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蓝山咖啡馆晚上十点半后生意好了起来。它在永城大剧院北侧的一个小巷子里。有演出的晚上,一些观众(大都是年轻人)会来这儿喝一杯咖啡,吃一碟点心,讨论一会儿剧情,然后回家。演出结束后,演员们喜欢去永江边的大排档庆祝,平常他们更多在中午或排练的间隙来这儿讨论,顺便填饱肚子。广济巷曲折幽深,道边的香樟树树冠彼此交叉,快把天空遮蔽了,巷子里的中式旧建筑在这个城市里可算是硕果仅存,让这条巷子显出古雅之意。蓝山咖啡馆闹中取静,生意不错。
黄德高和另外一个人在咖啡馆已待了一阵子。黄德高胃口惊人,每次来这儿他都会点一份商务套餐,外加一只汉堡,一杯咖啡。小小的咖啡杯子和汉堡放在一起显得相当突兀。他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一直和对面的人在滔滔不绝。对面的那个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寡言沉静,一刻不停注视着黄德高。他的左眼混浊,看人的时候仿佛对不准焦距。不过另一只眼睛倒是特别明亮。
“你的左眼瞎了吗?”黄德高问。
“模模糊糊看得见。”对方说。
“你看我时,左边那只眼睛好像在看另一个地方。”黄德高说。
一个时髦的女人正从左边过来,衣着鲜艳,超出她年龄,脸上还留有演出彩妆的痕迹。黄德高猜想她应该是一个演员。这年龄的演员大概过气了。
今天黄德高心情有些复杂。这是他最后一单生意。早些年他在省城接单,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已被挤到永城这地界了。干完这单他想金盆洗手,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过另一种生活。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诗人。以往每次他把单子放出去之前,都会和对方谈诗,不管对方听得懂听不懂,他会把自己写的诗念给对方听。他经常重复的诗句是:“我可怜的身体,如此消瘦,像这块土地一样贫瘠,一如我的出身,饥饿是我的灵魂。忍受匮乏,罪孽深重。亲爱的,你是我渴望的甘泉,让我清洁……”是一句情诗,不过他早已把这句诗当成他的《心经》,他的大明咒。他相信这句话从他口中念出来后,一切便可以完美达成。今天,他没念。这是最后一单生意,他不准备念,以此表明他诀别江湖的决心。
他已把桌子上的食物吃完了。他心满意足地看了一眼杯盘狼藉的桌子,点上一支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然后把手伸进夹克胸口,拿出一只信封,交到对方手中。虽然已是夏天,黄德高办事时喜欢穿这件黑色夹克,这是他办事的行头,他固执地相信这黑夹克会给他带来好运。
“所有的资料都在里面,包括定金,另一半完事后再付。”黄德高说。
对面的人打开信封,先把一张银行卡取出来,对着灯光看了一眼,好像借此可以辨别真伪。他把银行卡放到衬衫口袋里,然后抽出信封里的照片,看起来。有三张照片。一个板寸头男子,方脸,眉毛稀疏,此人戴着一副墨镜,有两只大号的招风耳朵,看上去气场逼人,有老大派头。第二张此人穿着黑色T恤,表情严肃地看着某处。再一张在某个澡堂,他上身赤裸,下半身浸泡在池子里,偌大的池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眼睛警觉地看着某处,好像他意识到有人正在偷拍他。
“仇家是谁?”对方问。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黄德高说。
“我要知道他是不是命当该死。”对方很固执。
黄德高笑了。他觉得对方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喜欢有原则的人。有原则的人靠谱。不过黄德高的原则是他不会把委托人的信息告诉任何人。这是江湖规则。
“失子之恨。”黄德高胡乱编了一个。
对方似乎很满意,收起信封,站了起来,说:“知道了,给我三天时间。”
黄德高把抽了一半的雪茄按在咖啡杯子里,掐灭:“事成后通知我,下次见面还在这儿。”黄德高伸出手,那人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两人敷衍地握了一下。这一握让黄德高心里颇不踏实。他想,也许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他没念那句诗。一种毫无来由的不安让他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起那诗句。他希望为时不晚。
走出蓝山咖啡馆,黄德高回头往咖啡馆内望了一眼。那个服饰艳丽的女人站起来看着他。他对她没兴趣。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蓝山咖啡馆那只超大电视机上满屏烟花,因为电视机静音,使烟花看起来相当落寞,好像这个世界因此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