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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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说

凡结林园,无分村郭,地偏为胜,开林择剪蓬蒿;景到随机,在涧共修兰芷。径缘三益[1],业拟千秋。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山楼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即是。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

梧阴匝地,槐荫当庭;插柳沿堤,栽梅绕屋。结茅竹里,浚一派之长源;障锦山屏,列千寻之耸翠。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刹宇隐环窗,仿佛片图小李[2];岩峦堆劈石[3],参差半壁大痴[4]。萧寺可以卜邻,梵音到耳;远峰偏宜借景,秀色堪餐。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白蘋红蓼,鸥盟同结矶边。看山上个篮舆,问水拖条枥杖。斜飞堞雉[5],横跨长虹。不羡摩诘辋川,何数季伦金谷。一湾仅于消夏,百亩岂为藏春?养鹿堪游,种鱼可捕。凉亭浮白[6],冰调竹树风生;暖阁偎红,雪煮炉铛涛沸。渴吻消尽,烦顿开除。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泪;晓风杨柳,若翻蛮女之纤腰。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窗牖无拘,随宜合用;栏杆信画[7],因境而成。制式新番,裁除旧套;大观不足,小筑允宜。

译文

凡是建造园林,在村庄或城边。园林的位置要偏僻一点才好,在树林间的荒地里剪除杂草;因境随机会出现各种景观,在水边就可以修整兰花。小路边种上松、竹、梅,这样(有归隐之境的)园林则可以传之久远。围墙在藤萝间时隐时现,房屋在树梢上曲折错落。在小山上的楼顶远眺,满眼都是美景;在竹林里寻访幽致,每一处风景都让人心醉。屋宇须高爽,窗前门前要空旷。可以尽观千顷碧波,饱览四季烂漫的色彩。梧桐的树荫布满一地,槐树的树影映满庭院;堤岸边种着柳树,绕房屋栽点梅花。在竹林里盖一间茅草屋,探寻源头,疏浚水流;山峦叠嶂如锦绣画屏,门前耸着高高的青山。这些虽然都是由人工安排的,却宛若天成。

寺庙隐现于圆形的窗里,仿佛唐代小李将军的一幅小画;斧劈形的石头堆出山峦岩壑的形势,就像是黄公望画的半壁山峰。清寂的寺庙可以选作邻居,能听到钟鼓诵经的声音;远处的山峰可以借来作为景观,其秀美的姿色简直可以饱餐。邻近道观,可以听见仙鹤的鸣叫;观赏水面的白𬞟红蓼,也可以与水旁石头上的鸥鸟结盟。如果想观赏山景就坐着竹轿上去,如果想水边漫步就拄着枥杖缓行。城市的女墙在远方斜起,长桥横跨水面。有这样的景致就不须羡慕王维的辋川园,也不必夸说石崇的金谷园了。一湾曲水,可以乘凉避暑,百亩园林,岂止可以收藏春色?园中的鹿可以骑游,水里的鱼可以捕钓。夏天在凉亭喝着加冰的酒,风从竹林吹来凉意;冬天在暖阁里依偎着火炉,煮沸的雪水烹出茶香。口中不再干渴,心中的烦闷也消除了。

夜间的雨水打在芭蕉叶上,像夹杂鲛人的泪点;晨风吹拂杨柳,像白居易侍妾小蛮纤细的腰肢摇摆。把竹子移至窗前,将梨树分开单独成为一个小院;柔和的月色照在小院,清风吹过竹子发出瑟瑟之声。扰了堆在榻上的古琴和书卷,仿佛池塘映着的半轮明月也在波动,几席之间感觉清气袭来,心中顿时远离世俗。窗户不必有所拘束,只要适宜有用即可;栏杆的样式须根据具体环境随手画出。格式要新颖,俗套必须屏除。这样做法,虽然对于规模宏大的景观仍然不够,但构造小型园林足够了。

