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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诱惑

1 “吾心于我即一王国”[522]

克林·约布赖特的脸上,隐约看得出未来的典型面容。假如今后艺术上会出现古典时期,那么古希腊的菲迪亚斯[520]塑造的就是这类面容。现在,忍耐生活的人生观代替了古代文明中强烈的生存热情;它最终势必会毫无保留地溶入先进民族的本性里,由此产生的表情将会作为一个新的艺术起点而得到认可。其实,人们已经觉得,一个人在生活中,如果脸上没有牵动皱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心理焦虑的烙印,那么,这种人就远远地脱离了现代洞察力,算不上现代人了。同样,体格健美的男子汉这一人类早期引以为荣的形象,现在可谓落伍了;我们还可以据此追问,有朝一日花容月貌的女子,会不会成为明日黄花。

事实真相似乎可以这样理解,即世纪延绵,幻灭不断,希腊式的人生观,不管用什么称谓,早已一去不复返地扫荡殆尽。当初,古希腊人仅仅猜测到的东西,我们都了如指掌;悲剧大师埃斯库罗斯[518]所想象的东西,连我们幼儿园里的孩子都知道。由于自然法则的缺陷不断得到揭示,我们都明白自然法则的运作使人类处于窘境,以往对于人类生活总体形势所抱有的旧式陶醉变得越来越无法施行了。

以这种新认识为基础的理想境界,表现出来的外貌大概会跟约布赖特相近。凡观察约布赖特的人,都会目不转睛,神情贯注,但不是由于他的面容像一幅画,而是因为像一页翻开的书,不是由于其面容本身所致,而是因为他的面容所刻录的内情。他的五官颇具符号的象征性,十分吸引人,就像本来寻常的声音,进了语言就具备了吸引力;就像本来简单的形体,变成文字,就意义深刻。

他在孩童时期,人们就希望他有出息了。除此以外,一切都是含糊不清的。成功失败都有可能发生,要么独树一帜,功成名就,要么钻牛角尖,不齿于人类。关于他的命运,唯一可以断定的无非就是,他决不会在出生的环境里原地踏步。

所以,附近的农夫们随便提到他的名字时,听见的人都会问道:“啊,克林·约布赖特,他现在在干啥呀?”人们本能地问起一个人正在干什么时,总会觉得他不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碌碌无为。人们模棱两可地感到,克林·约布赖特一定在进军某个奇特的领域,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人们都虔诚地希望,他混得不错。人们都暗地里坚信,他过得一团糟。有五六位生活小康的商人,每次驾马车路过“静女酒店”时,总是那儿的常客。他们对于这个话题特感兴趣。其实,他们虽然不算埃格敦荒原人,但是,每当他们叼着长杆陶烟斗,透过窗户眺望荒原时,免不了谈论这个话题。克林的童年是和荒原纠缠在一起的,所以,任何看到荒原的人,十有八九会想到他。因此,这个话题不绝于耳。如果克林发了财,出了名,这对于他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假如他成为生活中的悲剧角色,那么,对于故事叙述来说,不是更好的事吗?

实际上,约布赖特离开家乡之前,已经四处扬名,吹捧得令人尴尬。西班牙耶稣会教士格拉西安[516]说过:“名不符实是一件坏事。”据说,克林六岁时,提到《圣经》上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谁是第一个穿裤子的人?”事后,赞誉的掌声响彻荒原。七岁时,他弄不到水彩颜料,仅用卷丹花粉和黑加仑子汁就画了一幅滑铁卢战场图。到了十二岁,至少方圆两英里内,人们对他交口称赞,称其为艺术家兼学者。换成别人,同样处境下声名仅仅能传七八百码,一个人却能名震三四千码,那他一定身手不凡。克林出名,跟荷马[514]一样,大概由于其身临其境偶然造成的吧。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算是出了名的。

后来,克林长大了,得到帮助出了道。命运弄人啊,比如说,克莱夫[512]出道时当过文员,盖伊[510]学生意卖过布,济慈[503]则入过医门。总之,有一千个青年,就会有一千种奇特的谋生方式。当年,命运就把这位节俭朴素的荒原野小子发落到了一个专事炒作穷奢极侈、纸醉金迷的特有符号的行当。

关于如何替克林择业的详细情况,就没有必要一一交代了。父亲过世时,一位绅士邻居热心地安排他学生意,办法是送他去了蓓蕾嘴。当初,克林还不愿去,可是,可行的出路只有这么一条。然后,克林去了伦敦,没多久又去了巴黎,一直待到现在。

人们希望他有出息,所以,他回家没有几天工夫,荒原乡亲们便开始好奇,他怎么待那么久。正常的假期转眼结束了,他仍然留着。托马辛行婚礼后的第一个礼拜天,不少老乡围在费尔韦家门前,边理发边谈论着这件事。礼拜天这个时间,是当地的理发日。中午,乡亲们还要礼拜天大洗澡,一个小时之后,进行礼拜天大梳妆。在埃格敦荒原,礼拜天正式开始,要一直等到正餐时分。即便到了这段时间,也是一个弄得支离破碎的礼拜天。

礼拜天上午理发的活儿都由费尔韦包揽。挨剪的人脱了外套,坐在门前的案板上。邻里们在一旁七嘴八舌,说东道西,悠闲地看着一缕缕剪下的头发随风飘荡,到天边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寒暑,都是这番景致,除非刮起了异常强风,理发凳才拐弯抹角挪动几英尺。理发的人脱了帽子和外套,听费尔韦趁剪刀停顿的间隙,说一些轶闻趣事,若抱怨坐在屋外寒冷,等于立马宣布自己非好汉。理发的人若耳根被剪子轻微蹭了一下,或脖子上被梳子划了一下,不禁脖子一缩,惊叫一声,或面部肌肉抽动,别人会认为他真不识相,毕竟费尔韦替人理发可是分文不取的。礼拜天下午脑袋上流血,一声“嗨,我理过发了”,解释就足够了。

人们远远看见克林在荒原上闲逛,就把年轻人作为话题谈论开了。

“在别处混得不错,可不会无缘无故在这儿一住就是两三个礼拜。”费尔韦说道,“他肯定有了新的打算——信我的吧。”

“哎,可不会在这开一家钻石店吧。”萨姆说。

“如果不打算住下,我可不明白,为什么要带回家那两个沉甸甸的箱子。他会在这儿干什么,只有上帝知道。”

他们来不及多加猜测,克林走近了,见众人在理发,就转身凑过来了。他走上前,评头论足地看了一眼人们的脸色,开门见山便说道:“乡亲们,让我猜猜,你们刚才在谈论什么吧。”

“哦,当然可以,猜吧。”萨姆答道。

“在谈论我。”

“哦,我本来不会想到这样做的,”费尔韦老实地说,“约布赖特少爷,既然你说出来了,我承认我们是在说你。不明白你为什么留在家乡四处逛,你可是做挂件大生意的,世界有名啊——咳,这是实话啊。”

“告诉你们吧,”约布赖特出乎意料地认真,“我有了这个机会并不遗憾。我回家是因为经过通盘考虑,自己不会像在外地那样毫无用处。不过,是最近才发觉的。当初我离家时,心想这地方是不值得费神的。当时认为,这儿的生活可怜巴巴的。靴子搽油,而不是擦黑鞋油,外套掸灰用枝条,而不是刷子——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

“就是就是,太可笑了!”

“不,不——你们搞错了,不可笑的。”

“对不起,我们以为你是那个意思呢。”

“唉,我后来改变了看法,生活道路压得我意志消沉。我发现,自己在模仿他人,而那些人跟自己几乎没有共同点。我是在努力摆脱一种生活方式,去学会另一种,而它并不会比以前的好到哪里去,只是不一样罢了。”

“真的,大不一样嘛。”费尔韦说道。

“对,巴黎一定是个迷人的地方啊,”汉弗莱道,“豪华的商店橱窗,热闹的鼓乐声。我们这儿,一年四季大家都在野地里风吹雨打——”

“可是,你误解我了,”克林恳求道,“这一切都令人感到压抑。但是,后来我觉得,有一件事最让我感到精神不振——我做的是一件男人所从事的最无聊、最虚荣、女性化的工作。想到这儿,就下决心换饭碗,要在最熟悉的人中间做合乎情理的差事。和熟人在一起,我或许会很有用。所以,我回到了家乡。打算是这样的,我想在尽量靠近埃格敦荒原的地方建一所学校,可以步行到这儿,在我母亲家再办一个夜校。但我首先必须看一些书,让自己各方面都合格。唉,乡亲们,我得走了。”

说罢,克林继续往荒原方向走去。

“他永远都不会实现那个计划的。过几个礼拜,他就知道另眼看待问题了。”费尔韦说道。

“这个年轻人真热心啊。”另一位认为,“不过依我看,他还是多管管自己的事吧。”

2 新的道路令人失望

约布赖特热爱自己的乡亲,坚信大多数人缺少的是那种给他们启智的知识,而不是致富的知识。他希望以个人的代价提高整体的素质,而不是相反。况且,他已经做好准备,身先士卒,自我牺牲。

务农生活转为求知生活,至少要经过两个中间阶段,且往往更多。其中有一个阶段,可以肯定是要学会世事精明。乡间平静的生活节拍为了读书而迅速加快,若离得开作为过渡阶段的社会目的,是很难想象的。约布赖特禀性独特。他虽然立志高远,但坚持俭朴生活——不对,在不少方面,他过得相当原始清苦,和乡亲们打成一片。

他就是施洗者约翰[501],宣讲的主旨不是劝人忏悔,而是让人高尚。他的思想就是乡村的未来境界,或者说,在许多观点上,他都与当时中心城市里的思想家们并驾齐驱。他的思想形成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在巴黎时他学习非常刻苦,且对于当时流行的伦理学说曾耳濡目染。

约布赖特思想相对领先,恐怕是挺不幸的。对于他来说,乡村的世界还没有成熟。一个人的思想只宜部分超越时代——心愿上若成为彻头彻尾的先锋,对于名声将是致命伤。如果菲力普好战的儿子[499]当年思想进步到欲尝试不流血的文明进程,那么,他将是人们心目中双料的战神英雄,不过,人们也不会听到亚力山大大帝的大名了。

为了扬名于世,超前性应主要表现在处事能力上。功成名就的宣传家之所以奏效,就在于其夸夸其谈的学说听众早已了悟,只不过未能加以表述而已。一个人宣扬审美努力,贬低社会努力,仅可能被一部分视社会努力为陈腐粪土的人所理解。对乡村世界的人强调文化生活有可能领先于奢侈生活,当然是说真话,不过,这种尝试可就打乱了人们一直习以为常的事理次序了。约布赖特对埃格敦荒原的土著们大肆宣讲,说他们可以不必经过发家致富的过程,便能一步到达心澄神明的全知境界。这无疑就像针对古代的迦勒底人[497],鼓吹可以从地上直接升到纯光的最高天,而不必先经过中介的以太层一样。

约布赖特的心均衡协调吗?不。均衡的心是没有偏见的。我们可以放心地说,心理均衡的人决不会叫人家当疯子关起来,当异教徒进行折磨,当作亵渎神明的人钉死在十字架上。另外,反过来,这种人也不会让人家当作先知来喝彩,当作牧师来尊敬,当作国王来推崇。心理均衡通常的赐福是幸福而平庸。这种心情使得罗杰斯[495]写出了诗歌,韦斯特[493]创作了绘画,诺斯[491]有了政治手腕,汤姆莱恩[489]能精神引导,让这样的人发财致富,善始善终,体面引退,无疾而终,得到丰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当之无愧。而它决不会使约布赖特干出这种可笑的事,为了乡亲们的利益而丢弃自己的老本行。

克林回家时,连路都不看。如果说有人熟悉荒原,就非他莫属了。他身上浸透着那儿的景致,那儿的物质和旷野的气息。可以说,他就是荒原的产品。他第一次睁开眼睛就看到荒原了,最初的记忆和荒原的模样浑然一体,连对生活的判断都带荒原的颜色。他童年的玩具就是随地捡拾的燧石,有的如同砍刀,有的形如箭镞;当初,他真有点儿纳闷,不明白石头怎么会“长”成如此古怪的形状。当年,他看到的鲜花都是紫色的石南花和黄色的荆豆花,他了解的动物也都是出没山野的毒蛇和驰骋荒原的野马。他心目中的社会无非就是一批出没荒原的人罢了。游苔莎对于荒原的各种恨,如果能转化为爱,那么,你也就理解克林的一片心意了。此时此刻,他一边游览广袤的原野景象,一边心情舒畅地走着。

