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归来
1 归客的消息
在这一季节里,或者再早些,天气晴朗的时候,往往有一些短暂的活动,虽然微不足道,却也足以把埃格敦荒原那种威严的平静打破。要是在城市里、村庄里,哪怕是农场上,这些活动就只能算死水微澜,或者是睡觉时肌肤起鸡皮疙瘩。但是这地方山峦环立,与世隔绝,没有比较对象,仅仅步行就像彩车游行一般新鲜,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自封人类始祖亚当。于是,这些活动就可以吸引目力所及的所有鸟儿,尚未入蛰的所有爬虫,并且让周围的小兔也都好奇得远远蹲在山坡上瞭望。
原来,表演的项目是归拢荆豆柴棍,并且堆成一个大柴垛。那是前几天天气好,汉弗莱帮舰长砍的劈柴。柴垛就堆在舰长屋子的尽头,干活的人是汉弗莱和萨姆,老头在一旁看着。
一个晴朗平静的下午,三点钟左右,冬至已经悄悄临近,低低的太阳使时光显得比实际晚;荒原上没有东西来提醒当地居民,必须忘记夏天里把天空当日晷的那种经验了。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日出的方位已经从东北挺进到东南,日入的方位已经从西北退却到西南了,但是埃格敦荒原就没理会这种变化。
游苔莎正在餐厅里,餐厅石板铺地,角落壁炉开得很大,其实更像厨房。空气纹丝不动,她在那儿独自停了一下,说话声穿过烟囱,一直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进了壁炉的角落,一面听,一面往上看烟囱内壁。四壁参差不齐,满是洞孔,烟气横冲直撞,直上烟囱上面那块方形的天空,淡淡的日光从那儿射到煤炱上面,煤炱挂在烟囱壁上,跟海藻挂在礁石缝里一样。
她想起来了,柴垛离烟囱不远,说话声来自堆柴垛的工人。
只听外公也和他们说笑起来。“那小伙子绝不该离开老家的。子承父业最合适,他应该接着干。我不认为家里老出新招会有什么好处。我父亲是水兵,所以我也当水兵,要是我有儿子,他也该去当水兵。”
“他住的地方可是巴黎,”汉弗莱说,“人家告诉我,从前那里的国王被砍了头。我可怜的妈常跟我讲那段故事。她说:‘汉咪,当时我还是小姑娘呢。有一天下午,我在家里给你姥姥熨帽子,只见牧师走进来说:简,他们把国王的头砍下来啦;以后干什么事,只有上帝知道了。’”
“没过多久,我们有很多的人也和上帝一样知道了,”老舰长笑呵呵地说,“就因为那件事,我小时候在兵舰的水线下过了七个年头——就在“凯旋号”那个该死的手术室里,眼看着那些胳膊腿炸飞的水兵往伤兵舱里抬。……于是,这小伙子就在巴黎定居了。给钻石商人当经理,诸如此类的事儿,是不是?”
“是的,先生,正是这样。他加入了金灿灿的大买卖,听他妈这么说来着——说到那些金刚钻,真是皇宫一般金碧辉煌。”
“他离开家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萨姆说。
“那家伙好福气啊,”汉弗莱说,“卖金刚钻,比在这儿折腾不知强多少倍。”
“在那种地方做买卖,一定要花好多先令的吧?”
“说的是,实在少不了,”老舰长回答说,“不错,那种地方浪费许多钱,还是成不了酒囊饭袋的。”
“听说克林·约布赖特成了读书人,对于事情总有奇怪的见解。嘿,这都是因为他上学早吧,那种学校就是那样子的!”
“他有奇怪的见解?真的吗?”老头问,“唉,这年头,把送小孩上学这件事搞得太过火啦!只有害处。随便到哪个门柱子和谷仓门,肯定会看见小坏蛋们在上面涂的那些脏话:女人都不好意思从那种地方路过。要是没人教给他们写字,就不会涂那些脏话了。父辈们不会干这种事,国家反倒比现在太平得多。”
“哎,舰长,我看游苔莎小姐脑袋里从书本上学来的东西,也不比这地方的什么人少吧?”
“游苔莎小姐的脑子里,要是没有那么多浪漫的废话,也许对她倒好一些的。”舰长不耐烦地说,说完就走了。
“我说萨姆,”老头走了以后,汉弗莱说,“她和克林·约布赖特,真是天生的一对——哎?如果不是,我就瞎了眼!他俩关于享福肯定想法一致,都识字,都志气高远——就是上帝故意要造一对,也没有更合适的啦。克林也和她家门当户对。克林的爹是个庄稼汉,那没错;可是大家知道,他妈算得上淑女啊。他俩能配成夫妻,我是再高兴也不过了。”
“他要是还像从前那样英俊,那么他俩手挽着手,都穿着最好的衣服,那一定很美,其实衣服好不好没有关系的。”
“对,汉弗莱,一定很美。唉,这么些年了,真想见见这家伙。要是确切知道他什么时候到,我会跑三四英里去接,帮他拿东西。我想他变了,不是小孩子模样了。听说他法国话说得快极了,跟小姑娘吃黑莓一样快。要真是那样,我们这些窝在家里的人,在他眼里肯定是土包子啦。”
“坐轮船渡海到蓓蕾嘴的,是不是?”
“是,在蓓蕾嘴坐什么,就不知道了。”
“他表妹托马辛现在麻烦可大了。我看他克林那么一个讲究的人,回家碰到这样的事会高兴才怪呢。那天晚上大家伙把他们当两口子,唱歌道喜,后来听说根本没结婚,那一场真是出洋相啊!要是我家亲戚这样被男人愚弄,我要高兴才怪哪。让全家人都被小看了。”
“是啊。可怜的姑娘,为了这件事也够痛心的了。听说身体都搞坏啦,老呆在家里憋着嘛。现在根本看不见她出来了,从前她会在荆豆丛上蹦达,那两个脸蛋像玫瑰花一样红呢。”
“听说现在就是怀尔狄夫再来找她,她也不要他了。”
“是吗?这倒是新闻。”
堆柴垛的人还在东拉西扯,游苔莎慢慢地低下头,面对炉床陷入了沉思,脚尖也不知不觉踢动着脚下燃烧着的干泥炭。
他们谈论的题材引起了她的极大兴趣。一个聪明的青年,正要来到这片荒原上了,出发地居然是世上反差最大的地方——巴黎。这好比天上掉下个男人来一样。更加奇怪的是,乡下人心目中居然本能地把她和此人看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
偷听了五分钟,游苔莎浮想联翩,足够整个空闲的下午忙的。空虚的心灵就这样发生骤变,有时却是如此静悄悄地实现。就在这天早晨,游苔莎绝对不会相信,她那毫无色彩的内心世界,会在入夜之前,并且在没有访客来的情况下,变得和显微镜下的水滴那样生动活泼。萨姆和汉弗莱关于她自己跟那位素昧平生的人和谐般配的那番话,在她心头产生的效应,活像《怠惰的城堡》[28]里吟游诗人闯进城堡的前奏曲,那地方一度一片空洞寂静,一曲弹起,却有亿万囚徒的形体站起来。
游苔莎埋头遐想,把时光全忘了。等她意识到外界情况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了。柴火垛已经堆好,人们也都回家去了。游苔莎上了楼,想在每天这个老时间出去散一下步,并且决定朝布露斯头方向走,那是小约布赖特出生的地方,他母亲现在的家。她没有理由往别处去,何不去那里走一趟呢?白日美梦中的场景,足以让十九岁的姑娘去朝拜一番。到约布赖特的住宅前看一看篱栅,这里面有一种必须履约的尊严。真奇怪,这样的闲逛,却好像重大的使命。
她戴上帽子出了门,朝着布露斯头的方向下了坡,顺着山谷,漫步了一英里半后,来到了一个地方。谷底的青草地扩大了面积,路两旁的荆豆丛也退后了,越来越稀少,成了孤零零的一丛一丛,土地越来越肥沃了嘛。这一片不规则的绿草地那面,有一排白色篱栅,标出荒原在这一地带的边界。暮色大地上,篱栅很清晰,好像白色的蕾丝花边镶在天鹅绒布料上一样。白色篱栅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庭园;庭园后面有一所不规则形的老草房,面对着荒原,俯视整个山谷。原来这偏僻不起眼的住宅,就是那个青年就要回归的地方,而他近年来一直生活在法国首都——那个时尚界的中心和漩涡。
2 布露斯头家人做准备
整个下午,那个让游苔莎费琢磨的主体快要到家了,也让布露斯头的人们忙着准备。托马辛在阿姨的劝说下,也出于表兄妹亲情的本能冲动,为了克林而行动起来,那种麻利劲在她一生最伤心的日子里实在是少见的。游苔莎听堆柴人谈论克林要还乡的当口,托马辛正在爬阿姨的柴房阁楼,从储存的苹果里,挑选又大又好的,供应即将来到的节日。
阁楼的采光靠一个半圆形窗户,同样住在高处的鸽子,也从那儿爬进爬出。也是那个半圆窗,太阳洒进一片金黄色的亮光,照在姑娘的身上。托马辛正跪在里边,撸起衣袖,掏到柔软的褐色蕨草里面;蕨草在埃格敦极丰富,大家拿来包裹各种收藏品。有许多鸽子围着她的脑袋无忧无虑地飞来飞去;几道散射过来的光线里,看见阿姨的脸刚好露出阁楼地板上面,她站在梯子的半腰,老远瞧着她不敢爬上去的地方。
“托马辛,再捡几个粗皮的好啦。他从前也吃的,差不多和立孛斯东苹果[25]一样喜欢。”
托马辛转身把另一个角落的蕨草扒开,熟透的果子散发出一阵香味,扑到鼻子里。把苹果捡出来之前,她先停了一会儿。
“亲爱的克林,不知道你现在长得什么样了?”她说,朝着鸽笼洞口出神。阳光从那个洞口直射到她那褐色的头发和晶莹的肌肤上,差不多都把她照透了。
“要是他能从另一层面跟你相亲相爱,”约布赖特太太在梯子上说,“那这回就是喜相逢了。”
“阿姨,无济于事的话,说了有用吗?”
“有用,”阿姨颇为热情地说,“过去的倒霉事传遍各处,别的姑娘闻者足戒,远远躲开。”
托马辛又低下头捡苹果。“我成了别人的鉴戒,和小偷、醉鬼、赌徒一样了,”她小声说,“落得个跟这类人为伍!我真跟他们同类吗?太荒唐了!阿姨,别人为什么老这样对待我,让我觉得跟他们同类呢?人们为什么不按照我的行动来评判我呢?嘿,你看看我跪在这儿挑苹果——像是一个沦落的女人吗?……但愿所有的良家女子都能像我这样好!”她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
“外人不会像我这样看待你,”约布赖特太太说,“只会捕风捉影。唉,那事做得真傻,一部分也怪我。”
“鲁莽事做起来如山倒啊!”姑娘回答说。她的嘴唇颤动起来,泪眼模糊,分不清苹果和蕨草,尽管她为了掩饰自己的软弱,不停地翻捡着。
“苹果捡完后,”阿姨一面下梯子,一面说,“马上就下来,咱们一块儿采冬青去。下午荒原上没人,用不着害怕有人瞪眼瞧你。一定要采些浆果回来,否则克林就不相信我们准备充分了。”
托马辛捡好苹果,就下了阁楼,然后她俩穿过白篱栅,往外面的荒原走去。空旷的群山高高耸起,明净如洗。远处的大气层跟平常晴朗冬日里一样,呈现一层一层发光的平面,各层都有独立的色调;照亮近处景物的光线,明显地覆盖在远处的一层景物前面;一层金黄的光线压在一层深蓝上面,后面是更遥远的景物,笼罩在阴冷的灰色里。
她们走到了冬青遍布的地方,由于长在圆锥形的坑洼里面,树梢比平地高不了多少。托马辛跨到一丛冬青的枝杈中间,就像快活时在类似场合常常做的那样,用带来的砍刀,动手砍果实累累的树枝。
“当心划破了脸,”阿姨说,她站在土坑边上,老远看着站在鲜红鲜绿丛中的姑娘,“今天傍晚,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接呢?”
