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之间的但丁(“经典与解释”第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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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但丁的炼狱山

克莱因(Jacob Klein)著

戴智恒 译

要想精彩地谈论但丁所著的任何篇章,都必须具备我所没有的大量知识储备。[39]因此,我打算给你们提供一种关于《炼狱篇》(Purgatorio)中间数章(第五至第二十七章)的粗朴解读。我试图讲述这些章节的建构,这个目标虽然谦卑却也不乏雄心。我会在我所能支配的短时间内,尽可能紧贴文本。我会放弃考虑很大部分的内容。我还会利用一些我所读过的疏解。我要说的其他一切,可能已经被我没有读过的注疏家讲过了。希望你们谅解。

首先,提及炼狱山的某些一般特征并非不重要。让我提醒你们注意一点,但丁把这座山设置在正对耶路撒冷的南半球上。当撒旦从天堂下坠,头朝下坠向地球陆地的中心时,一块承负着伊甸园的陆地就向上绽出。由于这样的绽出,看起来,炼狱山就位于撒旦的脚下和天国恩典的光线之间。而这种情况就决定了所有属于炼狱山的事物内在的二重性

夜晚的黑暗笼罩地狱,白日的光亮则始终充盈着神圣的天国。而在炼狱,白日黑夜俱在。炼狱山的每一环里总有让人牢记的罪恶对应各罪罚的鞭子,也就是说,每一环里注定受罚的罪和与其相反的德行都在可见或可听到的再现景象(evocations)中浮现出来。随着行文的进展,我会继续论及更多这种二重性的例子。

炼狱还有另外一个典型的特征,由于缺乏更贴切的字眼,我姑且称作倒置(inversion)。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术语指某种东西转向它的对立面。以下是倒置的一些例证。(1)既然炼狱山坐落在南半球上,那么太阳的光线会从一个方向射入,与射入北半球的方向正好相反。(2)一个人攀登炼狱山,爬得越高,反而上升得越轻盈——而且越容易倾向于交谈,这与我们平常的经验形成鲜明的对比。(3)如同在我们世界里的松树,“越往上树枝就越小”,[40]在贪食罪环里的树向下生长情况也是一样。(这只在旅行者遇到的第一棵树里提到,但我设想其他树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生长。)(4)在我们的大陆,地震是一场灾难,但当其中一个灵魂解除了他的悔罪,这时炼狱山的震动却成了一件幸事。——然而,所有这些倒置都只是“比喻”(figures)、映像(reflection),或者以但丁对这个词的了解,理解为适合炼狱的基本倒置手法的“寓意”(allegories)。这也是悔罪自身的特征。灵魂们经历的罪罚之苦楚,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甜味;他们的痛苦是一种安慰;他们无限制地享用他们受苦痛的“甜美的蒿草”。悔罪的灵魂向前行进的“进步”,恰好又是他的“回归”,重新回到他在获罪之前的状态。我之前提及的二重性,就是通过这悔罪的特征获得更深层的重要性。

我们不得不提出一个问题,这涉及作为整体的《神曲》(Comedy),[41]尤其具体地涉及《炼狱篇》。但提出这个问题我还是有些犹疑。但丁,作为一个活人,作为有影子相随的旅行者,他究竟在逝者的国度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这个问题与另外一个问题密不可分:什么是根本的主题,或什么是《神曲》的意图?现在请注意,因为你们必须知道,但丁在写给格朗德(Can Grande)一封信里明确地指出,《神曲》的根本主题,照字面上的意义来看,就是“死后灵魂的状况”,而从寓意/讽喻方面解释,就是“人,由他自由意志的选择,依其功或过,应该得到正义的赏和罚”。至于《神曲》的意图,但丁在同一封信中说道,“在于把生于斯世的人们从悲惨的境遇中解脱出来,引领他们达到幸福的状态。”[42]这一表述不妨这样解释:但丁这些描述自己历经地狱、炼狱和天国的旅程的诗作,意欲改善人类,使其能够在此世和此后实现幸福。诗歌用教人规避和仿效的圣经和异教的例子来制定达到幸福的方式和手段。它向死者和生者传递判决的消息。它是先知预言式的。它沉思人自身和上帝的意志之间[的关系]。我们不可能夸大这一事业的勇敢程度。[因为]它依赖于人类智慧的施予者维吉尔的帮助,依赖于至福的持有者贝雅特丽齐和最终在但丁和上帝之间的代祷者克莱尔沃的伯纳德(Bernard of Clairvaux)的惠助。那个唯一受到令人惊叹的帮助的人,只有诗人但丁。但丁自身想象的介入形塑出他所看见事物的特别内容。他不是一个被动的或者“客观的”观者。他观察到的事物与他融为一体;他观察的方式来自于的能力。他的经历不只是直接地和私人性地影响了他——如果但丁没有出现在死者的国度,那些领域将不会如它所是那样存在。让我举出一个例证。

