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语法修辞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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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唐诗中的重叠与修辞

重叠是指通过词或词中某个语素重复使用而产生一定语法意义的一种语法形式,通常归入词的形态变化。汉语中重叠手段用得较多,也有叫重言或叠字的。重叠与修辞的关系密切,修辞学界一般将其归入“叠字”辞格,用于指“相同的字”“紧相连接而意义也相等”[5]的一类特殊修辞手法。

一 唐诗中重叠的分布

重叠一是用于构词,二是用于词语重叠。前贤认为“这类复词以形容词为最多”,[6]“叠字未必就是副词、形容词,却是用做副词、形容词的居多”[7]。据我们对唐诗的考察,对语素重叠和词语重叠两类形式或手段的选择和运用都很多。其中,两类形式中的形容词固然是最多的,其他此类也有相当的比重。

1.形容词重叠

无论形容性语素或词重叠,通常都具有增强描绘性的作用。唐诗中的重叠形容词或形容词重叠,因而所涉词的数量、类别很多,在句中的位置和用法也更灵活多样。

(1)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2)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岑参《逢入京使》)

(3)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杜牧《赠别二首其一》)

(4)天畔晚峰青簇簇,槛前春树碧团团。(韦庄《登汉高庙闲眺》)

(5)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孟郊《游子吟》)

(6)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杜甫《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

(7)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黄鹤楼》)

(8)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杜甫《九日》)

上述用例,有重叠法构成的形容词,也有加重叠词缀的形容词,也有形容词的重叠式。前三例单用,后五例对举。重叠形式有用于古体诗,也有用于近体诗的,有用于五言的,也有用于七言的,有的用在句首,也有的用在句中或句末。主要充当谓语或谓语中心、状语、定语。就总体而言,联内上下句对举是唐诗使用形容词重叠的一大倾向。

2.动词重叠

动词重叠在唐诗中出现的总量明显不如形容词,主要限于为数不多的一些具体动词,几乎只有词重叠,未见语素重叠。据我们对《北京大学语料库·全唐诗》检索和人工核验,常用动词重叠及其出现的次数,按频次高低统计结果大体如下:行行126次、去去117次、步步81次、喧喧73次、看看47次、泛泛41次、哀哀36次、飞飞35次、望望34次、嗟嗟24次、役役14次、念念7次。唐诗中的动词重叠“表动量,但不同于现代汉语,而是表时量长、动量大”[8]。不同于形容词重叠使用以对举为常态,唐诗的动词重叠也包含较大比例的单用,或与动词之外的其他重叠形成对举。

(9)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杜甫《秋兴(三)》]

(10)行行觅路绿松峤,步步寻花到杏坛。(白居易《寻王道士药堂因有题赠》)

(11)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杜甫《绝句》之二)

(12)去去勿复道,苦饥形貌伤。(孟郊《感怀》诗之二)

(13)池上无风有落晖,杨花暗后自飞飞。(韩愈《池上絮》)

(14)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

前两例为动词重叠对用,例(11)“飞飞”是动词重叠形式与叠音形容词“蔼蔼”相对,后三例均为单用。一般出现在诗句开头或最后,有的充当谓语或谓语中心,如例(9),也有的独立成句,如例(10)、例(12),或做修饰语的,如例(11)。

3.名词重叠

唐诗中的名词重叠种类很少,主要集中在数个表时间和处所的名词,表具体事物的名词重叠也偶有所见。依据我们对《北京大学语料库·全唐诗》检索和人工核验的结果,最多的是年年,出现588次,其他较多使用的还有:处处350次、日日299次、时时202次、朝朝175次、夜夜174次、岁岁86次。常见的是单用,其次是句间对用:时间对时间、时间对空间、具体事物对具体事物,也有名词对其他词类重叠的。

(15)年年喜见山长在,日日悲看谁独流。(王昌龄《万岁楼》)

