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圈
“我如此从第一圈降至第二圈,那儿更局促逼仄,更为凄苦以致催人悲泣。”[20]但丁《神曲》中最富盛名且最受爱戴的篇章由此展开。这一章唱颂了弗朗西丝卡(Francesca)与保罗(Paolo)这一对永远被暴风雨席卷的恋人。行者但丁请求弗朗西丝卡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她温婉地应允,同时她的恋人保罗以绵亘的泣涕声伴随着她的讲述。当故事结束时,但丁用这些话终结了这一章:“哀怜中我若死去般昏厥,并如尸身般仆倒”。
我们不必为对第五章绵延数世纪的迷醉感到惊诧。我们被这催人心肠的爱情故事深深触动,女主人公将故事讲得如此凄婉而绝美。我们在她的罪业中找到了值得欣赏甚至大概希望亲身经历的东西。“啊,”我们会自言自语道,“像弗朗西丝卡一般为爱情所痴醉,将自己如此彻底地奉献给爱之莺歌,以致会因爱之名甘愿选择永世的责罚!”但丁对弗朗西丝卡充满同情的刻画诱使我们萌生疑问。我们不解,如此美妙的事物竟为何沦落地狱?究竟为何她会堕入地狱?但丁缘何对他所闻之事如此震慑以致如死去般晕倒在地?通过回应这些疑问,我希望点明但丁在这一章中如何扮演我们的教师与先导。
可以说,但丁的全诗是一首爱情诗。它讲述了诗人如何与自己将近十岁时一见钟情的年方九岁的贝雅特丽齐(Beatrice)重逢的故事。[21]然而《神曲》同时也是一首训导诗。它充盈着教诲与规导。贝雅特丽齐是但丁诸多老师中最高大者,因为享有整全知识之静穆的贝雅特丽齐逐渐向但丁揭开了诸天之本质及福佑之奥妙的面纱。这一显著的训导正像诸多寓言一般需要认真玩味,并且是诗中的一个核心要素。此外,但丁还通过他笔下角色的自白来行使教导。此处的教谕既非显要的训导亦非纯粹的讽喻。一个故事并不直白地教导,而是展现与讲述。那么但丁对弗朗西丝卡的描摹是如何施教的呢?但丁希望我们通过聆听她的独白能够学到些什么呢?我想预先提示一下,弗朗西丝卡恰如贝雅特丽齐,首先是一个导师。在这一章里,她不仅向但丁透露了她过往的特殊事件,还透露了为她与保罗偷情韵事提供根据与辩护的普遍法则。鉴于此,教谕同时是《地狱篇》第五章的主题以及基调。通过弗朗西丝卡的教谕,但丁向我们展示了,不可能孤立看待私通这一明显是个人领域的罪业,不能将之与损害共同善的意志割裂开来。
在但丁精心建筑的地狱图纸中,色欲圈是严格意义上的地狱的始点。而那些有德的异教徒们占据的第一圈既无痛苦也无哀号,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前景之夙愿的区区苦涩(4.41),传入但丁耳中的唯一声响也不过是“免于折磨的愁苦”(行25-30)所带来的喟叹。[22]
这一切随着但丁降至保罗与弗朗西丝卡的冥狱家园而急转直下。这一圈比前一圈要更加压抑逼仄,并且充斥着“哀怨的声浪”(5.25)。而且,相较有德的异教徒们生活在“降服半边阴郁的火光”(4.68-69)之中,但丁沉重地告知我们,“我来到了一个一切光亮冥灭的地方”(5.28)。[23]渐长的物理空间局促感在但丁的《神曲》中具有深远意味。正像贝雅特丽齐在《天堂篇》中昭示的,上帝赐予人类最丰厚的礼物就是意志的自由(5.19-22)。这便解释了地狱何以是一个漏斗形。罪业是对存在的收束,即我们自由的缩减甚至终极消亡。故而,当我们走入地狱的深处、罪业的深处时,我们进入了不仅是更低洼而且更少自由的圈层。自由是逐级丧失的。到达终点时我们遇到了撒旦,他机械般的振翅冻结了低层地狱,并将他监禁在永世的挫败之中。“热恋情人”之圈固然离这酷寒叛逆之境还远得很。情人们如鸟儿般四处翱翔,而暴风雨令他们始终在运动之中。但这暴风雨,即爱情渴念之风,同时也是毒剂。它迫使情人们任由它摆布漂泊。况且,这暴风雨甚至并非仅仅是暴风雨,还是互相角逐的各势力间的交涌处。鸟的意象意味着色欲情侣们寻求的自由天堂;暴风雨则是他们在求索天堂时所屈服的乖张与强制。这正是对那些如但丁所获知的,“将理智屈服于欲望”(行38-39)的罪民们的磨难。
但丁精心为他的女主人公布置好了场景。这种细致正是他的诗歌在教谕的同时亦能够做到引诱与惊悚的方式之一。不妨重申:第五章的起首不仅是对色欲情侣们的引介,它同时还是严格意义上地狱的始点。入口处由米诺斯(Minos)把守,它是地狱诸多怪兽中的首个。米诺斯警示但丁说:“留心你如何进入,以及信赖何人”(行19)。如我们将看到的,这条警告对于读者与对于行者但丁都同等有效。
性欲之情的风暴被描绘得有声有色、难以忘怀:“凶险的飓风,从未停歇,强盗般卷席着亡灵;漩涡剧烈拍击,消磨着他们”(行31-33)。在《地狱篇》中,但丁将罪业物质化并且具体化,由此而使之可感可想。罪业也因此变得愈为真切,而且更为惊悚。此处的风暴与我们对浪漫爱情的体验相符。它将我们被吞没、被卷跑、被带离的感受具象化。除了第五章中这些对于激情的视觉外在化以外,还混杂着声音:尖叫与叹息。风暴中还夹带着那些对神力(la virtù divina,行36)施诅咒的怒号。但丁所有这些经历都发生在维吉尔(Virgil)向他讲述有关风暴中之居民的前一刻。其中隐含的反应则大概是:“什么!你是指他们住在这儿?”