(完成了岩石裂缝里的攀登之路,)他们出现在炼狱山第一环的平台时(这个裂缝赋予了福音真理所说的“针眼儿”的寓意,荷马的《奥德赛》里“游移”或者“激碰”的岩石和罗德岛的阿波罗尼俄斯的《阿尔戈英雄纪》的特征[43]),但丁所见和描述的景象如下:那高耸的堤完全笔直,一部分由洁白的大理石构成,上面使用浮雕效果的雕像逼真地刻画出伟大的谦卑之德的典范。但丁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现在,要着重指出的是,在这一平台绕行的悔罪的灵魂都在岩石的重压下,像托架一样蜷着身子,因此没有办法看到这些雕刻。他们实际上可以看到的,只是凸雕在路面上的受到惩罚的骄傲的事例。确实如此,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得以涤罪和解除悔罪的重负后,可以继续他向天国之路的上升姿态,因此会看到墙上的雕刻。但在那时这些灵魂也至少已经越过了这一阶段的净罪了。所以,如果不考虑维吉尔的魂灵的话,就只有但丁一个人看到了那些浮雕。炼狱上的这些浮雕是给但丁和我们看的,而非悔罪的灵魂。但丁在炼狱山上的现身,是详尽描述出炼狱概况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而有双重忏悔的反应,一种属于悔罪的灵魂,一种属于但丁自己。

一种说法认为,作为朝圣者的但丁在炼狱山并没有忏悔。让我们对此理解得更深一些。当但丁到达炼狱之门,面对似乎象征着忏悔牧师的守卫天使时,他在维吉尔的促使下跪倒在天使脚下,恳求天使怜悯他,为他开门,还在自己的胸膛上锤了三下。天使在但丁的额头上刻了七个P字母,并借助圣彼得的两把钥匙打开了神圣之门。根据基于《马太福音》十六章19节的宗教传统所示,这两把钥匙具有辨别罪恶的能力,具备判刑和赦罪的权力。[44]我们能在这场景里目睹但丁的忏悔和被恕免吗?毫无疑问,他虽然深感懊悔,但实际上没有忏悔,也没有获得赦免。如果卢齐亚没有从天国插手,但丁也难以进入炼狱。这就是天使告诉他的全部:“你到了里面,要注意洗掉这些伤痕。”他额头上的七个P字母的伤痕让人很难不去理解成七宗罪(peccata)、七宗死罪(the seven deadly sins)或者七宗首要罪恶(capital vices)。[45]有罪习性的净洗要在七环炼狱山的每一层进行,不是通过忏悔,而是借助于德性的行为。在每种情况下,都有一种“独特德性”(virtus specialis)渗入其中,因为,正如阿奎那所说,[46]“某种独特德性是与任何一种自然的倾向相连接的”。再者,按照阿奎那的说法,忏悔以“行动着”(operative)的方式解除每种罪恶,也就是说,通过当前的实在的(effective)途径一劳永逸地解决,而任何一种独特德性只会在形式上(formaliter)祛除与其相反的邪恶习性,那就是说,以重新构形(reformation)和以一种形式取代另一种的方式,正如以白取代黑。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就是,这种差异可以化约为第二和第一种完满实现(entelechy[译按] entelechy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里表示事物的本质完全地实现,变为现实的条件)的差异,譬如说,对真理的当下沉思和静止地备有知识的差别,或者是清醒和沉睡状态的区别。[47]但丁在每一环里都完成了“形式上”的净洗,而且每次由一位天使去掉其中一个P字母来加以确认。但是在这样的净洗中,忏悔仍是缺席的。一方面,但丁的旅程中没有足够的时间留给忏悔。作为朝圣者的但丁知道他死后将要重回炼狱山,而且反复地提到这点。他“为自己辩护”(justifies),但不完全如此。让我们跟随他来见证他的洗罪。

在第一环,也就是要净洗骄傲(superbia[肆心]或者inanis gloria[虚荣])的地方,但丁自发地谦卑地蜷曲着身子,和那些悔罪的灵魂采取同一个姿势。不久之后,欧德利西(Oderisi)的灵魂所说的话使但丁的心充满了谦卑,连膨胀的傲气也随之削弱。“如同驾着牛鞅子的牛似的”,他“和那个背负着重荷的灵魂一起并排而行”,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直起身来,他的思想 “仍然低着头,缩着身子”。这就是但丁用德性抵消罪恶的方式。他即使已在炼狱山上,身上依然包含巨大的傲气。还好他似乎清醒地认识到这点。

第二环的目标在于祛除忌妒(invidia)。在关注这种罪的具体语境中,忌妒有着双重的意义。它包含了一个人对别人的幸运感到不高兴和当别人遭遇不幸时体验到的幸灾乐祸的情绪。他们的眼皮都用一根铁丝穿透缝在一起,因此无法观看(但丁就是这样理解拉丁语动词invidere的意思)。当他发现他们所处的状况时,心里便充满对他们当前不幸的怜悯之情,他说:“我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我觉得这是对他们失礼的行为”。这就是但丁的怜悯德性的体现。

