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的尊荣
在这一章诗第一百四十二行这个接近中心的地方,我们经历了一个转折点。但丁奇特地呼唤维吉尔作“诗人”,并吐露了自己想要与“如此轻盈在风中相缠的两个魂魄”(行73-75)[27]对话的欲望,或毋宁是心愿。这个罗马诗人显然被失陷之爱的景象触动,和蔼地回应了但丁。他嘱咐但丁恳求他们“以引领他们的爱,他们便即飞来”(行76-78)。维吉尔在此处的口气显然不同于他在第三章提及令人反胃的中间人(Neutrals)或无爱者(Nonlovers)大队人马时的口气。他那时吩咐但丁,Guarda e passa[看看便走吧](3.51)。但丁须得等候漫无章法的烈风的业力将两人拂至此处。一经临近,但丁便“扬起嗓子”(mossi la voce):“啊,劳顿的灵魂,来与我们倾谈,若那位不加阻拦”(行80-81)。在地狱之中,上帝之名绝不被提及(除却渎神),但丁在此尊重了这一事实。他做到了这对恋人所未能做到的:他承认合宜的欲望之成全应当遵命于神圣意志。
椋鸟与仙鹤在此刻化身为鸽子——和平与爱之鸟:
如鸽子受欲望之召唤,
平展双翼,甜美归巢,
自如地驾驭空气;
这双恋人暂与狄多分道扬镳,
穿透冥霭,向我们翱翔,
受我何等诚挚呼告的感召。(行82-87)
我们竟能相信自己正置身地狱吗?这幻景的婉约恬然,对鸟儿归巢之细腻刻画,以及但丁的诚挚呼告,所有这一切几乎都遮蔽了这双爱之鸟务必飞越的烟瘴疠气。但丁诚挚的呼告正像是最初将这双恋人感召而悲壮联结的爱情的魅唤。如维吉尔对但丁的提示,彼时犹若此时,爱情的魅唤都势不可挡(行76-78)。此处狄多被提名为爱之罪民的魁首,使得这一整幕现代意大利爱情故事与维吉尔的诗歌相互融合。通过彰显狄多,但丁挑动我们去纳闷儿:在但丁与弗朗西丝卡的此次会面中,维吉尔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们终于得以恭聆弗朗西丝卡,她那两部分鲜明的说辞是整首诗中最扣人心弦的一个片段。但丁授予她扮演我们在爱情事务中的导师的角色。如前所言,他将她塑造为不仅是一段往事的讲述者,而且是有关爱情之普遍原则与法度——骑士与姑娘们的情欲法则的讲师。但丁未将我们护佑在她的魅惑之外。恰恰相反,通过为她的恋爱漫谈谱就如此凄美的乐章,他诱使我们深感地狱的甜蜜牵引,而与此同时我们甚至被传唤去审判弗朗西丝卡,并深深地思索,她缘何即便如此或许仍然该当受到永世的责罚。为了理解弗朗西丝卡,我们必须纵容自己掉入她的魔咒,即便只是片刻时间。直到那时我们才知晓我们所审判的为何。这便是但丁的施教方式——通过将我们抛入魔性的魅惑,以及我们自己悖谬情愫的迷阵之中。
“啊,知礼而敦厚的生物,”谦和的弗朗西丝卡这样发话。生物(animal)这一与鸟的意象合宜的用词,呼应了但丁早先的称谓——“啊,劳顿的灵魂(anime)。”在animal一词中弗朗西丝卡开始显露出她对自然的尊崇。爱意作为一种冲动,是本能而自然的。它如那高飞而寻觅巢穴的鸟儿一样自然,如花丛与树木一般自然。色欲的情人们追求一种与彼此纯粹自然的勾连,一种不受法律与公共权威的卫戍与管辖的勾连。通过不无吊诡的方式,他们试图凭借性的成全而回归到无辜。弗朗西丝卡被如此命名是反讽的:她是一个女性的(甚或倒错的)圣方济各(St.Francis),她赋予了自然神性之善,却否认了人的堕落以及人类制度的权威。弗朗西丝卡所自诩的无辜因此仅是一个浪漫十足的姿态。那不过是一个谎言:人并非鸟儿或花儿,况且自由并不在于向本能或自然冲动让步。她恋人的名字保罗则暗示着耶稣的同名门徒,对他而言爱乃是对自然的超越以及宗教团契的根基:“如今常存的有信、望、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哥林多前书》13:13)。弗朗西丝卡背弃了圣方济各与圣保罗有关自然的教谕。她拒斥这样一种爱的可能性,它呼吁我们超脱自然、可朽的身体以及对占有的渴念。
