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换一种方式生活
我做了一个略显疯狂的决定。
周日傍晚去送詹宇桐上学的时候,我跟他班主任老师说,想给孩子办一年休学,带他出去走走,他性格太内向了,怕以后患上抑郁症。班主任倒是同意我的说法,但她说自己做不了主,需要和校长、教导主任沟通一下。我跟着她来到教导主任办公室,教导主任听了我的诉求,给校长室打了个电话,就把我和老师一起带过去了。
其实校长我认识,我在报社时,他还是个儒雅的中年男子,喜欢吟诗作赋,是语文特技教师,我曾给他发过不少诗歌散文,有过几面之缘。开门一见是我,已成半大老头的校长热情地伸出两手与我相握:“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孟编辑。请进请进。”
教导主任见校长认识我,识趣地退出门外,对校长说:“人我带到了,你们聊。”
老师没走,抢先告诉校长我想给孩子办一年休学。看校长疑惑的眼神,我讲了申文军出事那天的情形,说怕孩子的应激情绪会影响今后的生活,要带他到大自然里走走,改换一下心境。
校长闻言满口答应,还一再称赞我的做法十分正确。就这样,我给詹宇桐办了休学一年的手续,让他再上一周课,准备出发的时候过来接他。
带詹宇桐出行这件事,我是不想跟詹晓宇妥协的。我不能顾了老的就扔下小的,他要是不同意,那就办了离婚再走,从此对他对我都是一个解脱。
出乎意料的是,詹晓宇很痛快地答应了,并在第二天,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小升初的题库,说途中我俩可以一起辅导他功课,别把心玩野了,对以后再回学校上课抵触。
这个举动让我颇有些受宠若惊。自从做了亲子鉴定之后,他对这个孩子从未表现过主动的关心。看着我探寻的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老婆,别这样看我。申文军出事以后,我想了很多。人生太无常了,该珍惜的,就好好珍惜吧,说不定哪一天,想去珍惜都没有机会了。”
出行的准备工作琐细繁杂。我们不是想跟团旅游那样跑景点看人头,而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走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就停下来享受一段慢生活。为出行期间能有点稳定的收入,詹晓宇和房屋中介联系,把我们自己的房子和我爸的房子都部分出租,自己家的贵重东西都锁进主卧,房门换上密码锁,把客卧和阁楼出租一年。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以后,詹晓宇开着那辆凌志车,我们去学校接了詹宇桐,一家五口人,踏上了新生活的旅程。
和我爸商量去哪儿的时候,我爸问许阿姨想去哪儿?许阿姨说,她从来没去过海边,想看看海。这样我们就决定先朝东走去海边,再沿着海边的城市南下,喜欢哪里就住上一段时间。结果第一天刚到海边,老人孩子就都不走了,对大海和海边的美食迷醉不已。詹晓宇把车开到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镇,在一个镇子边上靠海的渔家乐预定了一周的住宿。因为不是旺季,房间很便宜,两间推开窗就能看见潮起潮落的屋子,住一周才700块钱,还包早餐。我爸和许阿姨带着詹宇桐一连在海边玩了三天,还跟着渔家乐的主人坐船出海,兴奋得不得了。詹晓宇跟在他们身后录视频、拍照,晚上回来剪辑修图,在他新注册的小红书账号上分享一天的喜悦。我还是给小晨姐攒稿,几天下来,感觉这个出行改换生活方式的做法,虽然疯狂大胆,却是给家庭中的每个人,都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
一周以后继续往南走,海滨公路的空气里有一股略带鱼虾腥气的清甜,时而经过路边的餐馆,还会传来一阵炸海鲜的诱人香气。我仔细观察两老一小的状态,我爸一贯稳重自若的神情里,现在洋溢着一种欲飞欲扬的劲头,许阿姨的脸上也有了笑意,矢子之痛正在缓解。变化最大的是孩子,他以前只亲近许阿姨一个人,现在跟大家都有话说了,但是我发现,他从来不跟詹晓宇叫爸爸。也许我们都自以为比孩子懂得多,凡事都应该教导孩子,其实心思稍微敏感一些的孩子,心里装的事一点不比成年人少。
詹晓宇的账号最初两天观看的人不少,留言的不多。从第三天开始,他讲了我爸和许阿姨的故事,虽寥寥数语,但马上就引起了关注。等他第五天的更新,进入探讨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的时候,热度开始高起来,留言猛涨。我心里明白,这就是他说的“有营养”的东西一定会火。
从踏上旅途的第一天开始,我给自己定下一个写日记的作业,每天临睡前,都要把一天的经历记下来,哪怕是流水账。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会去记那些愿意记的事情,我本想尽可能多地将行程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以后可以做一本书,没想到此举却帮了詹晓宇的大忙,我的日记成了他更新内容的素材库。
走走停停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我们来到上海。此时不但詹晓宇已成网红,就连我爸和许阿姨,也都成了网络上的知名人士。詹宇桐要求发布视频和照片的时候不要带他的镜头,删不掉的,也要打上马赛克,我也不希望他小小年纪就受到外界太多干扰,乱了心态,就带着他尽量活动在詹晓宇的镜头之外。到上海之后,我征求我爸和许阿姨的意见,去不去迪士尼乐园看看?两个老人说,他们对过山车、跳楼机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也不敢玩,让我和詹晓宇带着孩子去,他们在一家郊区民宿住下,歇两天。詹晓宇说他陪二老去外滩转转,我便带着孩子,和他们兵分两路,奔迪士尼乐园而去。
詹宇桐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即便是去迪士尼乐园这种可以让小孩子瞬间尖叫的事情,他也只是露出些兴奋的神色,点头说声“好”。可在地铁站等车的时候,他突然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问了我一句:“妈妈,我是爸爸的孩子吗?”
