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问题”的经典
从审美欣赏的角度来看,《沉沦》确实很难成为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经典。在语言层面上,它汉语、英语、德语夹杂,甚至是毫无必要地夹杂使用,影响了阅读和传播,给人以极端“不纯粹”的气闷感。小说的叙事技巧,也明显不够成熟,留下了草创期不可避免的历史痕迹。在第七章里,作者直接站出来,向读者解释日本女性的服饰穿着习惯,打乱了以全知视角观察、记录、解释主人公行动和内心世界的叙事节奏,就是一个例子。
以日常生活经验衡量,小说中的主人公“他”,显然也不是一个值得肯定的正面人物。“他”性格孤僻,自卑和孤傲两种极端性格混杂在一起,使得他的行为和内心情绪大起大落,突兀古怪得不可理喻。在日常接触和交往中,“他”时时处处以自我的愿望和要求为中心,稍不如意就拂袖而去,与别人“断交”,在内心咬牙切齿地高喊“复仇,复仇”,令人不寒而栗。更有甚者,“他”明知道自己有忧郁症,明知道自己的心理和行为不正常,但还要有意识地沉浸在这种不正常的状态之中,享受这种不正常状态给自己带来的快感。在明知是自己的过错的情形下,“他”还要故意制造与自己长兄的对立,与之彻底决裂,“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竭力把“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数起来”,以“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自己所受的苦是正直善良的无辜者遭遇到的宗教般神圣的宿命之苦,让自己感觉到“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为了永久地把自己的长兄树立成敌人,从而享受这种无辜者受苦的快感,“他”有意识地针对着“他”的长兄,把自己在大学里的专业从医科改为文科,作为“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在与自身的关系,也就是在个人道德环节上,他也并非毫无瑕疵。他因为“N市是日本产美人的地方”而要求到N市的高等学校去求学,他对陌路相逢的两个日本女学生的毫无道理的愤怒和复仇感,以及他偷窥房东女儿洗浴的场面,以及最后与小酒馆侍女的接触,虽然都出自于正常的人性,也有可以理解的原因和根据,不至于因此而被判定为“一个最下等的人”,但也决不能反过来,称许为值得肯定的正常举动。
总而言之,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沉沦》都很难被看做审美意义上的文学经典。主人公“他”,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正常人,更不是正面英雄,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有着可以理解但却无法否认的严重心理问题的“有病者”。
而有意思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这样一个“有病者”喊出了对祖国热爱,发出了呼唤祖国强大的爱国主义感情?为什么我们会自觉不自觉地沿着这个“有病者”的情感逻辑,反复回到爱国主义这样一个现代文学母题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