“我很想去,否则好像我把他忘了似的。”托马辛说着扔出一截树枝来,“其实接不接没有很大关系;我已经有男人了,怎么都不能改变的。为了维护自尊起见,我非嫁那男人不可。”
“恐怕——”约布赖特太太开口说。
“啊,您在想:‘那个弱女子——看她有什么法子能叫男人按照选定的时间娶她呢?’不过,阿姨,让我先告诉你:怀尔狄夫先生不是不检点的男人,正如我不是不正经的女人一样。他生来一副倒霉相,要是人家不主动喜欢他,他也不设法去讨人家喜欢的。”
“托马辛,”约布赖特太太两眼瞪着外甥女,轻轻地说,“你替怀尔狄夫辩护,你以为是在欺骗我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早就怀疑了,自从你发现他并不是原先想象的圣人,你对他的爱就变色了,你就在我面前演戏了。”
“他本来想娶我,我现在愿意嫁他呀。”
“好了,我且问你一句:要是没有那件事把你和他纠缠在一起,那你此刻还会答应做他老婆吗?”
托马辛显得不知所措,眼睛看着树上。“阿姨,”她迟疑了一下说,“我想我有权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吧。”
“是的,你有权。”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我的一言一行,从来都没向您暗示过对他变心了,以后也不会变。我会嫁他的。”
“呃,那等他再来求婚好啦。我想他会来的,因为他知道了——我透露了消息给他。你嫁给他是最最合适的了,我丝毫也不怀疑。虽然从前相当不赞成他,现在我可同意你的意见了,你可以确信。处在心口不一的尴尬境地,而且性质到了令人恼火的地步,那是唯一的出路。”
“您透露了什么给他?”
“我说他正在妨碍你的另一个情人。”
“阿姨,”托马辛两眼圆睁,问道,“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用不着吃惊,那只是我的责任。现在不便多说。等事情过去了,我会把对他说的那番话,说那番话的原因,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
托马辛只好不问。
“我婚礼不成,您会暂时对克林保守秘密吧?”她接着问。
“我已经答应过了。不过那有什么用处?他很快就会知道底细的。只要看一看你的脸,他就能知道其中有问题的。”
托马辛在树上转过身来,看着阿姨。“嘿,您听我说,”她说,一种体力以外的力量使她本来娇弱的声音变得很坚定,“什么都不要对他讲。要是他发现我不配做他妹子,那只好由他。不过,他从前爱过我,咱们不要过早把我的麻烦告诉他,免得他难过。我知道,现在到处在传这件事,但是一开始说闲话的人也不敢跟他提这件事。他跟我那样亲近,足以防止事情早早传到他的耳朵里。要是一个、两个礼拜后,我还是不能摆脱受人讥笑的威胁,那我就自己对他说好啦。”
托马辛说话时态度恳切,约布赖特太太无法再表示反对。阿姨只是说:“很好。按理说,举行婚礼以前就该通知他的。你秘而不宣,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不,会原谅的。他只要知道,我保密是怕他麻烦,我不想他提早回家。再说,您不可以让我抢你圣诞聚会的风头,要是往后拖就更不好了。”
“当然不可以拖啦。我不愿意让埃格敦所有的人都看见我垂头丧气的,而且是栽在怀尔狄夫那么个人手里。我想,采的果子已经够了,最好拿回家去吧。用这些把屋子装饰起来,再把槲寄生草挂起来,就得考虑接他去了。”
托马辛从树上下来,把掉在头发衣服上的零散果子抖掉,就跟着阿姨下山了,每人背着一半树枝。差不多四点钟了,阳光正要撤离山谷。西方红霞溢彩的时候,娘儿俩又出了大门,朝着荒原的另一方向,直奔期待的那个人回归的远方大道而去。
3 小声音引发大梦
游苔莎刚好站在荒原边界内,瞪大眼睛朝约布赖特太太宅第方向看。那里却感觉不到任何亮光、声音、活动。黄昏天冷,那地方又昏暗荒僻,游苔莎推测,客人一定还没来;她在那儿流连了十多分钟,就转身朝着家里走去。
她回头走了没有多远,就听见前面有说话声,说明有人在同一条小路上越走越近。很快就看见了他们的脑袋背靠着天空出现。他们走得很慢;虽然天色太暗,不大能鉴貌辨色,但是看步态就知道不是荒原上的工人。游苔莎稍稍往小路旁闪开,让他们通过。他们是两女一男;两个女人的声音,听出来是约布赖特太太和托马辛。
他们从她身旁擦身走过,经过时好像认出了她的朦胧形体。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晚安!”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轻轻回答了一声,与他们交臂而过,接着转过身来。她一时之间真不能相信机缘会送上门来,居然与前去探访的那所房子的灵魂劈面相逢,而没有此人她是绝不会考虑出巡的。
她使劲睁大眼睛,却看不见他们。不过,她十分专注,耳朵好像兼有听和看的功能。在这种时刻,人们简直相信感官能力是可以延伸的。聋博士基托[22]说过,由于长久努力,他的身体对于震动感觉非常灵敏,所以能和耳朵一样有感觉官能;他说这话时,大概也收到了类似的幻觉吧。
那三人的闲话,她字字句句全听得见。没谈什么秘密,神合貌离的亲戚久别重逢,只是一个劲地闲谈。但游苔莎听的却不是说话;几分钟以后,就连他们的话都记不起来了。她是在听谈话中仅占十分之一的那个时断时续的声音——那个对她说“晚安”的声音。有的时候,那个嗓音答应“是”,有的时候说“不是”;有的时候打听当地的一个老居民。有一次,只听得说,四周的山峦都有和蔼可亲的面目,让她的观念受到了冲击。
三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轻下去,听不见了。赐福到此为止,其余均遭扣留。天地间没有什么事更激动人心的了。那天下午,她一直在心驰神往地琢磨着那位直接从美丽的巴黎归来的男人种种迷人之处——他一定沾满了巴黎的气息,并熟悉巴黎的魅力所在。而这个人跟她寒暄过了。
随着人影的离去,两个女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也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了,但那个男子的声音却久久萦回不去。约布赖特太太的儿子——那人正是克林——说话的声音本身,真有令人惊异的地方吗?没有,而它简直无所不包。对于道那声“晚安”的人,各种感情方面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游苔莎凭想象就补足了一切——除了一个谜她猜不透。那个发现这些破烂的山峦和蔼可亲的男人,他的趣味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情绪激荡的女人遇到现在这样的场合,千头万绪都涌上了心头,并且在脸上表现出来;不过变化虽然实在,却非常细微。游苔莎的表情发生了有节奏的更替,先脸红,再想起想象的虚妄,又泄了气;接着又提起情绪,脸又发热了;跟着又冷了下去。这是一种周而复始的表情,源自一种周而复始的幻象。
游苔莎进了自己家门,兴奋不已。外公正在烤火,拨开炭灰,露出泥炭的红火,耀眼的火焰把壁炉角映得通红,呈现熔炉的色调。
“我们为什么和约布赖特家从不来往呢?”游苔莎走上前去问,把那双柔嫩的小手伸到火旁烤着,“真希望有过来往。他们一家人好像都不错的。”
“我要是知道才怪哪,”老舰长说,“那老头子虽然像树篱一样地粗鲁,我倒很喜欢他的,不过我肯定,就是你有机会到他们家去,你也不肯去的。”
“为什么不肯?”
“你有城里的趣味,会觉得他们实在太土。他们在厨房里闲坐,喝蜜酒和接骨木果酒,靠在地上铺沙子来保持清洁。这是合理的生活方式,但你怎么会喜欢呢?”
“我想约布赖特太太是一位淑女吧?她不是副牧师的女儿吗?”
“是啊,不过她不得不学她丈夫的活法呀;我想,事到如今她也过惯了。啊,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不小心把她得罪了,从那以后,就再没和她见面了。”
那天晚上,游苔莎脑海里翻腾不停,真是多事之夜,难以忘怀啊。她做了一个梦,上自尼布甲尼撒[19],下至司瓦夫翰补锅匠[16],很少有人做更奇异的梦。游苔莎这种处境的姑娘,以前当然不会做这么详尽编排而令人困惑、令人兴奋的梦。梦境像克里特的迷宫[13]一样曲折迷离,像北极光一样闪烁变幻,和六月花坛一样色彩缤纷,和加冕礼一般人物拥挤。也许在山鲁佐德[10]王后看起来,这个梦流于平庸,在一个刚从欧洲各国宫廷归来的小姐看起来,这个梦只能算有趣。但是在游苔莎的生活环境里,这个梦算是登峰造极了。
但是梦中的变换场景中,却渐渐派生出一幕,不那么富丽堂皇,一片辉煌灿烂的情景后面,荒原隐隐出现了。她正伴着清音雅乐与一个银盔银甲的男士翩翩起舞。前面的光怪陆离的变幻中,也是他伴着,而他头盔上的面罩没揭开过。错综的舞步令人快乐销魂。甜言蜜语从亮闪闪的银盔下面轻轻地送到她耳朵里,她觉得自己进了天堂乐园。忽然之间,两人转出了跳舞的人群,跳到了荒原的一个池塘里,又从池底下钻了出来,到了一个彩虹横跨、五彩缤纷的山坳。“想必在这地方。”身旁的声音说。她红着脸抬头一看,发现他正要揭去头盔和她接吻。此刻出现了撕裂的声音,那个身影散成了碎片,好像一副纸牌一般飞散。
她大声喊:“要是看见他的脸有多好!”
游苔莎醒来了。撕裂声来自楼下的百叶窗,女仆正把它打开放进日光来;这是毫无生气的季节,大自然不大赏光,但天色还是渐渐放亮了。“要是看见他的脸有多好!”游苔莎又说了一遍,“那人应该是约布赖特先生!”
游苔莎冷静下来,发现梦里许多阶段是昨天白日梦的自然延伸。但这并未使梦境减色多少,新燃起的热情倒有了绝佳的燃料。她到了无所谓和恋爱之间的临界点,所谓“爱慕”那个阶段,最强烈的激情过程中,都要出现一次,而在此刻,人的意志最薄弱。
这位感情炽烈的女人,此刻竟有点儿爱上了一个幻影。她的激情性质离奇,降低了她的理智存在,却提高了她的心灵存在。要是她的自制力再多一点,就能完全用理智把感情克制下去,并把它斩除。要是她的自尊心再少一点,就会牺牲任何少女的矜持,去到布露斯头,围着约布赖特宅地彷徨,直到看见他为止。但是游苔莎并没有做这两种事。考虑到她头脑已经发热,她的行动堪称模范;她只在埃格敦的山上,一天出来透两三次空气,东张西望。
头一次机会过去了,他并没往这边来。
她又一次在外面游荡,还是只有她在那里独自徘徊。
第三次碰着浓雾,她四周看了看,根本就没抱多少希望。哪怕他在离开二十码以内的地方走路,她也看不见。
第四次想要和他邂逅,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她只得转身回家。
第五次出击是在下午,天气晴朗,她在外面流连很久,一直走到布露斯头所在山谷的顶上。她看见了白色的篱栅,在半英里开外,但他没有露面。这次她回家,心里差不多沮丧了,同时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惭愧。她决定不再出去寻这位巴黎归客了。
但天意是专门故意挑逗人的。游苔莎刚下决心,机会就来了,而有意找机会的时候,却全然没有。
4 引导游苔莎去冒险
游苔莎最后一天期待,是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她独自在家。谣言刚传到耳朵里,说约布赖特回乡探母只是短期的,下礼拜就要走;她已经悲伤了一个小时。“当然啰。”她自言自语地说。一个男人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正干得热火朝天,没办法在埃格敦荒原久久耽搁。她要在有限的假期里和那位说话声令人鼓舞的人谋面,是没什么可能的了;除非她变成旅鸫,老在他母亲家的周围出没,但那样做不但有困难,而且不好看。
乡村里的青年男女遇到这种情况,习惯采取权宜之计,就是去礼拜堂。在平常的村镇里,满可以十拿九稳地盘算,本地人回家过节,只要不是年迈或者心灰意懒而失去了看人和让人看的胃口,就会在圣诞节或者节后礼拜天出现在教堂的长凳上,穿着新衣服,顾盼自雄,显得前途光明,光彩照人。于是,圣诞节早上的教众里,当地出生的名人济济一堂,就像伦敦图索德夫人[7]陈列馆。在那里,遗弃在故乡达一年的情妇,可以偷偷去看一眼那位把她遗忘的回乡旧情人的发展情况;她一边从祈祷书抬起头,关注旧情人,一边心里琢磨,一旦新奇事物失去魔力,他也许会旧情复燃,心跳不已吧。在那里,像游苔莎这样新来乍到的居民,可以移步前往,去细察那位她落脚此地前离家的本地青年,看一看他的人品,琢磨那青年再次离家后,值不值得和他的父母交朋友,好在他下次回乡时确保能认识他。
但埃格敦荒原居民稀疏,这种亲近计划行不通。名义上都是教区的居民,实际上并不属于任何教区。凡是到这些孤零分散的房子里和家人亲友过圣诞节的,都坐在亲友的壁炉旁边,喝蜂蜜酒和别的令人开怀的烧酒,直到再次离去,不复返乡。雨雪天气,到处是泥泞冰雪,他们不愿意跋涉两三英里上教堂,免得两脚湿漉漉,脖子后溅着泥浆,去和那些虽然也算是街坊、却因教堂近而保持洁净干爽的人坐在一起。游苔莎清楚,克林·约布赖特在家只待几天,十有八九不会到教堂去的;她要是坐着矮种马马车,走坑坑洼洼的路,想要在那儿见上他一面,肯定是白费力气。
时光已黄昏,她在饭厅兼门厅里烤火。冬天他们不愿意坐到客厅去,老舰长偏爱烧泥炭,而饭厅的大炉床正是专为烧泥炭砌的。房间里面能看见的东西,只有窗台上的物件,低低的天空衬托出了它们的形体:中间是那个旧沙漏,两旁是一对不列颠古瓮,是附近古冢里出土的,现在当花盆,栽着两个带刺的仙人掌。有人敲门。仆人不在家,外公也出去了。敲门人等了一会,就走进来敲房门。
“谁呀?”游苔莎问。
“劳驾,维尔舰长,能不能让我们——”
游苔莎起身走到门口。“我不能擅自放你进来的。应该在外面等着啊。”
“舰长说过,我可以一直进来没关系。”小伙子悦耳的声音回答。
“哦,是吗?”游苔莎温和了一点说,“你有什么事,查利?”