这几个字像晴天的霹雳在我头顶炸开。我跟詹晓宇十来年的婚姻里,一大半的时间就是因为这几个字在冷战、疏离,但是那锥心的痛处,从来没被用这么直白的一句话掀开来,暴露在日光之下。可是,再痛,也得回答孩子的问题啊,当年的我是无辜的,今天的他同样是无辜的,就连詹晓宇,也是无辜的,我们的人生轨迹,在那个屈辱的夜晚,被一个衣冠禽兽彻底改变了。
我知道,无论今天我的回答是什么,都将再一次改变詹宇桐的人生轨迹。告诉他詹晓宇是他的爸爸,他会从妈妈的回答里确切地印证爸爸不爱他;告诉他詹晓宇不是他的爸爸,他会追问他的爸爸是谁,为什么他的爸爸不要他了。我怎么回答,对他都是伤害。
孩子睁着清亮的大眼睛,执拗的望着我,仿佛这个问题我不回答,他的眼睛都不会眨。我在脑海里反复权衡了半天,想到詹晓宇这些日子的变化,定了定神,我决定对孩子撒个谎,但是这个谎里是满满的善意。
我蹲下身子,直视着詹宇桐的眼睛,说:“为什么这样问?你不是爸爸的孩子,还能是谁的孩子?”
他的神色里,带了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但还解不了心中的疑问。“那爸爸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的两个问题,一定在他那小脑瓜里萦回了很久,哪个都让我濒临崩溃。可既然选择了第一个回答就撒谎,那谎就必须继续撒下去。“爸爸没有不喜欢你呀,以前他工作实在太忙了,没有多少时间和你相处。我们出来以后,他不是还辅导你功课,带你玩,给你拍照录像吗?再说,喜欢和爱,是互相的,你给我,我也给你。你都不跟他叫爸爸,你想想,是不是你和他一样,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好像懂了,也好像对我的话需要消化。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的压抑透过这两个问题已经释放出来一些,我决定克服自己的恐高心理,陪着他坐一次过山车。
“想坐过山车吗?会不会害怕?”
“想!不怕!”孩子的大眼睛里闪着光。
从过山车上下来,我尖叫把嗓子都喊哑了,像死过一次又活过来。詹宇桐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妈妈,有那么可怕吗?”
我哼哼唧唧地说:“妈妈恐高,这是舍命陪你玩啊。”
“能叫爸爸再陪我坐一次吗?”
“当然可以!你会主动邀请他吗?”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会。”
我特意留下许多项目没去玩,想把机会留给詹晓宇。晚上回到住处,孩子已经累得昏昏欲睡。我给他洗了脸和脚,就安顿他睡下了,自己赶紧把这一天的经过和感慨都写进日记里。有些话和詹晓宇没有直截了当说的勇气,我寄希望于他找素材时看到,对孩子邀请他坐过山车,能有一个积极的回应。写完我把本子放在房间写字台的电脑旁边,他要在电脑上剪辑视频,一定会看。
第二天全家围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的时候,詹宇桐抬头看着詹晓宇,说了句:“爸爸,我想邀请你一起坐过山车。”
詹晓宇对这声清亮的称呼有些猝不及防。他塞了一嘴的食物嚼着咽下,用这点时间来调整情绪。我轻声问他:“昨晚找素材了?”
他点点头,目光迎向詹宇桐:“好的。爸爸陪你再去一次。”
我暗自长吁一口气。这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开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