第三环针对的罪恶是愤怒(Ira)。在与伦巴第人马可(Marco Lombardi)的灵魂交谈时,但丁以下的话清楚地表明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愤慨:“世界确实正如你所对我说的那样,一切美德荡然无存,到处充满和覆盖着罪恶。” [48]但是但丁补充道:“请你向我指出原因,使我能看到并晓示给其他的人。”问询挑起愤怒的原因意味着要穿透愤怒用来遮蔽人们灵魂的烟云,意味着终止狂怒的状态。这就是但丁显现自己温顺德性的方式。

我想要进一步说,马可接着指出,世界的弊病的根本原因在于缺乏领导,即缺乏能够带来和平的帝王统治。这样的统治应该用来补充教会的精神力量:需要两个太阳来照亮尘世的道路上帝的道路。这种双重领导的教诲第一次在《神曲》的炼狱山部分清晰地呈现,提及这一点并非无关紧要。

当维吉尔和但丁到达惩罚和忏悔怠惰(拉丁文是acedia)的第四环的边沿时,已是夜晚时分。维吉尔和但丁谈起了爱,恰恰是在《炼狱篇》的这个中间一章(同时也是整部《神曲》的中间一章),他向但丁阐明了全诗的核心教诲——关于爱的教诲,以及炼狱山的各个环与爱的偏离的关系。一种连在夜晚也不停歇的运动状态可以比得上在这环里的悔罪者永不停止的运动,也就是说,但丁的思想、但丁的智性运动上升到了它的顶峰。受到维吉尔的鼓励,但丁怀着炽热的求知欲,决定请求他的导师为他阐明上帝之爱(Love)的本质。这种热切的问询和认真的思考确实揭示了但丁的德性、但丁的激情。

在关于贪财和浪费的第五环里,但丁跪倒在趴在地上的教皇阿德利亚诺五世的灵魂前面。他向教皇这样解释他的姿态:“由于您的尊贵,我的良心责备我站着。”但丁以这种对非尘世的善好表示无私、恭敬的行为展现出他的德性——在这种情况下,就是指慷慨大度这一独特德性。

第六环由饥饿和干渴支配,这也是对贪婪之罪(gula)双重的惩罚。但丁非但不屈从于食物和饮料的诱惑,还和一些悔罪的灵魂一块谈论一种特殊形式的营养(我会迟点再涉及这点),而且与维吉尔和斯塔提乌斯一道果断地走过那棵从“夏娃吃过其果子”的树里长出来的树。他就是这样显示出他节制的德性。

最后,在关于淫欲(luxuria)的第七环里,惧怕死亡,满心不情愿的但丁最终同意进入火中。在听见维吉尔提到贝雅特丽齐,但丁才同意进入火中,而且,当但丁正在穿过火墙时,维吉尔不断地提起她和她的眼睛。“当我置身里面,”但丁说,置身于火之中,“我真恨不得跳进熔化的玻璃中凉快一下,那里火的热度高得无法计量。”我认为这种可怕的净化就是祛除第七个P字母的第七次净洗。但丁在这里展示的德性是爱,它虽然与任何肉欲的火焰一般炽热,但已摆脱了后者。

就这样,以上所述尽是不同的方式,正是凭借它们,但丁在炼狱山所作出的关乎德性的独特举动才能从“形式上”祛除他的有罪的习性。

我们至今还没有探讨的那种模式或者那些模式,是建构炼狱山旅程所根据的模式。但丁在旅程中的着力程度和他着力的限度,将会在这些模式中更为明显地显示出来。

首先,让我们提醒一下自己,但丁在《神曲》中使用的韵律格式,是一系列同韵三行诗节(chain-linked tercet),毫无疑问,这可以设想成为三位一体模式(trinity)的反映。这种用法的典型特征就是,每个同韵三行诗的中间一行诗节充当了另一连续三押韵诗行的首行,而每个同韵三行诗的首行,即是上一连续三同韵诗行的中间一行:

xAx ABA ByB

押韵形式可能有它内在的生命。在《神曲》中,特别是在《地狱篇》里,它们似乎预示着诗歌的主题相互连结或者相互呼应的方式。但丁严守这一韵律的精确性。让我在本文考察范围内的一系列章节中注意他的精确程度。