“请问今晚七点钟,你外公能不能把柴房借给我们排一排戏?”
“怎么?今年埃格敦假面剧里有你出演吗?”
“有的,小姐。舰长以前让老演员们在这儿排演的。”
“我知道。好吧,你们可以随意使用这柴房。”游苔莎懒洋洋地说。
选择老舰长的柴房排戏,是因为该住宅接近荒原的中心,而且像谷仓一样宽敞,用来排戏再好不过了。剧团的小伙子们都分散住在各地,在这里会合,大家所走的路差不多相等。
游苔莎对假面哑剧和假面剧演员极其鄙视。演员们对于自己的艺术倒没有那种感觉的折磨,但也并不热心。传统的娱乐消遣和并不招摇的旧戏重演之间,必须加以区别;复兴重演时充满了兴奋和热情,而因袭遗风时大家都漠不关心,轰动不起来,人们不免纳闷,做事那样敷衍塞责,为什么非年年举行不可。这些演员和就像巴兰[4]等并非情愿的先知一样,不管愿意不愿意,似乎内心有一种强迫性冲动,在按指派的角色说话做动作。在这个时兴旧物翻新的时代,这种有口无心的扮演方式,就是僵化因袭和仿真重演的真正分辨标志。
剧目是尽人皆知的《圣乔治》[1]。幕后所有的人包括各家的妇女都帮着准备。要是没有姊妹和恋人的合作,戏装也许就穿不成;不过话说回来,这类帮助也并非完美无缺。那些女孩子在设计和装饰盔甲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无法使她们尊重传统;她们一定要迎合自己的趣味,在任何情景下都加绸结和绒环。据这些女性的眼光看来,护喉甲胄、护腋甲片、轻钢盔、护腕、袖套等,统统是实用的地方,可以缝上随风飘动的彩条。
也许是阴差阳错,基督徒方面的战士乔有一个恋人,穆斯林方面的战士吉姆也有一个。做戏服时,吉姆的恋人除了在面罩上加丝带外,还在情郎的战袍底襟上加了鲜艳的丝绸扇贝边,而面罩的条带均为半英寸宽的彩色飘带,垂在面具前,大半也用丝带材料。这种情况让乔的恋人知道了,马上就在下摆扇贝边配上鲜艳的丝绸,而且加了一码,护肩也加上了带坠。吉姆的恋人不甘落后,会到处加上玫瑰花结和蝴蝶结。
到头来,基督教徒军队中的勇士和土耳其的骑士,竟不能从装备特征上分辨出来;更有甚者,乍一看,也许会把圣乔治错当成他的死敌撒拉森人[599]。那些扮演者虽然心里对于人物这样混乱感到遗憾,却又得罪不起那些帮了大忙的人,也就让这种新花样留下了。
诚然,这种千人一面的趋势也有限度。戏里的郎中,性格还是原样不动,黑衣服,怪帽子,腋下拴药瓶子,永远不会认错。圣诞老人的传统形象也一样,一根大棒子,年纪较大,作为保护人陪伴着这班人,从一个教区到另一个教区长途夜行,同时又是管钱袋子的。
排戏时间七点钟到了,不久游苔莎就听见柴房里有人说话。她想稍微排遣一下人生暗淡的持久感觉,就走到柴房旁边的斜窝棚里,那是一个“披间”,是宅子里存萝卜之类根菜的地方。泥墙上有一个粗糙的窟窿,本来是为鸽子预备的,从这里可以看到隔壁窝棚的内部。有一道亮光透出,游苔莎就站在凳子上,观看里面的场面。
柴房里有壁架,上面点着三盏高高的灯心草蜡烛。烛光下有七八个小伙子正在走来走去,大声朗诵台词,互相干扰,努力改善着演出质量。砍柴工汉弗莱和泥炭工萨姆则站在一旁观看。还有费尔韦也在一旁,身子靠在墙上,凭记忆给他们提台词,同时还在台词中间插进一些评论,讲讲当年他那一辈人像现在这些年轻人一样充当埃格敦演员时的轶事,说说那时候更红火的境况。
“哎,你们算是够好的了,”他说,“我们那时候,这种演法不成。哈里扮撒拉森人,还得昂首阔步一点,约翰不必那么声嘶力竭地喊。除了这些,别的都凑合。戏服都准备好了吗?”
“礼拜一准备好。”
“头场演出是礼拜一晚上,是不是?”
“是。在约布赖特太太家里。”
“哦,约布赖特太太。她怎么想起看你们演出的?我以为中年妇女看腻了假面剧。”
“她搞了一个聚会,儿子克林多年来第一次在家过圣诞节嘛。”
“当然,当然——她办聚会了嘛!我也去的。真的,差一点把这事给忘啦。”
游苔莎顿时板起脸来。约布赖特家要办聚会请客了,而与她自己当然无关了。她在这种当地人的集会上从不露面,始终认为这不在她的活动范围。不过,她要是常去露面,那会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她准能看见那位现在正像初夏阳光那样温暖着她的男人的。增添这种温暖,是求之不得的,令人春心荡漾;抛开它,可以恢复内心的宁静;听之任之,真令人垂涎欲滴。
老少爷们要离开了,游苔莎回到了炉火旁。她低头沉思起来,却为时不长。没过几分钟,原先来借地方的小伙子查利,来厨房还钥匙了。游苔莎听到有人,就打开了通到过道的门,叫道:“查利,过来一下。”
小伙子吓了一跳。他走进前屋,脸上不免涨红了;他也和许多人一样,能感觉到这位姑娘脸蛋和身材的魅力。
她指着炉火旁的座位,自己也走进壁炉角的对面。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叫年轻人进来是何动机,很快要真相大白。
“你扮哪个角色,查利?——是不是土耳其骑士?”美人在炉火的对面,隔着缭绕的烟气问。
“是的,小姐,土耳其骑士。”他羞怯地答道。
“你那个角色台词很长吗?”
“有九段,大概吧。”
“能背给我听吗?要是能,我想听一听。”
小伙子朝着烧红了的泥炭微笑着,嘴里念道——
“我上场了,是土耳其骑士,
武艺在土耳其国学成。”
接着一场场念下去,直到结局,他丧生于圣乔治手中。
游苔莎当初听别人念过这个角色的台词。小伙子背完后,她就开始了,从头到尾,一字不差,铿锵有力,没停顿,没岔子。内容一样,却又多么不同啊!形式相似,却又增添了拉斐尔[596]仿佩鲁吉诺[593]时的柔媚和修饰,对于原作主题既忠实复制,又在艺术上大肆拔高。
查利听得目瞪口呆。“哎呀,真是聪明伶俐的小姐!”他仰慕地说,“我那是费了三个礼拜才背会的呀。”
“以前听人念过的,”游苔莎不动声色地说,“嗨,查利,你肯不肯做件事讨我喜欢?”
“我肯做很多事的,小姐。”
“让我替你演一晚上好不好?”
“小姐呀!你那女人长袍——你替不了。”
“我能弄到男装的——除了戏服,弄得到所需的东西。你把戏服借给我,让我礼拜一晚上替你一两个钟头,同时绝不透露我的身份,我得给你什么报酬呢?当然你得找借口脱身,说那天晚上不能出场,有人来替你——是维尔小姐的表弟。其余的演员都从来没跟我说过话,很牢靠的;就是露了馅,我也不在乎。嗨,给你多少钱才答应呢?半个克朗[590]好吗?”
小伙子摇头。
“五先令呢?”
他又摇头。“钱做不到。”他说着,手掌抚摸着壁炉薪架的铁头。
“那么,查利,要什么呢?”游苔莎失望地问。
“上次过五朔节[587],你知道没答应我什么的吧,小姐?”小伙子低声说,一面仍低着头摸铁头。
“知道的,”游苔莎又高傲起来,“我记得,你想和我手拉手跳舞,对不对?”
“那样半个钟头就答应你,小姐。”
游苔莎定睛看着小伙子。他比她小三岁,但显然人小心不小。“怎么样半个钟头?”她问,其实早已猜出来了。
“把你的手握在我手里。”
游苔莎不言语。“一刻钟好啦。”她说。
“好吧,游苔莎小姐——只要让我吻它一下就行。握一刻钟,我发誓尽心尽力让你替我,别人还不知道。小姐,你看别人会听出你的声音来吗?”
“那倒有可能。不过,嘴里含上石子,可以打消这个可能性。好吧,只要把戏服,还有你的剑和权杖都拿来,我就让你握手。现在可以走了。”
查利走了,游苔莎越来越感到人生趣味无穷。现在有事做了,有人可以见了,而且是用迷人的冒险方法去见。“啊,”她自言自语,“我的全部问题在于——生活缺乏目标!”
游苔莎的举止通常总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她的情感属于博大精深一类,而不是鲜明活泼那种。但是一旦来了劲头,她也会横冲直撞,一时和天性活泼的人不相上下。
至于认出来的问题,她不大在乎的。演戏的小伙子们不大可能认出她来。而请来的客人,她不见得那么有把握了。不过,即使被人发现,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能看穿的只有表面事实,真正的动机永远深藏不露。人们会立刻认定,这只是姑娘的心血来潮罢了,早就知道她行事古怪了。本来这种举动,想当然是闹着玩的,而她却是为了正经理由,这一点无论如何是稳妥看不破的秘密。
第二天晚上,游苔莎准时站在柴房门前,等候黄昏降临,查利来送戏装。外公今晚在家,所以无法请同谋进屋。
查利在荒原黑糊糊的山脊上出现了,好像苍蝇叮在黑人身上,他拿着行头,走得气喘吁吁的。
“东西全带来啦,”他把东西放在门坎上轻声说,“现在,游苔莎小姐——”
“报酬。预备好啦。我说话算话的。”
她靠在门柱上,把手伸给了他。查利万般温柔地双手握住它,仿佛小孩捧着刚捉到的小麻雀。
“哎呀,还戴着手套!”他不满地说。
“我刚才散步来着。”游苔莎说。
“不过,小姐!”
“也罢——是不大公道。”她就把手套脱去,赤手伸给他。
他俩站在一起,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谁也没有再说话,各人看着黑下去的景物,各自想着心事。
“我想今晚上不要全都握完了,”查利虔诚地说,那时已经握了六到八分钟的工夫了,“剩下的那几分钟,留着下次再握好不好?”
“随你的便,”她无动于衷地说,“但必须在一个礼拜内完结。下面,我只有一件事要你做了,等我换好了装,看一看我演得对不对。我先进屋看一看去。”
她离开了一两分钟,进屋了。外公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好吧,”她回来的时候说,“先到园子里去走一会儿,好了就叫你。”
查利到外面等去了,很快就听见了轻轻的口哨。他回到柴房门前。
“刚才吹口哨了吗,维尔小姐?”
