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朱丽叶(尼克·霍恩比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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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看着电脑上的照片图库,拉动滚轴,一一检视旧照片,并开始纳闷她这半生是否都在浪费时间?她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怀旧或抵制新科技的人,她偏爱自己的iPod,更甚于邓肯的老式黑胶唱片。她很享受有上百个电视频道可以挑选。她喜爱她的数码相机。因为,在以前的日子,当你从冲印店拿回相片时,你并不会穿过旧日时光,回到过去。你会把假期所拍的二十四张照片翻来看去(只有七张拍得还算能看),然后摆进抽屉,然后就把它们忘了。你不必把它们跟过去七八年里每一次假期的照片拿来比较。但现在她无法抗拒这样做。每当她上传或下载或不管干吗,新的照片都会在所有其他旧照片旁边出现,这种无缝衔接的性质令她沮丧起来。

看看它们。这张拍邓肯。这张拍安妮。这张是邓肯和安妮合照。这张拍邓肯站在小便斗前假装尿尿……有了小孩或许可以让电脑上的照片图库更有意思,但应该没有人因为这一点就生小孩。从另一方面来说,没生小孩,意味着你可以下一个结论(如果你心情正在不好的话),你的照片是有点乏味的。照片里没人日渐长大,也没拍什么重大事件的纪念性照片,因为根本没有重大事件。邓肯与安妮只是慢慢变老,并微微发福。(她在这方面倒是始终如一。她注意到,她根本没胖多少。)安妮有一些没生过小孩的单身朋友,可是他们的度假照片(拍摄背景通常是具有异国风情的地点)从来不会无聊——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相片中不会老是同样的两个人一拍再拍,照片中的人也不会经常穿着相同的T恤,戴着同一副太阳眼镜,也不会经常坐在意大利阿玛菲海岸边,同一家饭店的同一座游泳池畔。

她那些单身、无儿女的朋友,似乎总会在旅程中认识新的人,并结交为朋友。邓肯与安妮从未在度假时交新朋友,因为邓肯总是恐惧与任何陌生人说话,以免他们“被缠住”。有一次,他们坐在阿玛菲海岸那家饭店的泳池畔,邓肯不经意瞄到有个人正在阅读一本跟他手上一样的书(某个名气不大的灵魂乐或蓝调乐手的传记)。有些人——说不定是大多数人——会视此为令人高兴、难得一遇的巧合,值得莞尔一笑,或跟对方致个意,说不定还一起喝杯东西,最后互换电子邮件地址。但邓肯不然。他大步直接走回房间,收起那本书,拿出另一本,以免那位读者想来找他搭讪。也许,她这半生并非全是浪费时间。也许只有她跟邓肯在一起的这十五年是虚度的吧。这样一想,她大半的人生就获救了!那大半生终结于一九九三年!这趟美国假期所拍的照片,对于解消她的郁闷帮不上什么忙。为什么她会允许自己在纽约皇后区一家老气的女用内衣店外被拍照,还摆出塔可在《我们俩一起吗?》(You And Me Both?)专辑封面上一模一样的姿势?

邓肯突然之间绝口不谈塔可,使这趟旅行变得更令人摸不着头脑。她一直问他:到底在朱莉家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只是说,其实他对克洛失去兴趣好一阵子了。去柏克莱的那个上午更加深了他痴迷于克洛这整件事的荒谬性。安妮才不信。那天吃早餐时,他还一直不断地说着有关朱丽叶的事情,而且,当天下午她在旅馆看见他回来时,他明显正因某事而不爽。由此可见,有一件类似于明尼亚波利斯厕所的转折性事件发生了,注定引起那些互联网上的克洛学专家们疯狂揣测不休。