对于不少人来说,埃格敦荒原在祖祖辈辈以前悄悄地脱离了它那个世纪,又以粗犷的模样闯入了本世纪。这个地区是个废弃物,没有几个人愿意对其进行探究。如今,人们看惯了井井有条的田地,成行的枝条篱笆,错落的草场沟渠,水草丰满,每当晴空丽日,看上去就像一个个银白色的烤炉栅格,又怎么会去青睐荒原呢?骑在马上的农民面对人工培植的草场,会露出会心的微笑,看到即将成熟的麦子,会感到丰收的渴望,而对于遭受虫叮蝇咬的萝卜,会叹息不止,但他们眺望远处的荒原高地时,只会愁眉不展。然而,对克林来说,他在路上从高处俯视眼前的荒芜景致时,禁不住感到一阵野性的满足,痛快极了。曾经有人来这儿开荒种地,但折腾了一两年,便心灰意懒地离开了;蕨草和荆棘又克尽厥责,卷土重来了。

这时,克林走进了山谷,不久便来到了自己在布露斯头的家。母亲在修剪窗台花盆的枯叶,抬头朝他看了一眼,似乎不明白儿子在家陪自己这么长时间的含义。几天来,母亲的脸色一直如此。但克林觉察到,理发的人们流露的好奇心情,在母亲脸上的表现却是一副关切的神情。母亲没有张口提问,哪怕儿子的行李箱搬进了家,说明他近期不会离开。但母亲的沉默等于恳求他做出解释,这要比大声疾呼还有效。

“妈,我不打算回巴黎了。”克林说,“至少不会重操旧业,那儿的行当,我已经放弃。”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脸,神色既惊讶又痛苦。“看见行李箱,就知道有问题,但不明白,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应该早点告诉的。但我对你会不会同意我的计划没把握。有几点细节,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要重新开始生活道路。”

“克林,我很吃惊,你怎么能够贪心不足,想比眼前更有出息呢?”

“很简单的。但我干得更有出息,跟你的意思不一样。我想,应该叫干得更没出息吧。我很讨厌过去那个行当,想在死掉前干一番事业。我想做教师——为那些穷人和愚昧的人当一名教师,别人不愿意教的东西,我愿意。”

“好不容易才出了道,现在不用费事了,只要一直朝前走,就可以发家致富的嘛,可是你偏偏要当穷人的教书匠。异想天开,会毁了自己的,克林。”

约布赖特太太说话很镇定,但字里行间携带的激烈情绪,对于自己儿子那样熟悉她的人,实在是昭然若揭的。当时,克林没有答话,但表情很无奈,得不到理解嘛。反对者天生不讲逻辑的呀,而且,逻辑工具即便占上风,对这次争辩的微妙之处,也会显得无比笨拙,差强人意。

后来,直到吃完正餐,他们娘俩才言归正传。只听母亲开口说,似乎早上以来,两人间的谈话并没有间断过。“克林,你带这种想法回家来,我感到很不安。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自觉自愿地在世路上开倒车。当然,我一直认为,你会勇往直前的,就跟其他人——那些名副其实的男子汉——一样,他们一旦走上正道,就会一鼓作气地干。”

“我身不由己呀,”克林心烦意乱地答道,“妈,我厌恶那种华而不实的生意。提起名副其实的男子汉,眼睁睁看着世界上有一半人走向沉沦,缺少热心人倾全力教诲他们同与生俱来的苦难进行搏斗,却在女人气的事业上荒废人生,难道是名副其实的男子汉吗?每天一早起来,我就看见一切受造之物一同叹息劳苦,就跟圣·保罗[487]说的一样;然而,我却在那里向阔绰的妇人和纨绔子弟兜售珠光宝气的玩意儿,曲意逢迎别人最卑鄙的虚荣心——我可是身强体壮,什么事都能干的呀。一年来,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到头来再也干不下去了。”

“别人干得很出色,为什么就不能依样画葫芦呢?”

“不知道,不过,有许多事情,别人喜欢,我就不喜欢;我为什么会有上述想法,这就是部分原因吧。举一个例子,我的物质追求并不多,无法享受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对于我简直就是浪费。哦,我应该化不足之处为优势,别人必要的,我不要也照样可以过,这样,就能够省下钱,花在别人身上了。”

约布赖特这种本能,有些本来就是从眼前那位女人那儿遗传的,所以,他可以动用母子感情,而非通过唇枪舌剑,来唤起母亲的情感共鸣,尽管她为了儿子的好,会将这种情感交流掩饰起来。她的口气不像刚才那么斩钉截铁了。“你只要持之以恒,就会成为富翁的。在那家大型钻石商铺当经理——难道一个男人还会有更好的指望吗?多么受人器重,多么受人尊重的位置啊!我看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跟他一样,懒得有出息。”

“不对,”儿子道,“我可不会那样,只是对于你说的出息感到心灰意懒而已。妈,什么是有出息呀?”

约布赖特太太是有头脑的女人,对于现成的定义,可不会欣然接受。约布赖特提的问题有争议,如同柏拉图[485]书中苏格拉底问的“什么是智慧呢?”还有彼拉多[478]问的“什么是真理呢?”一样,没有得到回答。

庭院的栅栏门传来一阵碰撞声,打破了沉默,接着,一阵敲门声之后,门开了,只见克里斯琴·坎特尔身穿出客的服饰,走进了房门。

埃格敦荒原有个习俗,还没走进别人家门,先说故事的开场白,这样宾主面对面站着时,就可以开门见山,直接谈正事。克里斯琴进门时,门闩刚拉开,就忙不迭地说:“想一想吧,我偶尔出门,一向难得出门的,但今天早晨竟然也去那儿了。”

“克里斯琴,你是给我们送消息的吗?”约布赖特太太问道。

“啊,可不是吗,巫婆的事,我现在这个时辰来,你们不必介意,我说过的:‘必须告诉他们,尽管他们正餐吃了一半。’我保证,当时我吓得就像狂风刮起的树叶。你们看,会有伤害吗?”

“哦——什么啊?”

“今天早晨,我们在教堂都站着呢,听见牧师说:‘我们祈祷。’‘哎,’当时我想,‘站着和跪着都一样。’于是,我就跪了下去,不止这样,身边的人也都服服帖帖像我一样跪了下去。但没跪上一分钟,教堂里便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似乎有人心口刚刚放血了。大家顿时跳起身,发现苏珊·农色奇用细长的钩袜针扎了维尔小姐。她以前就扬言,只要能把小姐弄去礼拜,就要扎她,但维尔小姐礼拜的次数不多。苏珊等了好几个礼拜的机会,就是为了替她放血,苏珊的孩子都中邪多日,女巫流血才能驱散邪气。她就尾随小姐进了教堂,坐在她身边,一看机会到了,就用钩袜针扎了小姐的胳膊。”

“天哪,多可怕啊!”约布赖特太太惊呼道。

“苏珊扎得可深了,小姐都晕过去了。我怕出现混乱,赶紧躲在低音提琴后面,以后的事情,没有看见。据说有人把小姐抬到露天,等到大家找苏珊时,她早已不见踪影。小姐叫得撕心裂肺,可怜的人!后来,身穿白色法衣的牧师举起手,说道:‘坐下吧,善男信女们,快坐下吧!’可是,没有一个人坐下。噢,约布赖特太太,你想,我看见了什么?牧师的白色法衣下露出了日常的西装——他抬起胳膊时,我看见了黑色的衣袖。”

“太惨了。”约布赖特说道。

“是啊。”母亲说。

“国家应该介入调查的嘛。”克里斯琴接着说,“我想汉弗莱过来啦。”

进来的是汉弗莱。“哎,听到消息了吗?我看你们是听过了。真奇怪,埃格敦人只要去礼拜就出怪事。上一次是在秋天,礼拜的人是费尔韦街坊。约布赖特太太,那天你反对了结婚通告。”

“那位惨遭残害的女孩能走回家吗?”克林问。

“听说好多了,回家时挺好的。给你们讲过了,我现在也该回家了。”

“我也是,”汉弗莱说,“我们现在可以看看了,关于小姐的传闻,到底有没有道理。”

他们再次踏入荒原深处后,约布赖特平静地对母亲说:“你认为改行当教师太早了吗?”

“世上需要教师和传教士这一类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母亲回答,“但是,我想拉你一把,跳出这里,实现小康,就不该走回头路让我白忙活一场,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当天晚些时候,泥炭工萨姆走进屋子。“约布赖特太太,我来借东西。想必听说山上的美人出事了吧?”

“是啊,萨姆,五六个人对我们说过了。”

“美人?”克林问道。

“对啊,长得挺好看。”萨姆回答,“上帝呀!乡下人都说,这种女人会搬到这里住,真是天下一大离奇之事。”

“皮肤是黑是白?”

“哦,这个嘛,我记不得了,尽管见过她二十来次。”

“比托马辛黑。”约布赖特太太喃喃地说。

“可以说,她好像是什么都不在意的女人。”

“这么说,她忧郁寡欢?”克林问道。

“总是独自一人闲逛,不合群。”

“是不是喜欢冒险的小姐?”

“我看不见得。”

“不和小伙们一起玩游戏,在这荒凉的地方寻求一点刺激吗?”

“对。”

“比方说表演假面剧?”

“不参加。她的想法与众不同嘛。可以说,她的思想离这儿远着哪,思念的都是永远不相识的爵爷和贵妇人,还有她永远都不会再看见的庄园。”

约布赖特太太发现克林对那女人另眼相看,就忐忑不安地对萨姆说道:“你比我们都了解她。我认为,维尔小姐过于懒散,谈不上动人心弦。从未听说她对自己,对别人有啥用处。哪怕在埃格敦荒原,也不会把正经女孩当巫婆的。”

“废话——这证明不了好坏的。”约布赖特说。

“嗯,当然了,这种细枝末节我搞不懂的,”萨姆一边说一边抽身,怕争吵起来不愉快,“至于她是什么样的人,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知道。我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是想跟你们借一根最长、最结实的绳子。舰长的水桶落到井里了,现在缺水用。今天,大家都在家,我们想,大伙儿可以帮他捞起来。我们已经有三根大车上的绳子,但够不到井底。”

约布赖特太太叫他去外屋找绳子用。于是,萨姆出去找了。萨姆经过房门时,克林过来,送他到了大门。

“这位巫婆小姐会在迷雾岗住很长时间吗?”克林问道。

“我想是这样。”

“这样害她,真是太惨,太过分了。她一定很痛苦——心灵的创伤比肉体的折磨更厉害。”

“这个把戏非常不像话——而且是大美女呢。约布赖特先生,你是远方来的年轻人,应该去看看她,你尽管年轻,但比我们大伙儿见多识广啊。”

“你认为,她愿意教孩子们读书吗?”克林问道。

萨姆摇了摇头,答道:“我看她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噢,我只不过闪过这个念头而已。当然,很有必要跟她见一面,谈一谈——看样子,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我们两家关系并不和睦。”

“约布赖特先生,告诉你见她的办法。”萨姆说,“今晚六点,我们打算去她家打捞水桶,你可以去帮忙。有五六个人去,但那口井很深,如果你不介意这样露面,多一个人会有用的。她一定会在附近散步的。”

“可以考虑。”约布赖特回话,随后两人分开了。

他考虑了良久,但当时家里再没有提起游苔莎。这位受迷信祸害的浪漫殉道者和他在满月下交谈过的忧郁演员是否就是同一个人,仍然是一个问题。

3 古老戏剧开幕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约布赖特携母至荒原散步达一小时之久。最后,他们来到一个高耸的山脊,那是布露斯头山谷的分水岭。他们在那儿伫立,朝四周环视。静女酒店清晰可见,就在荒原低洼方向的边缘处,而另一个方向的远处,则是隆起的迷雾岗。

“您想去看望托马辛吗?”约布赖特问道。

“是的,但这一次你就不必去了。”母亲答道。

“那么,我就在这儿分开了,妈妈。我去迷雾岗。”

约布赖特太太朝儿子看,一副询问的神色。

“去帮帮他们,把舰长的水桶从井里捞上来。”他接着说,“井太深,我去可以帮一把。我还想见见这位维尔小姐——主要不是看她的花容月貌,而是另有原因。”

“难道非去不成?”母亲问道。

“早就想去的。”

母子就这样分开了。“真没治啊。”克林妈神情沮丧,喃喃自语,看着他远去,“他俩一定会见面的。真希望萨姆将消息告诉其他乡亲,而不是我家的人。”

克林的身影渐渐远去,随着起伏的山路,变得越来越小。太太望着儿子,自言自语道:“他啊,就是心肠太软。什么大不了的,瞧他走路那副德性!”