“是的,进来吧,”只听游苔莎的声音在屋后说,“先把门关上,我才能点灯,否则外面可以看见亮光。你能摸过去的话,就先把通洗衣房的窟窿,用帽子堵上。”
查利照办了,她就点起灯,亮出自己已经女变男,衣甲鲜艳,全副武装。面对查利的逼视,她也许有一点畏缩,不过面部挡住了,看不出是否露出了女扮男装的羞容来。戏服上有许多丝带垂在前面,代表中世纪头盔上的条状面罩。
她低头看着白罩袍说:“合身极啦,只有上衣的袖子长了一点。上衣你们怎么叫法?罩袍的下摆可以在里面折上去。请注意。”
游苔莎于是就背台词,遇到恐吓性词句,按正宗假面剧的规矩,挥剑砍那权杖或长矛,还昂首踱步。查利赞不绝口,仅仅点缀了一点点极温和的批评,游苔莎纤手的感觉余温犹在。
“再想好你不来的借口,”她说,“你们去约布赖特太太家的时候,在什么地方集合?”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们就打算在这儿集合。八点钟,好在九点赶到那里。”
“好的。哎,你当然不能出现了。我要迟到五分钟,全套戏服冲进来对他们说,你不能来了。我已经拿定主意,最好由我把你支使到什么地方去,假戏真做。我们家那两匹荒原马,老往草场那儿跑,明晚你可以去草场,看看它们是不是又跑到那儿去了。其余的事情我来管。现在你可以走了。”
“是,小姐。不过,如果不介意,我想在欠我的时间里先再握手一分钟。”
游苔莎像刚才一样把手递给他。
“一分钟。”她说,然后继续往下数,到七八分钟的时候,她就连人带手,一齐缩回好几英尺远,同时部分恢复了先前的尊严。合同履行了,她就在他们之间垒起一道屏障,像墙一般不可逾越。
“嗨,都握完啦;本来还不打算一下子完结呢。”他叹了一口气说。
“时间不短啦。”她说着转身离开。
“是,小姐。好啦,完了,也该回家去啦。”
5 披星戴月
第二天晚上,假面剧演员们在老地点会齐了,只等土耳其骑士进来。
“静女酒店的钟八点二十分啦,查利还不来。”
“布露斯头的钟八点十分啦。”
“坎特尔大爷的手表还差十分才八点呢。”
“老舰长的钟是八点零五分。”
埃格敦荒原并没有绝对的钟点。无论哪一时刻,时间都是各村庄宣称的若干各别教义,有一些原本出自共同的根,后来有人脱离而分裂了的,有一些一开始就是外来的。西埃格敦信奉布露斯头时间,东埃格敦信奉静女酒店时间。坎特尔大爷的表,当年也有许多追随者,不过自他上了年纪以后,信仰就动摇了。于是,散居各处的演员们来集合,各人有着不同的迟早信条;他们相互通融,多等一些时候。
游苔莎早已通过窟窿看着他们聚齐;她觉得现在是进去的时候了,就出了“披屋”,大模大样地拉开了柴房的门闩。外公在静女酒店里,不会出问题。
“查利到底来了!查利,怎么这么晚。”
“不是查利,”土耳其骑士隔着面罩说,“是维尔小姐的表弟,出于好奇,来替查利一回。查利来不了了,到草场去找跑掉的荒原马了,他知道今晚来不及赶回来,我就答应来替他。我跟他一样熟悉那个角色。”
她优雅的步态、俊美的身材和庄重的态度,使演员们心服口服,他们认为,通过换人他们赚了,关键是他要演得精彩。
“没关系——只要你不是太年轻就行,”“圣乔治”说,游苔莎的嗓音听起来比查利略显清脆,比较孩子气。
“告诉你们,台词我背得滚瓜烂熟。”游苔莎斩钉截铁地说。要蒙混过关,只需要敢做敢为的精神,所以她就尽量表现得果敢。“小伙子们,就排演一下吧。我看你们到底谁能挑出我的毛病来。”
于是匆匆排了一遍,大家对于新骑士没有不喜欢的。八点半,他们把蜡烛吹灭,踏上了荒原,朝着布露斯头约布赖特太太的住宅走去。
晚上起了点白霜;月亮还不到半圆,却在那一队光怪陆离的演员们身上,投下了一片生动撩人的银光,走路时他们的羽饰和丝带,都像秋叶一样沙沙作响。他们这次并不走越过雨冢的那条路,而是顺山谷而下,那个古老的高地出现在东边。谷底是绿色的地带,十码来宽,那草叶上闪闪发光的霜棱,仿佛跟着它们围起来的影子向前移动。左右两边那些浓密的荆棘和石南丛还是黑糊糊的;仅仅半轮月亮,是无力把那一片黑洞洞涂成银色的。
他们边走边说话,走了半个小时,就来到了绿草地带扩大的地方,它通到住宅的前门。游苔莎和那些小伙子一路走着的时候,心里曾不时犯疑,但一看到这地方,又为自己冒了险而高兴起来。她这次出来,是来见一位男士,他也许有能耐把她的灵魂从死气沉沉的郁闷里拯救出来的。怀尔狄夫算什么呢?有点意思,但火候不到。今晚,她也许能看到一位堪称英雄的人物。
演员们靠近房前,就听到里面的乐声和舞声,十分热闹。当时,蛇形管[584]是主要的管乐,一阵阵地发出拖长而低沉的声音,它比尖细的高音更远地传到荒原上,单独传到他们耳朵里;接着跳舞者特别沉重的脚步声,也向同一方向发出。走近房前,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就一气呵成了,原来是《南希的梦幻》舞曲的主旋律。
他当然在那儿了。同他共舞的她是谁呢?也许是无名的女人,文化教养远不如自己,此刻正施展那最微妙的魅力,把他的命运给锁定了。同一个男人跳舞,就等于在一个钟头的几分之一时间内,把十二个月的常规热情,浓缩到他身上。不相识就求婚,不求婚就结婚,这种跳跃进度,是仅仅留给走跳舞这条康庄大道的人的。她要把所有女人都细察一番,看一看他属意于谁。
那位有魄力的小姐跟着演员队伍穿过了白色篱栅的大门,站到敞开着的门廊下。村舍屋顶上蒙着厚厚的芦杆,都垂挂到了上层窗户之间;月光直照的前墙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大部分被一棵巨型火棘树遮暗了。
他们立刻就发现,人们就在那门板里面跳舞,中间并没有房间相隔。门板上听得出衣摆和胳膊的摩擦,偶然还有肩膀的碰撞。游苔莎的家离这里虽然不过两英里,但她从没见过这所古怪老房子的内部。维尔舰长和约布赖特家向来就不熟;舰长是外来户,买下迷雾岗那所长久空置的房子以后不久,约布赖特太太的丈夫就死了。他这一死,儿子又离了家,两家以前培养的那点交情,就完全断绝了。
“门里面就没有过道了?”他们站在门廊下,游苔莎问。
“没有,”扮撒拉森人的小伙子说,“开门进去就是前厅,现在热闹快活的地方。”
“那咱们要是一开门,舞就得停跳了。”
“正是。咱们得在这等到他们跳完,后门天一黑就闩上了。”
“他们跳不了很久了。”“圣诞老人”说。
但这句断言却无事实的印证。乐器奏毕却又开始了,奏得那样热烈、动情,仿佛是开首的曲子。该曲调正是那无始无终、无过门的东西——著名的《魔鬼梦》[581];来了灵感的琴师,脑子里舞曲纷至沓来,也许此曲最能传达无休止的观念。疯狂的乐曲,激发了疯狂的个体动作,门外站在月光下的人,有时能听见旋转格外迅速时,脚趾和脚跟踢门的声音,由此想象热烈的场面。
对于门外的演员们,头五分钟听着还觉得有意思。但是五分钟延长到十分钟,十分钟又延长到一刻钟,活泼的《魔鬼梦》,还是听不出有终了的迹象。门上的磕碰声,门里的大笑声和踢踏声,依然那样起劲;而站在外面的人简直兴味索然。
“约布赖特太太怎么搞这样的聚会呢?”游苔莎问,听到场面如此热火朝天,她有些吃惊。
“这并不是她的高级客厅舞会。她请了平常的街坊和工人,不分界限,就是请他们好好吃一顿晚餐什么的。她和儿子招待这些乡亲。”
“原来如此。”游苔莎说。
“我想这是最后一曲了吧。”“圣乔治”说,他耳朵贴在门板上,“一对年轻男女刚刚旋到这个角落上,他对她说:‘啊,可惜,亲爱的,我们这一场跳完了。’”
“感谢上帝。”“土耳其骑士”说,脚一跺,把墙上演员人手一根的普通长矛拿在手里。她的靴子比那些小伙子的薄,白霜把她的脚沾湿了,冷冰冰的。
“我说,咱们又得等十分钟。”“勇士”说。他从钥匙孔往里面看,曲调不停顿,变调到另一个了。“坎特尔大爷正站在这个角落排队。”
“不会长的,只是一场六对舞。”“医生”说。
“为什么不走进去呢?管他们跳舞不跳舞的?是他们来请的呀。”“萨拉森人”说。
“当然不行,”游苔莎权威性地说。她在栅栏门和房门之间,迅速地来回踱步取暖,“我们会一下子冲到他们人堆里,把跳舞给中断的。那样不礼貌。”
“他因为比咱们多念了几年书,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医生说。
“见你的鬼!”游苔莎说。
他们中有三四个人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转身问她:“你可以说一件事吗?你是不是维尔小姐?我们想你一定是。”那人说话态度颇为温柔。
“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游苔莎慢腾腾地说,“不过体面小伙子是不会搬弄人家小姐的是非的。”
“我们决不说出去,小姐。拿名誉保证。”
“谢谢你们。”她回答说。
此刻,小提琴戛然而止,蛇形管发出最后的一声,响得简直把屋顶都揭了起来。演员们听见屋里比较安静了,断定跳舞的人都已坐下,“圣诞老人”上前拉开门闩,脑袋探到屋里。
“噢,假面剧的,假面剧演员!”好几位客人一齐喊,“给演员腾出地方来!”
驼背的“圣诞老人”这才完全走进了屋里。他手里挥舞着大棒,大肆帮主力演员们清场,同时嘴里念着滑稽诗,说他不管欢迎不欢迎,已经来了,最后的几句是——
让开,让开,勇猛的孩子们,
腾出地方让我们演戏,
值此圣诞佳节,
来演这一出《圣乔治》。
客人们纷纷在房间一端排开,小提琴手在修理琴弦,吹蛇形管的在清理喇叭吹口,假面剧开演了。外面走进的第一个演员是“勇士”,“圣乔治”一方的——
我上场,是勇士,
本名砍刀;
云云。结尾是向异教徒挑战的话,说完就应该是游苔莎扮演的土耳其骑士上场。她跟那些还没上场的演员一起,一直站在撒满月光的门廊下。她轻松地、干脆地进了屋,开始念——
我上场,是土耳其骑士,
武艺在土耳其学成。
我要鼓足勇气和此人一战,
管叫他热血变冷水!
游苔莎朗诵台词时,昂首挺胸,嗓门尽量放粗,觉得很可靠,不会被看破。不过,她一方面要专注于自己的角色,以免被发现,一方面人生地不熟,烛光耀眼,遮脸面罩的丝带又混淆了她的视线,所以根本看不清现场的观众是谁。在点着蜡烛的桌子后面,她只能依稀看出一些人脸而已。
同时,扮勇士的杰姆·司塔克斯走上前来,瞪着土耳其人,答应道——
你若就是那土耳其骑士,
拔出剑来,比比身手!
于是就格斗起来,结果是,勇士被游苔莎不可思议的乱刺刺死了。杰姆热衷于戏剧艺术,所以身体直挺挺木头一般倒在石头地上,力度足以把肩膀摔得脱臼。接着,土耳其骑士又念台词,有气无力的,又说要和圣乔治及手下人马血战到底,于是圣乔治本人就耀武扬威地上场来,以著名的花腔念着——
我来了,勇士圣乔治,
剑出鞘,枪在手,
我曾斗过毒龙,力斩不饶,
为此赢得了埃及公主美人沙布拉[578]为妻。
我手持宝剑,
哪个凡人敢前来挑战?