与此同时,值得我们注意的事实是,每一环净除的罪名是与一个支配性的媒介相关,二者相关的根本特性在炼狱山的山上和山下部分是有差异的。

第一环。这里的罪是骄傲。根据《便西拉智训》(Ecclesiaticus[49]X,15(拉丁文圣经),这罪是众罪之“始”(beginning)。[50]按照传统的说法,这是亚当的第一宗罪,人类的第一次犯罪。[51]骄傲和视力的器官有着亲密的关联。阿奎那[52]提到过尊贵的圣格雷戈里(Gregory the Great),后者曾经说:“因为骄傲向外延伸自己到身体上,所以他也通常象征着眼睛”,正如但丁在稍后的章节里说到,眼睛是“灵魂最为集中之处”。[53]而且阿奎那又引用《圣经·诗篇》131:1:“耶和华啊,我的心不骄傲,我的眼睛也不高。”[54]此外,我们还需要考虑这点:视觉的对象、可见的对象是潜在地对所有东西可见。荣誉,作为骄傲的对象,又意在明显公开地显示自身。远远可见的纪念碑就反映了这一点。在骄傲中极其明显地展示出的东西,要求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这要求又反过来给骄傲者增添了负担。骄傲者欲求卓越,想要向所有的人显示自己的独一无二。明显的差异就出现在他声求唯一性和他要分享一个可见事物的普遍性的欲望之间。这样,“被看见”的意义变得可疑起来。因此,骄傲间接地曲解了视觉的本能。相应地,在炼狱山上首先呈现在但丁眼前的正是谦卑的场面。这里重要的恰好是:骄傲与谦卑的主题以视力为媒介勾勒出来。支配第一环的灵魂的能力就是(seeing)。这是一种世上其他事物无法媲美的高贵的看。陡堤壁上的浮雕首要表现的就是言辞。像但丁自己说的,言辞变得可见起来了。浮雕还表现出那些在世上只能用嗅觉领会的东西——香气的发散。再者,我们不要忘记——只有但丁自己的“看”感受到这样的效果。

骄傲之环的中间一幕是“含胸的”(contracted)和背着重负的悔罪的灵魂,这场面刚好对应同韵三行诗的中间一行。欧德利西的灵魂驳斥了人间的名声,“人的才力博得的虚荣”。[55]悔罪灵魂的洞察力得到了提高,但他们的视野却受到了限制。因此,一种关联构造出来了,它把这环的主题和接下来的关于忌妒(invidia)——笨拙的看——的主题连接在一起。

净洗骄傲的情节的第三即最后部分呼应了第一部分:行道上的浮雕映现着骄傲的恶果的例子,但丁垂着双眼目睹了这一切。

第二环。这里的罪是忌妒(envy)。忌妒与人能听到的声音有着紧密的联系。忌妒不是妒嫉(jealousy)。妒嫉直观地观看他的对象。忌妒则依靠别人所说的,依靠口头传扬的他人的好运气和坏运气。忌妒听取各种声音。它的对象是可听见的。能被听见的事物也潜在地对所有事物开放。然而,忌妒——主要是在针对他人的不幸而快乐的意义上的——闭合了他的眼睛,可以说是在倾听道听途说和闲话。而闲话只能轻声说出。所说的东西自然不该被所有的人听到。因此,忌妒间接地扭曲了听觉的本能。相应地,在炼狱山上第一个灌入但丁耳朵的声音就是谈论怜悯的声音。同样,这里重要的是忌妒的主题(就其双重意义)和怜悯的主题以听觉为媒介勾勒出来了。但丁听到的声音响亮不停。支配第二环的灵魂的能力就是(hearing)。也正是但丁,第一个进入了这种倾听之中。

忌妒之环的中间一幕由悔罪的灵魂和他们之间的交谈构成。杜卡(Guido del Duca)的灵魂不仅引起了但丁叙述自己的出身,还随即投入到对阿尔诺河流域的城市的抨击和对罗马涅区的激烈谩骂。他充满愤怒,尽管是合理的愤怒。因此,一种关联被构建出来,把这环的主题与下一个关于愤怒的主题连接起来。

第三也即最后一部分以相反的方式与第一部分连结起来:新的声音展现了忌妒的例子。

第三环。这里的罪是愤怒。愤怒遮蔽了我们的灵魂,仿佛把我们吞没在浓烟的巨浪之中。我们越是愤怒,我们的想象提供的刺激因素就越多,足够使我们朝着最坏的方向去看待事物。我们的愤怒就如此喂养自己。无论我们想象什么,它都是来自于想象力的本性,正如但丁自己说的,这是“不真实的”、虚伪的,是一个“错误”。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想象着那些不存在的事物。但愤怒或许可能是合理的,像杜卡在前一环里的爆发所展示的那样。我们也许会偶尔想象真实的东西。像我们说的,我们可以“回忆”,我们确实可以恢复过去事件的记忆。实际上,在这双重意义上,想象支配着第三环。与此相应,但丁把这环率先映入但丁眼帘的事物归为一种高贵的想象状态,一种他自己迷狂的幻象。因此,但丁就获得了关于温顺美德的例子,这些例子都能真切地反映过去的事情。这一情景的发生使得但丁能够敞开自己的心灵,用但丁的话来说,“从永恒的泉源流淌出来的平和之水”。[56]

中间一幕主要叙述与伦巴第人马可(Marco Lombardo)的谈话,他在烟雾之中难以察见,在这一环里,悔罪灵魂被“呛人和浑浊的空气”包裹。但丁向他探听世界罪恶的根源,这不仅证明了他的德性,如我们所知,还为马可的一席理据充分的说明铺开了道路。这场讲演触及最紧要的事物,而且要借助但丁的理解力。因此,一种关联被建构起来了,把这一环与由理解力支配的下一环连结在一起。