她把照片图库关掉,下楼到客厅把他们早上回来时丢了一地的邮件捡起来。邓肯已经把他的亚马逊书店包裹都挑出来了,他对于其他寄给他的东西没兴趣,所以她把自己的信件都拆完后,便开始拆他的,以免有重要东西被丢进回收筒。其中有一封寄给英国文学教师的学术座谈会邀请函;两封申请信用卡的邀请信,还有一只牛皮纸信封装着一张信笺与一片装在透明塑胶收纳套内的CD。

亲爱的邓肯(她把信念出声来):

好一阵没跟你聊了,不过,这阵子也没啥可聊的,是吧?我们将在几个月后发行这张CD,我认为应该先让你听一听。谁能料到呢?我没料到,我想你更不会料到吧?无论如何,塔可认为时候到了。CD里是《朱丽叶》所有歌曲的单把木吉他伴奏试唱录音。我们把这张命名为《赤裸的朱丽叶》。

你听过后把想法告诉我。好好享受音乐吧!

祝一切顺利!

保罗·希尔

PTO唱片公司发言人

安妮的双手正握着一张即将新发行的塔可·克洛的专辑,她却提不起兴奋之情,就好像倘若邓肯当选了英国首相,她大概也不会感到多高兴。他们交往的这十五年间,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其结果,她一时之间却不知道作何反应。她想打手机告诉邓肯,但他没带。那只手机就在她面前,正插在水壶旁的座充里充电。她想直接把CD里的歌传输到他的iPod里,但他把iPod随身带去学校了。(度假回来时,这两个电子用具的电池都耗尽了。iPod马上充电,但手机却忘了,直到邓肯出门前才想起。)那么她该做点什么来庆祝这个时刻?

她把CD从收纳套里拿出,放进他们摆在厨房的手提音响,手指在“播放”键上方盘旋了一秒,却没按下。她真的可以早他一步,先听为快吗?在外人看来,在这样的时间点做这样的事,看似对伴侣关系完全无害,但在她和邓肯的关系中,她若这样做却充满了含义和攻击性(天可怜见,他们的关系中这样的时刻非常多)。安妮可以想像她上班时告诉萝丝,只因为她在邓肯出门时放了张新CD,他就整个人抓狂。萝丝会一如预期地感到震惊和愤慨。但安妮不会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她会讲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版本,省略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萝丝不了解状况,感到困惑与义愤是合情合理的,这是当然的。可是安妮太熟悉邓肯了。她是了解状况的。她知道播放那张CD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那种赤裸裸是从窗户偷窥也无法看到的。

她把CD装回收纳套,然后煮杯咖啡。邓肯只是去学校拿新学期的课程时间表,所以他一小时内就会回来。她心想,喔,这真是荒谬。她进而自言自语起来(无论如何,比起在心里默想,自言自语其实是一种更为做作的自我沟通方式,因此也是更有效的自欺欺人的方式)。为什么她在厨房悠哉地喝咖啡时,不能播放她相当确定自己会喜欢的音乐?何不假装邓肯是个正常人,假装他与他的嗜好之间有着健康的关系?她把CD片放回音响,这一次她断然按下“播放”。这时她的心中已经在准备即将来临的吵架的开场白了。

刚开始时,由于她被放CD的行为及其伴随而来的戏剧性与潜在凶险,搞得太过于思绪翻腾,以致忘了聆听放出来的音乐。她满脑子都在思考如何反驳邓肯。“只是一张CD嘛,邓肯!”“我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过,但我也很喜欢《朱丽叶》喔。”(她希望自己说出“很”字时,可以说得既无辜又随意,但又能很伤人。)“我压根儿没想过你会不准我先听!”“喔,别那么幼稚好不好。”她这种敌意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倒不是他们的关系变得比以前更加岌岌可危,而是她现在可以看出,她体内某处锁着许多不满,这些不满像是闹哄哄、焦躁不安的东西,在她体内到处乱窜,寻找一丝发泄的隙口。她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大学时跟别人一起合租房子,她发现自己为了抓到一个她疑心偷吃她饼干的室友,设置了复杂而耗时的陷阱。她花了一段时间才了解,重点其实不在饼干,不知何故,她就是日渐厌恶那位女室友,厌恶她的贪心、她的自鸣得意、她的嘴脸、声音、她的晨袍。当年那种情形是否在此重演了?《赤裸的朱丽叶》扮演的角色就像那巧克力消化饼一样,它无可怪罪,但又煽风点火,大大撩起她心中对某人的厌恶。