这小伙子就是首先认出游苔莎的那个。扮土耳其人的游苔莎恰如其分地藐视他,应答后两个人就战斗起来。那青年怜香惜玉,尽量温柔地挥剑。骑士受伤以后,按照规定单腿跪下。医生上场了,把所带瓶子里的药给骑士服了一剂,让他恢复力气,于是又斗起来。土耳其人渐渐瘫软了,最后倒地——他在这出古戏里拼死抵抗的精神,正如人们所说的现代土耳其人[575]一样。
土耳其骑士这个角色虽然并非最短,但他这个缓缓倒地的动作,实际上就是游苔莎觉得自己最适合演这个角色的原因。别的人物的结局,都是打得直挺挺倒地,对于一个姑娘家,未免不雅观、不体面。但土耳其人的死法比较容易,顽强抵抗,慢慢倒下。
游苔莎现在也属于被杀的人,不过她却没有倒在地上,而是设法靠在大钟上,歪着身体,因此头部比较高。圣乔治、萨拉森人、医生和圣诞老人接着演下去;而游苔莎闲着,第一次得空去观察周围的情景,去寻找吸引她到这儿来的那个人。
6 两人相对而立
屋子里为了跳舞重新布置了家具,那大橡木桌子早就挪到后面了,靠壁炉放着,成了胸墙。桌子两边和后面,还有壁炉角里面,都挤满了客人,有许多人还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游苔莎眼睛余光一扫,认出来几位住在荒原以外的小康人家。里面看不见托马辛,不出游苔莎所料啊;她想起来了,刚才在外面,楼上有窗户放光——大概就是托马辛的房间了。只见壁炉角里面的坐位上露出了鼻子、下巴、双手、膝盖,还有两个脚尖的投影,这些部位联结起来,她发现原来是坎特尔大爷,他有时候替约布赖特太太在庭园里帮忙,所以也在被请之列。他面前是一堆泥炭,烟尘像埃特纳火山[572]那样滚滚而上,围着水壶挂钩的下钩盘绕,撞在盐盒上,消失在挂起的熏肉中间。
游苔莎很快又注视到屋子的另一端。只见烟囱的那一边放着高背长椅子,这是必需的一件附属品,壁炉宽敞时,烟尘非有强烈的气流才会往上冒。对于开口很大的老式壁炉,它就像东边的树林对于一览无遗的乡村庄园,就像北墙对于庭园一样,起屏障作用。长椅子外面,蜡烛在淌蜡,头发在飘动,年轻女人在哆嗦,老头子在打嚏喷。长椅子里面则是天堂,和穿堂风的症候无缘;坐在那儿,背脊和面部都暖烘烘的,舒服的暖气把歌曲和故事都引了出来,好像暖房里瓜熟蒂落一样。
但是,游苔莎所关心的并不是长椅子客。黑糊糊的椅背上部,清清楚楚地衬出一张脸来。那靠在长椅子外端的人,正是克莱门特·约布赖特,本地人都叫他小名克林;她知道那不会是别人。那镜头构成了伦勃朗[564]二英尺见方的精心杰作。闲靠长椅子的人,容貌有股子奇怪的力量,虽然全身都看得见,但观察者的眼睛却只见他的脸。
中年人看来,这张脸属于年轻人,但青年人难以看出使用不成熟这个字眼的必要性。脸上明白地传达了阅历积累的年资,而不是年龄增长的概念。用年龄足以概括雅列、玛勒列等大洪水以前的人[561]的一生,但现代人的年龄却要用阅历的深浅来计算。
这张脸长得很端正,甚至可以说很出众,但内心却开始把它用作区区一张废刻写板,把个人独特性格的发展脉络描画在上面。现在还显得秀气,不久就要让它的寄生物——思想无情地蹂躏掉;其实思想满可以去寄生于一张乏善可陈的脸面,那样也就无伤大雅了。要是上天保佑,不让约布赖特养成左思右想的折磨习惯,人们便可称他是“美男子”。要是他的脑袋更加有棱有角,便可以说他是“沉思者”。但心中的较劲正在吞噬外表的端正匀称,因此人们把他的容貌算作别具特色。
于是,人们一开始不过看他一眼,却以端详一番而告终。他的颜面上布满了可解读的意义。尽管尚未因心事重重而憔悴,但他还是烙上了感悟环境而留下的印记;男人在平静的学徒期之后奋斗了四五年,这种情况是不算少见的。他已经体现出,思想是肉体之病,并且间接地证明,理想的形体美与感情的发展水火不容,且不容人世事洞明。尽管身体需要生命的膏油,心明眼亮更需要饲以生命的膏油;一源两用、心力交瘁的可怜相在这里一览无余啊。
面对某种人,哲学家很遗憾思想家只是易耗的身体组织而已,而艺术家则遗憾易耗的身体组织不得不思想。他们都是出于各自的观点而悲叹精神和肉体互相毁灭的依存关系,而对约布赖特评头论足的人,则会本能地这样悲叹的。
至于他的相貌,则是乐天的天性和外来的抑郁抗争而屡战屡败的产物。它具有孤独的意味,但揭示得更多。就像乐天派常见的那样,被卑鄙地锁在短暂臭皮囊里的一股灵气,如一道光芒从他身上射出。
游苔莎身上产生的效应昭然若揭。说实话,她本来就特别兴奋,哪怕凡夫俗子都可以影响她的。发现约布赖特近在眼前,她也就躁动起来。
剩下的戏演完了:萨拉森人的头被砍了下来,圣乔治大胜凯旋。没人加以评论,就好比看到秋天出了蘑菇,春天开了雪花莲一样。他们和演员们一样泰然处之。那是年年圣诞节都有的热闹过程,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可说。
他们一同唱起剧终悲歌,期间死去的人都像《半夜阅兵》里拿破仑士卒的鬼魂一样,统统默默地、阴森可怕地站了起来。然后,房门开了,费尔韦在门槛上出现,身后跟着克里斯琴和另一个人。他们一直在门外等候着假面剧结束,就像刚才演员们等候跳舞结束一样。
“请进,请进,”约布赖特太太说,克林也上前去欢迎他们,“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坎特尔大爷早就来了,你们住得那么近,我们还以为你会跟他一块来呢。”
“哦,我早就应该来的。”费尔韦先生说,同时站住了,观察着天花板的房梁,想找挂帽子的钉子;一看他平素挂帽子的那个钉子已经叫槲寄生草占了,而墙上所有的钉子也都挂着冬青枝,他最后把帽子不牢靠地架在蜡烛盒和座钟顶之间,才脱了手。“我早就应该来的,太太,”他接着说,镇定多了,“可我知道聚会的情况,屋子里总是人多地方小,所以想等到你这儿稍微安定了才来。”
“约布赖特太太,我也那么想来着,”克里斯琴诚恳地说,“我爹可急了,也不讲规矩,天还没黑透就出门了。我对他说,一个老人家来得太早不体面;不过,说话都是耳旁风。”
“呔!我才不会在家里等到游戏快玩完的时候才来的!只要有什么动静,我就像鹞子一样轻快!”坎特尔大爷在壁炉的坐位咋呼说。
同时,费尔韦把约布赖特端详完了。“嗨,大家伙也许不信,”他对屋里的客人说,“要不是在他的家乡荒原上碰到,我绝对认不出这位绅士,变化太大了。”
“你也变了,蒂莫西,而且我觉得你越变越棒。”约布赖特一面说,一面打量着费尔韦结实的身材。
“约布赖特少爷,也看看我呀。我也越变越棒了,是不是?”坎特尔大爷说着站起来,走到约布赖特眼前约摸半英尺多的地方,希望把他仔细品评一番。
“当然要看一看的。”费尔韦说着拿过蜡烛来,在坎特尔大爷脸上照来照去。那观察对象照得亮堂堂的,春风满面,如年轻人一样动作快捷。
“你并没多大变化。”约布赖特说。
“要是有什么差别的话,大爷越活越年轻了。”费尔韦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
“那不是我自己的功劳,所以不觉得自豪,”老头高兴地说,“不过我的异想天开就是没法治,我承认那是毛病。对啦,坎特尔老爷子一直是那种人,大家都知道的。不过,克林少爷,要是跟你比起来,我可就无地自容了。”
“我们谁也不能跟他比。”汉弗莱说,他这句赞叹说得浑厚低沉,不打算传到别人的耳朵里。
“说实在的,要不是我在‘棒啊乡团里’当过兵(我们英俊,大家就叫棒啊团),这里就没有比他差一截的,就是差两截的也找不出来,”坎特尔大爷说,“即便这样,大家跟他比还是显得土头土脑的。但是在〇四年,据说整个南威塞克斯[558]都没有比我漂亮的了。有一天,原以为拿破仑在海岬登了陆,我就跟着队伍从蓓蕾嘴开拔出去,我从大橱窗前面冲过去,可神气啦。当时我像小白杨树那样挺拔,扛着火枪,上了刺刀,裹着绑腿,高领圈很硬,差一点把下巴都要锯掉了,全副披挂跟北斗七星一样亮晶晶。对啦,街坊们,我当兵那年份,样子很好看的。你们真应该在〇四年看一看我的!”
“克林少爷的身材像他姥姥,上帝保佑,”蒂莫西说,“我跟他的几个舅舅可熟啦。整个南威塞克斯这一郡从来没有做过那样大的棺材,即使这样,据说可怜的乔治还不得不弯腿下葬呢。”
“棺材?在哪儿?”克里斯琴凑上前问,“又有谁见鬼了吗,费尔韦先生?”
“没有,没有。克里斯琴,不要疑神疑鬼的,误导耳朵啦,做个男子汉。”蒂莫西责备地说。
“好的,”克里斯琴说,“可是现在想起来,昨夜我的影子可真像一口棺材呀。街坊们,一个人的影子要是像棺材,那是什么兆头呢?我想,不会是让人害怕的东西吧?”
“害怕?不会的!”大爷说,“真的,除了拿破仑以外,我就没怕过什么,不然就不会那样去当兵了。是啊,你们〇四年没看见我,实在太可惜了!”
此刻,演员们正打算告辞,但约布赖特太太把他们拦住了,请他们坐下用一点晚餐。“圣诞老人”以全体的名义欣然接受了邀请。
游苔莎发现能多待一会儿,觉得很高兴。外面的夜天寒地冻,对于她是加倍地凛冽。不过,留在这儿,也并不是没有困难。原来大房间里太挤,而旁边的食物间正好相通,约布赖特太太就给演员们在食物间的门口摆了一条长凳,他们就在那儿一排儿坐下,食物间的门开着,这样他们实际仍然坐在同一个大房间里。太太对儿子嘀咕了几句,他就穿过大屋子,来到食物间,从槲寄生下面过的时候,脑袋都碰到它了。他把牛肉、面包、蛋糕、糕点、蜜酒和接骨木酒,都给演员们搬了出来;他们母子亲自伺候客人,好让小女仆也做客人高坐。演员们摘去头盔,动嘴吃喝起来。
“你还是用点什么吧!”克林手里端着盘子,站在“土耳其骑士”面前说。她已经宣布不用了,坐在那儿,脸上遮着,只有闪闪的目光从条带的缝里看得出来。
“谢谢你,我不用。”游苔莎回答说。
“他年纪小啊,”“撒拉森人”抱歉地说,“不要见怪。他并不是老班底,有人不能来,来替工的。”
“他多少用点什么呀,”约布赖特力劝道,“尝一杯蜜酒或者接骨木酒吧?”
“对呀,最好尝一尝,”“撒拉森人”说,“回家路上可以驱驱寒。”
游苔莎虽然吃东西非得把脸露出来,但喝东西满可以不动头盔的。于是,她就接过一杯接骨木酒,酒杯在条带里面消失不见了。
游苔莎提心吊胆地喝着酒,唯恐自己露馅,地位不稳;但担心归担心,还是喜不自胜。在她面前频频殷勤款待的,正是她毕生第一个倾心的男人,只可惜这并不是针对她的,而是针对想象中的人物;她不由得百感交集,难以分说。她爱克林,一是他在这个场面上是特殊人物,一是她已经下决心要爱他,主要是因为她厌烦了怀尔狄夫以后,万般无奈非得爱一个人不可。她坚信自己会不由自主爱定他的;这种意念上的影响,有着从前利特尔顿爵士第二[555]等人的先例,他们梦见了自己要在某天死,就狠命痴迷死期,结果心想事成。一旦让一个姑娘承认,她会在某时某地对某人一见倾心,那么事情就等于已经成了。
当时有没有什么东西向约布赖特暗示,披着古怪戏服的人是男是女呢?游苔莎自己的情感力和激发别人情感的机会有多大?她的能量所及,和同班戏子们比起来超出多少呢?当年化身凡人的爱情女王在埃涅阿斯[552]面前出现,身上非凡的芳泽泄露了身份。如果凡间女人含情脉脉,也曾对她情之所钟的对象散发过这种神秘的东西,那现在它就一定把游苔莎的芳踪指示给约布赖特了。他依依不舍地看着游苔莎,然后陷入了沉思,像是忘记了他的观察对象。那情形稍纵即逝,他又往前走,游苔莎喝着酒,喝不出滋味了。只见她存心要培养激情并热恋的男人进了小房间,并穿过它往另一头去了。
如前所述,演员们都坐在长凳上,外屋不够大,凳子的一头伸进了放食物那个小间里。游苔莎部分出于害羞,特意选了正中间的座位,从而既能看到宾客满堂的房间,又能看见食物间的内部。克林走进食物间,她目送着他来到里面的暗处。房间尽头有门,克林正要去开,里面却有人把门打开了,透出一道亮光来。
那人是托马辛,手持蜡烛,显得忧心忡忡,脸色苍白,很耐看。约布赖特看见她显然很高兴,握了她的手。“这才对呀,托马辛,”他热情地说,仿佛看见了她自己才回过神似的,“你到底决定下楼了,这我很高兴。”
“嘘——不,不是的,”托马辛急忙说,“我只是下楼来跟你说句话。”
“何不跟我们一块玩呢?”
