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个人”的发现
正如我们所知,《沉沦》是郁达夫“自叙传小说”的代表作。这种小说的通常特征,是不注重外部环境描写的真实,而注重个人情感和体验的真实,注重描写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带有强烈的个人化主观色彩。这也就是说,《沉沦》可能会在环境、情节、描写和人物塑造等方面存在着不真实,不自然的情况,但这种不真实和不自然,却又是从真实地表达作家的主观情感和体验的需要引发出来的。现实主义小说意义上的不真实、不自然,恰好是主观情感和体验的真实表达,体现了“自叙传小说”对真实的追求。突破日常经验,扭曲正常表达,冒犯常识和常规,挑战乃至冒犯我们的审美期待与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正是为了凸显自我的独特存在,最大限度地表达个人的情感和经验的真实性。在这个意义上,郁达夫关于“个人”的发现的经典论断,实际上完全可以充当向导和钥匙,引领我们从“个人”的角度认识和理解《沉沦》。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个人”之发现的论述,包含着互相关联的两个层面。第一,是“个人”如何打破传统文化秩序,颠倒自我与社会的关系而获得了独立存在:
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我若无何有乎君,道之不适于我者还算什么道,父母是我的父母;若没有我,则社会,国家,宗族等那里会有?
第二,是觉醒了的“个人”意识在文学创作领域的体现,“以这一种觉醒的思想为中心,更以打破了桎梏之后的文字为体用,现代的散文,就滋长起来了”。郁达夫指出:
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古人说,小说都带些自叙传的色彩的,因为从小说的作风里人物里可以见到作者自己的写照;但现代的散文,却更是带自叙传的色彩了,我们只消把现代作家的散文集一翻,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种自叙传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学里所最可宝贵的个性的表现。[1]
现代文学的自叙传色彩,就是现代人最重视的个性的文学形式。自叙传色彩的追求,与“个人”的发现乃是同一回事。
回头来看,《沉沦》首先是一个关于主人公“他”如何不断逃离社会,不断逃离人群,逃离先“他”而在的社会文化秩序的规范而成为孤独的“个人”的故事。从情感上和场景上都让人难以接受的爱国主义结局,则是这个孤独的“个人”发自肺腑的真实的呼喊,体现了“个人”对新兴的现代民族国家的要求。正如颠倒自我与社会的关系,打破传统秩序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发现和肯定“个人”的独立存在一样,《沉沦》中的“他”之不断逃离外在社会秩序,同样也只是为了回过头来,按照赤裸裸的个人愿望重新建立自我与未来的“祖国”的现代性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