最后她好不容易停止去想她是否讨厌自己的生命伴侣,而开始聆听音乐。传入耳里的音乐,正如她可能猜想到的(倘若她先在报上读到《赤裸的朱丽叶》的消息,并对音乐内容加以猜想):听起来就是《朱丽叶》那些歌没错,但缺少了所有的好料。那样说或许不公允。那些美妙的旋律都在,完整无缺,克洛显然在试唱阶段就已完成大部分的歌词,虽然有几首歌缺了副歌的部分。但这些录音听起来试验的性质很大,还未经什么修饰。就好像在午餐时间去看某个民谣音乐节,听见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上台自弹自唱。还没有放入任何音乐的血肉,没有小提琴,没有电吉他,没有节奏乐器,即使这么多年没听到塔可的新东西,里头还是一样没有任何质地或细节含有惊喜。她听不到一丝愤怒,也听不到一丝痛苦。假如她还在当老师,她会向班上那些中学六年级学生先后播放这两张唱片,如此,他们就可以了解艺术是有很大的矫饰成分的。塔可·克洛制作《朱丽叶》时,心情当然是痛苦的,但他不能只是冲进录音室嚎叫起来。那样的话,他会听起来既疯癫又可悲。他必须让愤怒镇定下来,驯服它,形塑它,好让它被包在这些宛如紧身衣的歌曲中。然后他得装饰它,好让它听起来更像它本身。安妮心想,《赤裸的朱丽叶》证明了塔可·克洛是多么地聪明、多么地具有创作技巧,但并非因为你确切地从中听到什么,反而是因为它缺漏了所有精采好料而得到证明。

倒数第二首歌《血缘关系》播到一半时,安妮听见前门开了。刚才听音乐时其实没在整理厨房的她,此刻开始装忙。尝试同时一心多用,本身就是一种表现“我不过是播放一张唱片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的形式。

邓肯走进时,她问:“学校怎么样?你不在的期间,学校有没有什么事?”

但他已经没在听她说话了。他僵直站立着,头部朝向喇叭动了动,宛如某种猎犬。

“这是……等一下。不会吧。那张东京广播电台现场的靴腿?一把木吉他自弹自唱的版本?”然后他又语带更深一层的恐慌说,“但那时他可没唱《血缘关系》啊。”

“不是啦,这张是……”

“嘘。”

两人又听了几个小节。

看他一脸困惑,安妮开始觉得挺乐的。

“可是这……”他顿了顿,又说,“这……这什么都不是嘛。”

她噗嗤一笑。但这是一定的嘛!如果邓肯没听过这张CD,那么他也只能否定它的存在。

“我的意思是,这是他的东西没错,但……我放弃。”

“它叫作《赤裸的朱丽叶》。”

“什么?”他更加惊慌地说。他的世界的轴心正在倾倒,使他整个人快要滑出去了。

“这张专辑。”

“什么专辑?”

“我们正在听的这张。”

“这张专辑名叫《赤裸的朱丽叶》?”

“是的。”

“这世界上没有一张名叫《赤裸的朱丽叶》的专辑。”

“现在有了。”

她拿起保罗·希尔写的信笺,递给他。他读了一遍,再读一遍,然后又读第三遍。

“这是寄给我的。你竟然拆我的邮件。”

“我一向会帮你拆邮件。”她说,“我若不拆,你也不会去拆。”

“只要是有意思的信我都会拆来看。”

“这一封你就没拆,因为它看起来无聊。”

“可是它并不无聊啊。”

“没错。但得靠我动手拆它,你才会发现它不无聊。”