“不行啊。至少我不大愿意。身体没恢复好,反正你打算回乡度长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
“没有你就不怎么快活。你真的病了吗?”
“有一点儿,老兄——就在这儿。”她说着,手玩笑似的一摸心口。
“啊,也许今晚妈妈应该请另一位来的吧?”
“呃,没有的事。克林,我只是下楼来问问你——”说到这儿,他就跟托马辛进了门,到了里面的私室;门带上了,游苔莎和身边坐着的那个演员——只有他俩目击这情形——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热流冲上游苔莎的脑袋和脸颊。她马上就猜到,克林刚回家三两天,还没了解托马辛对怀尔狄夫的苦恋;看见托马辛和他离家前那样住在这儿,他自然也不会起疑了。游苔莎不由得拼命嫉妒起托马辛来。虽然托马辛对于另一位也许还情意绵绵,但她和这位充满趣味、周游列国的表兄终日厮守,那情意能指望维持多久呢?两个人朝夕相处,又没有分心的对象,谁知道他俩之间还有什么感情不能油然而生呢。克林对于表妹两小无猜的爱也许已经消散了,但是旧情复燃也很容易啊。
游苔莎为自己的计策而恼火。另一个女人光彩夺目,占尽先机,而自己却女扮男装,真是枉费心机!要是早就知道这次相会的全部份量,她一定会挖空心思,以本来面目前来聚会的。现在她容貌的力量尽失,感情的魅力全隐,风情的迷惑力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声音,她悟到了厄科[549]的下场。“这儿没人尊重我。”她说。她却没想到,既然扮作男子杂在男孩中间,人家就会拿她当男孩子。人家小看她,本是咎由自取,并且不言自明,但她却无法认识到人家是无心之过而一笑置之;当时的处境把她弄得过于敏感了。
女子穿戏服,也曾获益良多。上个世纪初扮波利·皮查姆[546]和本世纪[543]初期扮莉迪亚·兰格维希[540]的那类尤物,得到爱情、公爵夫人的头饰双丰收,那自不待言;退而求其次,女人靠演戏曾经成群成队地初战告捷,随心所欲地得到意中人。但是“土耳其骑士”却不敢把面前那些飘摇的条带撩开,连这种好处都无缘得到。
约布赖特回到房间里,却没有表妹陪着。他走到游苔莎跟前两三英尺以内的地方,好像又想起心事来似的,一脚站住,眼睛盯在她身上。游苔莎心慌意乱,赶紧把脸别转,心想,不知道这场酷刑得持续多久。约布赖特流连了几秒钟,就往前走去了。
对于某些性情热烈的女人,因爱而自寻烦恼是家常便饭。爱情、惧怕、羞愧,她百感交集,忐忑不安,难以自持。逃避是当务之急。演员们没有急着离去的样子,所以她低声告诉旁边的小伙子,说她情愿在外面等他们,接着就尽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门前,开门溜出去了。
恬静孤寂的夜景,让她定下心来。她走到白篱栅跟前,凭栏观月。她在那儿站了不久,房门又打开了。游苔莎以为是演员班子出来了,回头看去;可别呀——克林·约布赖特跟她刚才那样,轻轻地出来,又把门带上了。
他走上前来,站在她旁边。“我有个怪念头,”他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女的?还是我看错了?”
“我是女的。”
约布赖特的眼睛很感兴趣地打量她。“现在女孩子常演假面剧吗?从前不这样的。”
“现在也不。”
“那你为什么演?”
“找刺激,摆脱郁闷。”她低声说。
“什么让你郁闷呢?”
“人生。”
“这种郁闷的原因,许多人都得忍受的。”
“不错。”
沉默了许久。后来克林终于开口了:“找到了刺激没有?”
“此刻也许算找到了。”
“被认出来,感到恼火吧?”
“是的,不过我早就料到会露馅了。”
“要是我早就知道你想来,一定乐于请你来聚会的。我年轻时认识你吗?”
“不认识。”
“请你再到屋子里,想待多久就多久,好吗?”
“不好,我不愿意让更多的人认出来。”
“好吧,我这儿你可以放心,”约布赖特沉思了一下,又温柔地说,“我不想再打扰你啦。这种见面的方式实在很怪。我不想追问,为什么有教养的女人会演这个角色。”
克林好像盼望能把原因告诉他似的,但是她却不愿主动说,因此克林对她道了晚安,绕到房子后面去了。他在那儿来回踱步了一阵,才回到了屋里。
游苔莎心里有一团火,暖洋洋的,此后再也无法等待她的伙伴们了。她把面前的条带撩起来,打开了栅栏门,一下投身进了荒原。她并不匆忙赶路。那时候外公已经睡了,游苔莎常常在山上月夜闲步的,他根本不管她来来去去;自己自得其乐,对外孙女也同样地放任。现在占据游苔莎心头的,并不是回家,而是更重要的问题。只要约布赖特有一丁点好奇心,就一定会打听到她的名字。然后呢?一想起这番冒险的收场方式,她就感到颇为欣喜,虽然欣喜之余不时羞得面红耳赤。接着她又想起,她勇敢闯关到底有什么用呢?不觉心灰意冷了。她现在对于约布赖特家,还完全是生人呢。她在那个人身上罩了一层非理性的浪漫光环,这会使她苦恼不堪。她怎么能让一个生人迷住了呢?并且,还有一个托马辛会让她不胜悲切,她可是跟克林在日复一日地耳鬓厮磨。游苔莎刚刚得知,克林和她原先认为的正相反,要在家里留很长的时间呢。
她走到迷雾岗的小栅栏门跟前,不过并未开门,而是转身再次面对荒原。只见雨冢屹立在群山之上,明月更在雨冢上高悬。夜空里十分寂静,霜汽弥漫。此情此景让游苔莎想起一件忘得干干净净的事情来了。她曾答应过怀尔狄夫,今晚八点钟在雨冢见面,就跟他私奔的请求作最后的答复。
这晚上,这时刻,本是她亲自定下的。他可能来过现场,在寒风里等候,并失望而归。
“哦,这样倒更好,没有伤害到他。”游苔莎平静地说。现在的怀尔狄夫和透过墨色玻璃看太阳那样,轮廓还在,却毫无光芒,所以她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说出这种话来。
游苔莎陷入了沉思,心中又泛起托马辛对表哥那种动人的神态。
“唉,她早早就嫁了戴蒙有多好哇!”游苔莎说,“要不是我从中作梗,她早就嫁了他了!我要是早就知道——要是早就知道就好啦!”
游苔莎再次抬起她那深邃狂暴的眼睛看月亮,不觉悲叹一声,活像打寒噤,然后就走到屋檐阴影里去了。她在外屋里把戏服卸下,卷在一起,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
7 美人和怪人联手
老舰长平常对于外孙女的行动,总是不闻不问,所以把她惯得和小鸟一般无拘无束。但是第二天早晨,老先生却偏偏查问起她那样晚还出去的理由来。
“不过是没事找事儿呗,外公。”游苔莎说着往窗外看去,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其实一按扳机,体内便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没事找事儿——别人会当你是我二十一岁上认识的浪荡公子呢!”
“这地方太寂寞了。”
“这样倒更好。要是住在城里,一天到晚都要我管着你了。我从静女酒店回来,本想你早就回家了。”
“我也不想瞒着您啦。我想冒险一番,就跟着假面剧演员们去了,我扮的是土耳其骑士。”
“真的吗?哈,哈!我的上帝!我决没想到你会演戏的,游苔莎!”
“那是我头一次演戏,当然下不为例。现在告诉您了——要记住,这是秘密。”
“当然。不过,游苔莎,你从来没演过戏的——哈!哈!他妈的,要是在四十年前,我一定会高兴极了!不过,记住了,孩子,千万别再演了。你可以没日没夜地在荒原上逛,随你的便,只要不来烦我;但千万不要再去女扮男装。”
“您不用替我担心,外公。”
谈话就此打住了。游苔莎所受的道德教训,最严厉的也不过是这样的谈话;谈话如果对行善产生什么效益的话,那倒是代价不高的结局。但是她的思绪很快就撇下了本人,她对于那位连她的姓名都还不知道的人,抱着满腔热情、莫名的挂念,便冲进了那野茫茫、黄褐色的荒原,简直和犹太人亚哈随鲁[537]一样心神不定。她离家大约有半英里的时候,看见前面不远的深谷里,冒出了一片凶险的红色——好像阳光下的火焰一样,淡粉粉,褐黄色的;她猜出来,那代表着红土贩迪格利·维恩。
在前一个月里,想买红土新货的农民打听去哪儿找维恩,人们便回答:“在埃格敦荒原。”日复一日,回答一成不变。唉,埃格敦荒原上居住的是荒原马和樵夫,而不是绵羊和牧羊人,后者趋之若鹜的大片开阔草原大部分位于荒原北面,少量在埃格顿的西面,所以维恩像以色列人驻扎在寻的旷野[529]那样,安营扎寨的理由很不明朗。固然,这地方位置适中,有的时候很受欢迎,但迪格利留在荒原,主要目的并不是出卖红土,特别是时近年关,他那种行商大都去了冬天的驻地了。
游苔莎看着这个孤独的人。上次见面时,怀尔狄夫告诉过她,约布赖特太太已经把维恩抛出来,说他愿意并急于替代他做托马辛的未婚夫。维恩的体型无懈可击,面容年轻,五官端正,目光炯炯,智力超人,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善自己的地位。不过,虽然存在种种可能,托马辛身边有了约布赖特那么一位表兄,同时怀尔狄夫又不是对她完全无意,她不大可能接受这样一位行踪不定的人。游苔莎很快就猜到,可怜的约布赖特太太出于对外甥女前途的关心,才提起这位情人,以刺激对方的热情。现在游苔莎站在约布赖特家一边,想阿姨之所想,念阿姨之所念了。
“早上好,小姐。”红土贩脱下兔皮帽致意;他显然对于上次的会晤,并没有记仇怀恨。
“红土贩,早上好。”游苔莎说,那愁眉紧皱的眼睛连抬都不肯抬,“没想到你就在附近,你的篷车也在这一带吗?”
维恩胳膊肘往山洼一戳,那儿有一丛密密麻麻的紫茎黑莓荆棘,四处占地蔓延,差不多成了绿油油的小山谷。黑莓棘虽然粗糙扎手难伺候,但是在初冬时节却是挡风的屏障,在落叶植物之中,它的叶子落得最晚。只见维恩的篷车顶和烟囱,在藤蔓纠缠的棘丛后面露出。
“你就待在这一带吗?”游苔莎兴趣陡增地问。
“不错,我在这一带有生意。”
“不全是红土生意吧?”
“跟红土生意无关。”
“跟约布赖特小姐肯定有关系啰?”
她脸上露出请求以武逼和的神气,所以他坦率地答道:“正是,小姐,正是为了她。”
“因为你快要跟她结婚了?”
维恩红色的脸上,仍然透出羞色来。“维尔小姐,别取笑我啦。”
“此话并不对?”
“当然不对。”
游苔莎于是就深信不疑,红土贩不过是约布赖特太太心目中的最后一招罢了;并且他本人连被人提拔到该低下的地位还蒙在鼓里。“那不过是我个人的想法罢了。”她不动声色地说。本来打算不再说什么就往前走,但她往右边一看,发现一个使她不胜苦恼的熟人,正走在一条小路上,朝着她所在的小山包蜿蜒而上。山路曲折,此刻他的后背冲着他们。游苔莎急忙四处张望,要躲开那个人,只有一种办法。她转身对维恩说:“可以让我在你的篷车里歇几分钟吗?山坡上太潮湿,不能坐。”
“当然可以,小姐,我先给你腾出地方。”
她跟着他走到黑莓丛后面他的轮上住所,维恩先爬上车,把三腿凳放在车门口。
“我已经尽力而为。”他说着跳下了车,又回到小路上,重新抽着烟斗,一面来回溜达。
游苔莎跳上篷车,在小凳上坐下,挡住了小路方向的视线。不久,她就听见了红土贩之外的脚步擦过声,两人交臂而过,说了一句不大热乎的“你好”,接着一个人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了。游苔莎伸出头来,看到了远去的肩膀和背脊;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一阵苦涩,锥心一般疼痛,真惨啊。那是一种恶心的感觉,变了心的人如果还算宽宏大量,忽然见到不再亲爱的旧情人,这样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游苔莎下了车,要上路的时候,红土贩走近前来。“刚才是怀尔狄夫先生啊,小姐。”他慢条斯理地说,脸上好像在说,他以为小姐会为进车躲避而懊恼不已。
“是的,我看见他上山的,”游苔莎答,“为什么告诉我?”考虑到红土贩知道她的恋爱史,这一问未免大胆;不过她那种矜持的态度,足以压制她认为关系疏远的人说三道四。
“听你问话,我很高兴,”红土贩直截了当地说,“现在一琢磨,跟我昨晚看见的情况对上号了。”
“啊——昨晚看见什么啦?”游苔莎想离开,却又很想知道。
“怀尔狄夫先生在雨冢上等待某小姐,等了半天也没来。”
“看来你也在等待?”
