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变时代的思考者:郭沫若与其诸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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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童年与少年

一 中西学问的筑基

童年启蒙

郭沫若的故乡沙湾是四川的一座市镇,虽然隶属曾经号称“海棠香国”的嘉定府,名声却不甚好,被人唤作“土匪的巢穴”。当地人却不怎么惧怕土匪,郭沫若儿时还曾与几个土匪一起玩耍。土匪绝不抢劫自己的同村人,这是他们的“义气”。土匪的义气只是狭隘的乡情,但这种民风很容易影响一个人的性格,郭沫若本人其实颇有豪放之情,或许也受此影响,这是他的故乡为他染上的一层底色。

郭沫若出生于1892年的秋天,乳名文豹,学名开贞。他的父亲做过各式生意,后来成为一个中等地主。母亲杜氏是州官家庶出的小姐,但家道中落,15岁嫁入郭家。杜氏虽文化程度不高,但也不断地通过自学提升自己,对于子女的教育她非常用心,郭沫若的大哥回忆说:“先妣篝灯夜话,时述先德资淬砺,督不孝等以诗书。”[1]母亲是幼年对郭沫若影响最大的人,他说:“我母亲事实上是我真正的蒙师,她在我未发蒙以前就教我背诵了好些唐宋人的诗词了。”[2]

据郭沫若回忆,4岁半时他就“发蒙”了,对读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母亲教授的诗歌和说书先生讲述的“善书”是两种引子,晚上他听着哥哥读《易经》《书经》,只要听几遍自己就可以背诵。人的天性各有不同,并非所有4岁的孩子在引子的作用下都会对读书有兴趣,因此在天性的基础上,小开贞做出了人生第一次主动选择,向父母要求读书。

父亲自己虽不是读书人,但懂得教育的意义,在家中给子弟们设立了家塾,请了一位当地很有名望的先生沈焕章教书。1897年,小开贞向沈先生拜了师,在“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前磕了几个响头,这是郭沫若第一次接触孔子。此后,在先生严苛的“教刑”下,学生们开始习读《三字经》,读不好的小童要在“大成至圣先师孔老二”的神位前挨打,在这种“惨痛”的记忆中,孔子又被降格成了“孔老二”。

幼童们的功课是学作对子、作诗,平日里白天读经,晚上读诗。“诗”是《唐诗三百首》《千家诗》《诗品》,“经”有《诗经》《易经》《书经》《周礼》《仪礼》《春秋》等,在小开贞眼中,前者虽不能全懂,但比起后者是有天渊之隔了。他对诗的兴趣即起源于此,最喜欢的是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直到他三十岁时对于诗的见解也受其影响。[3]1923年郭沫若在散文《昧爽》中,描写了“我”如何通过默诵《诗品》来驱散幻觉的经历,他念着“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结健为雄”[4],可见儿时诵记之深刻。对于《三字经》和四书五经,小开贞是倒背如流,但并不理解其中的意义,甚至觉得像咒语一般:“四书五经我们读它们时深感困难,并不是它们的内容艰深,实在是它们的外观古涩。”[5]

此外,郭沫若还认为《左传》和《东莱博议》给他了莫大的启发,影响了他喜好作议论和翻案文章的习惯。《东莱博议》又名《左氏博议》,为南宋吕祖谦所著,是当时学习历史的入门读物。周作人曾回忆说:“《东莱博议》在宋时为经生家揣摩之本,流行甚广。我们小时候也还读过,作为做论的课本”,其优点是“大家无有不读的,而且念起来不但声调颇好,也有气势,意思深刻,文字流畅,的确是很漂亮的论”[6]

1900年庚子之变的冲击巨大,清廷被迫进行各种改革,如废八股改为策论,重经义,因此有一个时期流行乾嘉学派的朴学。沈焕章不擅长于此,郭沫若族中的一位长辈郭敬武是经学家王闿运的弟子,郭沫若的大哥曾经在他开设的课堂学习,将朴学的风气带回了家中。乾嘉朴学重训诂与考释,因此家塾教授《说文部首》《群经音韵谱》等,这对于儿时的郭沫若而言十分枯燥无味。让他视为“刑罚”的除了朴学还有点读“御批《通鉴》”的日课:“一长串的人名字点不断时,最感觉头痛。”[7]

社会意识的变化很快也反映在郭家的家塾中,“从前是死读古书的,现在是不能不注意些世界的大势了。从前是除圣贤书外无学问的,现在是不能不注重些科学的知识了”[8]。于是郭沫若开始读《地球韵言》 《史鉴节要》,懂得了历史的概略和世界的大势。《地球韵言》为张士瀛在光绪年间所著,书中按照世界的国别,概括了各国的基本国情,用四字韵言编写,便于儿童记诵。《史鉴节要便读》为鲍东里所著,从太古讲到南明灭亡,亦用四字韵言,二者都是当时非常流行的蒙学教材。例如,梁漱溟在读完《三字经》后,父亲不让他读四书五经,反而要读《地球韵言》[9]。钱穆8岁时,私塾先生也为其讲授《史概节要》和《地球韵言》,他因此对瑞典、挪威的“日夜长短”很感兴趣。[10]

1905年废科举、建学校后,郭沫若的大哥、五哥都进了新式学堂,大哥源源不断地寄送各类新书刊回家,如《启蒙画报》《经国美谈》《新小说》《浙江潮》等。私塾的教材还有各种上海出版的蒙学教科书,如格致、地理、地质、东西洋史、修身、国文等。沈焕章先生使用了一种教会学堂用的《算数备旨》教授数学,郭沫若在12岁时学完了开方。