在最后一幕,但丁再次发现他的“高贵的幻象”(lofty fantasy),这一次,高贵幻象向他提供的是惩罚轻蔑和愤怒的真实案例。

第四环。这里的罪是怠懒(sloth),即生理上、道德上、情感上、知性上的惰性,这也是极其严重的罪恶,而且根据阿奎那[57]的说法(对圣格雷戈里的话),它有六个女儿:恶念、怨恨、胆怯、绝望、道德迟钝、放纵心理。第四环打破了之前三个较低环的模式。维吉尔严肃而权威地谈论爱和自由意志。但丁的理解力也成熟起来。理解力是贯穿始终的主要媒介。一些悔罪灵魂的出现,打破了维吉尔的哲学论述和但丁相对应的智识活动(后者只持续了一会儿)的过程,这些灵魂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并用言语呈现出主动热情的例子。这次通过倒置的方式,他们的跑动再次连接了怠懒之环发生的事情与下一环施予的惩罚。但从现在开始,贯穿整个上半层炼狱山,我们将面对一个与较低部分截然不同的模式。

第五环。这里的罪是贪财(avarice)和浪费(prodigality)。根据阿奎那[58]秉承的传统,贪婪(avaritia或者cupiditas)作为“一种本性败坏的倾向(即通过无节制的方式追求易腐化的好处)”,是所有罪的“根源”(root),就像首环的骄傲是所有罪的“初始”(beginning)一样。与此相应,这山上没有比对贪婪的惩罚更为痛苦的惩罚。它让被惩罚者俯面向下,一动不动地躺着,面朝尘土。这就是但丁——也是我们透过他——在这一环的开始时遇见的景象,一种完全静止的景象,正好与之前环里永恒不止的运动形成对比。这里强调的是罪和惩罚与土地[59]之间的类似和贴近。这一环占主导地位的就是传统的“元素”(elements)之首——土,并预示着紧接着要发生的场景,即元素的变动将会持续出现在炼狱山的整个山上部分。

悔罪的灵魂自己背诵和陈述关于慷慨和贪婪的事例。另外,一件特别的事情发生在环的中间一幕,而且我们应该注意到,但丁着意让这事情发生在这一环。整座山都震动了,表示一个灵魂从他罪罚的困境之中得到释放。这是最高福祉的时刻。《马太福音》(27:51-52处)中说,在耶稣之死的时刻,“地也震动、磐石也崩裂、坟墓也开了,已睡的圣徒的身体,多有起来的”。炼狱山的震动正是模仿这一时刻。在地狱里的前两次地震,由于与耶稣之死类似的地震令岩石滚落,从而辟出可以通行的路径,但丁才得以继续他的旅行。即使地狱之中,也证明了神圣恩泽的有效。在炼狱里,大地的震动就是耶稣复活的力量的直接表现。在山上一连串的事件之中,这中间的事件与下一环的主题相协调,我们一会儿将会看到。

在这个关节点,释放出诗人斯塔提乌斯(Statius)的灵魂。正如我们稍后所了解的,斯塔提乌斯主要的罪在于两点,一是隐瞒了自己改信基督教的事实,一是他的挥霍无度。斯塔提乌斯加入了维吉尔和但丁的行伍,从此以后,三位诗人一直在一起,直到他们到达天国。他们的谈话持续在通往第六环的梯级上,补充了讲述不正当慷慨行为的故事的最后一部分。因此,诗歌的三位一体模式出现在受“土”元素支配的贪婪和浪费的环里。我们不得不问:这一事实的重要意义是什么?

根据亚里士多德[60]及随后的传统,在自然的范围之内的各种元素,特别是土地和水,构成了所有生物(包括人类)赖以生长的营养根基。(当涉及下一环的主题时,我们得全面地考虑这一点。)根据一个常见的隐喻,对“尘世”利益的渴望来自于人类的灵魂,这种欲望是一种超出适当比例的“可诅咒的黄金欲”。[61]这就是贪财清楚明了的表现形式。如此饥渴曲解了适合人性的养分的本质和对人类灵魂来说是真正的“黄金”的本质。人类灵魂正当的养分和真正的“黄金”都由诗来提供,用但丁在《论俗语》(De vulgari eloquentia[62]里的话说,是由诗的品位——风雅和崇高来提供的。斯塔提乌斯是这一事实的一个伟大而庄严的(great and grave)例证。他受到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和第四首《牧歌》的熏陶。前者令他成为诗人,并形成他后来具备的慷慨气度,后者则引领他走向了基督教。人类灵魂的诗性潜能在作诗技艺接受诗歌熏染的技艺两个方面展现出来。