“是的,我时刻等待着。看见他大失所望我很高兴。他今晚上还要去那个地方的。”
“再一次大失所望。说实话吧,红土贩,现在那小姐不但不想阻碍托马辛嫁给怀尔狄夫先生,反倒乐观其成。”
维恩听了这自白大吃一惊,但他没有流露。表露惊异,本是冲着离预料只差一步的言语来的;要是情况复杂,出乎意料两步以上,通常是处变不惊的。“真的吗,小姐?”他问道。
“你怎么知道怀尔狄夫先生今晚还要到雨冢上去?”她问。
“我听见他自言自语的。他并没生气呀。”
游苔莎心里有事,一时在脸上表示出来了。她抬起那双深陷的黑眼睛,焦灼地看着对方,嘴里嘟囔着说:“真希望知道怎么办。我不想失礼,可又不想再跟他见面;还有几件小东西要交还。”
“小姐,要是肯把东西交我转达,再写一张条子,告诉他您希望分手,我能悄悄地替您拿过去。要让他知道您的心,这是最直截了当的。”
“很好,”游苔莎说,“到我家里来,我把东西交给你。”
她走了,那段路极小,本是荒原上石南荆丛中踏出来的,所以红土贩完全跟着她的脚步走。她远远看见老舰长正站在土堤上,拿着望远镜扫视天边,就吩咐维恩站下等着,独自进了家门。
十分钟后,她回来了,手里拿着包裹和信。她把东西交到他手里,问:“你为什么这样乐于替我送东西?”
“您会问我这个?”
“想必你以为这样能为托马辛效绵薄之力吧。你还是急于促成托马辛的婚事吗?”
维恩听了颇为动情。“我倒想自己娶她,”他低声说,“不过我总觉得,要是她没有他就不能幸福,那我就尽职尽心地帮助她得到他;男子汉应该这样。”
游苔莎好奇地看着这位怪人说这种怪话。多么奇怪的爱情啊!完全脱离了自私,而自私往往是爱情的主要成分,有时还是爱情的唯一成分!红土贩毫不利己,固然令人肃然起敬,但是他专门利人,反而言过其实,无法理解,便不可敬了;她简直觉得这样很荒唐呢。
“咱们两人终于是一条心了。”她说。
“是的,”维恩闷闷不乐地说,“不过小姐,要是您肯告诉我为什么这样热衷于她,我就比较放心了。这太突然,太奇怪了。”
游苔莎显得不知所措,只冷冷地说:“这不能告诉你,红土贩。”
维恩不再说话。他把信装在口袋里,对游苔莎鞠躬离开了。
雨冢又和夜色混为一体了,只见怀尔狄夫又上了雨冢基座的那个长坡。他爬到顶上的时候,身后的地上涌现了一个人影。那是游苔莎的使者。他一拍怀尔狄夫的肩膀,那焦躁不安的青年店主兼前工程师吓了一跳,仿佛撒旦让伊受锐尔[526]的矛尖触到的样子。
“见面总是在这儿,八点钟,”维恩说,“咱们三个又相会了。”
“咱们三个?”怀尔狄夫说着,急忙转身看。
“对呀,你,我,还有她,这就是她。”他把包裹和信举了起来。
怀尔狄夫莫名其妙地把东西接过去。“我不大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一定是弄错了吧。”
“看一看信,你就心明眼亮了。灯笼伺候吧。”红土贩划了火柴,把他带来的一英寸长的牛油蜡烛头点起来,用帽子遮挡着。
“你是谁?”怀尔狄夫在烛光下,隐约看见了身边这个一团红的家伙,便问,“你就是我今早上山看见的红土贩——哟,你就是那——”
“请看信。”
“若你是那一位打发来的,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怀尔狄夫一面拆信看,一面嘟囔着说。只见他脸上郑重其事起来。
怀尔狄夫先生启
经过深思熟虑,我一劳永逸地决定,我们不要再往来了。这件事一琢磨,我越来越坚信,我们必须做个了断。要是近两年来,你对我忠诚不二,那你现在也许有根据指责我无情无意。但你平心静气考虑一下,你抛弃我以后我忍受的一切,而你跟别人调情的时候,我忍辱负重,一次都没介入,那我看你就会承认,你再次回到我身边时,我有权顾及自己的感情。现在我对你的感情今非昔比,也许是我的错,但如果你记得舍下我去找托马辛的情景,就无法责备我了。
我们初交时,你给了一些小礼物,现在托捎信人一并奉还。按道理讲,当初听见你和托马辛订婚的时候,就该把东西还你的。
游苔莎
怀尔狄夫看信的前半部分时,脸上还毫无表情,等看到她的落款,便恼羞成怒。“我横竖都给愚弄了,”他忿忿地说,“你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吗?”
红土贩哼起了小曲。
“难道不会回答吗?”怀尔狄夫紧追不放地问。
“啦——啦——啦——”红土贩唱道。
怀尔狄夫站在那儿,眼睛盯着红土贩脚边的地上,后来才把眼睛往上抬,打量烛光下迪格利的身体,直到他的头和脸。“哈哈!想到把她们两个都耍了,我觉得是活该,”他终于说话了,说给维恩听,也说给自己听,“我知道世上无奇不有,最大的怪事是,你送这封信给我,正是跟你自己的利益过不去呀。”
“我自己的利益?”
“当然啰。现在托马辛已经接受你了——差不多吧,你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就不要惹得我再去向托马辛求婚才对呀。约布赖特太太说你要娶她了。难道不对吗?”
“我的上帝!以前也听说过这种话,但我不信。她是什么时候说的?”
怀尔狄夫学刚才红土贩那样,也哼起小调来。
“我现在还是不信。”维恩喊道。
“啦——啦——啦——”怀尔狄夫唱道。
“天哪——人真会模仿啊!”维恩鄙视地说,“我要弄个水落石出!我马上就去会她。”
迪格利一跺脚走了,怀尔狄夫以令人难堪的嘲笑神气,斜睨他的全身,仿佛他只不过是一匹荒原马。红土贩消失后,怀尔狄夫自己也下山了,一头扎入了黑暗的山谷。
把两个女人全丢了——他本是她们两个深爱的人——这样的结局太讽刺了,无法忍受。他唯一体面的自救办法是依靠托马辛;一旦做了她的丈夫,他想,游苔莎一定会痛悔很长时间。怀尔狄夫不知道后台来了新人,无怪他以为游苔莎又故意作态了。要相信这封信并不是气头上的产物,要推断她真把他放弃了,让给托马辛了,就得先知道她因那男人影响而移情别恋了。有谁知道呢?她因对新恋情的贪婪而慷慨大度起来了;因垂涎表兄而对表妹宽厚起来了;她急于独占,却先给与,本是欲擒却先纵,这不是她做秀啊。
怀尔狄夫走了,当时满心就想快快结婚,好让那个骄傲的姑娘心碎。
同时迪格利回到了自己的篷车里,站在炉边,心事重重地看炉火。新的前景在他面前展开了。不过,哪怕他在约布赖特太太眼里是很有希望的人选,可以递补外甥女的婚约,要想让托马辛本人喜欢他,却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就是放弃现在这种野人般的生活。这一点,他并没有困难。
维恩当时等不得第二天,马上就去见托马辛,详细说明自己的计划。他急忙动手梳妆打扮起来,从箱子里抽出一套呢子服;约莫二十分钟以后,站在灯笼光下的维恩,除了脸上以外,就看不出是红土贩了,脸上的红色不是一下就能去掉的。他把车门关上,用挂锁锁起来,就向布露斯头进发了。
他走到白篱栅前,伸手去开栅栏门时,只见屋门一开,一下又关上了。一个女孩子的身影溜进屋里去了。同时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和维恩劈面相逢,此前他好像是和那女人一同站在门廊下的。又是怀尔狄夫。
“哎呀,动作真快啊。”迪格利讥讽说。
“你慢了点,一会儿就知道啦,”怀尔狄夫说,接着又压低声音说,“你现在不妨回家去啦。我已经提出要求,并得到她了。晚安吧,红土贩!”说完他就走了。
维恩心里一沉,尽管原本就没提起太高的期望。他靠在篱栅上,犹豫了差不多一刻钟,才走了花园小径去敲门,说要见约布赖特太太。
她没请他进屋,自己跑到了门廊下。他们两个不紧不慢地低声叙谈了十多分钟。完了以后,约布赖特太太进屋,维恩悲伤地顺着原路回到荒原去了。他回到大车上,把灯笼点起来,板着脸立刻着手把出客衣服全都扒了。不到几分钟,他依然回复到以前那个好像顽固不化、不可救药的红土贩了。
8 温柔之心现坚毅
那天晚上,布露斯头住宅的里面,虽然温暖舒适,却有些寂静。克林·约布赖特不在家。圣诞晚会以后,他就去拜访十英里以外的一位朋友了,打算在那住上几天。
维恩之前看见的一个影子,在门廊下和怀尔狄夫分了手,匆匆地缩进屋的,正是托马辛。她进了屋里,就把随便披在身上的斗篷脱下,来到蜡光下,约布赖特太太正在针线桌旁边坐着做活儿,桌子拉到了长椅子里面,一头都伸到壁炉角里面去了。
“托马辛,我不喜欢你天黑以后一个人出门。”阿姨埋头干活,平静地说。
“我就在门口待了一会儿。”
“哦?”约布赖特太太一听托马辛口气有变化,觉得奇怪,就抬起头来观察。托马辛的脸颊红红的,比出事以前都红得多,两眼也放光了。
“刚才敲门的原来是他。”托马辛说。
“我也想到了。”
“他希望马上办婚事。”
“真的吗!怎么——他着急吗?”约布赖特太太仔细打量着外甥女,“怀尔狄夫先生怎么不进来?”
“他不愿进来。说是您对他不友好。他想后天就举行婚礼,私下在他那教区的教堂里办——不在咱们这个。”
“哦!你怎么说的?”
“我同意了,”托马辛坚定地答道,“我现在是个务实的女人了。根本不信感情那一套了。我不管怎样都会嫁他的——既然克林写了那封信。”
信放在约布赖特太太的针线篮里。托马辛现在一提,阿姨就又把它打开了,今天那封信已经是第十遍默读了:
人们流传着关于托马辛和怀尔狄夫先生的无聊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像这样的丑闻,只要有一丁点儿可能是真实的,我就认为很丢人。这种弥天大谎究竟是因何而起的呢?俗话说,要听国内新闻,应该出国,我好像做到了。当然我到处都断然驳斥的;不过实在令人懊恼。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缘起的。凭托马辛这样的姑娘,竟会在结婚当天叫人家甩了,让我们跟着受辱,太滑稽可笑了。她到底干什么啦?
“对了,”约布赖特太太放下信,悲戚地说,“要是你看看能嫁他,就嫁他好啦。怀尔狄夫希望不拘形式,那也由着他。我是无能为力了。现在都由你一个人做主吧。自从你上次离开家,跟他去了安格伯里,我就算终结了管辖你幸福的权力啰。”她有些怨恨地接着说,“我简直可以问一声,何必跟我来商量这件事呢?哪怕对我一声不吭,悄悄跟他去结了婚,我也无法生你的气——因为,可怜的孩子,你没有更好的办法呀。”
“请您不要这样说,让我丧气。”
“你说得对,我不说了。”
“阿姨,我并不是替他辩白。人性有弱点,我不是瞎子,不会非说他是完人不可。我从前倒是觉得他是完人,现在不了。不过我认识自己的路,您也明白我认识的。我乐观处世吧。”
“我也一样啊,并且都要坚持下去。”约布赖特太太说着站起来,亲了她一下,“那么,这次婚礼要是真能办了,就正好是克林回家那天上午了?”
