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语法修辞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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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唐诗中的功能变异修辞

功能变异修辞不改变词语原属的语法类别,而是临时赋予其不具备的语法功能。这类方法是在使用词语时从语法角度灵活变通其习惯搭配或固有作用,有助于丰富词语的运用形式和表意功能。就唐诗而言,特别值得注意的功能变异主要是两类情形:一是数词虚用,二是代词活用。

一 数词虚用

数词虚用指数词或数词短语不表实际数目或序次,而临时用于表达数目以外的意义,强调数量多少、程度深浅、时间长短、空间大小、其他性状异乎寻常等。一般认为,古代的三、九、十二、三十六、七十二、百、千、万等言次数或数目之多;半、一二、二三、三四等言其少;无论言其多或言其少,都有夸张的意味。数词虚用遵循了一定的使用习惯,言其多或言其少,改变了数词原来的功能,但又未改变其词性,当属适应修辞须要而采取的功能变异策略。

据我们考察,唐诗继承了以往数词虚用的传统,并在虚用数词的数量和用法上有一定的新拓展。在使用数词时以虚用为主,大多数数词发生了功能变异,其中用于言其多的要远远超出言其少的用量。对数的夸张,往往是和量连在一起的,实际得以强调和凸显的则是数量短语所修饰的描述对象某一方面的属性或特征。

唐诗中的数词虚用,有的是单个数词充当,多的还是百、千、万这些大数目,九、十、七等也较多用。下面各例中的百、千、万都不是表示实际数目,而是表示约数,只表明数和量大,从而强调楼极高、树极多(有几乎所有意)、才极高、瀑布极高、时间极久远等。九天、十年、七哀、七香等带有惯用语的性质,已形成较为固定的夸张性搭配,也并非实指,应该作为极高的天、极长的时间、各种哀情、各种香味等去理解。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李白《夜宿山寺》)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其二)]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望庐山瀑布》)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贾岛《剑客》)。

落日送万古,秋声含七哀。(陆龟蒙《次幽独君韵》)

玉女来看玉蕊花,异香先引七香车。(刘禹锡《和严给事闻唐昌观玉蕊花》)

有的是数词短语充当,三千、一百二、三十六等,情况不一而足。下边的数词短语同样是虚用的,极言物多、人众、价高、距离远、时间长、空间高等,不可拘泥。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骆宾王《帝京篇》)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

朱门不养三千人,谁为鸡鸣得放回。(胡曾《函谷关》)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李白《行路难》)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祜《何满子》)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李白《蜀道难》)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有的是都表多的数词连用或对用,强调作用更为突出。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日期。[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

用来表示数目少的用例不多,这跟汉语中数词虚用的整体使用情况大体一致。以下的半、三两、二三、三四均为虚用,只表示少,不表具体数目。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白居易《卖炭翁》)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白居易《琵琶行》)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杨巨源《城东早春》)

池亭才有二三亩,风景胜于千万家。(方干《孙氏林亭》)

桑柘穷头三四家,挂罾垂钓是生涯。(杜荀鹤《溪岸秋思》)

数词虚用,原词的语义虚化,仍然保有数字意义,只是数字语义不再精确、真实、确定,泛指一定数字范围或任指其中任一数字,伴随而来的则是主观思想情感语义的强化和显著化。虚化主要源于两种途径:一是以定数代不定数产生的语义虚化;二是借助数字对比或变化临时造就的语义虚化。

1.以定数代不定数

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提到了数词的这一用法,[3]并将其归入借代辞格“特定代普通”中的一类。定和不定,应该是指表特定数目或不表特定数目而指代一个数字范围,如“三”的本意就是唯一的基数“三”,而在“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中则只表示一个数字范围,可以是比“一”大的任何一个不确定的数,进而引申表示“多”。定数代不定数,都有类似特点,定数变泛指或任指,数字语的意义因而也虚化,转表多、少、杂等意义。

清人汪中《释三九》对此的解释可做印证:“生人之措辞,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以三;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以九以见其多。此言语之虚数也。实数可稽也,虚数不可执也。”可见三、九虽然都表多,放在一起相比,三为稍多,九为极多。