(16)年年只是人空老,处处何曾花不开。(白居易《与诸客携酒寻去年梅花有感》)

(17)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李白《草书歌行》)

(18)往往幽人寻水见,时时仙蝶隔云来。(钱起《紫参歌》)

(19)幽花避日房房敛,翠树含风叶叶青。(张耒《夏日三首》)

(20)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

各例分别为时间词相对、时间词对空间词、形容词对名词、副词对名词、具体名词相对、名词重叠单用。多用在七言句,最常出现在句首,也有在五六字或其他位置出现的,做状语的最多,也有的做主语。句内对用、连用出现不算太多,但也有一定数量,如:“青油幕下白云边,日日空山夜夜泉。”(雍陶《寄襄阳章孝标》)“长安夜夜家家月,几处笙歌几处愁。”(章孝标《八月》)

4.数词重叠

数词本身数量很少,实际用于重叠的则更少,出现在唐诗中的重叠自然也很少。据我们检索《北京大学语料库·全唐诗》的结果,最多的是“一一”,共120次,其次有两两34次、万万32次、九九15次、三三13次,其余则更少:千千9次、五五5次、七七和六六各2次、八八1次。数词重叠有单用、连用、彼此对用、与非数词重叠式对用等不同情形,数词对用仅见两两三三、三三五五、万万千千、九九六六。一一表示每一或逐一,两两表示两+量词两+量词或成双成对,三三基本上是和两两、五五连用表示概数,三两或三五+量词或成群,千千、万万表示成千上万或数千、数万之意。数词重叠出现在句末外的其他位置,主要做状语、定语,偶尔做主语。

(21)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李白《秋浦歌十七首》之十)

(22)彩骑双双迎宝车,羌笛两两奏胡笳。(储光羲《明妃曲四首》)

(23)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李白《永王东巡歌》之七)

(24)繁弦似玉纷纷碎,佳妓如鸿一一惊。(陆龟蒙《袭美留振文宴龟蒙抱病不赴猥示倡和因次韵酬谢》)

(25)不知万万人,生身埋泥沙。(韩愈《读东方朔杂事》)

(26)赵璧五弦非此贤,九九何劳设庭燎。(元稹《五弦弹》)

(27)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李商隐《促漏》)

前两例数词重叠相对,后三例单用,中二例重叠式分别与形容词、副词相对。数词重叠连用的例子有:“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李白《采莲曲》)“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张志和《渔父歌》)“千千万万皆如此,家在边城亦不知。”(张籍《宿山祠》)

5.量词重叠

根据我们的考察,唐诗里的量词重叠主要见于少数量词。从《北京大学语料库·全唐诗》检索获知:家家125次、声声88次、人人75次、个个34次、句句21次、寸寸14次、行行9次。或单用或对用,表示每一或所有之意,做定语或主语。量词重叠,强调众多和周遍。

(28)声声丽曲敲寒玉,句句妍辞缀色丝。(白居易《酬微之》)

(29)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元稹《寄赠薛涛》)

(30)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白居易《买花》)

(31)柳树谁人种?行行夹岸高。(韩愈 《柳溪》)

除例(30)纷纷是形容词,与个个对举,其余均为量词对举或单用。前两例做定语,后两例做主语。下例稍有不同,前一个做主语,后一个做状语,带有描摹性:“长廊瓦叠行行密,晚院风高寸寸增。”(徐铉《陪郑王相》)

6.拟声词重叠

拟声词有固有和临时两类情形,均以重叠形式为常式。唐诗中大量运用拟声词及其重叠形式,或单用或对用,对用时并不限于与其他拟声词相对。

(32)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李白《送友人》)

(33)弦索摐摐隔彩云,五更初发一山闻。(王建《霓裳词十首》之六)

(34)雷鼓嘈嘈喧武昌,云旗猎猎过浔阳。(李白《永王东巡歌》之三)

(35)丹壑树多风浩浩,碧溪苔浅水潺潺。(许浑《早发天台中岩寺度关岭次天姥岑》)

