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从秋生的公司出来,夏生往庄凌凌家走去。一路上夏生心事重重。对夏生来说,生命中有一件事他绕不过去,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这件事就是父亲有一天失踪了。这个家的分崩离析是在父亲失踪后。关于父亲失踪这件事,夏生最初不无怨恨。后来夏生进入了演艺这一行,他听到各种各样来自戏曲界的传说,都是父亲所承受的种种屈辱,每次夏生听到,都有一种如鲠在喉之感,似乎稍稍理解了父亲。父亲在写完《奔月》后去了省城和母亲会合,那时候母亲在省城还没混出来,主角轮不到她。为了能把《奔月》搬上舞台,母亲求爷爷告奶奶,动用了各种手段。父亲几乎没有世俗能力,除了艺术,在别的方面他帮不上母亲。后来《奔月》一炮而红,还拍成了戏曲电影,母亲因此成了全国人民熟知的明星,然而父亲奇迹般地失踪了。如今二十六年过去了,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想起来就让夏生心里发怵。那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夏生的内心生出一种辽阔的空旷感,这人世间因为父亲的这一行为而变得更为不可捉摸。母亲在父亲失踪后不断换男人和婚姻,他们兄妹仨则在永城自生自灭。母亲偶尔想起他们会寄一大笔钱过来(母亲在钱财方面一向大方),至于他们的生活便从此不问不闻了。庄凌凌算得上是母亲的学生,她经常感叹,你们兄妹三个就像是你爸和你妈拉下的三粒屎,而他们像鸟儿那样飞走了。不过庄凌凌也劝慰过夏生,说,你妈啊,这辈子只喜欢一件事,就是演戏,别的对她来说都不重要。这正是夏生耿耿于怀的地方,他认为母亲被名利迷了心窍,到了对亲情缺乏概念的程度。
庄凌凌住在法院巷的一幢小洋房的阁楼里。这小洋房原来是永城越剧院的团部,后来团部搬到了大剧院,这幢小楼变成了公寓。庄凌凌一直住在这儿。前段听说要拆迁,后来这事就没影了。庄凌凌倒是安于住在这儿,什么都方便,去剧团也近。
夏生进去的时候,庄凌凌穿着睡衣,正在煲汤。这是她的美容汤。当演员的,特别是女演员,别的可以不在意,容颜是最看重的。用庄凌凌的话说,除了一口嗓子,一副皮囊还有什么呢?这是她们的命。
“庄老师。”夏生叫了一声。见夏生来,庄凌凌非常高兴,说:“你真有口福,煲了一小时了,野生的河鲫鱼。”
夏生没同庄凌凌说起过母亲来信的事。可能是夏生满脑子往事,脸上有些恍惚,庄凌凌警觉地问:“有心事?”夏生没回话。庄凌凌又问:“那本子团长不喜欢?”夏生意识到眼下庄凌凌最关心的就是那剧本的事。夏生说:“现在团里的状况你也清楚,即便团长看中了,要排出来也不容易,得有钱才行。”
半个月前,庄凌凌拿到一个打印得整整齐齐的本子,让夏生给团长。意思是明确的,她想演女一号。她多次说,要和夏生合作一次。“我们都没合过一台像样的戏。”她强调。庄凌凌已有多年未上舞台了。演戏这件事就是这么残酷,过了四十合适的角色就不多了。庄凌凌和团长关系一直不好,这几年心情差,牢骚就多,谈起团里的事,总是用“乱七八糟”形容。“你们排的都是什么烂戏,只盯着专家、评奖,这样搞下去,会把所有的观众都赶跑。”庄凌凌公开这么说。
团里的人都知道夏生和庄凌凌的关系。这让夏生有些为难。他不知道怎么同团长开口。这年头,靠市场养不活剧团,演出的资金基本上是政府拔下来的。政府倡导主旋律,鼓励排反映现实的戏,这些年夏生一直在演当代楷模。早几年,戏曲界也排过不少现代戏,不过那时候是为了寻求越剧的可能性,引进了很多别的艺术手段,音乐和舞蹈都搞得很先锋,结果是传统戏迷看不懂,年轻人也不接受,观众变得越来越少。不管这样的实践是成功还是失败,总还是值得的,现在的状况和当时的探索完全不同,现在直白地同你讲,戏曲就是“高台教化”,所以要多排现代戏,否则政府没理由资助。庄凌凌说,现代戏尝试一下我不反对,但全是这玩意儿,实在难以忍受,把越剧所有的程式都毁掉了。庄凌凌说的不无道理,没了水袖,演出时夏生常常不知怎么走台步。
庄凌凌说:“我明天找那土匪(庄凌凌私下叫团长为土匪)去。不是没钱吗?钱我去弄来,好不容易搞到这么好的本子,不排是瞎了眼。”夏生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别去了,我去问团长吧。”庄凌凌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说:“这就对了,你现在是团里的台柱子,你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夏生说:“现在演员就是个屁。”庄凌凌表示同意,说:“戚老师在团里的时候,做演员才风光,演员是灵魂,导演、团长都捧着你妈。哪像现在,我们变得一钱不值了。”
庄凌凌突然提起母亲,夏生愣了一下。庄凌凌注意到夏生的表情,问:“怎么啦?”夏生说没事。他们一起吃鱼汤。庄凌凌给夏生喂鱼汤。庄凌凌这样做不仅仅是亲昵,更是习惯。夏生算得上是庄凌凌带大的,庄凌凌在夏生这儿有时候更像一位母亲。夏生说,自己来吧。庄凌凌说,你肯定有心事。夏生就让庄凌凌喂鱼汤。庄凌凌继续着话题:“你妈妈这样的人,也就是在当年才过得好,要是现在,还不被踩得像蚂蚁一样。”
庄凌凌让夏生陪她睡一会儿。夏生没心情,不过还是上了床。天很热,一会儿两个人都汗津津的,庄凌凌整张脸都胀开了,双眼迷离。庄凌凌突然赤身裸体地在床上表演新剧本中的片段。床吱吱作响。夏生想象水袖在空中水波似的翻动。夏生觉得这时的庄凌凌特别美。
母亲来永城这件事一直压在夏生的心里。夏生的注意力涣散,眼前表演的庄凌凌成为模糊的一团。后来,庄凌凌揪着他的耳朵,他才醒过神来。
“你肯定有心事,是不是团长看了剧本不满意?”庄凌凌现在脑子里只有剧本,这会儿她的表情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夏生这次没办法,只好把母亲来信以及他早上找秋生商量的情况说给庄凌凌听。庄凌凌躺下来,难得温柔地问:“戚老师真的快要死了?”夏生双眼茫然,说:“不知道,她信里这么说。”“秋生不同意你妈回来?”庄凌凌问。夏生仰躺着,看着天花板。
“看来你妈也老了,折腾了一辈子,到底还是想起你们来了。”庄凌凌说。
夏生坐起来,穿上衬衫。他不喜欢在床上讨论母亲,好像母亲这会儿正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