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狄公走入高师爷的吏舍,命他前去打问骆县令此时可有空闲。
不消片刻,高师爷便转回房中,开口禀道:“老爷正在后面二堂中等候。”说罢怯怯看了狄公一眼,又道:“还望狄老爷能令他回嗔转喜,稍稍振作一二!”
硕大光亮的乌木书案后方,骆县令背靠软垫坐在圈椅中,面色阴郁,直盯着眼前一堆案卷出神,一见狄公,立时跃起怒道:“礼部钦天监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都应立即革职!根本一窍不通!这些蠢材注明今天大吉大利,谁知自从午后便事事不顺!”说罢重又跌回座中,气恼地鼓起两腮。
狄公在书案旁另一张圈椅上落座,自顾倒了一杯茶水,咕嘟嘟一口气喝干,随即再度斟满,然后背靠座椅,满意地长舒一口气,默默聆听骆县令大发牢骚。
“先是酒足饭饱之后,就遭遇上宋一文那桩凶案,害得我积食不消,然后偏又撞上蓝宝石坊的院主道是头牌舞姬生病卧床,我只得退而求其次,找两个二流货色今晚来充数,至于重头戏,只得交给一个名叫小凤凰的女子。我看不顺眼她那副模样,丑陋干瘪得直如竹竿子一般!劳驾把茶篮推过来如何?”骆县令端起茶壶,给自己和狄公的杯中分别斟满,呷了一口茶水,又道,“我为仁兄特意预备的惊喜,结果还是化为乌有。邵张二公也定会大失所望,就是说今日的晚宴,只有你、我、邵张二位与鲁禅师五人同席,非偶之数甚是不祥,历书上还明明写着今天是一吉日,简直岂有此理!”说罢将茶杯重重放下,恼怒地问道:“且罢,那人命案子可有什么线索?班头刚刚来过,禀报说他的手下并未打探到歹人挥霍钱财的消息,倒也不出你我所料。”
狄公喝罢第三杯茶,方才说道:“孟家一个女仆道是宋一文以前曾来过金华,并且显然在此地有一相好。”
骆县令直直坐起:“真是麻烦!不过断无可能与蓝宝石坊有涉,我向那里的女子描述宋一文的模样,她们都道是从不曾见过。”
“其次,我疑心宋一文前来金华另有缘故,为了掩人耳目,便以查考史籍作为借口。”狄公说罢,从衣袖中取出六张笔录递给骆县令,“这便是他在半月之内所作的全部笔录。”
骆县令浏览一遍,狄公见他不住点头,接着又道:“每日午后,宋一文前来贵县档房查阅文献,只不过是装装幌子,晚上才出去干他的真正勾当。女仆亲眼见过他穿着一身黑衣裤,夜里偷偷溜出门去。”
“狄兄可否知道他去往何处,又做何勾当?”
“完全不知。女仆认得附近茶楼里的一名伙计,似是个消息灵通的后生,据说在周围一带从未见过宋一文。”狄公说罢清清喉咙,又道,“那女仆十分相信狐魅之说,一口咬定宋一文的相好是个狐狸精,并害了他的性命。”
“不错,在当地风俗传说中,狐狸可是重要角色,敝宅内还有个狐仙祠,说是用来保家护院的,南门附近的荒地里有一座更大的黑狐祠,人们常说那里有鬼魂出没。且罢,最好不提这些怪力乱神,案子本身已经够叫人头疼了!”
“骆兄此言正合吾意。你也曾想过此案可能是宅内人一手做成?”
“正是。孟肃斋虽说名声甚佳,但也做不得数。不定宋一文以前来金华时,他二人便已相识。一旦发现出了人命案,孟肃斋便自行勘查起来,并急急抛出一套说辞给我们,其实他轻易便可绕过房舍,再敲开自家花园的后门!如今得知宋一文有个相好,此事令我很是不快,有女人则必有麻烦。”骆县令说到此处,长叹一声,“无论如何,明日便是中秋佳节,县衙不必升堂理事,你我至少可以稍稍喘口气。”说罢给自己复又斟满一杯茶水,郁郁闷坐,默然不语。
狄公看着骆县令,一心等他开口述说打算如何继续勘案。若是案发在蒲阳,自己定会立时派出马荣乔泰陶干去孟家附近打探,诸如孟肃斋的人品性情、家眷子女以及房客等情形。精明老到的官差能从菜店肉铺里听到极多消息,更不必说那些无赖闲汉们聚集的街头货摊了。
狄公见骆县令半晌无言,便开口说道:“今晚既有宴席,你我断无可能接着办案,想必你已派了手下出去四处打探?”