我们所能获知的现实生活中的弗朗西丝卡之生平在辛格尔顿(Singleton)对《地狱篇》的注解中得到了概括。保罗是弗朗西丝卡的小叔子。当她的夫君发现两人苟且之时,二话不说便将两人刺死。根据我们在第五章中所听到的弗朗西丝卡的亲口讲述,行凶的丈夫(我们须得留意他同时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与妻子)将被囚禁在地狱的最深圈层:“该隐界(Caina)”,即该隐的效仿者的囚所,“恭候着践踏我们性命之人”(行107)。但丁在此提示我们,就罪业而言,受惑于私通之欲比刺杀自己亲眷的恶要轻得多。仅仅了解罪恶本身是不够的:我们务必要同时学习每种个别罪恶的量度与性质。
当弗朗西丝卡向但丁开口讲话时,她将自己与保罗定义为那些“以血洇染世界之人”(行90)。也就是说,她的开场白关系到两人私通艳情的骇人下场。她提示我们世界本身业已被血染与玷污了。她果真了解自己说了什么吗?她是否对于这被一段艳史招致的双料谋杀所染污的世界心怀悲悯呢?无论如何,弗朗西丝卡都真真切切地为但丁对她和保罗昭然若揭的怜悯所打动。她选用第一人称复数并且避免用轻了上帝之名,说道:“若寰宇之王与我们为友,我们誓将向祂为你祈福,由于你对我们颠沛之疾心怀怜悯”(行91-93)。显然,弗朗西丝卡并非那些在风暴中咒骂神力者之一员。她归服于上帝,仿佛传说中一个女士对于自己辱没了其名声的君王的归服。然而,在她对于上帝不幸未能与自己为友的表述中,透着一种可悲的稚气,即便这令人感到亲善而轻松。“不好意思,友善的生物,”她仿佛在对但丁说,“保罗与我和那一位不睦。我们的天性欲助你一臂之力——然而却无能为力”。她对于自己与恋人究竟为何身陷地狱尽显茫然,就仿佛她的理解力可以被归纳为如“规矩就是规矩”或“你胜不了市政府”一类的公式。我们这时想起了维吉尔在第三章起首是如何判定亡魂的:即“那些丧失了好头脑的苦命人”(行17-18)。随着逐步进入弗朗西丝卡的说辞,我们越发深地陷入了她的自欺伎俩,她头脑的失却。然而,我们必须在每一步路上都谨记,即便我们审判着弗朗西丝卡并看穿了她的自欺,她仍旧楚楚可怜。但丁的细腻呈现使弗朗西丝卡恰恰在此等罪愆之中魅惑十足,因而使她不朽。他由此使这一章令人久久不安——并因此而充满教益。
弗朗西丝卡提醒但丁,眼下对话可能发生的唯一原因是风暴暂时停歇了(行94-96)。这样看来保罗与弗朗西丝卡在风暴之中很难彼此交谈:情欲的风暴在阻碍飞翔自由的同时甚至销匿了言论。当但丁起初呼唤这对恋人时,他据称是扬起了嗓子(行80)。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享有言说的自由。而当风暴一度平息,弗朗西丝卡亦可自由言说。她的言辞“从他们那儿被递给我们”(108)。用荷马的句子说,这些言辞被授予翅膀(winged)。但翅膀在风暴中也是徒劳,我们可以假设这也包括言辞的翅膀。保罗与弗朗西丝卡永恒地拴成一双在风中漂泊,而他们却似乎与彼此不甚相干,他们之间没有明确的交互。保罗似乎永久沉浸在啜泣之中,而弗朗西丝卡则沉溺于她的浪漫之中。他们永世相恋;然而情欲的风暴在使得他们于地狱中共进退的同时,也诡异而永久地使他们相互暌违。我们不禁疑惑,或许他们刑罚的一项便是永世的成双却无法联结?地狱以这种方式通过给予他们最渴望的永世共存而成全了他们的心愿,然而更同时以这一心愿的全部后果与真相折磨着他们。