约布赖特走在荆棘丛生的路上,的确一副豪情满怀的样子,走的路线笔直,似乎那就是自己的生命线。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消了探望托马辛的念头,转身往回走。暮色苍茫,山谷渐渐成为朦胧的图画,而高高的台地仍然沐浴在冬日的余晖中。斜阳照在朝前赶路的克林身上,路边的野兔和田鸫纷纷驻足向他观望,只见他的前边,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他走近拱卫老舰长宅邸的长满荆棘的土堤和水沟,便听到堤内传来说话声。这表明,打捞水桶的工作已经开始了。他在边大门停下了脚步,朝里面看。

只见井边有五六位彪形大汉,从井口边站成一排,手中都扯着一根绳子,从井架的辘轳上放到井下深处。绳子的一头伸进了井里。费尔韦腰间扎着一根稍细的绳子,绑在柱子上以防不测,他俯身井口,右手紧攥那根伸进井里的绳子。

“喂,安静,乡亲们。”费尔韦说。

顿时,嘈杂的交谈声停止了。费尔韦将绳子甩了一圈,似乎是在搅面糊。片刻,井里传出一阵沉闷的溅水声,他旋转绳子产生的作用力已经传送到绳子的抓钩上。

“拉!”费尔韦喊道,于是,手拉绳子的那帮壮汉便开始收辘轳上的绳子。

“我想已经捞到一样东西了。”一个拉绳者说。

“那就慢悠悠地拉吧。”费尔韦说道。

只见众人不停地收绳子,最后听到了井下传来的滴水声。水桶提升得越高,滴水声越清晰。不一会儿,一百五十码长的绳子拉了上来。

后来,费尔韦点亮了一个灯笼,扎在另一根绳子上,将其靠在第一根绳子边上放入井里。克林不禁走向前,朝井里张望。灯笼往井里放下去,只见井壁上长着不知四季更替的陌生潮湿的叶片,还有一片片形状古怪的青苔。后来,灯笼的光线照亮了绞缠在一起的绳子和水桶,悬挂在井壁阴湿、光线昏暗的井中。

“只钩到了水桶的铁箍——要稳当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费尔韦喊道。

大家都用最最轻柔的动作拉绳子,渐渐地,湿淋淋的水桶离井口只有两码距离了,好比一个死去又活来的朋友,再次回到大地。顿时,三四只手伸了出去。但是,绳子一松,只听见“嗖”的一声,辘轳倒旋,前面两个拉绳者往后倒下,水桶顺着井壁落下,发出东西掉下的撞击声,接着井底传出一阵沉重的溅水声。水桶再次失落了。

“该死的水桶!”费尔韦说。

“再放绳子。”萨姆说。

“我的腰弯得太久了,腰杆就像羊角一样硬了。”费尔韦一边说,一边直起身,伸了伸腰,只听关节发出一阵咯咯声。

“蒂莫西,休息一会儿吧,”约布赖特说话了,“我来接替你。”

绳钩重新放回井里,触及水面,传出一声亲吻般清脆的溅水声。此时此刻,约布赖特跪靠在井边,像费尔韦那样一遍又一遍地转动绳钩。

“用绳子捆住他——太危险了!”突然,上方传来一阵柔和而焦虑的喊声。

大家不禁都转过头,只见是一位妇人,在楼上的窗口望着人群,窗玻璃在夕阳的照射下映衬出一片红晕。她张着嘴,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绳子随之系在约布赖特的腰身上,打捞工作继续进行。第二次拉绳子时,并不沉重,原来捞上来的是一团系在水桶边的绳子。他们把这团绳子扔在后面地上之后,汉弗莱接替约布赖特,重新放下绳钩。

约布赖特思绪凝重地朝那团打捞上来的绳子走过去。刚才那位妇人的嗓音和忧郁的假面演员说话声竟如出一辙,顿时,他的疑虑消失了。“她考虑得真周到啊!”他思忖道。

游苔莎觉察到自己的喊声引起了楼下众人的注意,不禁脸红了,便退入房间,从窗口消失了,尽管约布赖特望眼欲穿。约布赖特站在原地的时候,大家没费什么麻烦就把水桶打捞上来了。后来,有人跑去询问舰长,对于修理井辘轳有什么吩咐。舰长不在家,但游苔莎神态庄重随和地从门口走了出来,跟刚才为了克林的安全而焦急呼喊时有着天壤之别。

“今晚能够打水吗?”她问道。

“不行,小姐。水桶的底完全脱落了。眼下,我们无能为力,只好先走了。明天早上再来。”

“没有水用啦。”她一边嘀咕,一边转身走开。

“我可以从布露斯头给你送水。”克林说,这时,周围的人群纷纷离去,但他向她走去,脱帽致意。

约布赖特和游苔莎彼此看了一眼,似乎两人都回味着共同领略月下光景的那个短暂时光。眼神一瞥之余,游苔莎目光矜持的平静面容,升华为典雅而温馨的神情,仿佛区区几秒钟,烈日当空的艳丽耀眼上升为夕阳余晖般的庄重气质。

“谢谢,没有必要的。”游苔莎开口回答。

“没有水可不行吧?”

“噢,是我说的没有水。”游苔莎回话时脸红了。她将长睫毛往上一扬,似乎那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可是,我外公说水够用了。我的意思是,指给你看吧。”

她走了几码,克林跟在身后。她走到土堤的一角,那儿有台阶可以爬上堤围。只见她轻巧地纵身一跃而上,跟刚才去井边时无精打采的神态相比,简直不可思议。这无意中表明,她刚才的那副倦怠模样并不是由于体力不支的缘故。

克林跟着她走上土堤,看见一圈焚烧过的痕迹,便问道:“是灰烬吧?”

“是的。”游苔莎答道,“11月5日,烧过一小堆篝火留下的痕迹。”

游苔莎就是在那地方点燃了篝火吸引怀尔狄夫的。

“这就是我们仅有的水源了。”说着,她往池塘扔了一块石子。池塘位于堤外,犹如一只少了瞳孔的眼白。只见那块石子嗖地落入水中,但并没有怀尔狄夫跟上次那样在塘对面露面。游苔莎继续说道:“我外公说,他在海上生活过二十多年,用水条件比这边差多了。所以认为情况紧急时,这点水给我们在这儿用够好的了。”

“噢,这个季节,实际上池水是没有杂质的,雨水刚刚灌满了池塘嘛。”

她摇了摇头说:“尽管我在荒野维持生计,但这种野塘水,我可不会喝。”

克林朝水井望去,只见那儿空荡荡的,人们早已回家。“派人取泉水得走很长一段路。”他沉默了一阵,说道,“不过,既然你不喜欢塘水,我会想法替你打一些。”他回到水井边,“对,我想可以用这个水桶系上绳子打水。”

“我都不愿意麻烦那些人为我打水,就更不好意思让你去啦。”

“我可不觉得麻烦呀。”

克林将长绳卷系上水桶,挂在辘轳上,然后,松动手中的绳子,让水桶慢慢地下降,然而,没放多少绳子,就勒住了。

“我必须把绳子的一头拴住,否则会统统落入井里的。”他对靠近身边的游苔莎说道,“你拽住一会儿,好吗?我来拴绳子——或者,我叫你家的用人过来?”

“我来拽住吧。”游苔莎答道。于是,克林把绳子递给她,自己去寻找绳头。

这时,游苔莎问道:“我想,可以放绳子吧?”

“我看别放得太多。”克林说,“你会发现,绳子越放越沉重的。”

然而,游苔莎还是开始放了。克林拴绳子时,她喊道:“我拉不住了!”

克林赶紧跑到她身边,发现只能将绳子松弛的一段绕在直柱上,绳子才能止住;最后绳子猛然止滑了。“伤着了吗?”

“是的。”她答道。

“厉害吗?”

“我想不厉害。”游苔莎摊开双手。一只手在流血,绳子擦破了皮。她用手帕包扎了伤口。

“你应该放开的呀。”约布赖特说道,“为什么不放呢?”

“你说过要抓紧的。……今天,已经第二次受伤了。”

“是呀,我已经听说了。我替家乡埃格敦感到脸红。你在礼拜堂受的伤很严重吗,维尔小姐?”

克林的口气里有无限的同情心,于是,游苔莎慢慢地卷起衣袖,露出丰满白晰的胳膊。细腻的皮肤上有一个鲜红的点点,宛如洁白大理石上镶嵌的红宝石。

“瞧。”她指着那个红点说道。

“那女人真卑鄙怯懦。维尔船长难道不找她讨公道吗?”克林说道。

“他正是为了这件事离家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有魔法的名声。”

“当时你晕过去了吗?”克林一边问,一边看着那个小红点,似乎会口对口吸毒,将其治愈。

“是的,我吓了一跳。我很久没有去礼拜了。以后长期不会去了——或许是永远不去。从那以后,我无法正视他们的目光。你难道不觉得很丢人现眼吗?事情发生后好几个小时,我生不如死啊。当然,我现在可不介意了。”

约布赖特说:“我回来就是为了清除这种陈规陋习。你愿不愿意帮助我——从事优质教育?我们可以让他们受益匪浅。”

“我并不感到很迫切。我对自己的同胞并没有多少爱心,有时,反而很讨厌他们。”

“我仍然想,你若听一听我的计划,就会感兴趣的。讨厌别人是不顶用的——如果你讨厌什么,就应该痛恨造成它的根源。”

“你指的是大自然?我早就厌恶了。不过,你的计划我随时洗耳恭听。”

事情发展到此,也就这样了,任其自然,接下去可就要分手告别了。克林对此是很清楚的,游苔莎示意结束交谈。但他依然看着她,似乎言犹未尽。克林如果没有在巴黎住过,这句话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我们见过。”他一边说,一边过分感兴趣地望着她。

“我看不见得吧。”游苔莎不动声色地说,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可我说的是心里话嘛。”

“不错。”

“你在这里很孤独啊。”

“我无法忍受荒原的寂寞,除了姹紫嫣红的季节。对我来说,荒原就是残暴的督工[476]。”

克林问道:“你能这样认为吗?在我看来,只有荒原才能催人振奋,让人坚毅,给人宽慰了。我愿住在这片群山中,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肯去。”

“这儿对画家来说确实很美好,可是我并不想学习绘画啊。”

“那边有一块稀奇的德鲁伊特石[474]。你经常去看吗?”克林一边说,一边朝那个方向扔了一块石子。

“我压根儿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德鲁伊特石,只知道巴黎的林荫道。”

约布赖特望着地面,若有所思,接着他说道:“你的话意味深长啊。”

“千真万确。”游苔莎回答。

“从前,我对城市的喧嚣也很向往,这我还记得。不过,在大都市生活五六年,是医治这种向往的灵丹妙药。”

“但愿天上掉下这种灵丹妙药给我啊!好了约布赖特先生,我进屋去给伤手抹药了。”

他俩分开了,游苔莎在深沉的夜色中消失了。她内心似乎充实极了。过去是一片空白,她的生活刚刚开始。这次会面对于克林的作用,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充分领略。克林回家路上最清晰的感觉是,自己的大计划带上了光彩。一位美人已经跟它沾上了边。

到了家之后,克林径直走进房间,今后,那就是他的书房。晚上,他忙着开箱取书,往书架上一行一行地排放。从另外一只箱子中他拿出一盏灯、一罐油。接着,他调节好灯芯,放好桌子,说道:“现在可以开始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起床了,没吃早餐就在灯下看了两小时书——后来,整个上午,整个下午,他都在读书。太阳开始落山,他眼睛觉得疲倦,就靠在椅子上。

克林的房间面向自家宅基地的正面,俯视远处荒原的山谷。冬日的余晖,把房子的影子洒在木栅上,跨越荒原边缘的草地,投向远处的溪谷。屋顶上的烟囱和四周树梢的轮廓在影子中就像长长的黑叉子。坐了一整天,克林决定在天黑之前,去山间溜达溜达。他走出门,径直朝迷雾岗大步走去。

一个半小时之后,克林再次回到花园栅栏门口。屋子的百叶窗关着。克里斯琴·坎特尔往花园里运了一天肥料,这时也回家去了。克林进门时,发现母亲等他很久不归,都已经吃过了晚饭。

“你去哪儿了,克林?”她一见面就问,“这时候会走开,为啥不告诉我?”

