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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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兴造论

世之兴造,专主鸠匠[1],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古公输巧,陆云精艺,其人岂执斧斤者[2]哉?若匠惟雕镂是巧,排架是精,一梁一柱,定不可移,俗以“无窍之人”[3]呼之,甚确也。故凡造作,必先相地立基,然后定其间进,量其广狭,随曲合方,是在主者,能妙于得体合宜,未可拘率。假如基地偏缺,邻嵌何必欲求其齐,其屋架何必拘三五间[4],为进多少?半间一广[5],自然雅称,斯所谓“主人之七分”也。第园筑之主,犹须什九,而用匠什一,何也?

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愈非匠作可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须求得人,当要节用。“因”者:随基势之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宜亭斯亭,宜榭斯榭,不妨偏径,顿置婉转,斯谓“精而合宜”者也。“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6]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不分町疃[7],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体、宜、因、借,匪得其人,兼之惜费,则前工并弃,既有后起之输、云,何传于世?予亦恐浸失其源,聊绘式于后,为好事者[8]公焉。

译文

世上修造园林,都专注于招集匠人,难道没有听过“三分匠、七分主人”的谚语吗?这里的主人并非园林的拥有者,而是能够规划设计园林的人。古代的鲁班是个巧匠,陆云精通建楼技术,他们难道是手执斧头干活的人吗?至于工匠,他们仅仅在雕凿刻画上显示巧技,在立柱架梁、堆叠物料上表现得技艺精湛,然而在他们手下,一架屋梁或一根主柱,都不能移动,俗语以“无窍之人”称呼他们,是非常准确的。因此建造园林,必须首先考察地形确定建筑的根基,然后再确定它的开间和进数,测量它的宽窄,根据地形的弯曲和方正,进行相应的安排,这要求设计者能够巧妙地利用已有条件因地制宜,不能拘泥或草率从事。假如地基局部方向偏斜或有缺口,何必一定要镶嵌整齐,屋架何必限定三间或五间,以及一定要造几进不可呢?即使半间的屋子,与地形相符,便会天然雅致,这就是主人要占七分的意思。对于园林的规划设计者来说,在整个建造园林的活动中占到十分之九的分量,而工匠的作用只占十分之一,为什么呢?

园林要巧妙地顺应已有条件和借取外部景观,同时还要在确定风格、因地制宜方面有高明的体现。这些都不是工匠可以做的,也不是园林的拥有者能够自己做主的,必须找到合适的人,还要注意节省费用。所谓“因”,就是根据地基走势的高低、体形的方正,修剪阻碍的树木,引注流泉到石上,使它们相互借用;适宜建亭之处就建亭,适宜建榭之处就建榭,同时不妨设计偏僻的小路,布置要有曲折,这就是“精而合宜”的意思。

所谓“借”,就是园林虽有内外之别,而取得景观不必拘束于距离的远近,明媚的山峦在远处耸立,古寺的檐角和外墙在空中翘起,眼光远望,平庸的景观应予隐蔽,美好的则须收于眼底,不管田头地角,都使其化为烟云景物,这就是“巧而得体”的意思。这些得体适宜、因地借景的作用,如果得不到合适的人来主持设计,再加上吝惜费用,必然导致前功尽弃,即使有像鲁班和陆云那样的后起之秀,怎能流传后世?我也害怕逐渐失掉建造园林的根本,于是在后面画了图式,以供同好者参考。

[1]鸠匠:召集工匠。

[2]执斧斤者:拿着斧头和刀具干活的工匠。

[3]无窍之人:指不知趋避的笨人。

[4]间:中国传统建筑的空间基本单位,按照轴线对称布置,主要建筑都坐落于轴线上,一般住宅多为三间或五间。

[5]广(yǎn):因岩架成的屋子。

[6]绀(gàn)宇:指寺庙。绀,青而含赤色。

[7]町疃(tǐng tuǎn):田野。町,田间小路;疃,村庄。

[8]好事者:爱好造园的人。

赏析

本篇探讨建造园林的理论原则,是作者计成一生造园实践的理论总结,它与《园说》构成《园冶》全书的总纲。

对于一般的建造活动,计成遵循“三分匠、七分主人”的谚语,他对主人的理解也自出心裁:“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主人并非屋宇园林的拥有者,而是设计者,这一新解突出了设计者在建造活动中的关键作用。计成还提出:“第园筑之主,犹须什九,而用匠什一。”在构造园林的活动中,设计者的作用占到十分之九,而工匠的作用只占十分之一,这是计成多年的造园实践和作为职业园林设计者的理论总结。

设计者要有总体的眼光和驾驭全局的能力,犹如柳宗元《梓人传》中所描绘的梓人,柳宗元解释“梓人”说:“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这一行当要考察物料的形状和特性,指挥工匠进行分割制作。他们“专其心智,能知体要”,与古代行政系统中的宰相一职相似。

计成虽然以造园为业,依附于达官贵人,但在他心目中,园林设计者的身份并不低贱,甚至可以和宰相有几分相似。与计成同时代的散文家张岱这样来描述造园的过程:“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显,胎于石,娠于磥石之手,男女于琢磨搜剔之主人,至于园可无憾矣。”以生命孕育过程比喻假山的叠砌,显得尖新俏皮,读者在莞尔之后细思,不得不佩服张宗子的灵心俊笔。张岱这里的主人,可以理解为挑剔的园林拥有者,也可以理解为园林设计者。张岱称赞明末文人邹迪光(号愚公)在无锡惠山下的园林说:“愚公文人,其园亭实有思致文理者为之。”思致文理,即设计者的思路和情趣。计成和张岱对于园林设计的理解是相通的,他们都重视设计者的主体意识。陈从周先生也认为:“造园一名构园,重在构字,含意至深。深在思致,妙在情趣,非仅土木绿化之事。”(《续说园》)

关于构造园林的原则,计成总结为“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因、借、体、宜是最具理论高度的造园理论范畴。所谓“因”,就是顺应、依据的意思。《管子·心术上》说:“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故道贵因。因者,因其能者言所用也。”这里的“因”,就是撇开自己而以客观事物为依据,根据事物自身的特点来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贵因”被《管子》提炼为一种哲学方法论。其后的《吕氏春秋》专列《贵因》篇,提出“因者无敌”。计成标举的“因”,充分吸收了《管子》和《吕氏春秋》关于“因”的论述,并将其运用于园林设计和建造活动中。“借”即借景,园林要充分借助外面的景观和四时风景的变化,《园冶》中专门有一篇《借景》,经过计成的论述,借景已经成为中国古代园林设计的重要思想。“体”“宜”也是内涵丰富的哲学范畴,在这里可以理解为得体、适宜。用于园林设计建造的“体”“宜”与书法结构三十六法中的“却好”的意思相通,所谓“却好”,就是恰到好处,“谓其包裹斗凑,不致失势,结束停当,皆得其宜也”。“因”“借”“体”“宜”作为构造园林的普遍规则,贯穿在《园冶》的全书之中,既有深厚的文化渊源,又与其他文学、艺术门类相互沟通。

陈从周先生说:“造园之理,与一切艺术,无不息息相通。故余曾谓明代之园林,与当时之文学、艺术、戏曲,同一思想感情,而以不同形式出现之。”(《说园(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