弗朗西丝卡自述的开端并不在里米尼(Rimini,她婚姻、艳史以及遇害的城市),而是她的家乡拉文纳(Ravenna)。她奠定了如醉人香水般弥漫整章的思乡基调:“我生身的故土坐落河岸,波河(Po)在那儿与支流宁静共处”(行97-99)。对宁静的直白引述恰恰哀戚地提示着这些被风暴肆虐的灵魂所无从享有的事物。恬然坐落于波河之上的拉文纳呈现了大自然的静谧。这个世界不属于角斗的烈风,而属于和睦的涓流。在对于她生身地乡土的追忆中,弗朗西丝卡再度提醒了我们生命的美好,孕育新生命的沃壤,以及我们对家乡“甜蜜归巢”的自然性情。如此谦和的一位女士,被如此甜美祥和的故土所庇佑,竟走向了如此不自然的结局,实在是一出悲剧。在她对美好往昔的苦念中,弗朗西丝卡不自觉地向我们提示了她所否弃的是什么:人的堕落以及我们皆因更多的欲念而丧失了的伊甸园。
表述完她对故土的思念后,弗朗西丝卡进而讲述她灵魂的第二家园:
“爱,在温柔的心中被迅速点燃,
以这美丽之躯而攫住此人,
此躯被夺,不复我有,至今我仍为之怆恻。
爱,容不得被爱者不去施爱,
以为他倾倒之情而猛攫住我,
你看哪,它至今不让我走脱。
爱将我们引向同一绝路,
该隐界恭候着践踏我们性命之人。”
这些言辞从他们那儿被递向我们。(行100-108)
富丽的辞藻与诗文显然可以在地狱中存活。在这些三行同韵诗节的第一个中,我们听说了一般来说爱是如何发生的,或毋宁说,是如何被引燃的。这便是弗朗西丝卡的第一条爱的法则:爱像一团火焰在温柔的心中点燃。语言的优雅使人听来似乎觉得爱情永远无法与像欲念一般卑微的事物相关。爱是细腻而精致的,即便它的召唤令人无法招架。在第一节里,弗朗西丝卡将一段美好的怀念(保罗爱上了她)交织在她遇害的痛苦回忆中。这些充满张力的回忆的焦点乃是弗朗西丝卡身躯的美貌。弗朗西丝卡的悲恸在于她对这一反讽的觉悟:由于她的暴死,她丧失了激起保罗对她的爱慕的那一事物。在这些诗句中我们嗅到了几许自恋的气息,那种一个人对自己的美貌太过敏感的觉察。此处最为引人注目的显然是在每节起首处Amor(爱)一词的反复再现,其效果则像是一道魔咒。这条咒语在取悦的同时蛊惑人心。在这些诗句中爱成为了一个神灵,而弗朗西丝卡则是神灵的大祭司。
居中诗节以这位浪漫主义者的第二条基本法则起首:爱,容不得被爱者不去施爱。[28]爱以对等的交互性为前提,这便是爱的规则或法度、爱的礼节(cortesia)。这几乎是一套完全自成一体的道德规范。当弗朗西丝卡早先告知但丁,但丁对她与保罗的颠沛之疾的悲悯唤起了她对但丁的怜悯之时,弗朗西丝卡在以一个类似的原则行事:她甚愿为但丁祈福——倘若她办得到(行88-93)。所有这一切礼节,对于我们将在《天堂篇》中发现的神恩的交互性来说,都只是一种拙劣的翻版。
弗朗西丝卡欲使我们相信爱乃是纯粹天然的。[29]让我们关注一下这里的因果序列。首先具备的是被爱者令人无法招架的美貌身躯。与此美貌相应的是爱人者心中的接受力与感知力。这里存在着一个鲜明的与亚里士多德主义经院哲学中形式(form)与质料(matter)关系的类似:形式出于其本性将自己镌刻在质料之上,而质料则是形式的受体。美貌(拉丁语中为forma)与感知如同形式与质料般天然结缘。可以说,它们为彼此天造地设而注定相联。自然的本源构成——形式与质料间亲密无间的关系——似乎为爱人者与被爱者肢体上的亲密无间提供了一种理论支持。弗朗西丝卡睿智的言论道出了美貌与情愫相勾连的天然过程。美貌在温柔的心中种下情种,或毋宁如弗朗西丝卡略带诱人与暴力的描述:爱欲以对美貌躯体的占有欲与享有欲俘获了爱人者。
