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家

前川秀树

是这样啊，原来整座房子就是一个大标本盒！

这本书，就用前川秀树先生开篇吧。

前川先生既是雕刻家、画家、工艺师，也是奇谈作家，可谓多才多艺。他家位于茨城县土浦市，那是田园风景正逐渐消失，转而被成品住宅区取代的地带。我一路欣赏着清新散淡的风景，走下缓坡，忽然眼前一亮，看到在一片被保留下来的树林和草地前，立着一座住宅。这座用黄色土壁式外墙围起的四方形建筑，就是前川先生的家兼工作室。外墙上有重新上色维修的痕迹，新旧的大块漆面相连，宛如一个拼贴作品，让人一眼即知，住在这座与众不同的房子里的人，也注定与众不同。正当我抬头观望着房子如此感想时，就看见房子主人前川先生笑容满面地出门迎客了。他有一张仿佛用圆规画出的圆脸，带着圆眼镜，叼着烟，穿一条肥大的赤褐色长裤……那样子，就像把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放大了两倍，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来了啊。”一句简单的问候之后，他便在前头领路，带我走入房子右侧临街的工作室。

我是一个很容易惊喜感叹的人，一进工作室，就被木板拼接的大门吸引了视线，马上满心喜欢地按下了相机快门。这扇用旧木材和彩漆木板横向拼接而成的门，四处随意贴着镀锌铁片、镀锡的通风口百叶，以及仿佛有着特别意义的金属号牌，宛如一幅现代抽象画。具体举例的话，就像罗伯特·劳森伯格⁽¹⁾的拼贴作品。进了这扇门，便是一个高顶棚空间，这里就是前川先生制作雕刻等立体作品的工作室。室内乍看散乱，细看便会发现，无论是材料和雕刻刀，还是电动工具和焊接器械，都各居其位，井井有条。工作台上方的照明灯，可以轻松回转移动，用起来十分方便，整个工作室看起来便利而舒适，明快敞亮，同时又具有“现场”的张力，仿佛主人刚放下手里的活儿，认真而严密的气氛尚在。

我去的时候，正逢他在为即将开幕的个人作品展筹备作品，只见工作台上放着一个头生鹿角的男像木雕。那一刻，一缕柔和晨光刚好从高窗流泻而下，照亮了木雕的右侧脸和肩膀，就像一幅电影画面，也宛如一场梦境。雕刻家在工作时遭遇如此亦真亦幻的瞬间，一定会觉得，这是神在赐福吧。我想，自然光线带来的珍贵一刻，一定是缪斯赠送给埋头工作的艺术家的一份特别礼物。

请允许我转换一下话题。

前川先生的家兼工作室的这片占地呈L形，面积大约180坪⁽²⁾。这样一块地面上，恰到好处地分散着三座房子：长方形主屋，是住宅和工作室；人字形屋顶小屋，既是书房、储物室，也是客房和作品展示室；还有一间我想称其为“Santa Fe Style”⁽³⁾的杂物小屋。

原本来参观工作室的我，此时走出主屋，决定去人字形屋顶的小屋看看，因为这座外墙黑色、左右对称的房子，仿佛早就在呼唤着我的注意。

小屋门面向院落，有个深出檐，檐下摆放着扶手椅和桌子，神似西部电影里酒吧外的露天酒桌，让人舒服而放松。我和前川先生坐在这里闲聊了片刻，才进到小屋中。前川先生大量的收藏都安置在这间小屋里，可谓保存得当，整理有序，陈列精心。从书桌和墙壁上星罗棋布的昆虫标本盒起，我认真地一件件看过去—各种动物和鸟类的骨骼，整贝和贝壳碎片，漂流木，以及其他众多小玩意儿。看着看着，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标本盒，接着又联想起了实验室。刚才一进小屋，我就觉得莫名亲切，恍若曾经来过。对呀，真像初中的实验室。沿着书桌旁的陡直阶梯上到阁楼，实验室的感觉更强烈了。阁楼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涂成青绿色（法语中的“Bleu Pétrole”），人在其中，仿佛潜入了池塘底。墙边是一人高的玻璃门标本柜，里面郑重地陈列着各种有故事的藏品。

我站在阁楼里四处打量着，不由得会心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这座房子本身，就是一个大型标本盒！”

出了小屋，我们再次走进主屋，参观工作室之外的其他房间。一进正门，首先看见玄关摆着一个古雅的牙科诊疗椅，以及一件振翅欲飞的天使雕像。再往里面走，目之所及，是数量众多、种类纷繁的物件，仿佛迫不及待要给来宾讲述各自的故事。有些是前川夫妇四处捡拾而来，有些是从世界各地的旧物店入手，有些则是房子主人自己的手作。我被物品的数量和种类折服，只呆立在原地四下观看，又不知怎么地联想起了狗狗欢快地从四处叼来骨头，藏在屋外走廊地板下的情景。

对了，说起“手作”和“骨头”，我忽然想起一件颇为惊讶的事。前川先生的手作里，有一个梅花鹿头骨。他很迷恋“骨骼的美感”，特地请北海道的猎人⁽⁴⁾将狩猎来的梅花鹿头颅用快递寄到家中（一个新鲜的整鹿头直接放在纸箱里快递！），然后花了很长时间慢慢熬煮鹿头，终于得到一个完美的颅骨。他做的事，有时候真的很吓人。

但说真的，前川能干各种手工活儿，不仅制作木雕，焊接之类的金属活儿也不在话下，堪称万能的名匠。近年来他不太做了，但以前曾有一段时间，他制作了各种愉快自在的生活用具，小到照明灯具，大到家具。

沿着足见他焊接功夫的铁板台阶上到二层，便到了起居室、餐厅和厨房等日常活动的地方。整座房子里，好像只有这几处有日常生活的“家味儿”。话虽如此，但就连这几处也泛滥着各种收集品。就好像从藏品的缝隙里，才好不容易看到了几分“住宅应有的样子”。我一边看着右侧的厨房，一边向里走，所到之处几乎和工作室没有两样，台面上放满了他的木雕作品，埋位等待在下一次作品展上出场亮相。

刚才在小屋里，我心里总有似曾相识之感，好像来过这里，而现在这个房间，也让我心生同感。并且我确实忆起了“这里”。

几年前，我接了一个介于家具设计和住宅设计之间的工作委托，幸获机缘，数次拜访了位于北镰仓的涩泽龙彦⁽⁵⁾宅邸。涩泽先生的宅邸，让我体会到一种近似凝视凸面镜的奇妙感受。此刻在前川先生家里，这种感受被重新唤醒了。记得在涩泽先生的房间里，无论是书桌、玻璃柜，还是墙壁，都摆满了无法计数的贝壳、骨骼、昆虫、玻璃球、人偶和绘画作品。而且它们的形状和氛围皆奇幻而诡异，像从凸面镜中看到的扭曲变形的世界。当然，涩泽先生家和前川先生家的样貌看上去相似，却有绝对的不同之处。前川先生的每一件藏品，皆与他的造型作品有直接关联。对前川先生来说，藏品是教科书，也是资料库—不对，不完全是与造型作品相关，最近前川先生作为文字作者，充分发挥语言这把雕刻刀的功能，刻出了奇谈文学作品，堪称鬼才。他的众多藏品，可能就是激发他想象力的灵感来源。

前川家的几处房子，小屋也好，墙壁上像贴着补丁的主屋也好，就像百宝箱，装满了他的教科书，同时，也是他的脑内世界的外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