“你无权拆它。”他说,“而且……更无权播放它……我真是难以置信。”

安妮还来不及把刚才草拟好的呛声的话向邓肯抛射,他就大步走向音响,把CD拿出来,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之前,当邓肯把某张CD放入电脑,然后第一次看见屏幕上居然能自动跑出该CD的一首首曲目名称时,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仿佛正在观看一个真正具有神通的魔术师在表演:没必要寻找解释,没必要寻找魔术的机关,因为根本就没有——就算有,也不是他能理解的。过了些时日后,论坛上那票网友开始用电子邮件寄给他许许多多的歌曲文件,歌曲居然可用文件来传输,让他觉得非常神秘。因为那意味着,录制好的音乐根本不是他以前所理解的一个物件(例如一张CD、一张塑胶片,或一卷录音磁带)。你可以把它化约到本质,而它的本质在实际上是无形的、触摸不到的。就他所知,若能探寻其本质,音乐听起来将会更棒、更美、更神秘。那些知道他痴迷于塔可的人们,都认定他是个听黑胶的怀旧派,可是新科技并未使他的热情衰减,反而使他愈加浪漫。

但多年下来,在使用这套新科技魔术的过程中,他察觉到曲目命名的部分总是带给他一种啮咬人的不满足感。每当他把一片CD插入笔记本电脑,他就忍不住想像,互联网上似乎有个在监视他音乐品味的家伙,认为那些音乐太乏味、有点太主流了。你永远逮不到那个家伙的。在邓肯的想像中,有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阿姆斯特朗,头戴太空盔,头盔中内建Bang & Olufsen牌的耳机,在某个非常像老式太空的地方飘来飘去(但这个太空令人更难以理解,显然含有更多的色情内容)。这位阿姆斯特朗心想,喔,不要又是这种歌,来点更难的音乐吧。来点可以难倒我一下的音乐,来点可以让我急忙跑到互联网上的参考图书馆去查资料的音乐吧。有时候,电脑似乎嗞嗞作响得比平常久时,邓肯就会觉得自己给那位阿姆斯特朗出了某种难题。但后来有一天,他使用库存目录把一些旧歌灌到iPod时,电脑跑了将近三分钟才抓到《艾比路》(Abbey Road)的曲目名称。很显然,电脑有时候之所以会运转延宕,是连线不顺之类的缘故,并非耳机阿姆斯特朗先生被考倒了。近来每当阿姆斯特朗偶尔帮不上忙,邓肯便自行打字键入一首首的歌名,即便打字是件无聊事,他还是蛮享受的。因为这意味着他脱逸出千千万万人已走过的路径,而进入音乐丛林中冒险了。耳机阿姆斯特朗先生从未听过《赤裸的朱丽叶》,这点令邓肯觉得欣慰。倘若这张CD的资料不费任何人的吹灰之力就跳出来,邓肯是不可能受得了的,那会搞得他好像是这一天第七百个点播这些歌的人似的。

邓肯不想马上聆听《赤裸的朱丽叶》。他还在气头上,既气安妮,也隐隐约约在气这张专辑本身。她似乎比他更像这张专辑的主人。所以,能够花些时间键入每首歌的歌名,他是心怀感激的。他打赌《赤裸版》(他已逐渐学会这样称呼它了)的曲目顺序跟原先那张一样。因为即使这是试唱录音,最后一首歌依然长达六分钟,这表示曲目顺序应该一样。然后,当电脑把音乐吸入它体内,他也心怀感谢。她到底在想什么啊?他想为她的行为找一个善意的诠释,但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行为是恶意的,纯粹是恶意的。为什么突然之间她如此厌恶他?他做了什么惹毛她吗?