于是我们得到了色欲的交互性的原理:爱的法则不容许被爱者不去以爱回报爱人者。而这正是弗朗西丝卡爱上保罗的原因:由于他首先爱上了她。的确,她如此炽烈地深爱着以至于自己即便在地狱中也仍深爱着。是的,深爱着——但深爱着谁呢?此处有足够多的人格化余地让我们在弗朗西丝卡的那个他(行104)中或许窥见爱自己(男童神爱若斯)的影子。无论多寡,弗朗西丝卡确乎看来在与爱相爱。很难看清保罗本人在她心中有多少分量,因为她如此执迷于那昔日的艳情时分以及自己浪漫幻想的实现。她那有关爱的法则与因果律的睿智论述之上悬着一层孤芳自赏的雾霭。或许,这正是不加节制且未经点化的浪漫情欲的作为:它将我们囚禁在自己的感受中,甚至使我们(与我们所以为的相反)遗忘了爱人,使他们成为爱欲磨坊的谷粒。弗朗西丝卡的辞令以自然因果律来证成这一自我偏执的迷误。通过弗朗西丝卡的痴狂与对内心感受的神化,但丁似乎在向我们展现存在于爱若斯与纳克索斯(Narcissus)之间的牢固纽带。
这一章大可以弗朗西丝卡的颂歌告结。毕竟说来,她已向但丁道明了身份,并且讲述了自出生于拉文纳直至在里米尼遇害的生平故事。她坦承了自己对爱若斯不朽的精忠,而且她也阐述了一般而言爱的作用机制。她甚至还向但丁透露了她的凶手丈夫在地狱中的最终归属。这悲戚的故事只能加剧但丁的哀怜,并使他沉默不语。他低垂头颈并一直低垂,直到维吉尔探问他在思考什么(行109-111)。他的回应或许颇像我们自己的:“啊!几多心心念念,多强的情欲,令他们遭此惨变!”(行112-114)
然而但丁意欲了解更多。他再次朝向这对恋人,对弗朗西丝卡直呼其名,并且告诉她,她的苦厄令自己因哀恸怜悯而悲泣。紧接着他提出了心头上的疑问:“不过告诉我,在你叹惋之余,因何机缘,且以何方式,爱神令你省察这暧昧情愫?”(行118-120)[30]但丁想更确切地知悉保罗与弗朗西丝卡是如何相爱,并醒悟到自己已然相爱的。他希望弗朗西丝卡揭示出她与保罗之恋的“初始根源”(行124)。他充满人性关怀与同情的提问似乎使我们疏离了对这一主题的任何道德评判以及对善恶的考量。诗人但丁究竟缘何使我们进入这等险境?他缘何要强调那吞没了这对恋人并将他们葬送地狱的瞬间的亲昵柔美?让我们来看看我们的讲师弗朗西丝卡对这些问题会有些什么启迪。
像前半部分一样,她说辞的这后半部分以一个悲怆的追思起首。“没有更大的悲哀,”她向但丁叙说,“可与在悲惨中回忆美好往昔相比拟;这点令师深知”(行121-123)。弗朗西丝卡所指的dottore或导师是谁呢?她的遣词造句很像波埃修(Boethius)在他的《哲学的慰藉》(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这一但丁所熟知并钟爱的著作中的一个说法。[31]然而我们真的可能以为这样一本书会在弗朗西丝卡的书单上吗?更加可信的是“令师”所指的除维吉尔外别无他人,他的诗中充盈着对记忆的引述。[32]况且,很容易想见弗朗西丝卡读到有关狄多的不幸遭遇时心有戚戚,或是充满艳羡。将维吉尔唤作但丁导师(dottore)的同时,弗朗西丝卡突出了在她后续故事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事实:文学通过尊显特定的角色、处境以及性情来施教这一事实。如果我们假定她指的正是维吉尔,那么听到眼前这个现代意大利私通者在追思自己不羁的爱欲,并且在事实上为狄多正名之时,将这一最尊贵的罗马作者牵连其中,的确令人不安。弗朗西丝卡对于记忆那凄美的感伤扣动了我们的心弦。即便如此,如我们将看到的,她随即的讲述将会引我们至她罪业根源的更深处。如果说但丁使我们感受到地狱的牵拉,那么他同样为警醒的读者预备了解药。针对弗朗西丝卡在当下的惨景中对美好往昔充满留恋之怀念的解药如此:回想起一段我们以为美好实则却引我们走向毁灭的时光,这恐怕是最令人惊慌失措的事情。