“却是不曾。我只派衙员做些例行公事,所有秘密查访,皆由管家一手操办。”骆县令见狄公面露惊异之色,紧接着又道,“那老头儿是地道的金华人氏,对各处了如指掌,另有三个远亲,分别在典当铺、银器店和一家大饭馆内做事,个个圆滑世故,算是我的眼线,负责私下打探消息,颇为得力,我也掏自家腰包给他们不少好处,藉此亦可监伺高师爷及一干衙员有否尽心。”
狄公缓缓点头,心想自己对洪亮等四名亲信向来信任有加,但是每个县令大可自行其是,况且骆县令的法子也相当不坏,上次造访金华时,便已深感骆府管家确实精明能干,于是开口说道:“骆兄有没有吩咐管家去……”
只听有人叩门,班头进来禀道:“有一位幽兰小姐求见老爷。”
骆县令顿时喜笑颜开,拍案叫道:“她定是回心转意了!今日总还算是吉利!快快带她进来!”说罢摩挲着两手,对狄公又道,“我为仁兄预备的意外之喜,看来不得不此刻便揭晓了!”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幽兰是何人?”
“好个狄仁兄,亏你还是数一数二的勘案行家,难道竟没听说过白鹭观侍女被杀一案?”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直直坐起:“我的天!骆兄所言,该不会是那个道姑鞭笞侍女致死的案子?”
骆县令欣然点头,“正是正是!这位幽兰,不但是一代名伎、才女诗人、清修道姑,还是出了名的……”
狄公涨红了脸面,冲口怒道:“杀人凶手!”
骆县令连忙举起两手:“还请仁兄少安毋躁!先得申明一句,当今文人学士一致认定她蒙冤受屈。此案经由县、州、道三级衙门一路审理下来,仍是未能定谳,这才被移至京师长安,将由大理寺重审。其次,幽兰无疑是当今天下最富才华的女子,与邵张二位也相交颇深。我已通融差官,让她在敝宅小住两日,并将此事告知二公,他们听罢也十分欣喜。”说罢略停片刻,手捻髭须:“幽兰与差官正巧住在蓝宝石坊后面的一家小客栈里,今日午后我前去拜访,提出邀约,不料被她一口回绝,道是等到重获清白之日,方是面会故友之时,想想我是如何尴尬难堪!此乃当今最为轰动的人命官司,我一心希望仁兄能有机会与她面议详情,从而试图破解这一困扰三地官府、至今悬而未决的疑案。这下算是对你和盘托出了!我明知仁兄对吟诗作赋并不热心,只想让你在此地过得不乏意趣!”
狄公缓捋长髯,极力回想有关白鹭观一案的种种情形,过后微微笑道:“骆兄一番好意,狄某自是感激不尽,不过仍愿幽兰不要出席晚宴。说起疑案,你我还有……”
此时门扇敞开,只见一个颀长女子由班头引入,身着玄色罗裙,并未理会狄公,径直走到书案前,说话时语声深沉悦耳:“承蒙骆县令盛情相邀,贫道重又思量了一番,打算接受此请。”
“妙极妙极!邵张二公衷心期盼能与你重聚,鲁禅师也在此地。我再为炼师引见另一位对你仰慕之人,吾友狄仁杰,邻县蒲阳县令。狄兄,这便是名满天下的炼师幽兰!”
幽兰抬起睫毛忽闪的灵动双眸,匆匆打量狄公一眼,草草行了个礼,待狄公颔首致意后,便转而细听骆县令详述如何在后院女眷内宅的隔壁为她预备下住处。
狄公看那幽兰似是三十左右年纪,以前定是美貌出众,如今依然端庄俊俏、顾盼多情,然而眼睑处已明显下垂,一道深痕贯于两弯蛾眉之间,丰唇边浅浅几丝皱纹,在未施脂粉的苍白面容上更显绯红。一头乌发分作三绺盘成高髻,插有两支样式简素的象牙发簪,一身玄色衣裙庄重典雅,愈发衬出细腰丰胸、身段玲珑。幽兰在书案前俯身自行斟茶时,狄公留意到她修长白皙的两手上未戴任何饰物。
骆县令兀自滔滔不绝,幽兰浅浅一笑,插话说道:“有劳费心,感激不尽。不过更加感激能让我得知尚有二三好友存焉!过去的一月之中,总不免生出孤家寡人之感。想来今日将有晚宴?”
