是快晌午。
张自安家在西桃村的东头,是一座前瓦房后窑屋的院落。侯安国坐在张家门前的大石头上时,就听见院子里传出的说话声。他摘下麦茬蹄儿凉帽扇着凉,漫不经心地左右张望着,像是略微喘口气的样子,扎起耳朵听院子里的声音。他能辨别出院子里有张自安和程远宣的声音,也有老张外路人的腔口。这时候,他内心突然间就复杂起来了,他们会接纳自己吗?他仔细地捋着这两天相处的情形,觉得应该没有什么意外,但自己冒冒失失地就来了,是不是个合适的时候?一闪念,又想到了家里的妻女和在染坊一身浆色的父亲,他觉得这样的事情似乎该为一个家酌量酌量。这不是“关帝社”,大家伙儿一起守着家结社防土匪;这是共产党,是牵扯到很远很大的地方,是关于改变一个世道的大事。弄好了,一家老小跟着享安逸;弄不好,说不来全家人都得跟着跳山崖!
就在他前思后想的时候,街道上有从庄稼地里归来的农人走过,顺口给他打招呼:“客,到门口了咋不进去?过路的?”
他惶然地回答:“跑了半天路,想把气儿喘匀实再敲门。”说着站起身做出要敲门的架势,微笑着目送农人从身边走过。
再不敲门就会惹人嘀咕了,他盯着张家大门上的门环,心一横,自言自语地说:“读几年私学就入个‘关帝社’也太亏了,读几年私学就为当个拨算盘子儿的生意人才亏!”说着果断地走上前去拍响了门环。
来开门的是张自安的娘。侯安国随着程远宣称呼她为“姑”,隔着门叫一声“姑——,俺是安国。”
门开了,张自安的娘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是侯家门里的吧?娃儿们刚才还在提说你呢,快进来,差点儿错过饭时。”
院子里的程远宣诧异地走过来,问:“你咋过来了?俺没有说今天在这儿见面啊?”
侯安国笑呵呵地说:“俺要是知道你今天来,就不用跑这一趟了。”说着摘下肩头的包裹,托在手里示意给程远宣看,“买了一兜子锅贴馍,说是支应老张哥嘞,咋一转眼老张哥就跟子君走了。俺赶着送过来,省得咱姑拿着面瓢跑一条街借白面。”
老张跟张自安也从临街的屋子里走出来。老张说:“安国你也实在,留着自己吃吧,还跑这么远的路,俺是家常便饭啥都能吃。”
侯安国说:“俺敢见天吃锅贴馍?俺是想铺张着败家嘞?”
张自安腼腆地搓着手说:“安国哥,俺回来这一回,前后都是拉扯着您破费,俺心里老是不安生。”
程远宣打着圆场说:“来就来了,走,去屋里说话吧。自家兄弟,吃谁的都是吃,分恁清楚以后还咋一起弄事?”
侯安国把包裹递给张自安的娘,几个人一起钻进了临街的瓦房。
瓦房里空荡荡的,挨着墙却放了几条板凳,张自安介绍说想办个农民夜校。他说三里五村的庄稼院里几乎都是睁眼瞎,咱们干革命的人要先教育农民,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要先从识字班和夜校入手,让贫苦人先从识字上觉醒,接受革命的道理。
老张也说,这是咱们遇到一起做的第一件事。革命就是为穷人做事,咱们给不了贫苦人家钱,但咱能先让穷人识字,懂得革命的道理。子君还年轻,俺是外路人,做起事来还需要老程和老侯多多帮助。
程远宣拍拍安国的肩头说:“俺这次回来要在家住一段时间,咱一起把革命搞起来,咱就是宜阳最早的共产党。”
侯安国说:“来都来了,还有啥说的。俺也琢磨了,跟着兄弟哥儿们当共产党干革命,这事可干。”
张自安说:“那咱们想想办法,怎样组织人来听听课,只有让百姓把救中国、救穷人的道理弄透彻,才能让人死心塌地地跟共产党闹革命。”
侯安国说:“创子哥给的书都看了,理儿俺都懂得差不多了,可身边的人还真的要靠你们再讲讲。”
老张向侯安国亮明态度说:“做啥事都得有个小核心,我是省委特派员,临时参加宜阳县共产党党员会议,指导宜阳的地下党支部成立。我和张自安同志、程远宣同志经过协商,达成一致意见,吸纳侯安国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张自安和程远宣作为侯安国的入党介绍人,我主持侯安国的入党宣誓仪式,仪式完毕后共同组织成立共产党宜阳县党小组。”
张自安将一面三尺长的红布展开钉在墙面上,向侯安国讲解旗子上画着的镰刀和斧头代表什么,然后几个人站在红旗前,举起右侧胳膊,握紧拳头,由老张引领宣读入党誓词。老张念一遍,侯安国跟着重复一遍。宣誓完毕后,老张紧紧握住侯安国的手说:“侯安国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个正式的共产党员了,是我们的同志了。你和张自安、程远宣同志共同组成一个共产党宜阳县临时党小组,由张自安担任小组长,一起为党工作,为普天下的受苦人求解放而共同努力。你家的粮铺作为党小组的活动、联络地点,从现在起开始开展党的各项工作,由你负责一切活动的安全和保护工作。”
张自安和程远宣也分别和侯安国握手祝贺,几颗不安分的心在一起跳动,热情和力量很快就凝聚起来。由于程远宣在这一带的人脉基础好,经常帮穷人写诉状、打官司,几个人商定,留他在西桃村配合张自安发展夜校。由侯安国回去先联络几个可靠的结义兄弟,争取一起来参加农民夜校学习,然后在外围发展可以信赖的积极分子。
这时候的侯安国已经认定自己是共产党员了,他认为这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为自己这一年多来跟子君和程远宣没有白操心。在回韩城的路上,虽然还是走得十分平静,但内心是兴奋和激动的。他感觉自己好像是突然有了方向,有了归属和力量,这种感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扑面而来,一下子就跟自己联系上了,自己陡然就似站在了全中国、全世界庞大的背景里。他联想了很多,似乎自己能够想到的穷人,譬如挑担的脚夫、巧要饭的卖艺人、打短工的流浪汉、扛长工的光棍汉、租地种的佃户、卖儿卖女的破落户……甚至是拉着打狗棍儿讨饭的,都成了他将要拯救的兄弟姐妹!
