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占有
如我们所见,弗朗西丝卡拥有身体的美貌,这令她拥有了渴望拥有她的保罗。色相之爱仅仅关注占有与即时的快感。这对意大利恋人阅读的书实则教会了他们如何令自己对指向超脱了占有欲之爱的迹象变得蒙昧。那么这未占有之爱,这第五章所指向的却从未揭露的更高的东西,究竟为何?
在《天堂篇》第十一章中,圣托马斯(St.Thomas)唱颂了圣方济各,弗朗西丝卡的同名人。圣方济各与贫寒结成恋人(amanti,11.74)。正如弗朗西丝卡“许身给”了保罗,圣方济各则“许身给”了贫寒女士,而贫寒女士则被“许身给”了基督。基督之死开启了通向更高之爱的大门,这爱若无一次自我的死亡则毫无可能。有多种方式去理解这自我的死亡,但其必然囊括的一项乃是占有的死亡。圣方济各来自一个殷实的家庭,并且多少是一个cavaliere[骑士]。他切实地脱去了自己骑士的世俗外套,超越了自己浮夸的本性,并在但丁眼中化身为贫寒或缺憾之骑士。[38]被钉十字架的王者吩咐我们与自己的缺憾结婚,圣方济各欣然服从。
暂时不提圣方济各,我们不妨转而看看但丁的美人——贝雅特丽齐。但丁对贝雅特丽齐之爱是诗中非占有性之爱的一个绝好典范。但丁不渴望占有爱人,而是分享她的世界,到她在天国的寓所去。最重要的一点提示是,贝雅特丽齐屈身地狱为她的有情人召唤维吉尔后,当她最终回到自己的天宫之时,她远远高于但丁(《天堂篇》,31.70-78)。然而眼下他得以透彻明晰地看到她和她的整个存在:“然而对我毫无分别,由于她的形象(sua effige)飞降至我,两人间无丝毫杂物”(行77-78)。与被爱者间的距离乃是与被爱者间真挚的亲密的固有组成部分。缘何如此?由于爱的真正功用不是去蒙昧而是去照亮,是去令有情人看见而非去占有,并为事物自然的正义所欣喜。爱的真正目标是去看到,也就是说去把握被爱者究竟是谁、究竟怎样。爱比一切都更为关注的乃是洞见。
在《神曲》之中,但丁在基督教的语境下重现了一种柏拉图式的教诲。这一教诲便是,经过彻底反思的爱欲并不劣于对全部存在知识的渴求。贝雅特丽齐为但丁开启了这种智性之爱与浑元之爱。然而在这以前,但丁须得通过攀登炼狱峰,跋涉过色欲的炎壁,并且承受住贝雅特丽齐的呵斥以及自责的“死亡”,才得以令自己配得上这种爱。当贝雅特丽齐掀开纱巾以完成但丁的净化苦旅之时,但丁体验到了在诗中的第二次死亡般的摔落。他追述说,“何等自责阵痛我心,致我仆倒而受降”(ch’io caddi vinto,《天堂篇》31.88-89)。正是在这第二次的摔落之中,但丁解除了弗朗西丝卡的塞壬之歌——那色欲之爱充满欺骗性的莺歌燕语,并真切地看到了超越性的美。他的“死亡”乃是一个新生——以及新诗的开端。
保罗与弗朗西丝卡间的爱恋是一种美丽的偏执。这种爱被锁定在爱人身上,并且宣告:“让其余的世界都去见鬼吧!”但丁在色欲情侣的花名册中向我们提示了这一点,名册之中爱欲扮演了人类公共制度及其所宣扬的共襄善业的敌人。故而维吉尔在本章中举足轻重:因为他了解——如果还有人了解的话,神圣天道与世界秩序何以能够被一桩风流韵事所颠倒混乱。他了解特洛伊,那终因海伦与帕里斯而陷落的城池;他了解罗马,那先是因狄多复又因克莉奥帕特拉而岌岌可危的国度。然而,若我们据其《埃涅阿斯纪》来判断,维吉尔——对人类心灵洞若观火,并吟唱过“物体之泪”的大诗人——也曾被狄多对埃涅阿斯的悲情绝恋以及她最后的自尽深深触动。故而,维吉尔的诗歌表达了处于爱情的宣言与城邦的宣言之间悬而未决的张力。但丁不甘于令这种张力继续悬而未决,不甘于任爱情与城邦、私欲与公益成为敌人,正如他不甘于令爱情与理智成为敌人一样。贝雅特丽齐的形象象征着这些对立的终极统一。但丁对她的爱并不偏执,这在《天堂篇》第十八章中由贝雅特丽齐向我们优美地传达出来,她提醒自己的爱人:“天堂不仅仅在我的眼中”(18.21)。
对但丁而言,爱当其得以长成并得到教化后,能令我们看清世界秩序与理智清晰的圣善。爱最伟大的成果不是占有,而是升华。通过灭除我们私人情欲的念力,我们恰恰成了在第五章中的色欲罪民们所鄙夷的合法性与公共秩序的爱好者:正义对我们变得甜美。《神曲》是对一个同时既简单而又深邃的真理的宏大展开:爱情,当其被正确理解之时,会是我们最伟大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