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溢出的梦
“阿等想吃红椒蒜片意大利面、我选四色芝士披萨,其余的盛智你点好吗?第一次一起吃饭,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和阿等什么都吃的。”
初蕾阖起餐牌,把身体靠后,舒服地倚在七十年代风的藏青色丝绒双人座椅上。
隔着长方形矮木桌,阿等和盛智分别坐在浅灰色单人布沙发和黑皮靠背椅上。
这间艺术风格浓厚的新开业意大利餐厅,位处开满以年青人为客群的时装店和饰品店的小街一隅。
约一千平方呎的店面,看似随意地摆满各式各样七十年代家具和大型盆栽,从挑高的天花板悬垂下一盏盏黄色灯泡,室内流泻着Bossa Nova音乐,气氛十分轻松写意。
餐厅一角还辟有展示角落,陈列着客人寄卖的手工制水晶珠、黏土、银制首饰,小型画作和手织手套、围巾等。
这间环境和气氛都很棒的餐厅,食物和饮料价钱相宜,穿着白衬衫配牛仔裤加上黑色围裙的服务生笑容可掬,网站食评一致推介食物水准令人喜出望外,难怪座位那么难订得到。
非假日的晚上七点半,餐厅内已坐满了成群结队在笑闹的客人和一对对年轻情侣。
“各点各的就好。我要一客腌渍八爪鱼沙拉。你们选自己吃的吧。”
盛智像阅读验尸报告那样仔细地把餐牌每行读过一遍后,放下餐牌,不徐不疾地说道。
“可是分着吃的话,可以多试一些菜式呀。如果你有洁癖的话,用干净的刀叉把菜分起来就好。”初蕾心直口快地说。
盛智举起一只手反对。“我不习惯跟别人分享食物,各自吃自己喜欢的最好,互相迁就这种行为最无聊。”
听到盛智不由分说的回答,初蕾和阿等不禁像被骂了地同时缩起肩膀。
“但、但我想和初蕾分着吃,这、这没问题吗?”
傻傻的阿等像做错事般征求盛智的同意。
“随便你们。”
“盛智你只吃一盘沙拉就够了吗?那个吃不饱的吧。”体贴的阿等又有点担心地问。
“够了。我最近胖了一公斤,正在节食只吃沙拉。”
盛智直率的回答,教阿等和初蕾讷讷地忘了回话。
“怎么了?”
“可是,你一点都不胖呀。”初蕾哑然地说。
“这不是胖不胖的问题,是自律的训练。如果连自己的体重都无法严格管理的人,在人生中注定是失败者。对一件事情松懈的人,也会对其他一百件事情松懈。很多人的人生,就是那样一点一滴、一个关卡一个关卡地崩坏下去,直至全盘崩塌的。”
初蕾和阿等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
重了一公斤不予理会,后果有那么严重吗?初蕾被吓得开始失去食欲,但她的肚子实在饿得咕咕作响。
“可是,你刚才明明把全个餐牌每一行都读了一遍。只吃沙拉的话,你那么仔细地读主菜栏干嘛?”初蕾困惑地问。
“我这个人做事一向很仔细。而且,这也是一种求知欲。我很少来这种年青人餐厅,难得有机会吸收这方面的知识。”
餐牌内容也是人生知识吗?盛智做人未免认真过头吧?这样会不会很累啊!初蕾不禁想。
但盛智似乎完全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奇怪或不合理的地方。
“你们真的不觉得一起研究餐牌,还要商量吃什么,很浪费时间吗?”盛智又一脸认真地诘问。
“浪、浪费时间吗?”
总是很尊重别人意见的乖乖牌阿等,对盛智的话似乎感到十分困惑,露出有点动摇却又无法理解的眼神。
“才不觉得。”初蕾重新捧起餐牌,把脸藏在餐牌后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超级怪人,肯定没什么朋友!”后吐吐舌头。
难怪他没有女朋友!她发明的“驾驶恋爱论”果然Bingo!这个男子,有在意的恋人也会被人横刀夺爱还不明所以吧。
初蕾孩子气地决定在节食男盛智面前多吃一点。
“阿等,我很饿,那我们多挑一个主菜吧。你想吃什么?唔……烤小牛仔肉、香煎带子和盐烤鲈鱼都好像不错,给你三选一。”
“初蕾你选吧,三样我都吃。”
“你选喇。我再念一次,烤小牛仔肉……”
初蕾没法把“三选一”选项再念一遍,因为餐牌从她手上消失了!
她怔了怔,才理解到盛智拿走了她手上的餐牌。
“欸?”