我们推断,斯塔提乌斯与维吉尔的关系重复了但丁与维吉尔的关系。但其理由需要更多的解释。任何伟大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都清晰或含蓄地证明它存在的正当性。但丁的事业——《神曲》就是其成果——看起来似乎在山上这环上获得了其证明和辩护。诗歌提供的养分能够孕育信仰的种子。诗化景象所示的事物或许看起来好像“不真实”,如果我们说得轻佻一点,用一个有点不规范的英文单词来表达,就好像缺乏“像样的东西”(thinghood)。举例来说,特洛伊战场上的英勇行为,或者埃涅阿斯的冥府探险,或者套上象征和比喻的外衣的先知预言,从我们日常经验来看都显得不那么可信。然而,诗性的经验也有它的有效性和可信度,虽然一些人谴责它,另一些人赞许它。但丁或许暗示了,诗歌具有类似于启示的力量。在但丁看来,真正的诗不就是为我们做好准备,让我们去“信服不可见的事物”吗?这不是指向了那些只能托赖信仰的事物吗?

我们需要进一步地注意到,当在炼狱山的山下部分时,提及灵魂的能力意味着开启了每环特有主题的进程且与但丁具有直接而显著的关联,而在这里,在炼狱山上半部分的第一环里,提及灵魂能力则终结了这一进程且只间接地涵括了但丁。可见已经发生了结构上的倒置。

第六环。这里的罪是贪食(gluttony)。维吉尔和斯塔提乌斯在谈论诗,也给但丁“诗艺方面的教益”。他们突然发现路正中的一棵树,“树上有许多芳香好闻的果子”。果树的赠香归因于从高大的岩石上落下且沾洒在树叶上的清水。因而,第二种元素——水就被引入这一环。它支配控制着这里的气候。再次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63]水是所有食物的主要的基本元素。一个神秘的声音从树叶间传出,要求我们具备节制的美德并引用与此美德相关的例子。这种美德与《圣经》中的巨蛇相抵触。指明节制意味着反对贪食。然而,贪食只是我们超过对食物的自然需求的限度的后果。食物维持生命。我们对食物的需求,我们的饥渴,都显示出我们对生命的渴望。可以说,我们要满足瞬时生理上的饥渴感的欲望,能够由基本营养物补给而达成。这样的欲望是我们渴望持久生命的标志。我们对食物和饮料的欲望背后,藏着我们对灵魂和肉身不朽的深层渴求。悔罪灵魂无限制地忍受着饥饿和口渴,以至于从外表上化约为只剩骨架的轮廓形状,他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可怕的欲望的全部意义。浮雷塞·窦那蒂的灵魂如下表达了这一点:

一种力量从永恒的意志降入现在已经留在我们后面的那一泓清水中和那棵果树中……由于这种力量我这样消瘦。[64]

作为元素的水是追求神圣的营养物的手段,这种营养物会使我们的灵魂暴食般地争取永恒的生命。从他们渴求食物和饮料以及乐意地忍受苦难两方面来看,悔罪的灵魂模仿了耶稣基督的热情,这般热情意味着把永恒的生命作为能够企达的目标。而对不朽的热望,可以理解成人类灵魂原始和天生的力量。

我们不要忘记,上一环中间一幕发生的炼狱山震动已经设定好我们刚讨论过的主题。我们现在讨论的这环中间一幕可以分成两个部分,虽以不同的方式,但都预示了下一环的主题。这里有两位对话者:浮雷塞·窦那蒂和卢卡人波拿君塔(Bonagiunta of Lucca)。继续与但丁交谈的浮雷塞,严厉地谴责佛罗伦萨妇女的放荡,恰好与下一环将要净化的淫欲之罪相协调。波拿君塔认出了作为“温柔的新体诗”的拥护者的但丁。就但丁所知,这种诗体只因对贝雅特丽齐的爱而存在。而且贝雅特丽齐确实是但丁的诗性事业(poetic preoccupation)和炼狱山最后净洗的目标(以最高的爱克服性欲)之间的纽带。

这环的第三幕直接跟第一幕相呼应:三位诗人遇见另一棵布满果子的树,悔罪的灵魂在树下举起双手对着这树流泪恳求。但是,他们后来“像醒悟过来一样”离开了。一个从树枝丛中发出的声音宣讲着犯贪食罪必遭报应的例子。