走近韩城寨门的时候,他心底盘算着怎么跟兄弟们说共产党的事。从寨门外走进寨门里,他一路上的兴奋忽然就消失了。寨子里的街道上已经清冷下来,有做夜市的小吃摊儿,还有临街铺面里透出的昏暗灯光,他感到了昏暗中那阴沉沉的气息和压抑。他似乎看到了一家家门户中饥寒苦焦的日子,那种苟且偷安的无奈和无所期待的木然,在这里已经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
一家门里传出来男人打婆娘的叫骂声和孩子们的哭喊声,老太太站在门口呵斥着她的儿子:
“你把人打死了,日子就好过了吗?那你来打娘吧,反正俺也活够了,打死俺,让俺找你爹去,也省下你几碗饭吃!”
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从他的腿边蹿过,嘴里叼着看不清楚是什么的一块东西。后面还跟着几条追逐的野狗,发疯似的窜来窜去地堵截。一对讨饭的祖孙就缩在一家门店的前檐下,那孙女被这些奔突的狗吓得“呜呜”哭起来,瞎眼的爷爷挥舞着手中的棍子护住孙女。
侯安国用手在地上空捞摸了一把,喊道:“打死你个畜生!”假意地甩向狗们。他看着吓得一哄而散的狗们跑开,才关切地问道:“瞎子,今儿个吃点啥没有?”
瞎子显然是听出来了他的声音,挓挲着耳朵说:“要饭的吃不饱也还饿不死。是侯掌柜吧,您又出门了?快回去吧。”
侯安国说:“天还凉,夜里咋不去俺家染坊了?”
瞎子说:“有您跟老掌柜的好心,俺也不能天天去呀,再去别人还以为您收留俺了,就要不来饭了。”
他抬腿朝门店上走,不时有熟人跟他打着招呼。遇见值更的王庆禄,他凑过去咬着耳朵问他:“庆禄,你知不知道创子哥回来了?”
王庆禄说:“地里活忙,俺几天都没有上街转了。”
侯安国说:“就是想叫年曾、自荣和你嘞,创子哥找咱们有事。”
王庆禄问:“是啥事?”
这时候,安国看见安宗正站在门店的台阶上朝他们张望。说:“明天到俺门市上喝着茶再说。”两人分手,一东一西走了。
程远宣是第三天回到韩城的,他风风火火地跨进粮店里,就问侯安国把人联系得怎么样了。
侯安国说:“都联系好了,白天人难凑齐。你先回家看看,落黑儿我去把人都招呼来。”
程远宣对侯安国叮嘱说:“这事咱还不能扯旗放炮地弄,要悄密一点儿,不是咱自己铁实的人不能让知道一星半点儿。”
侯安国说:“按你说的,我就没有多联系一个人,夜里来这儿也是你点名的这几个人。”
程远宣问:“这几天你给他们都说些什么?共产党、革命、为穷人撑腰做主,这些都讲透了吗?”
侯安国说:“按书上说的,该讲的都讲了,可俺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程远宣问:“能戳破窗户纸就行了。你看他们都是啥心思?有缩头怕事的没有?”
侯安国说:“兄弟们都是同进同出,前头有领路的,后头跟着走就行,谁还怕上刀山下火海?”
程远宣满意地点着头说:“今黑儿不在这里坐了,天落黑儿都去寨门外碰头,一起去西桃村听夜校。你带盏走夜路的马灯,我再回家去找几件防身的家伙。”
侯安国吃惊地说:“去西桃村?我可啥都没说呢,说去就去,万一谁有事呢?”
程远宣说:“走夜路咱也不是头一回,一起去外村听说书,不也是说去就去?”说着,他突然压低声音很严肃地强调,“这是组织的命令,记着,组织!”说完,他坚定的眼神在侯安国脸上停留了一下,转身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