“看,我不是说了?这不是在浪费时间?‘你选你选’‘还是你选吧’这种无聊的对话,你们一生中打算重复多少次?我替你们选好了,就烤小牛仔肉。”
“你别那么随便!吃是很重要的!让我再看看!”
初蕾半站起来,想从盛智手上抢回餐牌。
“你先说烤小牛仔肉,潜意识上分明最想吃这个。既然阿等说无所谓,就选这个好了,不要再浪费时间。”
“别妄自揣测我的潜意识状态。人家都没说最想吃小牛仔肉,是三款都想吃,真的选不到呀。”初蕾气鼓鼓地嚷。
“所以我不是替你选了?”
“谁要你选?我是叫阿等选呀。”
“算了算了,那我也选烤小牛仔肉好了。”阿等在旁打圆场。
“向等!”初蕾狠狠地瞪了阿等一眼。
阿等露出莞尔的笑容。“总之你们不要吵就好。只是一盘菜呀。”
“啊,阿等你终于有点明白了吧?所以我不是说,为一盘菜左思右想又商量个半天最无聊了?”
阿等微微歪着头,看起来对盛智的话还是万分困惑,却又不想无礼地反驳他。
“盛智你这个人一点情趣都没有!”初蕾忍不住说。
“我倒认为我提供的是理智而正确的思考和行为模式。”
“机械人!”初蕾嘀咕了一句。
虽然初蕾心不甘情不愿,但结果盛智还是强势地招来服务生,点好了食物和饮料。
服务生转身离开后,因为初蕾摆着一张扑克脸,阿等觉得围绕着餐桌的气氛很僵,正烦恼地思量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才好,盛智却若无其事地直接进入话题,就像刚才的争执从没发生过。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这个人最讲信用,愿赌服输。我说出我调查得到的情报,由你们向阿猛转达吧。可以开始说了没有?”
盛智一本正经地看了看手表,好像要为说话的时间计时。
“和没趣的男人一起,浪费了难得的晚餐。”
虽然很想听盛智要说的话,初蕾还是气愤难平地再嘟哝一句。
“不要听吗?”
盛智以胜劵在握的表情问初蕾。
“要听。”
初蕾嘟起腮帮却用力点头。
于是,在等待晚餐送上的时刻,盛智开始述说庇雅中学的少女离奇死亡事件。
“死去的少女名叫宫觅希,就读庇雅中学中五C班。啊,先说说我为什么会注意到庇雅中学吧。我堵在各间中学上下学的路上,与同学们倾谈,想勾勒出瞌睡虫现象在各间中学之间蔓延的区域和时间图表。最初碰上一鼻子灰,全市五百多间中学,几乎是同时突然出现有大量学生睡过头迟到,以及在上化学课、生物课、体育课的时候打瞌睡而引发小意外。我把搜查得来的资讯输入电脑,利用软件计算绘画出来的时间和区域图表,纵横交错,比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更混乱。无论跑多少间学校,得出的答案都一样。瞌睡虫现象是在十二月中旬,横跨全市不同区域所有学校同时间发生的。”
果然是个万分仔细的男人,盛智一口气钜细无遗地说到这儿,服务生刚好送上他点的无酒精水果酒,以及初蕾和阿等点叫的冰可乐。盛智喝了一口水果酒润润喉咙。
“不过我没有放弃,继续跑遍全市所有中学,终于给我发现了只有三间中学,比其他学校大概早半个多月出现瞌睡虫现象,分别是庇雅中学、嘉美中学和圣望中学。这三间中学有少数学生由十一月下旬已开始迟到或缺课,并发生过几桩小意外,比如有同学在上美术课时打瞌睡,不小心用美工刀割破手掌,血流如注被送院;有学生在进行化学实验时打瞌睡被灼伤;以至足球队守门员在比赛中途打瞌睡被球砸到头等等。与全市其他学校比对,这三间中学在图表中清晰亮眼地跳了出来,在时间线上早了近三个星期。”
似乎对自己破釜沉舟的侦查和精心制作的图表十分自傲,盛智以几乎无需换气的流利方式,滔滔不绝地说完。服务生正好捧着大托盘走向他们的矮桌,放下了沙拉、意大利面和披萨,对每道菜略作介绍后笑容可掬地退下去。
盛智说了半天,还没提及初蕾和阿等最急于想听的少女事件和梦的谜语。
他们无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把焦急的视线定在盛智脸上,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仿佛浑然不觉地把八爪鱼沙拉拿到面前。
“你不要自吹自擂地一直卖弄你的调查有多么仔细辛苦,快说下去喇。”
初蕾按捺不住地催促他。
盛智还是以自己的步调和节奏,拿起刀叉吃了几口沙拉,露出“还算很不错”的表情嘴嚼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我原本一心以为挖到宝,不过,三间中学横跨三个截然不同的社区和牵扯到大量学生,我的调查开始陷入瓶颈,一直无法找到撒播病毒的始作俑者。”