少年进学

1905年清廷废除了科举,同年郭沫若考入嘉定府乐山县开办的高等小学。他还记得几位授课老师:易曙辉教授乡土志,授课内容就是嘉定附近的名胜和历史,间杂引用历代文人的诗词歌赋。刘书林教授历史、地理、作文和《十六国春秋》。陈济民教授国文,以包世臣的《艺舟双楫》作教材,讲文法时引用的例子是《尚书·尧典》。

有一位曾经留学日本的帅平均先生,身兼“新学”和经学的老师。有趣的是他自己也不太掌握算数,教授的体操和音乐也很浅薄,并不真正具备科学素养。但其经学教得不错,而且言必称“吾师”,一个钟头要说上二十遍。他师承当时著名的经学家廖平,后者“在新旧过渡的时代,可以说是具有革命性的一位学者。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听说也是采取了他的意”[11]

帅先生讲《礼记·王制》的时候将其分成经、传、注、笺四项,他认为经是孔子的微言,传是“孔门的大义”,注笺是后儒的附说。郭沫若受益于此,曾作诗二首以为记述和理解:

题王制讲义

经传分明杂注疏,外王内圣赖谁传。

微言已绝无踪影,大义犹存在简篇。

不为骊珠混鱼目,何教桀犬吠尧天。

而今云翳驱除尽,皎日当空世燦然。

跋王制讲义

博士非无述,传经夹注疏。

先生真有力,大作继程朱。[12]

后来他们又随帅先生学习《今文尚书》,以前郭沫若在家塾里读的是梅赜所献《古文尚书》,经过帅先生的讲解他才明白经学中有今文与古文的派别之分。帅先生的讲义与郭沫若在家塾里所学的段玉裁的“小学”得到印证,也令他感到兴奋。受了这样的启发,郭沫若便开始研读《皇清经解》,觉得最为有趣的是阎若璩的“伪尚书考”,因为他把《古文尚书》的每一处伪撰都考察并列举了出来。

1907年郭沫若进入嘉定府中学,由于校长对于办学没有经验,聘请的中学老师大都水平不够。学生虽然能够学习英文、日文,但日文用了一两个学期连五十音也学不好。

在中学各种令人荒废的学科中,经学是郭沫若唯一有兴趣的功课,这无疑奠定了他未来进行古代思想研究的基础。经学老师黄经华也是廖平的学生,曾借过不少书给郭沫若。郭沫若回忆道:

在小学校对于今文学发生的趣味是他为我护惜着的。他教的是《春秋》,就是根据廖季平先生三传一家的学说。他很有把孔子宗教化的倾向,他说唐虞三代都是假的,“六艺”都是孔子的创作,就是所谓托古改制。为甚么《左传》里面在孔子以前人的口中征引“六艺”的文字?他说这便是孔门的有组织有计划的通同作弊了。他怕空言无益,所以才借重于外,托诸古人,又怕别人看穿了他的伪托不信任他,所以才特别自我作古的假造出许多的历史。他这种见解在当时是很新鲜的。[13]

中学时期,郭沫若开始阅读《国粹学报》和梁启超的《清议报》。前者的学术文章对于中学生来说很难懂,后者就较为易读,郭沫若认为其中表现出某种新的气象。《国粹学报》创办于1905年,主要编辑有邓实、章太炎和刘师培等,是清末国粹学派的主要阵地。《清议报》创办于1898年,是维新派的主要刊物。1901年梁启超概括其特色为“倡民权”“衍哲理”“明朝局”和“厉国耻”,一言以蔽之是“广民智,振民气”。[14]郭沫若虽未详谈自己读这两种刊物的感受,但相信前者对“国粹”的弘扬和后者对时事的议论对他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1908年秋,郭沫若罹患伤寒并发中耳炎,使其听力终生受损。在病中他广泛阅读古籍,对《庄子》《列子》尤为嗜好。

1909年10月,郭沫若因为要求校方和政府交出打伤同学的肇事者,带领同学罢课,被嘉定府中学堂斥退。次年2月,他考入四川官立高等分设中学堂,来到成都上学,这一向是他所期冀的,然而实际情形依然让他大失所望。那里的教师大多照本宣科,经学教授《左传事纬》,国文学习《唐宋八大家文》,历史仅仅教授历代帝王表,国学方面,连嘉定府中学的老师都还不如。新学方面,老师连照本宣科的能力都没有,学生们也是为了混文凭而学习。

学校中没有可学的知识,郭沫若只能在课外读一些感兴趣的书籍。梁启超的论文和章太炎的学术著作都是他的常读之物,只是后者依然很难懂。例如,他觉得章太炎的《齐物论释》“用佛学来解《庄子》,觉得比《庄子》的原文还要莫名其妙”[15]。郭沫若依然喜爱《庄子》,觉得是“古今无两”,此外还喜好《楚辞》《文选》《史记》。“新书”方面他阅读林纾翻译的小说,如司格特的《艾凡赫》(林译名为《撒喀逊劫后英雄略》),其浪漫主义的精神对郭沫若的文学倾向有决定的影响。此外还有严复翻译的《天演论》《群学肄言》等。

以上便是郭沫若对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他写作回忆录时已年届而立,这些无疑是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部分,可以看出对他影响最大的书籍既有中国传统之经典,也有当时随大潮传入中国的各种新学。家塾的启蒙教育为郭沫若的知识结构打造了最初的基础,沈焕章先生教授中国传统文化和新学,这种顺应时代潮流的精神是值得称赞的。从小学到中学,郭沫若主要还是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度影响,他因为自己的浓厚兴趣主动研习了经学,并对诸子有了初步的阅读。学校里教授的新学仅仅有着形式上的新,而非思想或理论性的新,郭沫若通过自学,对西方思想也有了初步的了解,但并不深入。总之,在童年与少年时代,郭沫若打下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根基,对于新学(西学)他也有了最初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