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窗里窗外
(一)
花喜鹊在吃一辆车底下摔碎的柿子,小区公共绿地上的柿子黑枣都是这样的命运,开着豪车进出的人们没人拿这些朴实的果子当回事,小孩子们都不看一眼。某一个时刻,它们从高高的树梢跌落,委身尘埃,踏实得一塌糊涂。那大喜鹊非常警惕,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猛然把头伸到车底,叨上一口忙跳到一边,一次一次,每一次都一丝不苟地重复,没有半点放松。
窗户里面,我在啃一只苹果。买苹果的过程相当平常,我一遍遍用怀疑的眼光打量苹果箱子上的字,一副能隔着箱子看见苹果的表情;那小贩不止穿着整齐,甚至有点油头粉面,站在我对面指天誓日,说他的苹果怎么正宗,一副想把心掏出来给我检测下的诚恳。终于犹豫到一个地步,我将信将疑拎了一箱苹果,满心都是上当后的苍凉;他拿了我的钱,一溜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那天并不冷,走的如此之快,又使我疑心怕我看清了他的面目,日后回来找他。
第二天仍是怀疑着打开那箱苹果,洗的时候已经知道它皮肤紧绷,绝没有人老色衰,吃了一口,汁水流到手上,手上一片甜蜜的黏糊糊,对小贩的愧疚油然而起,我凭什么对他怀疑又怀疑?他又凭什么那么耐心地解释又解释?喜鹊不信任那辆停着的车,怕它随时开动,伤了它的性命,而我即便吃到一只难吃的苹果又能怎么样,何必几乎侮辱性质地无端怀疑小贩的诚信?我把这点碎碎念说给英子,她正坐在对面沙发上嘁哩喀喳地啃苹果,听说我说完,她睁圆了眼睛看着我,嘴里含着一大块苹果:“你是说你该相信他们?你神经病啊!”
窗外干黄的草地上两只猫跑过,前面的白猫小而妩媚,后面半黄半白的猫壮而敏捷,隔着冰冷的玻璃我都能看到两只猫之间有一条喜滋滋的春意盎然的丝带。我的阿咪在的时候也无数次跑过那块草地,它很紧张,都能看出它身上一团一团紧缩的肌肉。它几乎是低着头,除了瞄着路上有没有威胁外丝毫没有闲情逸致看别的,一溜烟地穿过灌木丛,跳上窗台,看见我兴奋地大叫一声。
我在窗内它认识我,如果我站在窗外对着窗台上的它叫一声阿咪,它必定吓得一缩头,惊慌地看我一眼,然后抽身跳下窗台跑开。它只认识这栋房子里的我。它在外面如此的紧张我不理解为什么它还要出去,它回家来也并不安全,因为什么或者什么都不为就挨某人几拳几脚也是常事,这栋房子和房子里的我并不能给它安全感,可是它每天回来,用脏兮兮的圆圆的大头蹭蹭我的裤脚。
“真不懂外面天大地大,为什么回来。在外面小心些,至少没人打它。”“为了吃的吧?”英子这次在喝一杯茶,她带来的茶叶,对着我找来的大小样式不同的杯子抱怨了半天我不像个女人,终于泡了一大杯茶,分了两小杯出来,我把脸凑到茶杯口熏脸,她吸溜吸溜喝的一片响。“哪有,小区里善男信女喂野猫的地点好几个,猫粮多的老鼠麻雀都吃得胖胖的。”“那它可能爱上你了。”这也是英子的特色,三句话就会说到爱。
只有一次她说:“天地间大戏小戏,如果从高空俯视,都觉得无比可怜;你知道吗?这是上帝和佛的境界。可惜不持久,遇到点什么在眼前一晃,就从半空中掉下来,开始锱铢计较,忘了那模样多么可怜相。”我平时只听她无聊琐碎,风一阵雨一阵胡说,第一次听到她说正经话,惊笑道:“你很深刻啊!”她皱眉道:“我也不彻底。”
她是不彻底。能看出可怜相,必要心底有情,打破情关才算彻底。“我就是脱不了一个爱字。”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从沙发上弹起来,坐到我面前:“你知道吗?我那个初恋找到我了,我这两天烦透了,你说我去见他,什么态度合适?是冷冰冰的还是适度热情,像个平常熟人?”