弗朗西丝卡于是揭示了她与保罗之恋的“初始根源”:
一日我们正阅读消遣
读到兰斯洛(Lancelot)如何为爱情禁锢。
我们独处一室,并无猜嫌。
这阅读数次令我们目光
交错,更使我们面目易色;
征服我们的却仅是那一刻。
当我们读至那久候的笑容
被如此伟大的恋人吻舐,
这永不弃我之人,
浑身震颤,热吻我唇。
这书与其作者是个大媒人(Gallehault);
那日我们没能继续读下去。(行127-138)
在第一段说辞中,弗朗西丝卡揭示出了一个有关爱的普适教诲:爱以对等的交互性为前提。故而,为了遵守爱的法则,当保罗由于她身体的美貌而恋上她时,她出于义务须得回馈以爱。如今身处地狱的她仍旧荣耀地严守这一情欲法则。在这第二段并且更加有力的言说中,弗朗西丝卡就机缘如何合谋使她与保罗达成两性的联结,渲染出了一幅令人难忘的画面。[33]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典型的曲言修辞或“淡化”(lessening)处理,这与她的教养有素相匹配:“那日我们没能继续读下去”。当弗朗西丝卡从格尼维尔(Guinevere)转向自己,从精巧的传说转向赤裸裸的现实时,她将我们从riso[笑容](行133)一词移至了bocca[嘴巴]这一突兀而扎眼的词汇(行136)。仿佛是说令肢体快意的行为,即色欲的真实面目,冲散了浪漫情愫那高贵的幻象。
弗朗西丝卡将自己与保罗(她未曾提到姓名)刻画得无比天真:他们独处一室却对于任何危机毫无猜嫌(sospetto)。这两人年岁几何?他们果真对于自己的作茧自缚可能毫无觉察么?他们如此这般——独处一室,阅读有关兰斯洛与格尼维尔的私通韵事——不过是两个美貌的人儿停下来享受阅读时光。这本书才是弗朗西丝卡意图自解的故事的核心角色。诱发两人最初靠近的是这本书,在共读时光中令两人四目相交的是这本书,讲述了使人升华的纵情瞬间的还是这本书,便因此促使保罗为了作为格尼维尔的弗朗西丝卡去扮演兰斯洛的角色。参照将兰斯洛与格尼维尔引至一起并敦促两人亲吻的那个骑士,弗朗西丝卡将这本书及其作者称作加勒奥托(Galeotto)或Gallehault(也意指法国人并进而意指皮条客)。[34]
弗朗西丝卡对故事的讲述,使她和保罗看起来仿佛是机缘的天真无辜的受害者,书成了她的替罪羊。我们在此处进入了弗朗西丝卡有害的教诲的核心处。弗朗西丝卡将她和保罗的行迹,即他们对自己激情的屈服,表述为无从避免的必然结果。她否认了意志的自由,且因此对所发生的一切概不负责。在兰斯洛与格尼维尔的故事中,她和保罗读出了他们俩自己的色欲必然性的高贵性。故而在她的心中,她是一场风暴的受害者而非制造者。她那以必然性为前提的论证,可以在她对兰斯洛的理解中得到概括,这一论证与她之前对爱的阐释前后连贯。她说过,爱禁锢了兰斯洛(amor lo strinse,行128)。对自由意志与责任的否弃被这一轻佻的语句所贴切彰显:“征服我们的却仅是那一刻”(行132)。被某一刻所征服意味着什么呢?弗朗西丝卡的粉饰使她和保罗听起来像是一座在最后一刻终于陷落敌人之手的城池。一刻乃是时间上的一瞬;这一瞬既是兰斯洛的故事也是这对意大利恋人生命的转折点。保罗与弗朗西丝卡行进在一个驶向万丈深渊的浪漫旅途中。[35]这一旅途被一本书所开启,这书也为他们安排好了行程。他们有充足的机会去察觉在他们前方蛰伏的和他们内心的危难,然而他们选择继续迈进,向深渊献媚。他们自愿地对自我否决的光荣视而不见,并且否弃了一个更伟大更崇高之爱恋的可能性,这种爱恋的本质在于对自然的超越(在基督教中,自然乃是堕落与糟粕的自然)。[36]色相之爱若是延宕其快感的实现,将有机会蜕变为一种更高的爱,这种爱庆幸而非损毁头脑的清晰以及出于责任感的苛求。当弗朗西丝卡说到自己和保罗在热吻之后终止了阅读时,话中所蕴含的很多内容连说话者也未能把握。这对恋人的确终止了阅读;就是说,他们纵容激情的盲目战胜了自己阅读迹象(signs)的能力,战胜在自己的人类感知中觉察到那迫在眉睫的凶机,并且发觉一条纵使是更艰辛却也是更崇高的道路的能力。[37]