[1]三益:古人把松、竹、梅(或石)称为“三益之友”。江淹有“开径望三益”诗句,“三益之径”指隐士的园居。

[2]小李:指唐代李昭道,与其父李思训都善画山水,人称“大小李将军”。李昭道尤擅小幅。

[3]劈石:像斧头劈过形状的石头,山水画的皴法有大斧劈、小斧劈等笔法。

[4]大痴:元代山水画家黄公望,字子久,号一峰,又号大痴道人,笔意简远,擅用皴笔,代表作有《富春山居图》等。

[5]堞(dié)雉:指城墙。堞,城墙上齿形的女墙。雉,古代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6]浮白:原为罚酒的意思,后指饮酒。浮,罚人饮酒;白,罚酒的酒杯。

[7]信画:随手画出式样。

赏析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杜丽娘这句幽怨的台词,开启了一位聪慧多情的少女感春、怀春、伤春的凄美故事。在中国古代戏曲、小说中,园林往往是青年男女恋爱的场所,带着浓郁的旖旎色彩。而现实生活中士大夫的园林,是他们休息、游乐的场所。《园说》也属总论性质的文字,阐述了园林用地、景物设计、审美情趣等造园理论。

关于园林景物设计,计成提出了“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原则。“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内涵指通过人工安排,园林内部的景物要达到合乎自然之理的存在的境界,这就不是简单地模仿与再现自然,而是要合乎自然之道,体现了园林独立存在的价值。园林所呈现的景观,不管是园林内部的景点还是通过借景所取得的效果,都要有画意,小幅像小李将军的工笔山水,而假山的纹理要带着黄公望山水画皴笔笔意。计成所描绘的园林风景,既有空间上的高低起伏,山水、花木、建筑错落有致,也有晨昏、四季景色的变化多姿。他要呈现的,是一个开放的流动的又有鲜明节奏感的空间,它可居,可赏,可以怡悦性情,还可以引发主人高远出尘的情怀,使他们能通过有限的风景去感知无限的自然之道。文末计成特别提到门窗和栏杆的式样,它们对于观赏景致非常重要。园林,对于文人士大夫来说,是一块诗意的栖居之地。

晚明时代的江南士大夫,热衷于构造园林。他们参加科举考试,考中进士后在仕途沉浮。他们一方面充分享受晚明社会的声色之乐,聚敛财富,一方面又不惜重金为自己营造园林,作为退出官场后的休养之地。虽然有不少园林建造得精巧别致,但其主人真正享受的时间却非常短暂,张岱总结宁波士绅的园林兴废情况说:“四明缙绅,田宅及其子,园亭及其身,平泉木石,多暮楚朝秦,故园亭亦聊且为之,如传舍衙署焉。”

我们读吴梅村的《鸳湖曲》,也会惊叹于作为政客的吴昌时在老家嘉兴南湖边所修造的园林如此漂亮。他的私家园林竹亭出自园林名家张涟之手,那里接待过许多江南名士。然而吴昌时得意时长袖善舞,最终却在政治倾轧中死于非命,不能享受鸳湖的绿柳春波。

计成是职业园林家和画家,他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园冶》一书的主体是用骈文写成的,骈文讲究对偶、声韵、文采和用典,是用文字堆叠出来的华美建筑。对于空间感觉特别出色的计成来说,使用骈文这种形式,充分发挥了他的优长。除了常规的对仗形式外,计成还会使用一些特殊形式的对偶句式,如:“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这里包含四组对偶句,分别以竹和梨引出描写和感慨,这种情况一般可以作并列式处理,即每组对偶句的上句说“竹”,下句说“梨”。而计成没有这样安排,各组内容以顶针的方式组织,“分梨为院”为第一组对偶的下句,第二组对偶的上句“溶溶月色”与其内容相连,这就形成了前后勾连、回环往复的效果,有点像园林内部的回廊。《园冶》的文采也值得我们涵泳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