(二)
窗外那对清洁工夫妻在扫地。男的拿着大扫帚大刀阔斧在前面横扫,女人拿着小簸箕小笤帚慢悠悠跟在后面,把男人扫成堆的落叶撮到后面垃圾车上的黑垃圾袋里。男人猛扫一气,回头瞥一眼女人,女人多数的时候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她穿着红褐混杂的大花棉袄,脚下红褐色纯色的鞋子,头上蓝绿颜色的毛线帽,今年流行那混乱的颜色,脖子上一条天蓝围巾金色花纹,配上一张圆圆的胖脸,非常的富态。她悠闲地左顾右盼,一副君临天下的表情。两个牵着毛色油光的大狗的邻居被狗拉着踉跄走过,她也不看,拉着车,拎着笤帚,一心追随她的男人。
“我总做梦扫房间,各种晦暗的房间,都尘封垢积,我就不停地扫,扫一晚上,累的腰酸背痛。”我对英子说,她刚神色慌张地跑来,又一言不发地跟我一起看那对扫地的夫妻渐行渐远。她平常最爱给人解梦,借此窥探别人内心的秘密。“我就是好奇,怎么他们装的跟没事人似的,想知道他们心理怎么那么强大的。”她替自己辩解。这次我是真想知道为什么我在梦中不停地扫地,她偏不接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参起禅来。
我忽然想到今天是她见初恋的日子。“你今天不是去见前男友?”她等我这句话好久了。立刻抬起头来换成一副幽怨的眼神:“我去了。”我不禁笑道:“我就知道你得失望,隔了三十年,他早不是白马王子,变成个邋遢老头子了。”“那样就好了。”她叹了口气:“人家几乎什么都没变,连穿的衣服都是那时候的颜色样式。倒是我变得厉害,满脸皱纹,看看,我这头发都白了不少。”
她确实有几根短头发白了,昨天她咬牙切齿地叫我帮她拔掉了。“你不是总说女人这时候最有魅力,怎么忽然不自信了。还是他的表情流露出啥了?”“那倒没有。”“这不就完了?我妈前一阵同学聚会,一个老头子还说她们几个女同学是七朵金花呢!”“我根本就没让他看见我。”我不禁失笑,看她面色沉重,又忙忍住。
“我隔着一条马路看见他走过来,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从玻璃反光里看见自己,老得不像个人样。”“你就没出去?”她忽然笑道:“可不是!我一想,当年他提出分手我已经狼狈一次了,不能再让他看一回笑话了。”她说着得意地笑起来,两个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知道吗?我给他打电话说我有事过不去了,他那个表情啊!你真该亲眼看看。”“那你以后怎么办?总不见他?”“那个我还没想呢!反正现在接受不了。想那么多干嘛,外面天那么好,咱们逛街去吧?”
(三)
窗外突然狂风暴雨夹着冰雹,打得楼前停的一排车的顶棚一片响。楼门平时关时总是极其响,尤其夜深人静,一声巨响足以让人心跳半天。今天有冰雹当背景,只听见轻微的一声。“这个天出去的人可够勇敢的。”我对英子说,她跑来闲坐半日,刚开始下雨的时候突然想起晚饭的肉没拿出来解冻,忙着跑出去,又被雨淋回来。我在厨房水槽里扔了一块冻肉,预备她走的时候给她拿去应急。
“天哪!”英子惊叫,我忙窜到窗前,隔着厚重的灰色的雨帘,在一片噼啪声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正赤膊站在雨里,手里兢兢业业地往一辆车上盖棉被。狂风吹的楼前的柳树狂舞起来,棉被在车顶上被掀起,小伙子索性用两只手按住,在雨中坚持。“这也太惨烈了,舍身救车。”我们两个都不忍再看,到厨房去预测到雨停了那块肉会不会化透。
雨渐歇,我往窗外瞥了一眼,小伙子和棉被都不见了,车还在那里,本来是新车,洗的更加光亮了。“我就像那小伙子。”英子幽幽地说:“每天做饭做饭做饭,二十年下来,成了黄脸婆,那辆车无知无觉。”“你想让车怎么样呢?”我们那一阵听到好几个男人出轨的故事。“也是,他好好地呆在家里就行了。”英子拿了那块肉往外走,又回头说:“看好你家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