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事激衷恭陳當今第一切務懇乞聖明特賜省納以端政本以回人心事疏
臣于本月初一日接得邸報,四川等道御史高維崧等一本乞恩認罪事,奉聖旨:「用人出自朝廷,你每不論是非,輒[3]肆行攻擊,抗旨求勝。及有旨著[4]推舉,却又推諉支吾,好生恣横反覆。本都當重治,姑念人衆,爲首的高維崧著降三級,趙卿張鳴岡左之宜各降一級,俱調外任,其餘的各罰俸一年。吏部知道。欽此。」臣見之且疑且駭,退而思之,憂結盈腹,誠不自知其然也。
今夫工部尚書何起鳴,君子歟?小人歟?其訐都御史辛自修也,果有據歟?無據歟?而御史高維崧等之合糾起鳴也,公歟?私歟?此皆章章較著,不待辨而知者也。皇上爲起鳴罷自修,謝之矣,而又降及高維崧等四御史,何歟?皇上以爲用人出自朝廷,是也,今者起鳴訐自修則罷自修,訐維崧等則降維崧等,可謂出自朝廷歟?皇上亦嘗謀諸執政大臣歟?其謀之而不以告歟?其告之而不以聽歟?意者第謀之左右而已歟?或他有所獲罪,而起鳴因而擠之歟?皆不得而知也。夫自修者,其賢與否臣姑無論也;職司考察,反被中傷,大計重典,一朝而壞,臣亦姑無論也;惟是謂維崧等之疏,出自承望,則臣以爲謬甚矣。
臣竊見邇年以來,人心日下,猜忌繁興,讒誹殷積,或曰某也某黨也,或曰某也某仇也,或又曰某也陽爲某而陰爲某也。所附在此則濟其私,不濟其公;所傾在彼則睹其非,不睹其是。遂乃飾無爲有,騰一爲十,塗豕盃蛇,俱成公案。甚矣!時俗之過爲揣摩,幸人之灾而不樂成人之美也!幸而昨者本部奉旨考察,無論恩怨,一秉至公。命下之日,中外翕然稱服,以爲我皇上之明,二三執政之有容如此,無不愧恨其昔之窺之者太淺而求之者之太深也。亦可以見人心之公不容冺,而挽回有機矣。何意復睹是紛紛乎!
在起鳴既疑以宿釁蒙搆,在自修又疑以忤時招尤;在起鳴既見以有援而巧爲排,在自修又見以受屈而急于辯,皆過矣。顧獨坐維崧等承望耶?即爾,彼給事中陳與郊等深詆自修,何爲者耶?何怪乎人言之嘖嘖也!若曰:一則公,一則私,臣不能解也。試使兩者平心定氣,易地而觀,臣恐我之所謂公,固即彼之所謂私,而彼之所謂私,亦即我之所謂公耳。柰何舍我而罪彼哉?爲今之計,臣以爲莫若各務自反而已。起鳴當思何以爲衆論所鄙,自修當思何以爲儕友所猜,維崧等當思何以言出而召侮,與郊等當思何以言出而啓疑。至于執政大臣,尤應倍加檢省,風厲百僚,己雖有善不敢輕以自滿,人雖未諒不敢重以尤人。若無若虚,孜孜汲汲,積而久之,精神透徹,誠意攣[5]如,本無偏好,誰能求同?本無偏惡,誰能求異?雖有褊心鋭氣,皎皎而負爲高者,亦聞焉而慚,見焉而悔,恍然自失而不知矣。如是而猶或貳以二,或參以三,將君子薄之,輿論非之,共起而爲我驅也,何必遽與之校哉?
元輔申時行虚衷雅度,天下共推;次輔許國王鍚爵一心一德,和衷弼理;偕臻斯道,正自不難,要在卓然以臯夔稷契相朂,不但如近時所稱名相而已,庶幾可以答天下耳。若乃以智角智,以力角力,釋仁義道德之用,而競巧拙于毫毛,假饒得濟,終屬雜覇假仁[6],非今日所宜用也。先是,御史甘士价進和衷之説,其指甚美。第不務拔本塞源,而徒欲調停于聲色之間,其究非强上以徇[7]下,則强下以徇上,雖外貌可觀,病根終在。扁鵲盧醫望而却走,而庸人方以爲無足憂,此臣之所以不容已于言也。
抑臣又因而有感焉,請畢其説。臣竊見今之時,凡非科道而建言者,世必詬之曰是出位,曰是好名,又曰是爲進取之捷徑耳;不然,則又曰是多行不韙,計畫無之,聊借以蓋醜而脱計網也。斯四者,亦誠有之矣,而不可不求其故也。臣嘗妄謂,明興二百餘年矣,西漢之經術,東漢之節義,唐之詩詞,宋之理學,並彬彬稱隆,而獨言官之氣稍不振。天下多故,危言讜論,往往出于他曹。無論其逺,即如我皇上莅阼[8],故相張居正用事,數年之内,言官有相率讚頌已耳,有相率保留已耳,有相率祈禱已耳,以求吴趙鄒沈王艾之儔,何寥寥也!又如近日維崧等合糾起鳴,本屬公議,及皇上詰責所以,輒惶恐推避,莫適爲首,惟有謝罪不暇已耳,亦無能自見始末,開廣聖心者。曾不思皇上聰明睿智,從諫如流,有如維崧等披露情愫,曉暢事實,章晰誼理,剴篤言辭,即皇上一覽而悟,未可知也。臣甚惜之!