(36)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白居易《上阳人》)

(37)先揖耿弇声寂寂,今看黄霸事摐摐。(杜牧《寄唐州李砒尚书》)

前两例单用,中两例拟声词对用,后两例与非拟声词相对。分别用作状语或谓语,用于摹状声音。往往也在声音模拟中寄寓某种情绪、渲染某种氛围。

二 唐诗中重叠的功用

从语法角度看,重叠实际包含语素重叠和词重叠两个层级,但从修辞角度而言均可归入“叠字”。叠字的用意“(一)借声音的繁复增进语感的繁复;或(二)借声音的和谐张大语调的和谐”[9]。具体而言,唐诗中重叠的修辞作用,大致可从审美角度区分为以下几个方面:第一,营造语言形式的回环美、对称美;第二,带来意义和内容的强调美、形象美;第三,构建形式和内容统一的和谐美。

1.带来视听上的形式美

所有重叠形式均带有音节的重复,因而具有回环美,重叠形式的连用扩大了回环美的范围,对用则在回环基础上增添了平仄相对的抑扬美和对称的整齐美。从视觉上也有一定的重复、对称,具有整齐美。

夜夜朝朝斑鬓新,年年岁岁戎衣故。(骆宾王《从军中行路难二首》之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萧萧官树皆黄叶,处处村旗有浊醪。(张耒《赴官寿安泛汴二首》)

萧萧暮吹惊红叶,惨惨寒云压旧楼。(王珪《金陵怀古》)

落落精神终有立,飘飘才思杳无穷。(杜牧《送刘秀才归江陵》)

行人杳杳看西月,归马萧萧向北风。(刘长卿《送李录事兄归襄邓》)

宫草微微承委佩,炉烟细细驻游丝。(杜甫《宣政殿退晚出左掖》)

双峰寂寂对春台,万竹青青照客杯。(杜甫《又送》)

小院回廓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杜甫《涪城县香积寺宫阁》)

“夜夜朝朝、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既连用又对用,平仄既交错又对应,有很强的音乐效果。其余叠音分别位于对仗联的上下句中,均在诗句的一二字、三四字或六七字等形成对应,并在节奏点上造成平仄相对,从而营造了节拍、轻重、平仄、回环等多重音乐效果和语形上的视觉效果。

2.带来意义上的强调美

形容词、副词、名词、数词、量词等的重叠形式一般都在语义上有所强化和强调,从而为诗句带去内在意蕴凸显的审美感受。

宫草微微承委佩,炉烟细细驻游丝。(杜甫《宣政殿退晚出左掖》)

池色溶溶蓝染水,花光焰焰火烧春。(白居易《早春招张宾客》)

扰扰劳生秽岁月,纷纷过眼旋尘埃。(张耒《赴官寿安泛汴二首》)

忽忽百年行欲半,茫茫万事坐成空。(白居易《风雨晚泊》)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杜甫《小寒食舟中作》)

可怜处处巢君室,何异飘飘托此身。(杜甫《燕子来舟中作》)

张盖欲断江滟滟,回头更望柳丝丝。(李商隐《曲江》)

江天漠漠鸟飞去,风雨时时龙一吟。(杜甫《滟滪》)

些些风景闲犹在,事事颠狂老渐无。(元稹《赠崔元儒》)

朝朝炼液归琼垄,夜夜朝元养玉英。(吕岩《别诗二首》)

这里用到的形容词有:微微、细细、溶溶、焰焰、扰扰、纷纷、飘飘、滟滟、漠漠、些些,副词有:忽忽、茫茫,名词有:处处、时时、事事、朝朝、夜夜,量词有:片片、些些。有的同义分用,如“微微”和“细细”是状物类,都含有“细小”义;“扰扰”“纷纷”含有烦乱、纷乱的意思。有的类义互补,如“溶溶”和“焰焰”属近似动态的描摹类,一状水流动,一状火初生,对用突出了所写景象的动态和关联;“忽忽”和“茫茫”一着眼于对时间流逝快的感受,一着眼于对事务纷乱模糊的感受,对用强化了人生短暂、世事迷茫的心理感受;“朝朝”和“夜夜”同属表时间,对用后涵盖所有黑夜白天。其他对用,也分别从不同角度表达关联的不同意思,或彼此合作表达统一的意思。