这个独脚刑警平常是不是都没人听他说话?所以难得身边有听众时,就那么絮絮不休?说来说去都还没说到正题嘛。
初蕾有点没好气地想,呼一口气吹吹浏海。
桌上的披萨飘散出芝士的浓郁香气,初蕾正想把手伸向四色披萨边咬边听,盛智却说出令她顿时恍神忘却眼前美食的说话。
“就在这时候,我从庇雅中学的学生之间,听到了那个毫无合理解释的传说。学生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梦接龙游戏是由一个少女去世后才真正开始疯传的。那个少女就是宫觅希。”
阿等原本也正拿起了叉子,想把还热腾腾的意大利面分盘,听到盛智的话,又忘形地放下叉子。
“我说过我不相信什么梦接龙游戏吧。他们嘴里的‘梦接龙游戏’,明显只是一种引发瞌睡症的超级病毒,在这点上我没打算让步。不过,还是姑且调查了一下少女死亡事件。”
说到这儿,盛智放下刀叉,重重叹一口气。
“十二月二日放学后的黄昏,就读庇雅中学中五C班的宫觅希,在校舍八楼的走廊跳下自杀,被校工发现时已经死亡。死因是脑挫伤。”
“你说这是一桩离奇死亡事件,所以,宫觅希其实是被杀而被伪装成自杀的吗?”初蕾倾前身体低嚷。
听到初蕾的猜测,可能想到那个女孩太可怜,阿等骤然激动起来,青筋暴现地握着拳头说:
“有谁会那么残忍地杀害一个少女?”
“你们别激动!宫觅希是自杀的。”
盛智一脸冷静地纠正他们。初蕾和阿等同时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可是,初蕾没说错,明明是你自己形容这是‘一桩少女离奇死亡事件’。怎可能是单纯的自杀案件?”
听到盛智反驳,阿等虽然有点泄气,仍然继续奋力挺进。
“的确,警方无论怎么挖怎么查,都找不到她自杀的动机……”
“所以就说是他杀啊。”
初蕾有点气呼呼地打断盛智的话。
盛智没好气地翻翻白眼。
“宫觅希是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子,个性文静。除了认真念书外,课外兴趣就是看小说,社交生活圈子很小。虽然庇雅中学是男女校,但校风严谨,同学和家人都说她应该没有交往对象。结论就是,宫觅希无论在校内校外都与世无争,人缘很好,同学和老师也很喜欢她。在这样和善可亲又纯情的女孩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被杀的原因。”
“既然两边的调查都走进死胡同,所以,这是一桩悬案吧。”
盛智瞄了看起来心有不甘地强调的阿等一眼。
“嘟!你们又错了!警方早就把案件以自杀正式结案。”
初蕾震惊地睁大眼。
盛智蹙着眉,无意识地重新拿起叉子,轻轻敲着盘子边缘。
“原因是宫觅希在从校舍的走廊跳下自杀前,在课室黑板上留下了遗言。她把整块黑板,用小小的笔迹填得满满的,重复写下了同一句句子近一百次,简直像被罚抄似的,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梦溢出了’。就是那句话吧?”
初蕾眨着眼,嘟哝着盛智较早前在车厢中说过的话。
话题终于回到梦的主题,初蕾紧张得全身微微一抖。
刚才退了下去的女服务生,轻手轻脚地在桌上放下烤小牛仔肉,看了一眼还没吃过一口的意大利面和披萨,张开嘴巴像想说什么,但看到谈话中的三人无比认真、甚至显得有点恐怖的神情,最后连菜式也没介绍,便识相地悄悄退下。
事实上,三人的确完全没注意到服务生走到桌子旁和放下烤小牛仔肉。
听到初蕾的诘问,盛智眯起眼点点头续说:
“鉴证科考证过那是她本人的笔迹,字体细部的特征和笔顺,跟她留下的笔记比对过,吻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五。虽然字写得歪歪斜斜,与她平常工整的写字风格不符,但警方心理专家也认为这反映出她正承受重大精神压力,处于非常不稳定的情绪,与自杀者的精神状态相符。”
“可是,她没有任何自杀动机呀。”
初蕾讶异地张着嘴。
盛智困惑地点头又摇头,撂了撂垂落左眼的发丝。
“但以状况证据判断,她是留下遗言自杀的无用置疑。我听有份参与调查这桩案件的警队训练同期说,鉴证科在黑板和粉笔上找到她清晰的指纹。走廊扶栏上,也印下了她十指的指纹和鞋印。法医在她遗体的手指、头发和皮肤上,也采到粉笔的粉末。”
初蕾大动作地摇头,闪动着眼眸低嚷:
“但这仍然是一桩悬案,因为宫觅希的自杀事件,留下了一条耐人寻味的尾巴啊。”
“尾巴?”