意象不协调地峰回路转到了飞鸟。被自己情欲风暴席卷的罪民们,据说像椋鸟及仙鹤一般。但丁借助这个意象使得地狱开始具有魅力。诚然,这是一场风暴;但如今我们得以联想到被风暴残酷拍击的可爱的展翼飞禽。我们的心灵投注到了那些与相互斗法(la briga)的风徒劳抗争,并且在飞翔中啭鸣(lays)着(cantando lor lai)的不幸的鸟儿们身上。我们对这些鸟儿们心怀悲悯,他们的爱若斯(eros)之羽被爱若斯之风反复拍打击溃。[24]我们的伤感使我们忽视了他们所承受的并非一个严惩不贷的上帝的外在责罚,而是他们将自己的整个存在委身于其下的狭隘激情。
但丁意欲知晓是谁身陷在风暴之中,我们亦然。维吉尔给他提供了一个色欲罪民的花名簿:塞米拉密斯、狄多、克莉奥帕特拉、海伦、阿喀琉斯、帕里斯、特里斯坦——“超过一千个亡魂……爱情使他们诀别了我们的生命”(行67-69)。[25]此句句末仿佛有种“呜呼”的味道。提及nostra vita[我们的生命],让我们想起全诗第一行中相同的用词。我们感到与这些人类同伴心有戚戚,爱情使他们诀别了我们时刻享有的那个生命,那本该浸润在美好、友谊与爱情中的生命。爱情竟会招致死亡,而并不是使生命不断地锦上添花,这是多么不自然与悲哀之事!维吉尔罗列的罪民之名都应当被牢记。追忆起如此多占据人类思想的闻名遐迩的爱情故事时,但丁不无浪漫地将这些罪人们呼做“古老年代的姑娘与骑士们”(行71)。塞米拉密斯是“这些人中你最先想听闻的”(行52-53)。某种意义上她统括了地狱这一层的罪业:她将色欲写入法律,也即不仅使她的理智隶属于欲望,而且试图公开为这一屈服提供依据和辩护。狄多在《埃涅阿斯纪》中之所为不无雷同。一旦她与埃涅阿斯开始了违禁之恋,狄多便称之为婚配,如维吉尔讲述的,用一个名义为自己的过错(culpam,4.172)寻找开脱。如我们将看到的,弗朗西丝卡亦将色欲写入了法规。
悲剧之恋的典范们是那些纵容他们私人的情欲去颠覆公共秩序的人。塞米拉密斯通过消弭私人快意与公共律令间的区别而混沌了纲纪法度;狄多对埃涅阿斯的悲怆恋情纷扰了埃涅阿斯的神圣政治使命,并使迦太基的诅咒贻害罗马帝国;魅惑了恺撒与马可·安东尼的克莉奥帕特拉恰是罗马的另一个情色大敌;海伦与帕里斯的艳情给罗马的温床——特洛伊带来了十年兵燹;而大概在但丁所追述的故事版本中,特里斯坦在康沃尔的马可王(King Mark of Cornwall)发现其与王后伊索尔德(Queen Isolde)的不伦之恋后便被杀害了。即便是阿喀琉斯这样乍看之下不该荣登提名榜的人,也会被指控出于其对特洛伊的波吕克塞娜(Polyxena)之恋而牺牲了其对希腊人的忠诚。[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