“这个自然,不过只是敝宅内的小酌而已,待到明晚,我等将同去翠玉崖,共度中秋佳节。”
“听去真是妙极,尤其在辗转数处牢狱、消磨过这许多时日之后。须得说他们待我甚为有礼,饶是如此,仍不免……罢了,还请班头带我去骆县令府内,见过女眷主事,晚宴之前务必好好休息一下,再更衣修饰一番。出席如此盛宴,即使一个年华不再的女子,仍愿展现出所有风采余韵来。”
“当然当然!炼师大可从容为之!我等将仿效古风,晚些时候再开席,然后畅饮高谈,直至深夜。”骆县令朗声说罢,正拍手召唤班头时,却听幽兰说道:“贫道还携了小凤凰同来,她想看看今晚将要献舞的厅堂,骆县令真好眼力也!”转而对刚刚进门的班头说道:“带那姑娘过来!”
只见一个窈窕女子走入二堂,躬身下拜,年纪大约十八九岁,身穿简素的墨蓝长裙,纤腰处系一条大红丝绦。骆县令挑剔地上下打量几眼,不禁皱起眉头,含混说道:“啊哈,好好。我的妙人儿,说起敝宅大厅,管保你挑不出毛病来。”
幽兰立时插话道:“骆县令切莫为难于她!小凤凰十分看重自己的才艺,想要以舞池大小来筹划布局,今晚她将献上迷人的《紫云凤凰》,最是拿手的曲子,且又与她的名号相符!卿卿何必如此羞涩,切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在任何男子面前都不必胆怯,无论他身份高低。”
小凤凰抬起头来,狄公一看之下,不由得暗吃一惊。其面相甚为平板奇特,鼻子又尖又长,一双大眼木然无光、明显上斜,极似一张面具,乌发从平滑高耸的前额朝后梳拢,在长颈后束成样式简朴的单髻,双肩瘦削,手臂细长,看去样貌古怪,且又缺乏女性魅力。狄公深知骆县令一向中意容貌艳丽、风韵动人的女子,对这小凤凰必是看不入眼。
“小女子质陋艺浅,还望老爷多多包涵。”小凤凰说话时声音极低,几不可闻,“能在如此显赫的贵人面前献舞,实在荣幸之至。”
幽兰轻轻一拍小凤凰的肩头:“卿卿且随我来。二位县令,晚间再会!”说罢又草草行了个礼,昂首快步出门而去,小凤凰羞怯地跟在后面。
骆县令举起两手,大声赞道:“这女子真可谓是十相俱足、尽善尽美!不但容貌出众,才华横溢,性情也十分刚强。只可惜造化弄人,偏生让我晚了十年才得识佳人,奈何奈何!”说罢喟然摇头,拉开一只抽斗,取出厚厚一叠案卷,又欣然说道,“狄兄,我已收集了所有相关案卷的抄本,想必你愿知此案详情,还附有一篇幽兰小传,以供参阅。还望仁兄能在晚宴前先行读过。”
狄公见骆县令为使自己不至客居乏味竟然如此煞费苦心,心中甚感其情,开口谢道:“骆兄如此体贴人意,真是一个难得的殷勤东道!”
“仁兄休提此话!并无半点烦劳。”骆县令迅速瞥了狄公一眼,又悻悻说道:“嗯哼,小弟之所以这般行事,须得说别有一番用意。我久有一愿,想为幽兰的诗集撰写笺注,连序言都已写好,不料却出了这场人命官司,一番心血眼看就要付之东流。仁兄最是深谙律法、刀笔纯熟,还望能助幽兰草撰一篇有力的辩词,以证其清白无辜。区区此意,不知可否理会得?”
“狄某自然明白。”狄公凛然答道,又冷冷望了骆县令一眼,起身离座,将案卷挟于腋下,“我这便回房拜读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