3.带来内容上的形象美

首先是动词,模拟动态,具有动态的形象美。其次拟声词和形容词中表颜色、形状、情态等的类型,则用于描摹声音、形体、味觉、肤觉等静态形象。最后副词、量词重叠与动词相配,也能传递出动态的变化,如:“岑霞渐渐落,溪阴寸寸生。藿叶随光转,葵心逐照倾。”(李世民《赋得白日半西山》)

飞飞择所处,正得众所希。(韩愈 《南山有高树行赠李宗闵》)

田家望望惜雨乾,布谷处处催春种。(杜甫 《洗兵马》)

望望情何极,浪浪泪空泫。(董思恭《感怀》)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

漠漠水香风颇馥,涓涓乳溜味何浓。(卢纶《陈翊中丞东斋赋白玉簪》)

江草且且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杜甫《愁》)

远岫依依如送客,平田渺渺独伤春。(李嘉祐《自苏台至望》)

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杜甫《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三)

凄凄苦雨暗铜驼,袅袅凉风起漕河。(白居易《久雨闲闷对酒偶吟》)

云阴黯黯将嘘遍,雨意昏昏欲酝成。(杜甫《真兴寺阁祷雨》)

4.构建整体的和谐美

重叠形式的运用,一是在形式上形成多样统一,重叠是类同形式、重叠连用和对用是局部的对称形式,与非重叠的其他形式构成差异和错落变化,这是一种整散交错有致的多样统一美;二是在内容上强调和非强调、描状和非描状的表达有机交融,形成变化和统一。二者表里相应,形成话语整体声情并茂、诗画相生的和谐美。

云石荧荧高叶曙,风江飒飒乱帆秋。(杜甫《简吴郎司法》)

贫穷汲汲求衣食,富贵营营役心力。(白居易《闲吟》)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杜甫《曲江二首》其二)

落涧水声来远远,当空月色自如如。(贾岛《寄无得头陀》)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皇皇。(杜甫《暮归》)

每愧尚书情眷眷,自怜居士病绵绵。(白居易《以诗代书,酬慕巢尚书见寄》)

沙头雨染斑斑草,水面风驱瑟瑟波。(白居易《早春忆微之》)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韦应物《寄李儋元锡》)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李商隐《春日寄怀》)

惟有双峰寺,时时独去寻。(贯休《怀武昌栖一二首》)

唐诗中有一首通篇用重叠形式的诗,值得特别提出,即寒山的《杳杳寒山道》:“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该诗集聚了色彩、声响、样貌、动态、时间、空间等各类性状的重叠,形容词、副词、象声词、名词等多种词类的重叠,句首位置连续八次使用重叠,内容上整体形象凸显、感情色彩鲜明,形式上声音整齐、音韵和谐、回环复沓,堪称重叠修辞的一篇杰作。


[1] 王力:《王力文集》第十四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309页。

[2] 参阅王绍新《唐代诗文小说中名量词的运用》,程湘清主编《隋唐五代汉语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3] 参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8页。

[4] 代词活用内容参考了吕叔湘《近代汉语指代词》(收录《吕叔湘文集》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和宋玲艳《〈全唐诗〉人称代词“你”初探》(《成都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全唐诗〉代词“尔”初探》(《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等相关论述。

[5]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9页。

[6] 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吕叔湘文集》(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8页。

[7]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3页。

[8] 王瑛:《唐诗中的动词重叠》,《中国语文》1996年第3期。

[9]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