他把iPod接上电脑,手指点一下鼠标,手腕轻轻一扭,把专辑传输过来,感觉上这一切仍像是个奇迹。然后,他拎起挂在楼梯下方栏杆的夹克,出门去了。

他走到滨海区。从小在伦敦市郊长大的他,仍无法习惯海洋离家只要步行五分钟这样的事。如果你想要看的大海,是那种带着淡淡的蓝色或碧绿色的大海,这里的就不太像。这里的大海似乎始终如一地呈现各种深浅的炭笔般的黑灰色,有时还带点泥巴色。但这时的气象正合他需要。海浪反复冲上海滩,活像一头笨斗犬,而那些游客的神情,全都好像他们在上午听闻了亲友的死讯(他们仍选择来此度假,真是莫名其妙,其实在这个时节他们大可以花三十英镑飞到地中海),人类愚行之可悲,莫过于此。他在长堤边一家串烤店买了杯外带即溶咖啡,坐在一张长椅上,眺望着海。他准备妥当了。

四十一分钟过后,他在口袋里匆忙翻找,想找个可以当作手帕用的东西。这时,一名中年妇人走了过来,碰碰他的手臂。

“你需要找个人谈谈心吗?”她温柔地说。

“喔,谢谢你。我不需要。我没事。”

他摸了摸脸,这才发现他哭得比自己以为的还厉害。

“你确定?你看起来状况不太好。”

“我不需要,真的。我刚才只是……只是情绪受到非常强烈的感动。”

他掏出一边的iPod耳机,仿佛这样就能解释。

“因为听这个。”

“你是为了音乐而哭?”

妇人看了看他,仿佛他是个变态似的。

“呃,”邓肯说,“我不是为了它而哭。那似乎不是正确的介词。”

她摇了摇头,便走开了。

他坐在长板凳上,又从头到尾听了两遍,然后步行回家,并边走边听第三遍。伟大的艺术有一种作用:它会使你更爱世人,使你原谅他们的过失。如果你仔细一想,会觉得它的作用其实跟宗教很像。安妮抢先他听了这张专辑有什么关系呢?就像当年他发现《朱丽叶》之前,不知道已有几千几万人听过了!就像他看到《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之前,不知道已有几千几万人看过这部片了!它的影响力有因此变弱吗?它带给他的感受有因此减少一分一毫吗?邓肯好想回家抱抱安妮,跟她述说,他刚刚经历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早上。他也好想听听她对这专辑的感想。她对克洛的作品颇有深刻的洞察,他还蛮重视的。若考虑到她并没有全心全意浸淫于克洛学之中,有时候她的观察会出人意料地敏锐。他想听听他发现的事,她是否也注意到了,例如《这一天的第二十通电话》少了副歌,反而给了这首歌一种你在“完成版”里察觉不出的冷酷和自我厌恶。他要把这个版本放给任何胆敢重弹“克洛是穷人的迪伦”这种陈腔滥调的人听。依邓肯之见,《这一天的第二十通电话》足以媲美《绝对第四街》(Positively Fourth Street),但质地和劲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者,不像迪伦,塔可有副好歌喉。谁能想得到,《您是哪位?》一曲,居然能让人听起来如此不祥?在《朱丽叶》中,这首歌讲述两个人一见面就立即来电的事——换句话说,这是一首简单(而十分优美)的情歌,是那场精神风暴自海上强袭而来之前的晴朗日照。但在《赤裸的朱丽叶》里,这首歌听起来却像这对恋人站在一片小小的阳光下,即使两人初次交谈时,那片阳光也不断在缩小中。两人可以听见雷鸣,看见雨滴了。把这首歌这样唱,使这张专辑更为完整,似乎更首尾贯串了。这是一件彻底的悲剧,从一开始,便透露出失败的厄运注定降临在他们头上。而《你和你的完美生活》改以平淡而克制的方式演唱,则赋予这首歌一种令人震惊的力量。摇滚版的夸张造作,反而使那种力量被裹得含糊不清。

他回到家时,安妮仍在厨房。她坐在餐桌前一边读《卫报》,一边喝咖啡。他走到她背后,张开双臂抱住她。大约是抱得有点太久,她开始有些不舒服。

“是怎么啦?”她带着温和而坚定的爱意说,“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

“对不起。我这笨蛋,小题大做。谁第一个听它有什么要紧呢?”

