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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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福法纳·卡马拉

谁能想到,在巴卡力山谷的村庄里,居然还有一所学校!就在那棵吉贝树下。

学校教室的屋顶是茅草盖的,和村里其他的房子一样。教室里有课桌、长凳、黑板和地图,布置得跟法国的学校差不多。老师是马赛人,来洛比快三年了。他嗓音浑厚悦耳,喜欢把颤音“r”发得很重。

因此,巴卡力和周边村落的黑人小孩上过这位老师的课后,说的法语都带着一口浓重的马赛味。

老师的名字叫马纳迪耶,但我们平时都叫他大余。

从我们位于高地上的房子到巴卡力这所土著学校,大概有两公里远。下坡时,必须经过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爸爸把一头原本用来驮东西的水牛给了我当上学的坐骑。这头公牛又高又壮,脊背上有一块大而柔软的肉状隆起,随着步子左右摇晃。它叫鲁克,完全能听懂我们叫它的名字。

我爬到鲁克背上,手里握着缰绳。缰绳是用普通的绳索在牛耳上打两个结做成的。牛耳中间长着两根粗大的牛角,是鲁克的防卫武器。

鲁克的步伐平稳,我用脚跟一夹,它就快步往前走。下坡的时候,它总是一路小跑,我坐在它背上一颠一簸的。第一天上学我就是这样去的学校。去学校的路上会经过原木桥,我的朋友埃里克会从那里跳上牛背,他手里拿着一根细棍,不时地敦促鲁克前进。

埃里克和我是巴卡力学校中仅有的两个白人学生。其余的学生都是洛比男孩,他们住在红土砌成的土房里。埃里克能叫出所有同学的名字。这些男孩半裸着身子,只穿着一块短小的缠腰布,或是一块野猫皮或豹皮,从大腿间穿过,用皮圈系在腰带上。

他们跟族群里的猎人一样,牙尖齿利。同族人之间为了相互识别,在面颊上刻上刀痕作为标记:巫师在他们脸上深深地划开一道口子,为了不让伤口愈合,又在伤口里塞上苔藓和泥土。这些男孩笑起来的时候,紫红色的刀疤就会从耳根到嘴角呈扇形展开。

他们从土屋所在的森林出发,或成群结队或稀稀拉拉地陆续来到学校。路途中,他们光着脚,迈着长腿一路飞奔,结实的肩膀和手臂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发光,像是抹了一层用在发动机上面的那种蓝色润滑油。

他们的脖子上都系着一个用乌木做成的三孔口哨,这是洛比人打猎用的猎哨。他们在盘根错节的灌木丛里战斗时,就是用猎哨来召唤彼此。还有的男孩戴着铜耳环,或者在鼻翼的一侧戴着一颗蓝色的小珠子。

这些就是我来到洛比以后,和我一起玩的新同学。

“你好,埃里克!”

“再见,索库玛!”

学校的大门前,干草铺就的披檐投下一大片阴影,我们每天都在这里集合。集合前,这些奇特的同学们都要走到庭院里高大的芒果树下,把各自的武器取下来挂在树上。

即便是年纪最小的同学,也会挎着抛过光的木质弓箭和用羚羊皮做的皮质箭袋。金属做的箭头从箭袋里露出来,像鱼叉一样带着倒钩。他们把弓箭挂在芒果树较矮的树枝上,放学后再来取走。

洛比人出门总是带着武器,哪怕是去离家二十来步的地方。这里人家之间的房屋距离最近的也有两个多箭程远,但在进入村庄或土屋之前,人们会卸下武器,空着手,表示来者的友好。

我如今还记得那棵芒果树,树叶像漆过般熠熠闪光,树干微微泛红,宽大的树冠在龟裂的红土地上投下一片绿荫。这是一棵和平之树。

而我也开始慢慢变成这个原始国度的一员,变成丛林的孩子。不久之后,我也会和同学们一样,把弓箭和一个箭袋挂在和平之树的树枝上。这是属于我的武器,就算和爸爸给我的酷炫的卡宾枪比起来,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把武器。

这是一张漂亮的弓,用火锻造而成,轻巧结实。火焰赋予了它奇特的棕褐色,看起来仿佛一根象牙,闪烁着岁月摩挲的光芒。握手的地方有一块镂空,上面用皮圈系着一枚白色的小贝壳。箭一离弦,小贝壳就会随之颤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把弓一直被我当作圣物般保存着。它是我的黑皮肤朋友福法纳·卡马拉送给我的礼物,代表着我最宝贵的记忆。

我们学校只有不到二十个学生:弗德、唐布拉,还有红褐色皮肤的乌雷,我只记得几个高年级学生的名字,认不完所有的同学。

班里有一个同学叫雷瑞,他的一根手指被毒蛇咬了,不得不把手指砍掉。他把这根已经风干的手指缝在皮囊里,天天挂在脖子上,当作护身符。

还有一个同学叫汤果。他的布袍口袋里总是装满了白色的肉虫、白蚁或者蚂蚁蛋。他时不时地就从口袋里掏点出来嚼一嚼,跟吃糖果一样。

还有雷尼欧。他的包里藏着一只被驯服了的山猫。他每天都把山猫放进课桌里。上课的时候,这只山猫缩成一团睡觉,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上学的第一天,锣鼓声响后,大家在学校门口排成两行。老师点完名后,说道:

“就差福法纳了,大家进去吧。”

同学们重新回到课桌前。

我等着老师给我分配座位。

“马丁·卡鲁比尔。”

我很想坐在埃里克的旁边。但老师指指第一排,让我坐在讲台斜对面的座位上。我旁边的桌子空着,那就是福法纳·卡马拉的座位。

“埃里克?”