盛智侧侧头看向初蕾激动的神情后有点无力地点头。
“对,我说少女死亡事件很‘离奇’,就是因为她留下了令人摸不着头脑、像谜语一样的遗言,完全没有合理解释。”
“十二月初,就已经出现了牵扯到‘梦’的离奇事件啊。”阿等满脸迷惘地歪着头。
“梦溢出来了。”初蕾重复呢喃着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梦又不是一杯水,怎会溢出来?”
初蕾和阿等似乎陷入了苦思。盛智摊摊手。
“你问我我也没有答案啊。总之,我苦苦追查到庇雅中学,病毒源头却突然变成少女离奇死亡事件和‘梦溢出来了’这个奇诡留言。这既不合情,又不合理,把人耍得团团转的。少女之死跟全城人没精打采呵欠连连,怎么可能扯得上关系?”
那是因为你不相信梦接龙游戏啊!
初蕾不由得在心里想。
这一切,一定跟那个都市传说的梦接龙游戏有关。
不相信梦的力量的盛智或其他跟他一样只相信“合理解释”的警方侦查人员,无论怎么踏破铁鞋,也无法找到事件背后的真相吧?
“如果你们的组织真有那么厉害的话,就让我看看你们的实力吧。”
盛智以有点挑衅的口吻说。
“突然从人家的车厢Dog Seat钻出来,我被吓个半死。不过,就算你们懂什么心灵移物或心灵移人的魔术,也不代表你们就有能力破解这椿案件。老实说,我并不对你们或那个组织抱有任何期望。”
“你不信任我们,跟我们值不值得信任是两回事。好,就让你大开眼界!”
初蕾从纷沓的思绪中回过神,一脸好胜地扬起下巴。
“那我拭目以待。”
盛智看了看手表,像对自己演说所用的时间拿捏得相当满意似的,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当他的视线移向餐桌上早已冷掉的意大利面、披萨和烤小牛仔肉上时,又憋了憋气,一脸看不过眼地眯起眼睛。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的,明知要谈事情,就不要点热荤吧。吵吵嚷嚷地左挑右选,结果还不是浪费了一桌子美食?”
盛智以胜利者的姿态斜睨初蕾一眼。
初蕾和阿等如梦初醒地看着桌上冷掉了的晚餐。
“不要紧,我们会把东西吃完,不会浪费的。”
阿等说着,这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刚举起叉子想卷起意大利面分盘,初蕾却说出了他最害怕她会问的问题。
“盛智,你身上有宫觅希的照片吗?”
果然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男人,盛智露出一副“怎可能没有”的表情瞟了初蕾一眼,从千鸟格纹西装内袋掏出迷你iPad,熟练地开启着档案。
不要。不要吧。起码在吃晚餐的时候,不要做那种事情吧。阿等边在心里哀叹,边停下了卷意大利面的动作放下叉子。
从盛智的迷你iPad屏幕跳出的相片,是穿着领口结有深绿色丝缎蝴蝶结的粉蓝色衬衫和蓝绿格子呢绒校服裙的瘦削女孩。
可能因为身形娇小的关系,女孩看起来比十六岁要稚嫩年轻。
中分的直发剪至耳垂,脸孔尖细,双颊绯红而有一双慧黠的眼睛,散发着邻家女孩的亲切可爱感觉。
穿着校服的宫觅希站在某道楼梯上,微笑看向镜头。
予人感觉有点朦胧飘忽的微笑。
看着照片,初蕾不知为什么心念一动,萌生似曾相识的印象。
然而,那灵感在脑海里如流星般一闪而过殒落,初蕾来不及抓住流星的尾巴。
环绕着桌子旁的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以感伤的眼神,凝视着照片中恍如向着他们浅笑的少女。
“麻烦、麻烦帮我们把食物打包好吗?”
半晌后,听到阿等哑着声线向服务生说的话,初蕾不敢抬头看向他。
爱哭鬼阿等就是爱哭鬼啊。心里虽然那样想,初蕾自己也不敢抬起头。
耳畔传来盛智似有若无的叹气声。
意大利餐厅里充斥着欢声笑语,唯独他们这一桌显得愁云惨雾。
梦溢出来了。为什么?初蕾垂着头,凝视着少女的脸庞,重复在心里念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