近人刘师培在《古书疑义举例补》一书中进一步举出了古籍中九种定数代不定数的现象,其中除提到“据成数”“沿故语”“出于悬揣之词”“属词记事,恒视其言之旨为转移”等原因使古籍中多不可实指的虚数外,还指出了“三、九、三百、三千、百、三十六、七十二”等常用作虚数。

除此之外,汉语中还有很多其他习惯用作虚数的数字语,主要有:七、四十九、六十四、八十一、十、千、万、亿、兆以及百、千、万、亿、兆一类大数的组合或重叠等。如“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千、百均为虚数。

实用类表达中数字语一般以准确恰当表达各种数量为目的,语义一般不虚化。而在艺术类表达中,为了突出某种思想情感或形象特征,每每对事物的数量进行夸张处理,或者使用夸张、精细等修辞格,或者选取带夸张意味的规约性形式,数字语语义虚化现象因此也颇为多见,尤其在诗歌等文学作品中更是普遍。

唐诗中,常见十、百、千、万、亿、兆及其组合用作夸张。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白居易《买花》)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白居易《井底银瓶》)

“十”只是言其多,至于“百年”,朱东润先生解释说:“犹言终身。因人不满百岁;一般都以‘百年’指人的一生。”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古从军行七首》(其四)]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白居易《长恨歌》)

“百媚生”的成因仅为“一笑”。“百媚”何其多也,那种妩媚之景因“百媚”之“百”而呈现在眼前,“百”的运用似乎让人真切目睹了杨玉环的绰约风姿。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将进酒》)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诗。(杜甫《房兵曹有胡》)

《艺概》有以下的评论:“杜诗有不可解及看不出好处之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草心’少陵尝自言之,作者本不求知,读者非身临其境,亦何容强意耶?”

唐诗中较多见的是三、六、九以及“三”的倍数用作强调。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游子吟》)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作刁斗。(高适《燕歌行》)

卷我屋上三重茅。(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三谢”是一种礼仪上的虚拟,意犹“多次为之”。这里的“三”都非实数,而是形容其多。

唐诗“六”出现的频率略低于“九”,但和“九”一样,也用于强调“多”。

此日六军同牵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李商隐《马嵬》)

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杜甫《丹青引》)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九回肠”,“九回”和“千里”极言形体的曲折和距离的遥远,暗指愁肠百结、望眼欲穿,突出了形象特征,鲜明表现了作者那种悲愤抑郁和离乡去国的情思。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木兰辞》)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白《秋浦歌》)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望庐山瀑布》)

“十二”只是说“多”,两句诗表明情势紧急。两个“三千”都是对现实的夸张,“白发三千丈”强调“愁白了头”的程度极高,“飞流直下三千尺”强调瀑布高悬、飞流,与下句“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幻想相配,突出瀑布的瑰丽雄奇。

2.数字对比或变化

此外,唐诗中其他一些数词数语或其数量(名)组合也有虚化用法,但不多见。

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李商隐《行次郊作一百韵》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珍”代指精美的肴馔,而“八”也只是强调“多”,从而表现统治者的豪侈和腐糜。“千万”连用表虚,言其多也。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白居易《井底银瓶》)

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元稹《连昌宫词》)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韩愈《山石》)

老翁贫在山中住,耕种山田三四亩。(张籍《野老歌》)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白居易《琵琶行》)

这些原本就是表约数的组合,进一步虚化为不表实数,而是强调多或少,“五六年”“六七年”大致相当于说“这么多年”,“二三子”暗含不求多,“三四亩”暗含不在意数量多少,“三两声”暗含弹拨时的心不在焉。严格地说,由于都负载了诗人的主观情感信息,因而都虚化成了情感符号。

汉宫一百四十五,多下珠帘闭锁窗。(杜牧《燕子》)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杜牧《题齐安城楼》)

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白居易《缭绫》)

