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不佞[1]少以绘名,性好搜奇,最喜关仝、荆浩笔意,每宗之。游燕及楚,中岁归吴,择居润州。环润皆佳山水,润之好事者[2],取石巧者置竹木间为假山,予偶观之,为发一笑。或问曰:“何笑?”予曰:“世所闻有真斯有假,胡不假真山形,而假迎勾芒[3]者之拳磊乎?”或曰:“君能之乎?”遂偶为成“壁”,睹观者俱称:“俨然佳山也。”遂播闻于远近。
适晋陵方伯吴又予公闻而招之。公得基于城东,乃元朝温相故园,仅十五亩。公示予曰:“斯十亩为宅,余五亩,可效司马温公‘独乐’制。”予观其基形最高,而穷其源最深,乔木参天,虬枝拂地。予曰:“此制不第宜掇石而高,且宜搜土而下,令乔木参差山腰,蟠根嵌石,宛若画意;依水而上,构亭台错落池面,篆壑[4]飞廊,想出意外。”落成,公喜曰:“从进而出,计步仅四百,自得谓江南之胜,惟吾独收矣。”别有小筑,片山斗室,予胸中所蕴奇,亦觉发抒略尽,益复自喜。
时汪士衡中翰,延予銮江西筑,似为合志,与又予公所构,并骋南北江焉。暇草式所制,名《园牧》尔。姑孰曹元甫先生游于兹,主人偕予盘桓信宿。先生称赞不已,以为荆关之绘也,何能成于笔底?予遂出其式视先生。先生曰:“斯千古未闻见者,何以云‘牧’?斯乃君之开辟,改之曰‘冶’可矣。”
时崇祯辛未之秋杪否道人暇于扈冶堂中题。
译文
我年轻时以绘画知名,天性喜好遨游山水寻奇搜胜,最喜欢五代关仝、荆浩山水画的用笔方法,自己作画时经常学习他们。青年时期漫游北京和湖南、湖北一带,中年回到江南,选择镇江居住。镇江周围都是美好的山水,镇江的附庸风雅者,把形状奇巧的石头放置于竹林树木之间做成假山,我偶然看到,感觉好笑。有人问我:“为何发笑?”我说:“世上听说的有真就有假,为什么不去模仿真实的山形,而去模仿迎春神时堆起的拳大的石头呢?”有人说:“你会模仿真实的山形吗?”于是我信手叠成壁山,观看的人都称赞:“简直就是漂亮的山。”于是我叠山的名声在远近传播。
曾任江西参政的常州吴又予先生听了传闻,请我去他那里。他在常州城东得到一块地基,是元朝曾任集庆军节度使温国罕达的园林,只有十五亩。又予先生指示给我说:“这里十亩地作住宅,剩下的五亩,可以仿效宋代司马光‘独乐园’的规模。”我观察这块地基地形最高,探寻它的水源又很深,还有高大的乔木,苍老有力的树枝垂到地面。我说:“此处的条件不但适宜垒叠较高的石山,还适宜向下掘土,使乔木错落分布于山腰,老根盘驳嵌于石间,和画上画的一样;沿着水面向上,建造亭台使它们在池面的倒影错落有致,深奥弯曲的溪壑,长廊飞渡一样高悬,出人意想之外。”园林建成,先生高兴地说:“这个园子从进来到走出,算下来只有四百步,然而我觉得江南的胜景,全部被我收罗齐备了。”另外还有一处小园,虽然只有一片石头垒成的假山和狭小的房间,我胸中所蕴藏的奇巧,感觉已经抒发得差不多了,自己更加高兴。
此时仪征汪士衡中书,邀请我主持他在仪征的园林,寤园也符合我的理念,和吴又予先生的园林,共同驰名于江南江北。闲暇时我撰写了造园的图式文稿,命名为《园牧》。苏州曹元甫先生来仪征游览寤园,汪士衡先生带着我和他交流了两晚。曹元甫先生对寤园赞叹不已,以为像荆浩、关仝绘画里的景物,问如何把这些造园的经验和技巧用文字记录下来呢?于是我把此前写的图式文稿拿来给曹先生看。他说:“这是千古以来没有听说和看见的,怎么只说是‘牧’呢?这是您的独创,将它改为‘冶’就合适了。”
崇祯辛未年(1631)秋末,否道人闲暇时写于寤园之扈冶堂中。
[1]不佞:即不才,古人对自己的谦称。
[2]好事者:此处指热衷于堆叠假山却并不懂叠山之理的附庸风雅者。
[3]勾芒:相传为掌管森林事务的神灵。
[4]篆壑:像篆书一样深奥弯曲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