“我去荒原了。”

“你去那儿,会碰见游苔莎的。”

克林停顿了片刻,说道:“是的,今晚我碰见她了。”似乎完全是为了表明自己诚实才被迫说的。

“我料到这回事了。”

“但不是约会。”

“当然了,这种相会决不会约好的。”

“您没有生气吧,妈?”

“很难说一点儿都不生气吧。发火吗?不会的。但是,前途无量的人,往往会为情所困,没出息,辜负了世人,一想到这,我就心里不安。”

“妈,您有这种感觉很可贵。但我可以向您担保,不必为我感到不安。”

“想到你和新近的怪念头,”约布赖特太太语气铿锵地说道,“我自然跟一年前不一样,无法感到很舒坦。真难以置信,一个看惯了巴黎女郎或别处美女的男子汉,竟然会轻而易举地任凭一个荒原女子摆弄。你完全可以走别的路嘛。”

“我看了一天的书。”

“对呀,”母亲又来劲了,“我一直在考虑,既然你打心里讨厌过去的生活道路,你满可以做一名教师,并且出人头地。”

约布赖特不愿打扰这个想法,尽管他的计划与其有着天壤之别。他并不想把教育青年仅仅当作在社会上飞黄腾达的渠道。他没有这种野心。年轻人已经到了醒悟的年龄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认清了世上不如意事比比皆是。认识到这一点,可以多少收敛一下雄心壮志了。在这种年龄自杀,在法国是并不少见的,但在英国,情况要么好多了,要么更糟糕,一切依人而定。

这时,约布赖特与母亲之间的眷爱不可思议地趋于无形了。可以说,关于爱,世俗的内容越少,情感外露就越少。爱以颠扑不破的形式所达到的深度,对其任何表露,都是痛苦的。他们母子间就是这种情形。假如有人听到他俩交谈,都会说:“他们母子间怎么会冷若冰霜啊!”

约布赖特想将自己的未来奉献给教学,他既有个人观点,又有抱负,令母亲很感动。不假,母子心连心——就像一个人左右手之间在对话,怎么会不这样呢?他原已对通过论理来感化她不抱希望了,但他不经意间发现,可以通过某种磁力来打动她,这种磁力比言语高级,犹如言语比叫嚷高级一样。

说来真怪,他开始觉得,要说服母亲,让她认为安贫乐道本质上是他更高的生活道路,这并不困难,她毕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困难的是自己在情感上接受劝母从子的行为。展望未来,毫无疑问,母亲的考虑是对的。他发现自己有可能动摇母亲,心里反而感到忐忑不安。

母亲从未在生活中摸爬滚打,却对生活有着独特的洞察力。有不少人,对自己所批评的事情并不清楚,但对于事物间的联系却了如指掌。例如,诗人布莱克洛克[472]出生时就双目失明,但能精确地描述视觉物体。桑德森[470]教授也是盲人,却能在讲座中宏论颜色,给学生讲解他们了解而他不了解的各种概念原理。在社会领域,这种天赋极高的人大都是女性。她们可以通过道听途说来观察世界,估计各种形势。我们称这种能力为直觉。

对于约布赖特太太来说,什么是广大的世界呢?那不过是数不清的人而已,尽管其本性难以捉摸,但众生的动向是可以觉察的。她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社群。她眼中的人们,如同我们从佛兰德斯画派萨拉厄[468]和范·阿勒斯鲁[466]等人画布上看到的人群——芸芸众生,摩肩接踵,蜿蜒跋涉,四处奔波。虽然他们目标明确,但是,由于画面包罗万象,神态容貌都模糊不清。

就以往的生活而言,人们能够发现,她的思辨是无懈可击的。她天性中的道德哲学及其环境规定的局限性,几乎就反映在她的动作上。她的风度并不雍容高雅,却有着华贵的根基。她的风度并不充满自信,却为自信打下了基础。时光流逝,她轻盈矫健的步伐已经沉重迟缓了。当年,她可谓风华正茂,但天生的生命豪迈,由于家境所困落得半途而废。

几天之后,改变克林命运的又一个小插曲发生了。荒原上挖掘了一个古墓,约布赖特躬逢其盛,几个小时没有看书。下午,克里斯琴从那个方向回家了,约布赖特太太便向他打听。

“太太,他们挖了一个坑,找到一些东西,就像倒放的花盆,里面装着真人的尸骨。有人把尸骨拿回家,但我不愿意在放尸骨的地方睡觉。听说死人会过来索取自己的东西。约布赖特先生拿了一罐尸骨,打算带回家——是真人的骨骼啊——但上帝注定不能拿。你放心吧,他想了想,就把罐子送给了旁人。太太,真是有福气呀,回想一下夜风劲吹吧。”

“送人了?”

“是的,送给维尔小姐了。她好像对教堂里葬的家当有吃人族一样的爱好。”

“维尔小姐也在那儿?”

“哦,我想她在那儿。”

克林不久后回家了,母亲口吻好奇地问道:“你打算给我的罐子,又送给别人啦?”

约布赖特没吭声;母亲的情绪波动太大,他不便一口承认。

新年的几个星期过去了。约布赖特当然待在家里攻读,但也经常去外面走动。他外出总是朝着贯穿迷雾岗和雨冢之间一线的方向。

三月份到了。荒原渐渐露出从冬眠中复苏的淡淡迹象。荒原苏醒的步子犹如猫的脚步一样蹑手蹑脚。游苔莎屋外的土堤旁,对于塘沿上一边走动,一边嘀咕的旁观者来说,池水一片死寂。然而,如果静观一会儿,就会逐渐发现水中生机盎然。易受惊的动物世界已经活跃起来了,迎接春暖花开的季节。一些小蝌蚪和水螈开始在水中游弋吐泡。蛤蟆像小鸭子似的叫唤,三五成群地爬向塘边。头顶上,大黄蜂在渐渐强烈的阳光下来回飞奔,发出敲锣般的嗡嗡声。

在这样的一天傍晚,约布赖特从池塘往布露斯头山谷下走。他刚才在那儿和别人一道静静地站了很久,聆听大自然苏醒时发出的任何轻微躁动。但是,他当时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听见。他下山时脚步很快,步履轻盈。在母亲屋外,他停下了脚步,喘了一口气。窗口的灯光照在他身上,露出涨红的脸和发亮的眼睛。灯光却没有照亮他嘴唇上流下的一块印记。这块痕迹迟迟不退,非常真切,他几乎不敢走进屋,似乎母亲会问:“你嘴上亮晶晶的红点是什么呀?”

但没等多久,他就进了屋;见茶点已经备好,就在母亲对面坐下。母亲说话不多;至于他,由于刚才在山上的所作所为和谈话,现在已经无心漫谈了。其实,母亲默默无言,并不是好兆头,但他看上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知道母亲为何寡言少语,却无法釜底抽薪地改变她对自己抱有的态度。他俩坐在一块儿,面面相觑,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最后,约布赖特开口了,打算刨根问底,来个通盘解决。

“妈,我们这样坐着吃饭,几乎不说话,已经有五天了,何苦呢?”“不为啥啊,”母亲以愤懑的口吻答道,“不过,理由很充分的。”

“您了解了前因后果,就不会了。我一直想说一说这件事,很高兴提起了这个话题。理由嘛,当然就是游苔莎·维尔了。哎,我承认,最近见过她,见过好多次呢。”

“是啊,是啊,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克林,我心里烦着哪。你在这儿虚度人生,完全是为了她呀。没有这个女人,你决不会有教书计划的。”

克林凝视着母亲。“您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呀。”

“哎,我知道,你在见到她之前就决定试试看了,但那样只会胎死腹中的嘛。这种事,说一说是挺不错的,可是,一有行动,就很可笑了。我满以为过了一两个月,你会明白这种自我牺牲是瞎胡闹,现在早就返回巴黎,去做什么行当了。我理解你,讨厌钻石生意——我确实认为,这种事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即便能让你变成百万富翁,生活也是不充实的。但关于这姑娘的事,我发现你是大错特错的。所以我怀疑你处理其他事正确不正确。”

“我怎么会把她看错呢?”

“她很懒散,要求又高。不止这些呢。就算她是你所能找到的本分女人,其实根本不是,为什么要现在谈情说爱呢?”

“哎,有实际理由的嘛。”克林开始解释,但他觉得反驳的意见很有分量,自己几乎理屈词穷了,“如果我办学,有文化女人的帮助,会千金难买。”

“什么!你真的想娶她吗?”

“说话这样明确,还为时过早。不过,可以考虑一下这事有多少明显的好处。她——”

“别指望她有钱。她可是一分钱都没有啊。”

“她受过良好教育,可以在寄宿学校当一名尽职的学监。坦率地说,为了尊重您,我已经对自己的观点做了一点修正,该满意了吧。现在,我不坚持要亲口给低年级教基础课了。我可以更上一层楼的。我可以建立一所上好的私立学校,招收农民的儿子,并且一边建校,一边通过教师资格测试。通过这种办法,依靠像她这样的妻子的帮助——”

“哦,克林!”

“我希望最终能成为全郡最佳学校之一的校长。”

约布赖特说到“她”这个字时,情绪一阵激动。但跟母亲谈话,这种态度是荒唐而草率的。四海之内,凡是做母亲的,看到儿子对新出现的女人不合时宜地表白内心情感,此情此景,几乎没有不生气的。

“克林,你真是瞎了眼啊。”母亲态度激烈地说道,“你初次看到她的那天,真是个倒霉的日子。教书计划仅仅是空中楼阁嘛,意图就是证明你的心血来潮的胡闹是有道理的,无非为了使自己在荒谬的处境下得到良心上的安抚罢了。”

“妈,这话不对呀。”克林口气坚定地回答。

“克林,你认为我是坐在这儿捕风捉影吗?我是一心想使你摆脱哀伤啊。你真不害羞啊!当然,都怪那个女人——臊货!”

克林的脸涨得通红。他站起来,手搭在母亲的肩上,以介于恳求和命令的奇怪口吻说道:“我不要听了。惹得我回嘴的话,我们都会追悔莫及的。”

母亲张口要说几句措辞激烈的实在话,但看见他那副脸色,便将话吞了回去。克林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一下,然后,突然出了门。回来时已经到了十一点,但他没有走出花园的范围。母亲已经去睡觉了。桌子上留了一盏灯,晚饭摊在上面。他没有吃饭,就把门闩上,上了楼。

4 喜悦短暂愁苦长

翌日,布露斯头气氛沉闷。约布赖特待在书房里,坐在翻开的书前。但数小时过后,完成的工作少得可怜。他决意不让母亲觉察出自己的言语举止透着闷闷不乐的心情,便时常和母亲打一声招呼,说上几句闲话,即便母亲的回答寥寥数语,他也无所谓。晚上七点许,他同样坚决地打开话匣:“今晚有月蚀,我出去看看。”话毕,他披上大衣,离开了母亲。

月亮低挂,在屋子前面还看不见。于是,约布赖特从山谷爬上高处,沐浴在月光下,他没有停止脚步,一直朝着雨冢方向走去。

半小时之后,他站在雨冢上,见月下的夜空十分清朗,月光倾泻在荒原的每一个角落。当然,月光淡然,山地轮廓模糊,依稀可辨的仅仅是附近裸露着白色燧石和晶莹石英沙的小路和河床。他站立了一会儿,便蹲下来摸摸石南草。草丛里面很干燥,他就躺倒在冢顶,面对着明月,眼珠中分别映照出小小的一轮皎月。

他经常来这儿,但并没有把目的告诉母亲。而这次他首度当面宣布外出目的,坦率的外表却隐藏了真实的目的。这种涉及道德品质的事情,自己在三个月前几乎是不会做的。他回归这片与世隔绝的地界,劳其肢体,就是期待着躲避社会上身不由己的煎熬。可是你看,即便在这儿,也照样存在啊。他越发渴望能够来到某个世界,在那儿,个人野心并不是公认的唯一上进形式——或许,这种憧憬有朝一日会在头顶那轮银光倾泻的月球上实现。他的目力扫视着广袤无垠的遥远大地——思绪万千,神游八荒,越过了月球上的虹湾和黑沉沉的危海,领略了风暴洋,目睹了梦湖。他似乎还去了广漠的环壁平原和奇异的环形高山——后来,他几乎感到自己亲身走遍了月球上每一处荒凉的景点,站立在山体空洞的山上,走过沙漠,深入溪谷和古海海底,甚至还攀登上一座座火山口。

约布赖特观察遥远景色的时候,月亮的底部有一个褐色的阴影慢慢地出现,月蚀开始了。这标志着一个预先约好的时刻——因为,遥远的天体现象早已成为地球情人们约会的信号了。望见眼前的情景,约布赖特的心立即飞回了地球。他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侧耳倾听。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过了十来分钟,月亮上的阴影明显扩大了。这时,他听见左手方向传来一阵瑟瑟声,只见雨冢底部走来一个身披风衣、抬头张望的人,克林便下来了。很快,那个人已经靠在他的怀抱里了,而他顺势将嘴唇贴在她的嘴上。

“我的游苔莎!”

