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狄公走入宅院正门,不禁愕然止步。只见一人立在自己的住处门前,看去形迹颇为可疑,身材矮胖,圆圆一颗光头,穿一件打有补丁的旧僧袍,脚登一双宽大的旧麻鞋。狄公心中纳罕这乞丐如何进得来县衙府院,上前劈头问道:“你在此处做甚?”
那人闻言转身,硕大而凸出的两眼直直相望,粗声粗气地答道:“原来你就是狄县令!贫僧想来拜会一二刻,奈何敲门半日也无人应答。”说话时虽则语声嘶哑,谈吐却颇为不俗,且自有一种慑人的气度。
狄公心中恍悟:“鲁禅师,幸会幸会!骆县令已说过……”
“此番会面究竟是幸还是不幸,狄县令日后再下断语不迟。”鲁禅师插言说道,又两眼直勾勾望向狄公身后。狄公见状,不禁也转头顾视,庭院里却是空无一人。
“狄县令断乎看不见那些物事,如今为时尚早,不过倒也无须困扰忧惧。死人总是无处不在,与我等如影随形。”
狄公对着鲁禅师注视良久,这丑和尚令人隐隐感到心绪不宁,骆县令为何非要……
“狄县令正在暗想骆县令为何非得请贫僧前来,可是如此?只因贫僧也忝居诗人之列,毋宁说专作对句,从不超过两行,狄县令肯定不曾读过,你一心只对案牍公文有兴!”鲁禅师说罢,伸出粗糙的大手,指向狄公腋下的案卷。
“师父请到里面小坐,再饮上一杯清茶。”狄公推开门扇,依礼相邀。
“多谢狄县令一番厚意,吃茶就不必了。贫僧非得回屋取些东西,然后再去城里跑一趟腿。”
“请问师父在府内何处下榻?”
“就在中庭右厢一角的狐仙祠里。”
“原来如此,听骆县令说过确有这么一处所在。”狄公说着微微一笑。
“骆县令为何就不能有个狐仙祠来许愿祝祷?”鲁禅师挑衅般地发问道,“狄县令,狐狸原是世间万物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们的天地与我们的天地同样举足轻重,或者同样无足轻重。正如二人之间可能存在某种特别的联系,某些人与某种禽兽之间也可能存在关联,切记影响我等命数的生肖属相,正是十二种禽兽哩!”说罢抬手摩挲粗糙的面颊,定定注视着狄公,突然问道:“狄县令,你属虎吧?”见狄公点头,立时咧开厚唇冷笑一声,一张丑脸看去活似一只癞蛤蟆。“虎狐相遇,妙不可言!”只见他紧绷的面容骤然松弛,肥厚的鼻翼两侧显出深深的皱纹,接着阴沉说道,“狄县令须得留神!听说昨晚此地出了人命,眼看着下一桩又要发生,你所携的案卷上分明写着幽兰二字,她亦是命悬一线、生死未卜。过不多久,便会有更多死人紧随在你左右!”说罢抬起硕大的光头,再次望向狄公身后,一双蛤蟆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
狄公不由浑身一竦,打个冷战,正欲开口时,鲁禅师却又嘶声咕哝道:“别指望贫僧会出手相助。在我看来,人世间的正义公平,只是微不足道的权宜之计。贫僧可不会帮你去捉拿凶手!杀人者总是作茧自缚,虽比旁人更多算计,然而终是徒劳,无一可以逃脱。就此别过,今晚再会!”说罢朝外走去,麻鞋踩在砖地上,发出渐行渐远的啪嗒声。
狄公目送鲁禅师远去,随即快步走入房内,方才听得一头雾水、惘然失措,心中不禁颇为着恼。
府内家仆已掀起床帷,并将茶篮摆在桌案上的白镴烛台一侧。狄公看在眼里,心中甚喜,行至梳妆台前,拿起铜盆里预备好的熏香手巾揩揩脸面,顿觉舒爽。鲁禅师性情怪僻,如此人物总爱言过其实,故作惊人之语。狄公将桌案推到敞开的门旁,面对假山花园坐下,展卷通读起来。