“是的。我决定在他回来前就把事情办完。从此以后,您见了他可以问心无愧,我也是。咱们瞒他的情节就没关系了。”
约布赖特太太沉思着点点头,跟着又问:“你希望我在婚礼上把你交给他吗?如果是,我还是跟上回一样,很愿意承担下来的,你知道的。我反对过一回结婚通告,所以觉得责无旁贷。”
“我想还是不请您,”托马辛说,虽然勉强,但决心很大,“会闹不愉快的,我几乎能肯定。最好只有外人参加,亲戚都不要去。我情愿那样办。我不希望做有损您的声名的事,经过这些波折,您要是在,我觉得自己会不自在的。我不过是外甥女,您不必过分操心。”
“好的,他战胜了我们,”阿姨说,“这样他真像是故意耍你呢,以便报复我的轻慢,谁叫我起初站出来反对他呢。”
“不是这样的,阿姨。”托马辛低声说。
此后,她们就不谈这个问题了。过了不久,就听见迪格利·维恩敲门。约布赖特太太在门廊下和他见了面,回到屋里满不在意地说:“又来了一个情人向你求婚呢。”
“不会吧?”
“是真的,那个怪青年维恩。”
“来向我求婚?”
“正是,我已经告诉他,来迟了。”
托马辛默默地看着烛光。“可怜的迪格利!”她说着就注意别的事情了。
第二天忙着准备结婚的例行事务,两个女人都迫切地埋头于此,逃避情势的情感因素。衣物用品又重新给托马辛收拾了一下,不时提起些家务琐事,也就把内心对做怀尔狄夫太太的前途疑虑给掩饰了。
预定结婚的上午来到了。跟怀尔狄夫约好了在教堂等,以免按乡俗同赴教堂引起好奇围观而令人不快。
娘儿俩一起站在卧室里,帮新娘梳妆打扮。阳光照到托马辛的头发,就把它变成了镜子。她头发总是扎辫子的,扎多少条,要看日历的安排,日子越重要,辫子也越多。平常的工作日,只编三条,普通星期日编四条;过五朔节、野餐等编五条。多年前她说过,结婚要编七条。今天就编了七条。
“我考虑半天了,还是穿那条蓝色连衣裙,”她说,“今天是结婚的日子,哪怕时辰上有些悲伤的因素。”她怕误会,急忙改口说,“并不是说日子本身很悲伤,而是说事前有过大失望、大麻烦。”
约布赖特太太呼吸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叹息。“有点希望克林在家,”她说,“当然,你挑这个日子,就是看他不在家。”
“部分属实。没把一切都告诉他,觉得很对不起他;不过,那样做是为了不让他难过,我想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等雨过天晴了,再和盘托出。”
“你真是务实的小妇人,”约布赖特太太微笑着说,“我希望你跟他——不,我没有什么希望。看,已经九点了。”她听见楼下的钟咝咝、叮当地响起来,便打断了话头说。
“告诉过戴蒙的,我九点钟出发。”托马辛说着急忙走出卧室。
阿姨跟在后面。托马辛出房门沿着小径朝着小栅栏院门走,约布赖特太太心有不甘地看着她说:“让你一个人去,太可惜了。”
“势在必行嘛。”托马辛说。
“不管怎么样,”阿姨强颜欢笑说,“我今天下午就去看你,把喜蛋糕给你带去,要是克林回得来,他也许同去。我希望对怀尔狄夫表示一下,我并不记他的仇。把过去都忘了。好吧,上帝保佑你!唉,我本来不信那一套老迷信的,但还是要那么办。”她朝着那位步步离去的姑娘扔了一只便鞋[524],姑娘回过头来笑了笑,又转身走去。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您叫我了吗,阿姨?”她颤抖着问,“再见吧!”
看见约布赖特太太老泪纵横,她不是滋味,忍不住回身跑了过来;阿姨也迎上前来,于是两人又碰到了一起。“托马辛呀,”长辈哭着说,“我不愿让你走。”
“我——我——”托马辛刚张嘴也垮了。不过,她强压悲痛,又说了一声:“再见!”转身走了。
随后约布赖特太太就眼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在刺人的荆棘中跋涉,往山谷那一端去了,变得越来越小——成为灰蒙蒙的褐色大地上浅蓝色的小点,孤孤单单,赤手空拳,只靠那点希望的力量聊以自慰。
但这里最糟的地方并不出在景物上,而在于那个男人。
托马辛和怀尔狄夫为婚礼选那个时辰,是有意的安排,好避免她见了表兄难为情;他当天上午要回来的。只要事件造成的丢脸局面没有改善,部分承认克林所听到的传言属实,就够令人痛苦了。只有二次去到教堂,完成婚礼之后,她才能抬头见人,并证明第一次婚礼中止纯属意外。
托马辛离开布露斯头还不到半个钟头,约布赖特就从对面方向跨过草地,进了家门。
“我很早就吃了早餐,”他问了母亲平安以后说,“现在还能再吃一点。”
他们坐下,又吃了起来,他显然认为托马辛还没有下楼来,便焦灼地低声接着说:“我听人说起托马辛和怀尔狄夫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话有不少是真的,”约布赖特太太平静地说,“不过我希望现在都好了。”她看了看钟。
“真的?”
“托马辛今天上他那儿去了。”
克林把早餐推开了。“那么说,真的有某种丑闻了,这就是托马辛的问题了。她不舒服,是不是为了这个?”
“是,不能算丑闻,只能算不幸。克林,我全都对你说了吧。你千万不要生气,一定要听一听。你会发现,我们所做的,全是最佳方案啊。”
然后,她就把详情说了一遍。克林从巴黎回来之前,只知道托马辛和怀尔狄夫之间有了感情,他母亲最初不赞成,后来托马辛据理力争,总算有点回心转意。因此,现在母亲从头说起,他大惊失色,忧心忡忡。
“她打定主意,婚礼要在你回来前就完成,”约布赖特太太说,“这样就没有机会碰到你,免得不痛快。所以她才去了他那儿;他们安排好了,今天上午结婚。”
“不过我不明白啊,”约布赖特说着站了起来,“这根本不像她的为人。她不幸回了娘家,我懂您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不过她要结婚——第一次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啊,那时候我正对她恼火呢。我觉得她很固执,还发现她心里根本没有你,所以发誓不让你心里有她。我觉得,她只是我的外甥女而已;我对她说,可以结婚,但不关我的事,也不能拿它来烦你。”
“不会烦我的。妈,您做错了。”
“我还以为会搞乱你的生意,为此而辞职,阴差阳错毁了前途,所以就闭口不谈了。当然,他们当初要是好好结了婚,我早就告诉你了。”
“咱们在家坐着,托马辛当真在结婚哪!”
“是的。除非又像头一次那样,又出什么意外。说不定的,怀尔狄夫还是怀尔狄夫呀。”
“不错,我相信会发生的。放她去对不对呢?要是怀尔狄夫真是坏人呢?”
“那样他就不会到场,她就又要回娘家来了。”
“您本该仔细过问才是。”
“说这种话无济于事的。”母亲愁容满面,不耐烦地说,“克林,你不知道,家里这几个星期境况有多糟。你不知道,这档子事,对女人是多么丢脸。你不知道,我们在这房子里,有多少夜难以入睡,十一月五日以来,我们俩几乎恶语相向。希望以后永远也别再过那样的七个星期。托马辛闭门不出,我见了谁脸上都无光。而你现在却怪我,不该让她去做唯一能解决麻烦的事。”
“不是的,”克林慢慢地说,“总的来说,我并不怪您。不过想一想,这对于我是多么突然。我回来了,蒙在鼓里,一下子又告诉我托马辛结婚去了。好吧,我看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妈,您知道吗?”他顿了一会接着说,忽然露出对自己的过去感兴趣的样子,“我曾经把托马辛当作心上人看的?是的,就这样。男孩子真奇怪!这次回来见了她,觉得她比平时还亲,所以又想起那时候来了,特别是圣诞聚会那晚上她不舒服的时候。咱们照样搞聚会——对她是不是有些狠心?”
“没什么关系。聚会早就定好了,搞得过分凄惨就不值得了。一开始就紧闭房门,诉说托马辛的不幸,那种欢迎未免差劲了吧。”
克林在思考。“我真希望没有搞聚会,”他说,“为了其他原因。过一两天再告诉您好啦。现在只能替托马辛考虑。”
他们陷入了静默。“告诉您,”约布赖特又开了口,声音里仍含着绵绵的旧情,“我觉得让托马辛就这样去结婚不够亲情,咱俩一个也不到场去给她鼓劲,去关心一下。她并没做丢脸之类的事,不该这样遭罪啊。婚礼搞得这样猴急,这样冷清,本来就够糟糕的了,还要加上我们亲人都回避。说真的,这简直是耻辱。我要去一趟。”
“这时候婚礼该结束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除非他们去晚了,或者他——”
“那我总来得及看一看他们出教堂啊。毕竟我不喜欢妈这样把我蒙在鼓里的。说真的,我倒有点儿希望这回他又没来接她!”
“好把她的人品毁了?”
“废话,那样并不能毁掉托马辛。”
他拿起帽子,匆匆出了门。约布赖特太太脸色有些不快,坐在那出神。不过她独自待的时间并不长。几分钟以后,克林又回来了,还有迪格利·维恩陪同。
“发现来不及赶到那儿啦。”克林说。
“她行完了礼吗?”约布赖特太太转身问红土贩,脸上正反两种希望古怪地争斗,昭然若揭。
维恩鞠了一躬,说:“行完礼了,太太。”
“这话听着怪怪的。”克林嘟囔着说。
“这次他没叫她失望?”约布赖特太太问。
“没有。现在她的名声保全了。看见您没在,赶紧跑来告诉一声。”
“你怎么在那儿的?怎么知道的?”她问。
“我到那附近转悠了一阵子,眼看着他们两个进去的,”红土贩说,“怀尔狄夫准时来到教堂门口,分秒不差。真没想到他会那样啊。”红土贩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他在附近转悠并非偶然;自从怀尔狄夫重新要求托马辛履行婚约的权利,维恩就本着做事做到底的性格,决心看看这出戏的结局。
“都有谁在教堂里?”约布赖特太太问。
“几乎没人。我只站得远远的,她没看见我。”红土贩声音沙哑地说,眼睛看着庭园。
“谁代表亲属把她交给新郎的?”
“维尔小姐。”
“引人瞩目!维尔小姐!我想这算是一种荣誉吧。”
“维尔小姐是谁?”克林问。
“维尔老舰长的外孙女,住在迷雾岗。”
“来自蓓蕾嘴的傲慢姑娘,”约布赖特太太说,“我不大喜欢的。人说是个女巫,不过那种事当然很荒唐。”
红土贩没提自己认识那位美女,而且游苔莎到教堂,本是他去接了去的。他事先答应过,一听说举行婚礼,他就去约她来。他只接着说了这件事——
“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堂坟地的墙上。他们一个从这边来,一个从那边来;维尔小姐正在附近散步看墓碑。他们一进去,我就走到门口,觉得我跟她那么熟,得看一看婚礼。靴子脚步声大,就脱下来,赤脚上了楼座。那时牧师和助手都已经在了。”
“既然维尔小姐只是到那散散步,怎么参与婚礼的呢?”
“因为再没有别人了。她刚好是在我前面进了教堂的,没上楼座。开始行礼前,牧师往四下看,只有她在跟前,就挥手招呼她作证,她就走到圣案栏杆边去了。礼毕往簿子上签名的时候,她把面纱揭开,签了名;托马辛好像对她的帮忙很感激似的。”红土贩讲故事时心事重重的,他难以忘怀,游苔莎把一直遮掩着真面目的厚面纱揭起来,心安理得地往怀尔狄夫脸上看的时候,对方脸色一变。“于是,”迪格利悲伤地说,“我就走了,她托马辛·约布赖特的历史已经走完了。”
“我说过要去的,”约布赖特太太后悔地说,“不过她说没有必要。”
“啊呀,没有什么关系的,”红土贩说,“总算是初衷未改啊。上帝给她赐福。我告辞啦。”
他戴上帽子出了门。
自从红土贩离开约布赖特家门,埃格敦附近有好几个月看不见他了。他销声匿迹了。第二天早晨,他歇车的那个荆棘丛生的角落,又空空如也了,除了几根干草,草地上的一点红色,几乎没有他盘桓过的半点踪迹,而接下来的一场暴雨,把一切都冲走了。
红土贩所报告的婚礼情况,尽管都是真相,却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情节。他站在教堂后面,离得太远,没有看见。托马辛哆哆嗦嗦忙着签名的时候,怀尔狄夫朝游苔莎瞥了一眼,那一眼明显等于在说:“我现在惩罚了你。”游苔莎低声回答说:“你弄错了;今天我亲眼看到她做了你的太太,我由衷地高兴啊。”怀尔狄夫万万没想到,她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