“在,老师。”

“福法纳不在的时候,你就负责给低年级同学领读。”大余说,“其余的同学做习题,拿好笔。开始念题:已知……”

第一节课就这样开始了。

我趴在空白的本子上,完全无法集中精神,题目的已知条件在我眼前跳动。我看到讲台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地图,上面用绿色标注着一片非洲的宽阔森林;绿色之中有一个小红点,代表阿贝索。这片森林从学校大门口延伸开去,环抱着高原,覆盖着山岭,高耸入云的树梢仿佛托住了沉甸甸的苍穹。

茅屋教室的屋顶铺着芦苇和象草,里面又闷又热。室内的热浪和室外的鸟鸣延绵起伏。教室后方传来低年级学生雷鸣般的朗读声。他们扯着嗓子,拖着长长的音调,念诵都德的《塞根先生的山羊》:

“于是,狼扑过来,把小羊给吃了……”

我看见汤果一会儿吐吐舌头,数数手指;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肥肥的肉虫,像嚼口香糖一样大吃起来。

远处,达姆达姆鼓低沉的鼓声渐渐传入耳,巴卡力村的达姆达姆鼓也随之响起来;随后,散布在森林里的村庄都响起了鼓声,将鼓声传递的信息扩散开去。高年级的学生都竖起耳朵聆听鼓声的意义。

“科菲!”

这个正埋头做题的男孩抬起头来看着老师,他伸出双手接过大余递过来的木棍。这是一根长长的棍子,一端是开裂的,可以用作钳子。科菲很熟练地拿着棍子,小心翼翼地走到黑板前。黑板下的墙角里,有一只黑色的像虾一样的东西正在爬行,是一只蝎子!

科菲走了出去,把这只在棍子那头扭来扭去的危险的家伙送了出去,然后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大余在黑板上讲完习题,走到同学中间看大家的解题练习。

突然,老师在我的座位前停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伸长脖子,弯下腰来,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他戴着金属镜框眼镜,厚厚的近视玻璃片后面,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但他不是在看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旁边空着的座位上摆着一个奇怪的玩意儿,靠着木头的椅背。一开始我居然没注意到。

这是一个做工粗糙的人偶雕像,是用一根两处分叉的树枝雕刻成的。树枝的两处分叉代表两臂和两腿;一个核桃大小的泥团安在树枝顶端作为雕像的脑袋。

高年级的学生都注意到老师发现了缺席的福法纳座位上的雕像,但他们马上又把头埋进书本里,不时偷瞟一下大余。

大余用手帕擦擦额头,笑着说:“你们以后可以吹嘘说,你们把老师给吓住了。”

大余没说什么别的话,又回到讲台前开始给我们上历史课。他没有叫人把福法纳座位上的雕像拿走。

于是,这个木雕一直留在原处,一个多星期都没有人动它。

每天早上,我在座位上坐下时都会看到这个令人迷惑的木头人。它似乎在甩开双臂,跨着坚定的步伐,朝着一个没有人了解的地方走去。

在洛比的村庄里,有一种用红土砌成的厚实的建筑,就像筑有垛墙的堡垒一样。建筑的正中心有一条阴暗的走廊,通向用来祭祀的房间,里面供奉着很多护佑族群的神偶。

在祭坛下面摆着一排木雕,象征已经离开家的人——有的出门在外,杳无音信;有的已经走完了生命最后的旅程,再也不会回来。为了区分,那些代表死者的雕像头上都没有泥团。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时,把自己的“头”取下来放在旁边的地上。所有的祖先都用没有头的木雕来陈列象征。

福法纳·卡马拉离开了他的村庄,他去了离巴卡力很远的地方。

对于熟悉洛比风俗的大余来说,他根本不担心。福法纳在命运的安排下,带着他的弓箭翻山越岭,穿越在丛林和山谷之间。他的长着卷发的英俊头颅还完好地立在头顶上。

下课后,疑惑不解的埃里克和我想要找同学们问个明白,但他们都执拗地只字不提。他们完全了解福法纳的事情,这是肯定的,只是他们不愿意向我们透露。

他们恪守着规矩,放学后从芒果树上取下弓箭,就跟我们告别了。教室里,在福法纳从神秘的谜团里走出来之前,属于福法纳的座位一直被那个雕像标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