起首二十页是骆县令所写的幽兰小传,笔墨甚为精细,狄公不禁疑心骆县令定是打算要将此传附在幽兰的诗集里。文中记述了所有相关情事,措辞十分含蓄,并无唐突冒犯之嫌,但又其意自明、不存疑义。狄公细细读罢,背靠座椅,抱臂沉思,回想着幽兰际遇坎坷的一生。
幽兰原是京城里一个药铺伙计的独生女儿,其父喜好诗文,亲自为她开蒙,五岁便学着读书写字。十五岁时,父亲因为债台高筑,不得已将她卖到一家有名的行院里。她在其间度过四年光阴,不拘长幼结交了许多文人墨客,并藉此才艺大进,吟诗作对更是下笔不凡。十九岁那年,正当她就要出落成韶华盛极、人人仰慕的一代名伎时,却突然遁迹失踪。由于她身价非凡,行会派人四处打探,但是毫无下落。两年之后,一个名叫温东阳的青年公子偶然发现她流落在内地一家下等妓院中,且已贫病交加。这温公子亦有诗名,素以相貌俊雅、才思敏捷、家资富有而著称,昔年曾在京师见过幽兰,对她仍是一往情深,于是替她偿清债务,从此二人形影不离。在京师中,这一双璧人成了名流雅士齐集时不可或缺的座上客。温东阳还将二人的酬唱诗集付刻刊印,一时间风靡海内,至今被人吟咏不绝。他们遍游名山大川,在各地探幽访胜,每到一处,当地名流莫不奉为上宾,遇到中意之地,常会盘桓数月之久。不料四年过后,温公子转而迷恋上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女子,一对神仙眷侣从此劳燕分飞。
幽兰离开京师,前往巴蜀,用温东阳临别时慷慨赠予的财物购置了一处乡间精舍,与一群妙龄女子及歌伎舞姬终日厮混,其住处也成了这偏远州县里首屈一指的风雅场所。她只垂青于一些精心选出的裙下之臣,即所有肯为她一掷千金的高官名流,骆县令在此处也忍不住注上陈词滥调的一笔,“辄有诗作,其价千金”。文中还提及幽兰有许多亲密的女友,不少著名诗作皆是题赠她们。几年之后,一场风波突起,幽兰被迫匆匆远遁,其中关键人物乃是当地刺史之女,也是她的一名学生。联系所有这些情事,其中涵义自是昭然若揭。
从此以后,幽兰过起了与前迥异的生活,在风景优美的湖湘一带买下一个小小的道教圣祠——白鹭观,以道姑自居,身边只有一名侍女,严绝男子入观,并且只作教理诗。她向来花钱如流水,当日离开巴蜀时,曾赠给所有家丁仆从一大笔赏金,余下的则用于购置白鹭观。当地名流延请她教授女眷小姐们作诗,束脩颇丰,因此仍然十分过得。骆县令的小传到此为止,最末一页上注有“参看所附案卷”。
狄公坐直起来,迅速浏览过一大叠公文抄本,到底是深谙此道,没一会儿工夫便已理清主线。两个月前的暮春时节,几名当地衙役突然闯入白鹭观,在后花园一株樱树下动手挖掘,竟找出了幽兰那个十七岁侍女的裸尸。尸检表明侍女在三天前被鞭笞而死,因为满身都是鞭痕。于是幽兰遭到拘捕,并被控告故意杀人,但她轻蔑地予以否认,道是三天前侍女告假六七日,要去探望年迈的双亲,为她备好晚饭后便出门而去,从此再未见过。她用罢晚饭后独自去湖边散步,直至子初时分方归,却发觉花园后门被人撬开,观内神龛上的一对银烛台失踪不见。幽兰还提醒县令,次日一早自己便去县衙报过失窃,并暗示那侍女定是忘带了什么东西而半路折回,不巧正撞上闯入观中的盗贼,那些贼人想让侍女说出主人的藏钱之处,结果将其折磨致死。