“克林,亲爱的!”

不到三个月,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如火如荼。

他俩默默相视,良久一言不语,因为语言无法表达他们的心境——词语犹如远古的蛮荒时代锈迹斑斑的铁器,只能偶尔将就地使用一下罢了。

后来,游苔莎在约布赖特的怀抱中稍微抽了一下身。他开口说道:“我刚才还在想,你怎么还不来呀。”

“你说的定在月亮初亏后十分钟嘛。现在不正好吗?”

“哦,让我们只想着两人在一起吧。”

于是,两人搀着手,再度陷入沉默。此刻,月亮上的阴影又增大了一点。

“上次见面之后,你觉得过了很久吗?”她问道。

“我都觉得伤心了。”

“那么,时间不长吗?那是因为你太忙了,根本就没有惦记我。而我却无所事事,觉得生活就像一团死水。”

“亲爱的,我宁愿忍受无聊乏味,也不愿像我这样缩短时间啊。”

“这是什么办法?你一直希望没有爱上我吧。”

“堂堂男子汉怎么能既那样希望,又继续爱下去呢?不会的,游苔莎。”

“男人做得到,女人不行。”

“哎,无论我有什么心思,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确实爱你——无以复加,难以言表。爱你爱得五体投地——而我过去碰见女人,充其量感到愉悦,好感一下而已。让我看看你的脸吧,月光照耀下的脸,仔细欣赏每一道纹路和曲线!你现在的面孔和我认识你以前见惯的那些面孔,只有毫厘的差别。然而,这是什么样的差别啊——就是这种差别区分了风情万种和乏善可陈啊。再亲一下小嘴吧!喏,喏,喏。游苔莎,眼皮似乎很沉重啊。”

“哪里,我习惯这样看人嘛。我有时觉得不如不出生,并痛苦地顾影自怜,我想那是原因吧。”

“现在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吧?”

“不啦。不过,我知道无法一直这样爱下去的。任何事情都不能保证爱情天长地久。爱情会像幽灵般蒸发,所以,我很害怕。”

“不必害怕的。”

“哎,你不明白的。你是比我见多识广,去过的城市,见过的人,我只是听说过而已,年纪也比我大,可是,我这方面比你老道多了。我以前爱过一个男人,现在又爱上了你。”

“游苔莎,看在上帝的分上,可别这样说了!”

“但我想自己不会先厌烦变心的。我倒担心,事情会这样结束:你母亲发现你我约会,就逼着断绝关系!”

“决不可能。她早已知道我们的约会了。”

“她嫌弃我啦?”

“我不想说。”

“好了,滚吧!去听她的吧。我会毁了你的前程。你跟我这样约会,真蠢啊。吻我一下,然后,永远走开。永远——听见了吗——永远!”

“我不会的。”

“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爱情对许多男人就是祸根。”

“你真是走极端,想入非非,太任性,而且误解了。今晚我来见你,除了对你的爱,还有别的原因。我的想法与你不一样,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爱慕之情可以天长地久。当然,有一点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们这样相处是不能持久的。”

“噢,都怪你母亲。就是因为她!我很清楚。”

“别管什么原因了。我不会让你离开我,请相信。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今晚,我就不愿意让你走。现在,只有一种办法能够化解我们的愁情,亲爱的——你必须做我的新娘。”

游苔莎大惊失色——接着努力恢复镇静,说道:“玩世不恭的人讲过,婚姻治住了相思,才治愈了愁情。”

“但你必须给我一个答复。我可以过几天来找你吗?——我不是说马上答复。”

“我得考虑一下。”游苔莎低声回答道,“你现在给我说一说巴黎的事吧。世界上有什么地方比得上巴黎呢?”

“巴黎非常美。可是,你愿意跟我一辈子吗?”

“我不会跟世界上任何别人的——这样满意吗?”

“暂时满意。”

“那可以给我介绍杜伊勒利宫[464],还有卢浮宫[462]了吧。”她继续扯开话题。

“我讨厌谈起巴黎!对了,我记得卢浮宫里有一间阳光充足的房间,你在那儿居住挺合适——就是阿波罗陈列馆。房间的窗户大都朝东,旭日东升,整个房间金碧辉煌,光线照射到镀金的护墙板,反射向豪华的镶嵌天花板花格上,再照耀到金银餐具、珠宝玉器、陶瓷器皿。阳光形成完整的网络,照得人目光晕眩。嗨,还是谈我们的婚姻吧——”

“还有凡尔塞宫[460]——国王陈列馆也是这样美不胜收的,不是吗?”“是啊。但是,光谈那些美不胜收的房间有什么用呢?还有,小特利阿农花园[453]让我们去住,别提多合适了,你可以在花园中月下散步,觉得自己简直就置身于英国的灌木林,那是按照英国款式设计的。”

“想什么英国,讨厌!”

“那么,你也可以待在大宫[451]前边的草坪上。在那儿,你一准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历史的浪漫岁月中了。”

约布赖特一个劲地往下说。对游苔莎而言,一切都是新奇的。他说了枫丹白露[449]、圣·克卢[447]、布洛涅森林[445]等巴黎人时常光顾的景点。后来,她问道——

“你会在什么时候去那些地方呢?”

“星期天。”

“啊,真巧。我就讨厌英国的星期天。我跟那边人的习惯有多么合拍!亲爱的克林,你会重回巴黎吗?”

克林摇了摇头,抬头看了一眼月蚀。

“你要是回去,我就——做那个什么的,”游苔莎娇声娇气地说,一边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要是你答应,我就保证不反悔,不用你再等片刻。”

“关于这一点,你跟我母亲可真是如出一辙啊。真奇怪!”约布赖特说道,“我发过誓决不回去,游苔莎。我倒不是厌倦那个地方,而是讨厌那个工作。”

“可是,你可以改变身份再去嘛。”

“不行。而且我的计划会打乱的。别逼我了,游苔莎。愿意嫁给我吗?”

“没法说。”

“哎——不要再提巴黎了。那儿比别的地方好不了多少。答应吧,亲爱的!”

“你坚持不了你的教育计划的,我可以肯定。这对我倒挺不错。所以,我保证永远永远跟随你。”

克林轻轻地扶着她的脸,靠近后给了她一个吻。

“啊!可是,你还没有了解我呢。有时候,我想,游苔莎·维尔不是成为贤妻良母的料。哎,别提了——瞧,时光在流逝,流逝,流逝!”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蚀了一半的月亮。

“你太消沉了。”

“不消沉。无非就是害怕想到今后的情形而已。现在的东西,我俩都清楚。现在,我俩在一起,但不知道彼此能牵手多久。所以我心里充满了惆怅,觉得有可能发生可怕的事情,尽管理智地想一想,是该有愉快的期盼。……克林,月蚀后的月光照在你的脸上,洒下了奇异的色彩,似乎你的脸型是由黄金剪裁的。这表明,你今后理应干比这个更好的事情啊。”

“游苔莎,你很有野心——不,不全是野心,是贪图荣华富贵。我看我应该和你心心相印,让你幸福美满才是。可是,我不仅不这样,还可以一辈子隐居此地,做力所能及的事。”

克林话里有话,暗示他质疑自己是体贴的情人,怀疑自己的言行举止对对方是否公正,她的生活情趣简直和他格格不入嘛。游苔莎看出了他的心思,用低沉的口气迫不及待地向他担保:“别误解了我,克林——尽管我喜欢巴黎,但我更喜欢你呀。做你的新娘,住在巴黎,对我来说可是上天堂一样啊,但是,我宁愿和你一起在这儿隐居,也不愿和你失之交臂。不管哪种方式对于我来说都有利,而且是大利。这可是我的肺腑之言啊。”

“真是妇人之言。我得很快离开你。不过,先送你回家。”

“必须回家了吗?”她问道,“是啊,沙漏快流尽了,我知道,月蚀也越来越扩大了。先留步!等到这沙漏的钟点结束吧,那我不会再逼你了。你可以回家,美美睡上一觉。而我在睡梦中不断叹息!你梦到过我吗?”

“我不记得清清楚楚地梦见过你。”

“可我在梦中处处看见你的面容,听到什么声音,都是你在说话。但愿不会梦见你。但我太痴情了。听说这种爱情不会持久。但是,必须爱得经久不衰!不过有一次,记得梦见一位轻骑兵军官,骑马路过蓓蕾嘴的大街。尽管素昧平生,也没跟我说过话,但我很爱他,后来,我以为这样下去会相思而死的——但没有死,最终不再牵肠挂肚了。克林,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不爱你了,那多可怕啊!”

“请不要随口胡说了。如果你说的事迫在眉睫,我们都会说‘我已经万念俱灰’,一死了之。噢,沙漏钟点已经过了——现在走吧。”

他俩手牵着手,沿小道向迷雾岗走去。快到屋子时,克林说道:“今晚太迟,我不拜见你外公了。你看他会反对吗?”

“我会告诉他的。我已经独立自主惯了,根本没想到要向他请示。”

接着,他俩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克林下山朝布露斯头走去。

离天仙般的女友越来越远,随着远离那陶醉的气氛,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新的愁容。爱情带来的两难窘境,一古脑儿地重上他的心头。尽管游苔莎看上去愿意等,挨过这一段不会有起色的订婚期,直到他在新的行当里站稳脚跟,但他时不时地不由得感到,她爱他,不过把他看作花花世界来的客人罢了,而她名正言顺地属于灯红酒绿的生活,她并未把他当作反抗自己的过去的有志青年,反而对他的过去极感兴趣。他俩见面时,她常常说漏嘴,还长吁短叹。这一切表明,尽管游苔莎没有开出要他重返法国首都的条件,但她暗暗渴望婚后能如愿以偿,这件事剥夺了他不少本该是欢乐的时光。与此同时,他们母子间的裂痕愈来愈大了。每当发生一件小事,放大了他给她带来的失望,他就会出去独自闷闷不乐地散步;一旦认识到自己对不起母亲,便情绪烦乱,大半夜难以入眠。要是能够让约布赖特太太明白,儿子的志向是多么有理,多么值得,而且根本没有由于他对游苔莎的爱而受到影响,那么,她对儿子的看法,就会大不相同的!

于是,当他的视力适应了爱情和美貌给自己营造的最初耀眼光环之后,他便觉察到自己的重重困境了。有时候,他希望自己从来就不认识游苔莎,但是,他认为这种想法是残忍的,赶快收回它。他不得不维持三种相互对峙的发展:母亲对他的信任,他成为教师的计划,游苔莎的幸福。然而,他性格热情,经不起放弃上述任何一项,虽然他最多有两项希望能够保留。尽管他的爱情像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443]对待情人劳拉一样纯真,但他却将普通的难题铸造成婚姻的桎梏。他所处的生活位置,哪怕全力以赴已经不大简单了,现在,加进游苔莎之后就越发复杂了,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母亲刚想容忍他的一项计划,他就提出了更加苦涩的东西;两项计划加起来,母亲就不堪忍受了。

5 唇枪舌剑引危机

约布赖特不在游苔莎身边时,便伏案苦读,如饥似渴。不读书时,他就去见游苔莎。他俩之间的见面是绝对保密的。

一天下午,母亲晨访托马辛后回到家。他看见她愁眉紧锁,面露烦躁,就知道出了事。

“我听说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母亲沮丧地说道,“那位舰长在静女酒店放出风声,你和游苔莎已经订婚了。”

“是呀,”约布赖特回答,“不过,也不一定结婚,要等很长时间的。”

“想必不用等很长时间了!我看你会带她去巴黎的吧?”母亲心灰意懒地问道。

“我不会回巴黎。”

“讨了老婆打算干什么?”

“在蓓蕾嘴办学校啊,对你说过的。”

“真令人难以置信!那地方到处都是教师,人满为患啊。你又没有专业资格,能碰到什么机遇呢?”