但丁的读者中有一种普遍的浪漫主义倾向,相比《天堂篇》及贝雅特丽齐,他们更为偏爱《地狱篇》及弗朗西丝卡。我们赏识后者的魅力,却不能体认到前者的风采。这就是说,对我们而言,去理解并采纳欲望的教训以及超越的可能性十分艰难。我们很难想象有一种不带有占有欲望的爱情。然而不论我们多么眷恋弗朗西丝卡,我们都无法脱离开整首诗来把握她的故事的全部意义。当我们读毕这一章后,我们须得警示自己:“这还没完。”
那么弗朗西丝卡缘何身陷地狱呢?规范的讲法是,她是个私通犯,(像所有其他色欲伴侣那样)任理智由欲望摆布。但在她两部分的说辞中我们得以窥见她被严惩的首要缘由:她非但献身于私通的情欲,而且更有意涵的是,她试图为此献身找到一个自然乃至理性的根据。这一辩护的核心在于对自由意志的否弃以及因此而来的对灵魂发育的扼杀,即对一个人之存在的收束。这种自戕在她所有借故天真或天性无辜的金玉其外的托词中得到显现。地狱第二圈的逼仄,鞭笞着幽灵们的黯然疾风,被剥夺了的与恋人的甜言蜜语,对恋人剧痛的永恒知悉,对往昔罪行与沦丧了的貌美的无尽追思,以及永恒的自欺与感伤的辞令——这一切都由弗朗西丝卡织就。她的地狱不仅是她置身其中的场所:地狱正是她本人。
当弗朗西丝卡的故事收尾时,但丁提醒我们保罗始终在啜泣,仿佛小提琴的哀鸣为她的故事伴奏。于是,我们在本章著名的最后一句中听到了但丁那近死般扑倒的铿锵头韵:e caddi come corpo morto cade[我如尸身般仆倒](行142)。
但丁为何会对弗朗西丝卡的故事体会到如此强烈的反应?像保罗一样,但丁无疑怀有一颗温柔的心灵,一颗对女性的美貌敏感或过于敏感的心灵。在保罗与弗朗西丝卡的堕落中,但丁或许看见并重历了他自己对贝雅特丽齐的背叛,即他本人的堕落。他了解了当甜蜜的叹息与强烈的欲望被引向极致,并被脱缰纵容之时会导致什么。听到爱如何凭借其天国的承诺竟导人入地狱时,他崩溃了。然而还不止这些。但丁方才了解了书面文字及文学本身何以能够蛊惑灵魂并成为坏榜样,何以能够招致灵魂的死亡。但丁在作《神曲》前写作过世俗情诗。那么这些难道不会凭借其华丽辞藻为爱欲推波助澜而败坏与误导人吗?或许在将一本书作为这一有关堕落的故事的核心角色时,以上正是但丁所念及的。或许他在追溯自己世俗诗人的过往,那里“正途消失”(1.3),追溯自己成为坏榜样的潜在可能。的确,这种危险在《地狱篇》第五章的书写中延续了下来,可以想见这一章能够蛊惑心软的读者,令他们不假思索地去同情弗朗西丝卡与她的教诲。但丁向我们提供了充足的暗示以提防弗朗西丝卡的修辞:“留心你如何进入,留心你信赖的人。”然而危险仍旧存在。第五章在读者心目中鲜活留存的正是这一危险。
至此我们或许可以斗胆回答早先提出的问题:诗人但丁缘何令弗朗西丝卡如此迷人?我的揣测是,他如此做不过是为了忠实反映人类的体验。倘若弗朗西丝卡被描绘得不那么诱人,倘若苦甜参半的怀旧挽歌未能奏鸣,与这一章相关的体验将会变得虚伪。人类心灵惊人的无比孱弱,则会让位于那些既无从体认又无从联想爱的甜美与力量之人的迂腐德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