县令又召来几位证人问话,众人皆称幽兰常与那侍女吵骂甚烈,晚上有时会听见侍女大声叫嚷。白鹭观一带颇为冷清,然而出事当晚有几个小贩正好经过,道是并未见有盗贼或游民的踪迹。县令认定幽兰一派胡言,控告她自行撬开花园后门,又将银烛台投入井中,念及她以往的秽行,拟判死罪。可巧此时恰有一伙盗贼劫掠附近的田庄,并残杀了一对夫妻,于是县令又推迟了对幽兰的判决,派手下先去追剿那伙贼人,或许他们能证明幽兰所言非虚。与此同时,著名才女锒铛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下皆知,刺史下令将此案移至州府亲自审理。
刺史十分仰慕幽兰的诗才,经过一番出力勘查,查明两桩对幽兰有利的事实。其一是县令去年曾向幽兰大献殷勤,结果遭到回绝。县令坦承确有此事,但矢口否认与办案有涉,皆因收到一封匿名信,告发白鹭观的樱树下埋有尸体,自忖出于职责,须得查证一番。于是刺史判定县令挟私不公,令他暂且停职。其二是巡兵抓获了一名盗贼,此人曾参与田庄劫案,道是匪首亲口说过白鹭观中藏有不少金银,有朝一日值得去看上一看,此话似又证实了幽兰关于侍女被害的推断。鉴于以上情形,刺史又上呈本道节度使,提议应将幽兰开释。
海内不少高官名流纷纷出面替幽兰说情,节度使正欲判幽兰无罪时,偏又冒出一个挑水的后生,自称是那侍女的相好,只因一个月前陪叔父回乡祭祖,故而今日方归。他声称侍女常常诉说幽兰纠缠胁迫于她,若有不从,便会动手凌虐。鉴于验尸后证实侍女仍系处子之身,节度使不由得疑心大起,推断说侍女若是死于匪人之手,必会被先奸后杀,于是又命手下兵士全境搜捕那伙盗贼,其证词将会至关重要,奈何仍是徒劳无功,况且书写匿名信之人也无迹可寻。节度使意欲甩脱这桩棘手的案子,便再度上呈至京师大理寺。
狄公合上案卷,起身离座,踱至外面檐廊。秋风微凉,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晚间想必会颇为清爽。
骆县令说得一点不错,这确是一桩既富有趣味又令人头疼的疑案。狄公缓捋长髯,凝神思量。虽然骆县令道是此乃一宗纯粹的纸上官司,然而以他的精明圆滑,焉得不知摆明了是对同僚的挑战。既然自己已见过幽兰,又知晓案情始末,于是须得直面这一难题:幽兰究竟有罪还是无罪?
狄公反剪两手,在檐廊上来回踱步。如今所见过的全是二手材料。鲁禅师那张癞蛤蟆一般的丑脸忽又浮现于目前,此人说过幽兰正命悬一线。狄公心中隐隐感到不安,甚至有些不祥,若是重又埋头案卷、再细细研读一遍证词,或许会摆脱这些莫名的失意。此时正值酉初,离晚宴开席尚有一个时辰,但是自己已无心再看公文,先与幽兰在宴席中详谈后再读不迟,届时还会听到邵张二位与她的言语往还,顺便揣测一下他们对此案的态度若何。仿佛突然之间,骆县令精心筹备的中秋雅会,竟演变为一场关于死罪的论辩,令人不免心生寒意。狄公分明预感到某种危险正在森然迫近。
为了打消这些令人不安的念头,狄公又回想起宋一文之案。此案也是十分棘手,自己虽然协同勘查过案发之处,但此时亦是无可措手,只能坐等骆县令的手下送来消息,能够依凭的仍是二手材料。
狄公忽然止住脚步,紧皱浓眉思忖半日,折回屋内,从书案上拿起宋一文的《玉笛谱》。除了六页笔录,此书乃是唯一与死者直接相关之物。狄公随手翻阅一下,只见其中写得密密麻麻,忽而微微一笑。虽则胜算不大,却很值得一试!无论如何,总比枯坐在此一筹莫展、埋头研读从未谋过面的一干人等口中的证词要好得多多。
狄公迅速换上一件简素的蓝布袍,头戴一顶黑便帽,腋下夹起那本曲谱,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