“是没有发财的机遇。可是,我的教育方法不但新颖,而且正确。我可以为同胞做许多好事。”

“做梦啊,都是梦想!如果还剩下什么教育方法需要发明,人们早就在大学里办到了。”

“妈,不可能。他们办不到的,因为大学教师不接触需要这种方法的阶级——就是说,那些未受过初步培训的人。我的计划是把高等知识灌输到空洞的头脑里,而不是先去填塞真正学习开始之前又要清除的东西。”

“如果你没有套牢,我倒可以相信你的。可是这个女人——就算她是正经姑娘,就已经够糟的了,但作为——”

“她是个好姑娘。”

“这是你的看法。希腊乐队指挥的女儿!她有过什么样的身世?就连她的姓也不是真的啊。”

“她是维尔舰长的外孙女。她父亲只不过随了母亲的姓。她可是一位天生的小姐。”

“他们称他为‘舰长’,但谁都可以是舰长啊。”

“他在皇家海军干过!”

“无疑,他是驾着什么破船出海干过一阵。他为什么不替她操操心?正经小姐可不会像她那样整天整夜在荒原上闲逛。但是,事情远非这些。她和托马辛的丈夫之间曾经出过一些怪事——对此,我可是深信不疑。”

“游苔莎都对我说过啦。一年前,他确实对她有点意思,但那并无伤害啊。我更加喜欢她了嘛。”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道:“克林,真不巧,我没有证据说她不好。可是,她一旦成为你的贤妻,那么,世界上可就没有什么恶妻了。”

约布赖特语调激烈地回答:“说真的,你简直是存心找茬。其实,就在今天,我还打算为你们安排一次会面,但是,你让我不得安宁,处处想让我的希望化为泡影。”

“想到自己的儿子婚姻草率,我就心里气愤!我不如死了,省得看见这一切。真让人受不了——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啊!”说罢,她气喘吁吁地向窗口转过身,张着嘴,双唇发白,浑身颤抖。

约布赖特赶紧说道:“妈,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是我最亲的——你心里清楚的。但有一件事我有权说,就是,我的年龄已经够大了,知道哪些事最适合自己。”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心烦意乱,似乎无话可说。后来,她开口说道:“最适合?你为了这么一个妖艳的懒婆娘而坏了前程,最适合吗?你难道不明白,你选中她,就证明根本不知道什么事最适合你吗?你丢掉了自己的全部思想——神魂颠倒——就是为了取悦一个女人。”

“确实如此,那个女人就是你啊。”

“你对我怎么能这样没大没小的!”母亲噙着眼泪,朝他转过身,“克林,你不正常,真没想到是这样啊。”

“很可能,”克林不快地答道,“你不知道你要用什么量器量给我,因此也不知道别人必用什么量器还量给你的啊。”

“你回嘴,心里只想着她。对她百依百顺。”

“这证明她有价值。我从未支持过坏人坏事。而且我并不只关爱她一人,我还关爱你和我自己,凡是好的我都关爱。一个女人一旦讨厌另一个,就变得冷酷无情的!”

“克林噢!可别把你的执迷不悟当作我的过错。你想跟一钱不值的女人结合的话,为什么要回家乡来办呢?为什么不在巴黎办啰?——那里更时尚啊。你回来就是为了折腾我孤苦伶仃的老婆子,让我折寿短命啊!望你把尊驾挪到垂爱的地方去吧!”

克林嗓音沙哑地说道:“你是我母亲。不说别的了——只说一句,恳请你原谅,我把这里看作我的家了。我不会再拖累你了。我可以走。”说罢,他含泪走出家门。

这是初夏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湿润的荒原低洼处早已由一片枯黄变得郁郁葱葱。约布赖特来到从迷雾岗和雨冢伸下的谷地边缘。此时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他眺望四周景致,纵横分布的小山丘使山谷的轮廓形状各异。小山谷里,丘壑之间,幼嫩的蕨草正在茁壮成长,最终会长到五六英尺高的。他往山下走了一段,在有小路通往一个狭小山谷的地方躺下来,等待着。他答应游苔莎,下午让母亲过来见面,重归于好。但他的打算彻底落空了。

他置身于绿生生的草窝,四周是长得茂密而整齐的蕨草,仿佛是机制叶片所组成的一片树林,满世界的锯齿边绿色三角形,却没有花朵。空气温暖而湿润,到处都很静寂。举目观看,只有蜥蜴、蚂蚱和蚂蚁等小动物。这场景似乎属于古老的石炭纪,植物形式单一,仅有蕨类植物,既没有花蕾,也没有鲜花,唯有千篇一律的绿色叶子,听不到鸟儿欢唱。

克林靠在地上,心情沉重地思索了好一阵。后来,他发现蕨草上方有一顶绷紧的白色丝帽,从左边朝他靠近。他立刻明白,帽子下是他的心上人,心情顿时从百无聊赖中清醒过来,变得热情兴奋了。他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喊道:“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游苔莎的身影在山谷内消失了一阵,接着,整个从树林边现身了。

“只有你在这儿?”她带着失望的神情喊道。这时,只见她脸色红了起来,略微内疚地轻声笑了笑,证明那神情的虚妄。“约布赖特太太在哪儿?”

“没来。”他压低声答道。

“真希望早就知道你会独自一人在这儿,”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愿早就知道我俩可以像现在这样悠闲轻松。欢乐事先不知道,等于白白浪费一半,预先期待着,欢乐就会加倍。今天一点也没想到,下午你会单独陪我,一件事情实际发生时,可是稍纵即逝啊。”

“确实如此。”

“可怜的克林!”游苔莎温柔地看着他,继续说道,“你真悲伤。家里出事了。别管事情的本质——让我们只看看事情的表象吧。”

“可是,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我行我素啊——一次次约会,照样活,别管明天的事。我知道,你总在考虑这个——我看得出你的心思。但是,你不必多想——亲爱的克林,好吗?”

“天下女人都一样。总是满足于把自己的生活寄托于偶然出现的机遇,而男人们总爱千方百计迎合她们。听着,游苔莎,有一件事情,我决不会再延误了。你喜欢‘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智慧,今天是不会打动我的心了。我俩目前的生活方式必须立刻结束。”

“是你母亲吧!”

“是的。我告诉了你,却依然爱你;你理应知情的。”

游苔莎抿着嘴说道:“我早就担心自己的福气,太热烈、太耗神了。”

“希望依然在。我还能工作它四十年呢,你为什么要沮丧?我只不过处于人生转折点,不太顺心而已。希望人们不会轻易认为,没有步调一致就不会进步。”

“啊——你的思想转到哲学上去了。嗯,这些令人伤心绝望的阻碍,在一个意义上来得正好,使我们能横眉冷对命运一贯喜欢玩弄的无情讥讽。听说有人一下子得到幸福,便唯恐不能活着尽情享受,于是焦虑而死。最近,我觉得自己就处于这种心神不安、瞬息万变的心境,但现在不必受累啦。咱们走走吧。”

克林抓住游苔莎早已脱下手套的手——他俩就喜欢这样光手牵着光手散步——领着她穿越蕨草丛。金童玉女构成了一幅描写爱情高歌猛进的美景图:傍晚时分,他俩沿着山谷行走,右边斜阳照耀,幽灵般细长的身影像白杨一样高挑,远远地投向荆棘和蕨草丛。游苔莎得意地扬着头,沉湎在幻想中,眼中流露出胜利的喜悦之情和感官满足,因为,她单枪匹马猎获了一位大男人,他无论在成就、外貌和年龄上都与她般配极了。至于那位小伙子,刚从巴黎来到这里时,面色灰白,已经开始留下岁月和忧思的痕迹;如今脸上的皱纹少多了,原本就体质好,精力充沛,强健的体魄也恢复了大半。两人漫步来到了荒原低洼的边缘,那儿地面湿湿的,临近一片泥炭沼泽。

“克林,得在这儿跟你分手了。”游苔莎说道。

他俩站住了,打算告别。眼前,山野的一切处于一个完美的平面上。太阳贴在地平线上,霞光从红铜色和淡紫色的云彩中射出来,越过大地,而那些云彩则是以扁平的条带铺在淡碧柔和的天空下。地面上朝向太阳的所有昏暗物体,都笼罩在一片紫色的雾霭里,只有一群群嗡嗡叫的蠓虫是发亮的,像火星上下飞舞着。

“噢,跟你分手真受不了!”突然,游苔莎轻声发出一阵痛苦的感叹,“你母亲对你的影响太深了,对我的看法不会公正的。大家会流传,我不是正经姑娘,再加巫婆的传说,会把我抹得更黑!”

“不会的。谁都不敢编派你我。”

“我多么希望能有把握永远不失去你啊——让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弃我!”

克林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他情绪激昂,非常冲动,于是,他当即快刀斩乱麻。

“亲爱的,你能把握我的呀,”他搂着她说道,“我们马上就结婚。”

“啊,克林!”

“答应吗?”

“如果——如果可以做到。”

“当然可以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这几年,我做珠宝行当,不会没有积蓄。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荒原上找小屋先住下,直到我在蓓蕾嘴买房办学。这样,结婚的开支就很小。”

“在小屋里得住多久,克林?”

“大约半年吧。过了这段时间,我也读完了书——对了,我们这就办婚事,令人伤心的事就可以了结了。当然,我们的生活将与世隔绝,等到我们在蓓蕾嘴安了家,才可以向外界公开婚事。我已经写了一封信去那里联系此事了。你外公会同意吗?”

“我想会的——条件是不能超过半年。”

“我可以保证,当然,不能出现意外。”

“不能出现意外。”游苔莎缓慢地重复道。

“这种可能性是不大的,亲爱的,定下日子吧。”

接着,他俩商谈了一阵,选择了结婚的日子,确定在半个月之后。

交谈结束,游苔莎离开了。克林目送她迎着太阳走去,她越走越远,吞噬在金色的阳光中,裙子碰擦路边鲜嫩的莎草和禾草的沙沙声也消失了。克林观望着,死气沉沉的扁平景致攫住了他,尽管他仍能充分领略到风华正茂的初夏的绿色美,但那是最下贱的野草临时拼凑出来的。那一马平川令人压抑,克林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人生大舞台;还给了他一种赤裸裸的平等感,阳光普照下,应该万物平等,不能高人一等。

此时此刻,游苔莎再也不是他心中的女神了,而是一个女人。他要争取她,支持和帮助她,并为她而遭到中伤。克林的头脑冷静了,悔不该决定匆忙结婚;可是,牌已经发了,他决心打下去。至于游苔莎是不是属于那种炽爱难持久的人,下面的故事当然会轻易证明的。

6 约布赖特出走,彻底决裂

当晚,约布赖特在屋里整理行李的揪心嘈杂声传进楼下母亲的耳内。

翌日一早,他离开家,再次向荒原走去。他得行走一天,要确定一处住所,结婚之后,可以带游苔莎去住。一个月之前,他不经意地看见这么一座幽静的小屋子,窗户钉着木条,离东埃格敦村约有两英里路远,总共距离是六英里。所以,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天气跟昨天夜晚大不相同。他目送游苔莎时,将她吞噬的金色余晖雾气朦胧,其实,那就预示了天气变化。这是英国六月份颇常见的一天,跟十一月份的天气一样潮湿狂暴。阴冷的乌云似乎绘制在幻灯片上,一堆堆地飞过。风中夹带着欧洲大陆的水气,在他身边盘旋分开。他在雾霭中行走着。

最后,克林来到一个冷杉和山毛榉种植林场的边缘。他出生时,这片林子就从荒原上圈出来了。这儿的树木,新枝嫩叶水灵灵的,很沉重,现在遭受的损害,比朔风劲吹时还要严重,因为冬季树木专门解除了叶子的负担,可与大风搏斗。眼下,幼小的山毛榉又湿又重,正在遭受折枝断裂和擦伤撕裂的折磨,受伤的小树汁液流淌,达数天之久。留下的疤痕,直到树木当柴烧掉的那天,都清晰可见。每一棵树都连根扭曲,仿佛骨头在骨槽里活动,每逢风吹树动,都发出抽搐的声音,就像疼痛的呻吟。附近的树林里,一只燕雀正要歌唱,一阵大风刮起它的羽毛,连尾巴都吹乱了,它只好不唱了。

离克林左边几码远的开阔荒原上,风暴肆虐,但对地面的影响并不大!掀翻大树的狂风仅仅在轻轻抚摩着起伏的荆棘和石南。埃格敦这个地方就是为这种时刻而造的。

正午时分,克林抵达那座空屋。小屋跟游苔莎外公的屋子一样僻静,但周围有冷杉环绕,看不出就坐落在荒原附近。他继续往前走了大约一英里路,来到房主居住的村庄。后来,他和房主一块儿返回那座小屋,才把事情都商议好了,房主保证,第二天至少有一间屋子可以住人。克林打算独自一人居住在那儿,等待游苔莎过来和他结婚。

后来,克林冒着毛毛雨返回自己的家。这时,野外的景色已经大变样了。昨天,他可以舒服地躺在蕨草上,可是现在,片片叶子都挂着水珠。他从草丛中走过,裤腿都弄湿了。眼前,野兔到处蹦跳,浑身的兔毛也都打得湿漉漉的,粘成黑糊糊的一团团。

他行走十英里之后到了家,浑身湿透,筋疲力尽。这种开端很难算得上吉兆,但他已经选择了生活道路,不会露出要偏离的样子了。那晚和次晨他都在打点行装,准备出发。他觉得,既然下了决心,就没有必要在家里多待一分钟,因为,他的言语、脸色和行为只会给母亲增加痛苦。

他雇了一辆马车,下午两点,把行李都运走了。下一步,得购买一些家具,先放在小屋里暂时用一阵,以后搬到蓓蕾嘴时,再添置一些好的,还可以一起用。安格尔堡有个集市比较大,可以买到家具,离他选定的居住地相距几英里。克林决定去那儿过夜。

现在,就剩下和母亲告别这件事了。他走下楼梯时,母亲像往常一样,端坐在窗口。

“妈,我要离开您了。”克林伸出手说道。

“看见你打点行李就知道了。”母亲努力掩饰着感情,不露声色地答道。

“我们好说好散吧?”