迄今为止,在第五和第六环里,支配性的媒介是土地和水。第七环支配性媒介是火。将要完成的元素四合体仅差空气。但空气并没有漏掉。在连接第六和第七环的梯道上,但丁问了一个原本可以在山上其他任何地方经适当的修改就可以提出的问题,而且获得了一个可以在炼狱山任何其他地方都不需修改而给他的答案。这个问题是:“感觉不到营养的需求者,何以会消瘦呢?”这个具体问题里暗示了一个更容易理解的问题:既然灵魂们已经完全遗弃了肉身,他们又怎么能在没有全部身体感觉器官的情况下感受到他们所遭受到的痛苦呢?斯塔提乌斯向但丁解释说,无实质的灵魂保留着,甚至还增强了他们理解、记忆、意愿的能力,另外,他们可以通过能够成长的德性获取用空气造成的身体。这就是他们的“形象”被称为“幽灵”(shades)的原因,这也是借以形成“各种感觉的器官,甚至视觉感官”的方式。斯塔提乌斯的解释可以在阿奎那提及的关于天使形体外观的描述[65]中得到证明:就像是云的塑形那样,空气的凝结物也形成了,显得赋予了形状和颜色,这样“天使用空气呈现出身形,如同有必要使他们身体的形成呈现出来一样,上帝帮助他们凝结了这空气”。我们必须理解:斯塔提乌斯所说的由空气构成的身体取代了已被遗弃的肉身,但这次替代过程只能维持与涤罪所用一样长的时间。但丁的问题和斯塔提乌斯的答案中对身体的强调,直接关系到第六环的主题,那就是关于不朽的主题:重生的身体注定要再跟灵魂结合。

无论如何,元素四合体确实在炼狱山的较高部分完成了。地球范围内的这些元素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我们从《天堂篇》第七章知道,他们不是由上帝直接创造的,而可以说是由已经被创造的力量间接形成的。[66]几个世纪以来的传统都把这些元素和人类身体的四种体液(humors)联系起来,这些体液被认为是人的性情、道德力量、美德的根源,尤其是人类罪恶的根源。那就难怪这些元素都展现在炼狱山上。他们在这里不断地扮演着指向罪恶和美德的双重角色。至于他们提供的营养和他们一般地供养的有机成长物,在这里都可以当作更高层次的营养和成长物的标志和载体。

第七环。这里的罪是肉体的欲念。当三位诗人到达这环的平台时最先遇到的就是峭壁之外喷射的火焰,平台的外沿有股风向上吹,迫使火焰倒退,离开那里。火焰四处包围着,诗人们必须一个一个地紧贴悬崖而行。悔罪的灵魂在火焰中行走,一边唱赞歌,一边高呼着贞洁和淫欲的例子。这些灵魂分为两组,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行走。他们代表着不合乎礼法和不自然的爱的二重性。所有这些爱的激情就是通过火焰得到净化。

这环中间一幕存在于但丁与诗人圭多·圭尼采里(Guido Guinizelli)和阿尔诺·丹尼尔(Arnaut Daniel)的对话之中。但丁把第一位诗人作为他在诗歌方面的父亲,而圭多为但丁指出第二位诗人是“使用母语更佳的诗匠”。或许比这些谈话的内容更重要的是两位诗人在这里再次处于显要的位置的事实。除了但丁、斯塔提乌斯和维吉尔之外,还有三位诗人(如果我们不把浮雷塞列入其中)在最后三环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因此,总共六位诗人出现在山的较高部分,而除了维吉尔和但丁,没有一位诗人出现在下半部分。诗歌在较高区域非常显要。让我们提醒一下自己,取但丁自己在《论俗语》中的话,真正的诗歌必须依托于以下三个支柱:心智的聪敏度(strenuitas ingenii)、技艺练习的不懈(assiduitas artis)和对科学的熟悉(habitus scientiarum)。只有赋予并具备了这些的诗歌才能充当人类灵魂的养分。我们继续引用《论俗语》里的话:“所以,让那些不懂技艺和科学,只相信天才的人奔向必须用最高尚的诗体歌咏的最高尚的主题,并必然败于他们的愚蠢,还是让他们止步于这种狂妄吧。”[67]第六环出现的“温柔的新体诗”引进了新的维度,引进了上帝之爱(Love),它通过向诗人灵魂深处的传述来展露自身。提及新诗体预示了将要在下一环发生的事情。

如今,在最后一环的第三和最后一幕里,从肉欲的桎梏中解除出来的爱出现了。诗歌为此在做准备。燃烧的火焰成全了它。这场火既是元素意义上的,又本质上是精神意义上的。它使但丁自由地热爱上帝,爱慕上帝之爱,这就是人类意志的真正特征。但丁仅是因为贝雅特丽齐名字透出的恩惠和慷慨之意而达成了这件事。