“我知道。我应该先提醒你,它有点闷。但早上的时候我心想,那样讲反而会让你更生气。”

他感觉好像肚子重重挨了一拳。他把手臂从她身上松开,深呼吸一口,等待那一拳的效应稍微消退,这才再度开口。

“你不喜欢这张CD?”

“呃,还可以啦。如果听过原先那张,就会觉得这张只是还可以。我想,我不会再把它放来听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它是大师杰作。我觉得它把原先那张炸烂了,再者,由于原先那张一直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专辑……”

“你在开玩笑吗?”

“你说它有点‘闷’!我的天啊!根据你的标准,《李尔王》《荒原》都是‘闷’的啰?”

“别这样,邓肯。你生气时总是会失去理性思考力。”

“我是在气你。”

“不……我们又不是在吵架。我们是试着讨论……怎么说呢……讨论一件艺术作品。”

“以你的标准,它不是艺术作品。以你的标准,我们正在试着讨论一坨狗大便。”

“你又来了。你觉得它是《李尔王》《荒原》等级的巨作,就说我觉得它是狗大便……你帮帮忙好不好,邓肯,我是很爱原先那张的。我相信大多数人跟我有同感。”

“喔,大多数人。我们都知道大多数人是怎么看待一切的。他妈的群众的智慧,大多数人宁可买一张电视真人秀捧红的某位跳舞矮子的唱片。”

“邓肯·汤姆森,你真是个伟大的民粹主义者。”

“我只是……安妮,我对你好失望。我以为你的程度在那之上。”

“嗯,是了。你下一步将会说,这是我的道德缺失、人格弱点。”

“很抱歉,但我得说,确实是如此。如果从这张专辑你听不出任何伟大之处,那么……”

“那么怎样?请说。告诉我啊。我很乐于知道你会怎么说我。”

“就是那样。”

“那样是指什么?”

“那样是指……怎么说呢……你是个傻瓜。”

“谢了。”

“我不是说你真的是傻瓜。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无法从这张专辑听出任何伟大之处,你才是傻瓜。”

“我确实听不出来。”

然后邓肯再一次离开房屋,回到那张长板凳,一面眺望海洋,一面听iPod。

约莫过了一小时,他才想起网站。如果他手脚够快,他将是第一位在上面写文章评论这张专辑的人。他甚至将成为第一个把这张专辑问世的消息通报给克洛迷社群的人,那就更酷了!他已将《赤裸的朱丽叶》听了四遍,而且想出许多可以说的心得;无论如何,多等待一个片刻,他的优势就可能减少一分。虽然他认为保罗·希尔应该还没联络到论坛上的其他网友,但这张CD的拷贝可能在今天上午已经递送到众乐迷的信箱之中。他必须回家去,无论他现在觉得安妮有多么可恨。

邓肯成功避开了她。她正在厨房里讲电话,也许在跟她妈妈聊天吧。谁会在刚度完假回家时,就跟亲人说话呢?那岂不是证明了某事?某事是什么?他也不太确定。但在他看来,凡是仍与家人有密切联系的人(本质上,是跟童年有联系),几乎无法听懂散布于《赤裸的朱丽叶》十首歌中种种残酷的成人事实。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搞懂,但没经过几年的工夫,她显然是搞不懂的。

两人共用位于两层楼之间的同一间工作室。当初把房子卖给他们的房屋经纪人莫名其妙地深信,在两人决定搬出这个镇、另买一栋有花园的房子之前,会先把这个小房间当作婴儿房使用。他还相信,届时两人卖房子时,将有另一对小夫妻适时递补进来,买下这房子,然后做出跟两人一模一样的规划。邓肯曾纳闷,他们之所以没生小孩,是不是为了反抗那位经纪人口中那套令人沮丧的刻板人生?也就是说,那位经纪人是不是无心但有效地替他们做出不生孩子的决定?