这些看似精确的数字其实都是精细修辞格,过于精确反而走向反面,带有主观虚化色彩,充当模糊数,不可当真,不能坐实,都只是表明数量之多,长度之大,借以强调空间的广而遍,突出诗人的思想情感。类似的还有“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杜甫《古柏行》),写诸葛亮庙的古柏树,以“四十围”极言其大,用“两千尺”极言其高,意在以古柏的高大象征孔明人格的高大。

唐诗中的数词虚用还有一点值得注意,仍然是表示数字,却不再是确切的数字。有的根据诗歌须要对原数做了改变,通常是去零取整,如“二十年来万事同”中的“二十”其实是二十二。有的则是根据表情需要做夸大,如“手种黄柑二百株”,读诗者读到的恐怕应该是诗人对黄柑的情有独钟,而不应该在他种下的黄柑究竟是否正好二百株的问题上较真。刘长卿《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中有“独立三边静”,“三边”原指幽州、并州、凉州三州,这里泛指边疆地区。钱起《归雁》中有“二十五弦弹夜月”,“二十五弦”代指瑟。杜甫《绝句四首(其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中的千秋、万里均为数代,以实代虚。杜诗《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中万里、百年也是虚指,正如罗大经《鹤林玉露》所指出的:“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

二 代词活用

唐诗的代词活用,主要是指你(尔)、他三个主要人称代词,除本用即分别用于指称第二、第三人称对象之外,还临时用作指称其他对象。[4]

《唐诗》中“你”除本用外,还较多用于活用。

(1)转指第三人称。

①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峰腰,仍不会鹤膝。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寒山《诗三百三首》)

“你”的语法意义通常是用来称代言语交际时的对方。例①中的“王秀才”并非言语者所交际的对方,而属于自己和对方以外的第三者,句中的“你”是用来称代第三者的“王秀才”。

(2)泛指“人们”“人家”“任何人”。

②理短被他欺,理长不奈你。(寒山《诗三百三首》)

③最幽微,是天机,你休痴,你不知。(吕岩《六么令》)

④你若不信爱,相逢不相遇。(寒山《诗三百三首》)

上面例中的“你”并非确指对方,而是泛指“人们”“人家”。

(3)虚指。

⑤任你千圣现,我有天真佛。(寒山《诗三百三首》)

⑥任你天地移,我畅岩中坐。(寒山《诗三百三首》)

⑦秋到任他林落叶,春来从你树开花。(寒山《诗三百三首》)

⑧饶你得仙人,恰似守尸鬼。(寒山《诗三百三首》)

上例中“你”已经虚化,不再为义。⑤、⑥例中用“任你”,⑦例中用“从你”⑧例中用“饶你”,不难看出,句中“你”旨在凑足音节,齐整句式。“你”通常在“任你”“饶你”等形式中,带有一定的熟语性。

(4)“你”有时候既指对方,也可指“自己”,例如:

⑨世上一种人,出性常多事。终日傍街衢,不离诸酒肆。为他作保见,替他说道理。一朝有乖张,过咎全归你。(拾得《诗》)

《唐诗》中代词“尔”出现1297次(除去用作助词、人名等以外),有第一人称代词和指示代词两种用法。其中做第一人称代词1217次,兼表单复数,做指示代词80次。此外,《唐诗》中“尔”也有一种虚指用法。

⑩钱神任尔知无敌,酒圣于吾亦庶几。(杜牧《题桐叶》)

⑾空花任尔频侵眼,老雪从他渐满头。(刘兼《春晚寓怀》)

⑿咨情枕上飞庄蝶,任尔云间骋陆龙。(刘兼《唇寝》)

⒀征输一云毕,任尔自存亡。(杜牧《郡斋独酌》)

这种句式是在“尔”前加“任”字,于是“尔”的指称义趋于虚化,构成熟语性结构。

“他”也有虚指的用法,即无所称代,也属于一种熟语性结构。

⒁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风雪苦相欺。(李九龄《寒梅词》)

⒂卧向白云情未尽,任他黄鸟醉芳春。(清江《精舍遇雨》)

⒃出得风波外,任他池馆深。(王贞白《太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