“当然啦,克林。”

“我定在二十五号结婚。”

“知道你快结婚了。”

“到时候——你可得过来看我们啊。婚后你会更加理解我的,我们的处境不会像现在这样糟糕了。”

“我看是不大可能去看你们的。”

“妈,那可不是我和游苔莎的过错了。再见!”

克林亲吻了一下母亲的脸颊,十分苦恼地走了。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控制住情绪。当时面临的情形是这样的,要再说些什么,首先得化解彼此之间的隔阂,然而,那种隔阂是无法驱除的。

约布赖特刚离开家,母亲的面色顿时从刻板变成了绝望。过了一会儿,她哭了,流了泪之后,感到心情轻松了一点。她一天都没做事,只是沿着庭院里的小径不停地来回走动,精神近乎麻木。夜晚降临,并没有带来多少安宁。第二天,母亲出于本能,有所动作,要把虚脱减轻为哀伤,便走进了儿子的房间,亲手收拾了一番,心想他以后还会回家。她还照看了一下花卉,但那是敷衍了事,鲜花对她来说再也没有魅力了。

那天下午刚到,托马辛出乎意料地探望了她,使她感到非常宽慰。托马辛结婚之后,亲戚走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过去的过错大致都弥补了,她们满可以轻松愉快地经常见面问候。

小媳妇走进房间,身后跟进一道斜阳,和她的体态很配,把她照耀得夺目生辉,就跟她的到来给荒原带来了光明一样。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让人回想起栖息在她家四周的羽毛族。形容她的象征比喻无不以鸟儿开始,到鸟儿结束。她的举止婀娜多姿,就像鸟儿飞翔时多姿多彩。沉思默想时,就像红隼,张开翅膀,以无形的动作飘浮在空中;狂风中,就像轻巧的苍鹭,向着树林和山坡飘动,任凭劲风吹荡;惊骇时,就像悄然疾飞的翠鸟;宁静时,恰似飞掠而过的燕子。现在,她行走时,就跟燕子一样。

“哎哟,托马辛,你看上去很开心。”约布赖特太太苦笑着说,“戴蒙好吗?”

“很好。”

“托马辛,他对你好吗?”约布赖特太太仔细地端详着她。

“挺好啊。”

“说的可是实话?”

托马辛红着脸,迟疑地答道:“当然啦,阿姨。他若不好,会告诉您的。他——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向您抱怨,我不知该怎么办。你知道,我需要一些零用钱——买一些日常用品——可是他一个子儿都不给。当然,我也不愿意张口向他要,也许,不给我零用钱,是因为他不知道我需要。阿姨,我应不应该向他提起这件事呢?”

“当然应该啦。你从未提起过吗?”

这时,托马辛闪烁其辞地说:“您看,我原先自己有一点钱,所以一直不想跟他要的。上礼拜,我可是向他提起过这件事的,但他似乎——记不住。”

“你可得让他记住啊。你知道,我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放满了黑桃基尼[441]。这些钱是你姨夫给我的,他让我选定一个日子,分给你和克林。大概分钱的时间到了。这些钱随时可以兑换成金镑。”

“我希望得到自己的那份——就是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如果必要,你会得到的。但你必须先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丈夫,你身无分文了,看他怎么办,这样比较合适。”

“嗯,我会的。……阿姨,我听说了克林的消息,知道您在为他担忧,所以我过来了。”

约布赖特太太转过身,面部抽搐,在掩饰自己的感情。接着,她不再克制了,哭诉道:“托马辛噢,你认为他恨我吗?这些年来,我活着就是为了他,他怎么忍心让我伤心?”

托马辛安慰道:“恨您——不会的。只不过他太爱她了。平心静气想一想吧——消消气好吗。克林这样做并不很坏。您知道吗,我认为,他找的不是最差的婚配。维尔小姐母亲的家庭出身好,父亲喜欢浪漫,云游四海——就像希腊的尤里西斯[439]。”

“托马辛,说这种话没有用啊,根本没有用。你的用意是好的,不过,也不劳你争辩。我已经把双方的全部理由通盘考虑过了,考虑过多次。克林跟我分手时,谈不上是在生气,其实,比生气还要糟糕。谈不上是激烈争吵让我心碎,他是和我针锋相对,蓄意摊牌,一意孤行,怙恶不悛。托马辛噢,小时候,他有多乖啊——脾气好,心肠软!”

“是啊,没错。”

“真没有想到,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竟然这样对待我。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反对他是要害他,仿佛我会诅咒他!”

“比游苔莎·维尔还要差劲的女人,世界上多着呢。”

“比她好的女人实在是多,苦恼就在这里。托马辛,过去是她,也只有她,才诱惑你丈夫做出那种事的——我发誓证明!”

听罢,托马辛不禁急忙解释道:“哪里的话,他是在认识我之前惦记她的,仅仅是眉来眼去罢了。”

“好啦,就算这样吧。现在揭这种事的底没有意思。儿子要瞎眼,母亲有什么办法啊。女人远远就看得清的事,男人为什么在近处会看不清?克林要顽固到底——他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当娘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把自己最好的年华,最深的爱奉献出来,确保的却是遭鄙视的命运!”

“你也太倔强了。想一想有多少母亲由于儿子犯罪而在大庭广众蒙受耻辱吧,你就别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了。”

“托马辛,用不着教训我——我可接受不了。正是出乎我们所料,打击才沉重,所以她们遭受的打击也许不如我的大啊,她们可能预见到最坏的结局的。……托马辛,我真是命苦啊。”她苦笑着说道,“有的寡妇通过移情改嫁防范孩子带来的伤害,重新开始生活。但是,我始终可怜巴巴,软弱无助,脑袋又不开窍——既没有广大的爱心,又不敢贸然嫁人。自从丈夫魂飞天国,我一直孤苦伶仃,麻木不仁——从来不考虑查漏补缺。当年,我还年轻,现在可能又儿女成群了,这个儿子一事无成,还可以依靠他们的安慰。”

“您没有去做,反而显得高尚。”

“越高尚,越不明智。”

“亲爱的阿姨,忘记这件事吧,量大福大。我不会让您长时间孤独下去的,每天都会来看您。”

整整一周,托马辛说到做到。她尽量淡化克林的婚礼,仅透露一些婚姻的准备情况,还说她应邀出席婚礼。第二周她身体不好,就没有露面。关于基尼的事,一直都没有动手做,因为托马辛不敢再跟丈夫提起这件事,而约布赖特太太却执意要她开口。

昨天这个时候,怀尔狄夫就站在静女酒店门前。这儿,除了穿越荒原通往雨冢和迷雾岗的上山小道,还有一条大路。这条路从酒店下方不远处的公路叉开,沿山坡蜿蜒曲折地缓缓伸向迷雾岗。这是那边唯一一条马车路,通往老船长偏僻的住处。这时,附近镇上的一辆轻便马车顺着山路驶下来,赶车的小伙子在酒店门前停住车,想进去喝酒。

“从迷雾岗来的吗?”怀尔狄夫问。

“是啊。他们在往那儿搬运好东西。要举办婚礼了。”车夫捧着杯子低头喝酒。

怀尔狄夫根本没有听说过此事,脸上不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赶紧把头转向过道里掩饰一下。接着,他又回过头。

“你指的是维尔小姐吗?”他问,“怎么回事啊——她这么快就要结婚了?”

“我想是上帝的旨意,外加一位现成的年轻人。”

“你不是指约布赖特先生吧?”

“正是啊。整个春天,他都在身边粘着她呢。”

“我想——她深深迷上他了?”

“他们管家告诉我,对他可是如醉如痴啊。看管马匹的那个小伙子查利也觉得挺纳闷的。但那个傻家伙也喜欢她。”

“她很活跃——很快乐吗?不久就结婚——嗨!”

“不太快吧。”

“是的,不太快。”

这时,怀尔狄夫转身走进空荡荡的酒馆,胸口感到一阵怪异的疼痛,于是,就把一个胳膊肘靠在壁炉的支架上,托着脸。后来,托马辛走了进来,但他没告诉她刚才听到的消息。此时此刻,怀尔狄夫心中又浮现出对游苔莎的旧情——主因是发现另一个男人打算把她据为己有。

渴望难得之物,厌倦送上之物,舍近求远,这始终是怀尔狄夫的性格,是性情中人的真正标记。尽管他的炽热情怀尚未演变到诗情画意的境地,但也属于标准的爱情模式了。可以说,他就是埃格敦荒原上的卢梭[437]了。

7 上午和傍晚

举行婚礼的早晨来到了。那天,从外表看,没有人会想到布露斯头人对迷雾岗会感兴趣。克林妈的屋子周围气氛安静肃穆,室内不再有一点生气。约布赖特太太已经谢绝参加儿子的婚礼,坐在老房间的早餐桌旁,紧挨着门廊,双眼无精打采地盯着敞开的屋门。半年前,就在这屋里举办过欢快的圣诞晚会,当时游苔莎还是陌路人,悄悄地跑过来观看。如今,进屋的唯一活物就剩下一只麻雀了。麻雀见四周没有什么值得警觉的动静,便大胆地在房间里跳来跳去,想从窗户里往外飞,却落进了花盆,拍打着翅膀。她独自一人坐着,听到动静便站了起来,放走了麻雀,接着,转身向门口走去。她在等待托马辛。头天晚上,托马辛给她写信,说她想领那笔钱的时间到了,如果可能,就今天登门拜访。

但是,约布赖特太太思想里并没有多少留给托马辛。她抬头眺望荒原的山谷,只见彩蝶飞舞,蚱蜢欢鸣,到处都是昆虫嘶哑低沉的合唱声。离这儿一两英里远,正准备着一场家庭剧,就跟在她眼前演出差不多,简直历历在目。她想打消这种印象,便在花园里随处走动,可眼睛却不时地朝迷雾岗所在的教堂方向望去。她想象力勃发,劈开遮挡视线的重重山岗,看见了那边的房屋。上午渐渐挨过去了。钟敲了十一下——婚礼会不会仍在进行?一定还在举行。她继续想象教堂里的场景。此刻,儿子牵着新娘来到了。她还想到了小马车抵达时,教堂门口有一群孩子。托马辛打听到,新郎新娘打算乘马车行驶那段短短的路程。她仿佛看见他们步入教堂,走向圣坛,跪拜之后,继续其他仪式。

她不禁捂住脸抱怨道:“哦,这可是一场错误啊!总有一天,他会后悔莫及,想到我的!”

她站在那儿为不祥的感觉痛心疾首时,屋内的旧钟咝咝着敲了十二下。不久,山岗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响声,飘进她的耳朵。风是从那边刮过来的,所以,随风带来了远处教堂一阵阵欢快的钟声,一声、二声、三声、四声、五声。东埃格敦村的打钟人正在宣告游苔莎和儿子的婚事。

她不禁轻声说:“就这样结束了。嗨!生命也会很快结束的。我为啥要以泪洗面?生活里,为了一件事就哭泣,事事都会哭一顿,牵一发而动全身嘛。但我们还说‘笑有时!’[435]”

傍晚时分,怀尔狄夫来了。自从外甥女出嫁以来,约布赖特太太一直对他保持板着脸的友善关系,所有不欢迎的亲事都会这样告终的。梦想破灭,心灰意懒。人受到挫折之后,往往情绪低落,面对现实,得过且过了。至于怀尔狄夫,公正地说,他对待妻子阿姨的态度已经很客气了,所以见他进门,她并不感到惊讶。

“托马辛答应来的,但无法分身。”怀尔狄夫答话。太太询问时口气很焦急,她知道外甥女急需用钱。他继续说道:“昨晚,舰长亲自下山来劝她,硬要她今天到场。她碍于面子,决定去。他们用小马车接送的。”

太太说道:“那么婚礼办了。他们去新房了吗?”