第五环的结构上的倒置又重复在第七环里。人类灵魂爱上帝的能力成了最后一环行动的终点。下一站是天国。

让我整理一下至今我一直尝试表述的。但丁在展示炼狱山涤罪的运转过程之时,也描述了灵魂得救所必需的人类灵魂的能力。总共有七种能力:看的能力、听的能力、想象的能力、理解的能力、诗性潜能、对不朽的渴求和对上帝的爱。不管但丁可能把它们归功于亚里士多德、维吉尔、奥德维、奥古斯丁、阿奎那、阿兰·德·里耶、[68]勃鲁内托·拉蒂尼,[69]还是其他许多人,这种描述始终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些能力按照上升的规则排序。环的半径越小,曲率相应地越大,灵魂罪行的强度也就越大。《天堂篇》第四章一开始的时候,但丁批评了一种学说,它主张灵魂是分为各个独立部分的,每一部分拥有一种特定且不变的功能。在但丁看来,整个灵魂可以全部集中于任何一种它所拥有的能力。但丁自己在炼狱山的朝圣之路上为这一观点的真实性提供了证据。他依次轮流地投入到看、听、迷狂的幻象和理解力之中。他全心全意地充当一个在与斯塔提乌斯和维吉尔的诗性同伴关系上的伴侣,他分享着悔罪灵魂呈现出来的对不朽的渴望,而且他最终倾倒于上帝之爱(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作为导引者)。在这灵魂延展的最后三个阶段里,它不是孤独的,不是孤立地面对它的对象的,而是在“最高领域的爱”指引下占有着好的事物,就像越来越多的灵魂声称这种好属于他们一样。这就是但丁在最后三环没有引入行动的原因。这环“引入”的东西留给了这世界的基本要素——它们仅逐个地折射出人类灵魂养分的基本成分,还留给智慧以下三种力量:关于不可见事物的诗歌;对仍未惠赐的不朽的渴望;至今实现的对上帝之爱的热爱。这三种力量预示了信、望、爱这些传统上称作“神学上的”的德性。甚至在被允可进入炼狱山之前,但丁早已把天上三颗明星(第八章,行85-93)当作这些德性了。

救赎灵魂的能力的上升秩序暗示着最高的能力——爱上帝的能力——最终将决定他们每一颗灵魂的存在。看和听的能力在迷狂的想象中获得了新的价值;结合看和听的能力的想象又在理解力上得到了提升;接着,理解力在诗性的幻象里上升到新的高度;这些幻象进入到永恒和平的领域里,紧随其后的是对不朽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在对上帝的爱、对上帝之爱的爱中感受得最深刻。主题和事件的连锁方式折射出灵魂内部的救赎能力的彼此嵌套。囊括一切的是上帝之爱。维吉尔出于他在人类智慧方面的优势之处,在第十七章里,他把上帝说成“第一存在”(Prime Being),而且把对上帝的爱等同于对“善好的爱”和对“首善”的爱。这种爱具有典型的特征。无论什么喜好,无论人类心灵能够产生的什么意愿,都是来源于这种最高的力量:“爱必然是你们所有的一切美德和一切应受惩罚的行为的种子”。——维吉尔对但丁说(第十七章,行103-105)。这种爱同样统领着看的能力、听的能力、想象的能力,最重要的是理解的能力,因为前三种能力在其中合流和达到完满。理解的能力催生了智慧。但是没有上帝的爱,这种人类的智慧就不可能成形,其内涵也不可能变为——“哲学”。我们在《飨宴》(Convivio,第三章,十四节)中读到,哲学“有上帝之智(wisdom)为它提供实质对象,有上帝之爱(love)为它提供形式,还有沉思的习性联合前两者”。无论炼狱山第四环里的思考和理解多么深刻,如果没有上帝的爱,这种作为智力表现的思考和理解是不足以变为静观沉思(contemplation)的。实际上,但丁听过维吉尔的话后思想一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他说:d’uno in altro vaneggiai)。维吉尔讲述上帝之爱,他的意旨在于连接出现在山的较低部分的种种能力和其最后一环显露的能力。当爱与理解力联合在一起,当对善的意愿和对真实之物的思考连接起来的时候,静观沉思、名副其实的领悟或者说真正的“哲学”才是可能的。

这样的沉思在贝雅特丽齐身上成为现实,它在天国的土星天展露了自身,并可能在但丁的旅行结束时完全地体现在伯纳德身上。在炼狱山上,但丁仅仅在顶峰的开端处所做的先知般的梦里对此有过短暂一瞥。这是他被允可在清晨较早的几个小时做的第三个这样的梦。三场分别处在炼狱山的开端、中部和末尾做的带有先知性质的梦,标志着但丁旅行中具有决定性的中断,并且清晰地设定了山的较高和较低部分的界限,从而强调了它内在的二重性。第一个先知般的梦发生在但丁到达炼狱门之前,吻合卢西亚运送他到此门的时间。第二次发生于他在炼狱山的较高部分的经历之前,先于见到那里被惩罚的罪人,他梦见了一个口吃、斜眼的、腹部流出恶臭的女人塞壬。此刻,在第三个先知般的梦里,他看到利亚(Leah)在采集花儿,像她自己说的,行动使她满足。还有,利亚谈到了但丁实际上没有看见的她的姊妹拉结(Rachel),根据利亚的说法,拉结从不离开她的镜子。拉结看着她自己美丽的眼睛,满足于她的凝视,这种沉思

这就是结束炼狱山攀登的方式。一种没有污损的积极生活,最重要的是,一种沉思的生活向但丁招手——也向他的读者我们招手。维吉尔松放了意志“自由、正直、健全”的但丁,并把王冠和法冠送赠给他。从此刻开始,作为朝圣者的但丁不再服从于任何世俗权威,也不用依赖于教会的导引。但这是另一个主题,对它的追问超出了我自己到目前为止设定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