如今,这间小房间的用途与婴儿房完全相反。里头摆了两部笔记本电脑(在工作台上并排着)、两把椅子、一部能把黑胶转成MP3格式的机器,还有两千张CD,其中包括塔可·克洛一九八二至一九八六年间每一场演唱会的靴腿录音,但一九八四年九月在瑞典的马尔默市的KB俱乐部那场演出例外,诡异,那一场居然完全没人录音。这个缺憾一直是所有认真的克洛研究者的肉中刺。根据一个可靠的瑞典消息来源,克洛在那晚选择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地翻唱《爱将拆散我俩》(Love Will Tear Us Apart)。安妮在邓肯的电脑旁摆了一些帮他拆好的银行对账单和信件,要他注意。他把这些东西扫到一边,开启一个文档,开始打字。他在两小时内写出一篇三千字的文章,傍晚五点多就贴到站上。当晚的十点前,已有来自十一个国家的各地克洛粉丝、总共一百六十三篇的回应。

他将要到隔天才会察觉这篇文章写得稍微过火了。“《赤裸的朱丽叶》一出,塔可·克洛所有其他的录音顿时失色,顿时变得有点太老套、有点太好消化……如果《赤裸版》明显把克洛其他作品比了下去,试想,其他人的东西怎么跟它比呢?”他不愿跟人争论詹姆斯·布朗、滚石乐队或法兰克·辛纳屈等人的丰功伟绩能不能拿来比。他的意思当然是指与克洛同为创作歌手的人相比,但那些拘泥于字面意思的人恐怕不会那么想。“与《赤裸版》的《你和你的完美生活》一比,你们原先熟悉的版本听起来就像是从西城男孩合唱团的专辑抓出来的东西……”假如他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再等待些时候,不要急于论断,他就会发现《穿衣版》(无可避免,为了方便区别,《朱丽叶》现在被称作《穿衣版》了)还是远远优于《赤裸版》。他真希望自己没提起西城男孩,鉴于某些疯狂的西城男孩粉丝将在搜寻时无意间看到这篇帖文,然后整天在这儿的论坛不断用下流的文字洗版。

他一开始并没多想什么,没预期可能会激怒谁。但后来他在心里想像,假如自己闲来无事检索到这个名叫“谁能听见我?”的网站,想看一些八卦(譬如关于专访这张EP的封面设计者的消息),却发现网站上大家在谈论一张全新的、自己没听过的专辑。这种感觉就好像打开电视要看地方气象预报,却发现预报员说天快塌下来了。邓肯心想,如果是这样,他大概不会高兴,而且他肯定不会想在这个节骨眼读一篇由某个王八蛋写的沾沾自喜的乐评。他会憎恨这个评论者,绝对会,而且说不定他会刻意在这张专辑里到处挑毛病。于是邓肯开始担心,他的盛情赞誉,很可能帮了《赤裸版》一个倒忙:这下子,没有人——至少,没有一个真正的克洛迷(很难想像会有其他的人肯花费工夫去听)——能够在毫无偏见的情况下聆听它了。喔,爱好艺术可真是复杂的事业啊。因爱好艺术而招来的敌意,远比你想得到的更多。

对他意义最重大的几个回应,都是通过电子邮件寄给他,寄件人都是他熟识的几个克洛学专家。艾德·威斯特在电子邮件上只说了区区一句:“靠。把歌传给我。现在就传。”吉欧夫·欧菲尔德在信中说(语气之间还带着不必要的残酷,邓肯心想):“我的朋友,这真是你发光发亮的一刻啊。你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事了。”约翰·泰勒则在信中引述《较棒的男人》的歌词:“好运是种疾病/我不希望它接近我。”邓肯做了一份邮寄名单,开始把所有曲目一首接一首寄给全部的人。到明天早上时,将会有一小群中年男人后悔前一夜太晚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