由此觀之,假令言官不爲利誘,不爲威惕,無事不瑣屑以取厭,有事不依回以取容,牽裾折檻,時不乏人,他亦無繇而奮其説矣。然則使人之得以出位而言者,臺省之爲也。夫人情未有不喜順而惡逆者也,而况于居尊顯者乎?彼其喜也能令人榮,其惡也能令人辱,有一人焉獨拂其所喜,干其所惡,端言正色,侃侃不顧,夫安得而不名高也!名高矣,而當之者方苦于不堪,厭恨之不足而至廢棄,廢棄之不足而至摧折,則天下皆咈然不平于其心。一旦時移事改,是非論定,夫安得而不加殊擢也?且夫短長,人所時有也,天下非盡中行也,食肉者非盡賢與能也,而獨苛求于斯!人欲甘心焉,則天下必有藉爲口實者矣,又安得而不姑舍是也?是故抑者予其揚者也,屈者藉其伸者也,退者佐其進者也,斷可識矣。假令其言是,怡然而受之;其言非,廓然而容之。録其長不疵其短,褒其直不嗔其狂,欣其誠不虞其矯。我用其言,何必計其人;我不用其言,何必疾其人。審如是,人人而能言也,何名可賈?何利可徼?而亦何醜可蓋?非徒然也,而我反因之獲容直之名,收用言之利矣。然則使人之得以賈名,得以徼利,又得以蓋醜者,廟堂之爲也。
至于建言者,其人大都負氣自喜,不耐矜束,闊略于規矩,遇事發憤,往往過當。聽者方内懷不服,退而詢其行事,又不足以滿其意,則曰:「爾以古人畜我,何不以古人自畜?」而前後之人察見意指,又因而媒蘖[9]之以取媚,尋垢索瘢,無所不至。于是遂置其言不復采,而並其人亦賤之矣。假令士能潔躬修行,入不愧妻子,出不愧朋輩,則其人重,其言亦重,夫安得而無聽?然則使人之得以舉而納諸群詬之中者,建言者之爲也。故臣以爲亦莫若務自反而已。自反則上何暇以言爲罪,下何暇以言爲高,惟各盡其在我而已矣。
先是,都給事中楊廷相條陳考察事宜,意欲痛懲矯激之非,蓋亦有説。第人之常情,自是逆指者少,順指者多。不知自反而徒彼此相尤,其究必多者日勝,少者日負,將來之患,正恐不在矯激耳。如曰:「曩居正用事,宜尚異,今非其時也,宜尚同。」則唐虞之際,猶然朝有吁咈,野有誹謗,而孔子亦云「邦有道,危言危行」。方今君聖臣賢,千載一會,不以唐虞有道望斯世斯民,而僅僅較短長于居正柄國之日,此臣之所痛也。是故彼一時也,上下壅隔,群邪朋興,雖無一事不出于私,人皆以爲常。此一時也,上下寅恭,衆正彚集,少有一事不出于公,人皆以爲異。此臣之所以尤不容已于言也。
臣腐儒也,無所知識,生逢明聖,思見太平,情激乎中,不能默默,輒以自反之説進,熟念當今第一切務無過此者。其用心寛而動物速,其操術簡而收效宏。夫惟皇上超然逺覽,穆然深思,凝然獨立,反躬責己,端本澄源;無論大臣小臣、近臣逺臣,而皆視之爲一體;無論諷諫直諫、法言巽言,而皆擇之以用中。仍諭大小臣工,無猜無忌,自責自修,勿惜任怨之名以逢君欲,勿希將順之美以便己私,勿徇[10]一時之喜怒以貽禍將來,勿執一己之是非以誤傷國體。至于左右近侍,亦時以此照察之,使其各知愛惜,共享榮名。其維崧等四御史,姑令照舊供職,則皇上何以不若堯舜?在廷諸臣何以不若皋夔稷契?天下何以不若唐虞?蓋變化人才、轉移世道之機,實在于此。大學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爲本。」中庸曰:「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又曰:「以善養人,然後能服天下。」臣誠不勝惓惓,惟皇上裁察焉!
奉聖旨:「這本黨護高維崧等,肆言沽名,好生輕躁。顧憲成姑著[11]降三級,調外任用。前有旨特諭各部司屬,欲陳所見的,都呈禀堂官,定議具奏。顧憲成曾否呈禀堂上官也,著回將話來。」
癸已二月[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