“不知道。托马辛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听到过迷雾岗那边的消息。”

“你没跟她一块去?”她问道,似乎不去事出有因。

“去不了,”怀尔狄夫说,脸微微红了,“我们不能两人都离开家,早上太忙了,安格伯里赶大集市嘛。我想,你有东西交给托马辛吗?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带走。”

约布赖特太太犹豫不决,不清楚他是否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便问道:“她告诉你了吗?”

“并没有特意提起,只不过顺便说过,准备要来拿样东西。”

“大可不必叫人带呀。她可以随时来取的嘛。”

“一时来不了。眼下身体不好,不可以像以前那样多走动的。”怀尔狄夫略带讥讽的口吻补充道,“不能委托给我,是什么好东西呀?”

“没什么值得麻烦你的东西。”

“别人会认为,你怀疑我不够诚实。”他笑着说,但已经气得脸通红了。他动不动就发火的。

“不必多心。”她不动声色,“我无非觉得,有些事并不是谁都适合干的。人之常情嘛。”

“随便,随便。”他简短地表示,“用不着辩解。嗨,我该回家了,酒店不能老让伙计和女仆照看啊。”

他转身便走,告别时可不像刚进门时彬彬有礼了。这时候,太太已经看透了他,才不在乎他的态度是好是坏呢。

怀尔狄夫走了之后,太太站起了身,琢磨该如何妥善处理那笔基尼。她可不愿意托付给怀尔狄夫。托马辛叫他来取那笔基尼,这简直难以置信。她从他那儿得不到钱,才会想到这笔钱的。她确实等着用钱,而至少有一礼拜,她无法来布露斯头。但把钱送到或捎到酒店也不妥当,因为怀尔狄夫几乎一定在场,要不然也会发现金钱往来的。要是他不出她阿姨所料,对托马辛很不像话,也许会从她温顺的手里把款项弄走。但今天夜晚,托马辛在迷雾岗,如果给她捎东西,丈夫倒不会知道。思来想去,这个机会值得一试。

她的儿子也在迷雾岗,刚结婚,现在给他送上他那份钱,时机再好不过。送上这份礼物,可以表示她并不怀恨在心,机会难得,慈母那颗悲伤的心不禁欢愉了。

她上了楼,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小盒子,倒出一些崭新的大个基尼。这笔钱已经存放多年,数目成百。她将钱分成两堆,每一份五十基尼。把钱放进帆布袋扎好之后,她就去花园叫克里斯琴·坎特尔。这时候,克里斯琴正在游荡,希望能够蹭上一顿晚饭。太太把钱袋交给他,嘱咐他送往迷雾岗,务必交到她儿子和托马辛本人手上。她又一想,觉得应该告诉小鬼两个布袋里究竟装的什么,让他充分体会到东西非同小可。克里斯琴接过钱,放入兜里,表示一定会非常留意,然后就上路了。

太太对他说道:“你不必着急。最好黄昏以后到达,别人才不会注意你。如果来得及,回来到这儿吃晚饭。”

将近九点,克里斯琴开始攀爬山谷去迷雾岗,但时值盛夏,白昼极长,黄昏刚开始染黑四野。克里斯琴正在路上走,突然听见了说话声。他发现声音来自男男女女一群人,在前面的山坳里走着,隐约看见他们的头顶。

克里斯琴停下脚步,想到了身上的钱。天色还早,连他也不至于真的害怕遭遇抢劫,但他做了防范。小时候起,他每逢随身携带二三个先令以上,防范意识便油然而生——是一种戒备心理,如同皮特钻石[428]的拥有者,整日提心吊胆。这时,他脱掉靴子,解开钱袋,把钱一袋倒入右靴,一袋倒入左靴,在靴底尽量摊平。靴子确实犹如宽敞的钱匣,绝不受脚板大小的限制。接着,他穿好靴子,把靴带系到最上面,继续赶路,虽然脚底不舒服,但心里踏实多了。

他走的路和前面又说又笑的那群人的路正好交会。走近之后,他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都是埃格敦村民,很熟悉,而且布露斯头的费尔韦也在那帮人当中。

费尔韦认出新来的,立即打招呼:“什么!克里斯琴也去吗?你可是既没有老婆,又没有女友,我敢说,赢了衣料送不出去啊。”

“你这是什么话?”克里斯琴问。

“哟,摸彩呀。我们年年参加的。和我们一块去摸摸吗?”

“从来没听说过啊。就像耍棍棒之类的流血玩意儿吗?我不去,谢谢,费尔韦先生,别见怪。”

“克里斯琴不知道它好玩,看了会大开眼界的。”一位胖女人插话了,“一点危险都没有啊,克里斯琴。就是每人出一个先令,摸赢了就得到一片衣料,送给老婆或者心上人,如果有女人的话。”

“噢,我可没有这种福气,去了也没有意思。不过,倒也想看一看热闹,只要里面没有魔法,只要可以看白戏,不会卷入危险争吵就行。”

“而且一点吵闹都没有。”蒂莫西说道,“放心吧,克里斯琴,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可以担保,决不会出事的。”

“我想,不会恶作剧吧?街坊们,你们知道,那样会给我爹留下坏样子,他可是不讲德行的啊。不过,一片衣料才出一个先令,而且,不会有诈——倒也值得一看,耽搁不了半个钟头。好吧,看完之后,你们送我一段路去迷雾岗,我就一块儿去,那个时候天也黑了,没有人走那条路了吧?”

有一两个人答应了,于是,克里斯琴就离开了直路,向右转过身,和乡亲们一起朝静女酒店走去。

他们进入酒店宽敞的厅堂之后,发现里面聚有十来位邻村的居民。新队伍来到之后,人数多出了一倍。那些人大部分都坐在厅堂边上的位子上。那些座位都隔着木头扶手,和教堂里面一排排简陋的牧师座一样,上面刻有许多酒鬼大名的开头字母。当年,他们很有名气,没日没夜在这儿坐着酗酒取乐;现在,他们就像酒精灰渣一样,躺在附近教堂的墓地里。座位前的长桌上,放着酒杯,酒杯之间有一个打开的包袱,里面放着一块薄布——他们叫做衣料——是为摸彩准备的。这时,怀尔狄夫正背着壁炉站着,抽一根雪茄。庄家是来自偏远城镇的行贩,正在不厌其烦地介绍布料子的价值,说可以做一条夏季穿戴的连身裙。

“来,先生们,”庄家见新来的人走到桌子跟前,就继续讲道,“已有五位参加了,还差四位就够数目了。我想,刚才进来的几位先生,从面相上看都很精明,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花几个小钱,打扮自己的爱人的。”

费尔韦、萨姆和另一位纷纷拿出先令,放在桌子上。这时,庄家朝克里斯琴转过身。

“不,先生,”克里斯琴顿时流露出疑虑的目光,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是个穷光蛋,来看热闹的,求您了,先生。怎么玩,我根本不懂啊。如果我肯定能赢,也会拿出先令的,不然就不干。”

“我想,你的把握还是挺大的。”行贩说,“说句实在话,看你的面相,即便不能肯定你一定会赢,也可以说,我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极有可能获得赢财的好运。”

“反正你的机会和我们大伙儿是一样的。”萨姆说道。

另一人接着说道:“外加最后来的总是运气最好啊。”

“我出生时,头上顶着胎膜[426],淹不死,也破不了财吧?”克里斯琴又说,他开始动摇了。

最终,克里斯琴放下了先令。随着骰子轮流转,摸彩开始了。轮到克里斯琴时,颤抖的手拿起盒子,心惊胆颤地晃动一下,掷出的是三对子,有三人掷出普通小对子,其余的人都是点。

“我早就说过,这位先生有可能赢财。”行贩不动声色地宣布,“拿去吧,这料子归你了,先生。”

这时,费尔韦嚷道:“嗨嗨嗨!见鬼,这种怪异的开局,还是头一次碰到!”

“归我了?”克里斯琴茫然的眼珠瞪得像箭靶,问道,“我——我既没妻子和女友,也没有相好的寡妇。我怕拿着让人笑话,行贩大人。我来摸彩是好奇,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我在睡觉的屋里摆着女人衣服干什么,岂不有失体统!”

“别担心,拿着吧,”费尔韦说道,“图个吉利嘛。你骨瘦如柴,妙手空空,哪个女人愿意跟你,有了衣料,或许能吸引女人了。”

“当然得收下。”怀尔狄夫一直在远处悠闲地观看。

桌上的东西清理掉了,大家都开始开怀饮酒。

“嗨,对了!”克里斯琴有点自言自语地说,“想想看,我生来就这样有好运,但直到现在才兑现!那几个骰子真是奇怪的东西啊——是我们大家的强大主宰,却听我的指挥!从此之后,我肯定什么都不必怕了。”他一边爱抚着每一颗骰子。接着,他以推心置腹的口气对位于左边的怀尔狄夫耳语道:“嗳,先生,我要是能用我身上钱生钱的魔法,就可以替你的至爱亲朋做一些好事,看看我给她带来了什么——喏?”他把脚上一只放了钱的靴子往地上敲了敲。

怀尔狄夫问道:“什么意思?”

“这是秘密。哎,我得走了。”他焦急地看了看费尔韦。

怀尔狄夫问道:“去哪里?”

“迷雾岗,要去那里见托马辛太太——就这件事。”

“我也要去那儿接怀尔狄夫太太,我们可以一起走。”

怀尔狄夫陷入了沉思,眼睛露出恍然大悟的光芒。约布赖特太太不肯委托给他的,原来是给他妻子的钱。他自言自语道:“她却委托这家伙。属于老婆的东西为什么不能也属于老公呢?”

他叫跑堂把帽子拿来给他,说道:“喂,克里斯琴,我可以走了。”

克里斯琴离开厅堂时,胆怯地问道:“怀尔狄夫先生,您把那些带有我的好运的美妙小玩意儿借给我好吗?我想单独练一下嘛。”说罢,他恋恋不舍地朝壁炉架上的骰子和盒子看了一眼。

怀尔狄夫漫不经心地答道:“当然可以。只是一个小鬼用刀子刻成的,不值钱。”于是,克里斯琴走回去,悄悄地把骰子放入口袋。

怀尔狄夫打开门,朝外面探望。夜晚很暖和,天空阴沉。他开口说道:“上帝啊,天黑了,不过,我想路还是看得清的。”

“要是迷路就尴尬了。”克里斯琴道,“提个灯笼防身,两人才安全。”

“那就去提上一个吧。”于是,他们拿出马厩里的灯笼,点上了火。克里斯琴收拾好衣料后,两人就上山了。

厅堂里的人都在谈天说地,后来,他们开始注意到壁炉角。那块地方很大,除了平常的空地,就像埃格敦许多壁炉一样,在侧墙里面也有一个缩进的位子,可以坐一个人,不被发现,假如壁炉没有生火照亮他的话。而现在是夏季,壁炉是不用的。借助餐桌上的烛光,可以看见壁龛处有一凸现物。那是一个微带红色的陶土烟斗。大家是听见有人喊着要借火才注意那个烟斗的。

费尔韦手持蜡烛说道:“我的天哪,那家伙一说话,把我吓了一跳啊!噢——原来是红土贩!年轻人,你一直不声不响啊。”

“是啊,没话可说嘛。”维恩说道。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向众人告别。

此刻,怀尔狄夫和克里斯琴在荒原里奔走。

夜晚,空气沉闷,雾气蒙蒙,挺暖和,到处弥漫着未被烈日晒枯的新生植被散发的扑鼻清香,尤其是蕨草的香味。克里斯琴手中晃荡的灯笼,不时地碰擦路边羽毛般的厥草头,惊动了无数蛾子和有翅的昆虫。虫子们纷纷飞起来,落在灯笼的角质灯罩上。

“你有钱要带给怀尔狄夫太太吗?”克里斯琴的同路人沉默了一阵,问道,“不交给我,你不觉得很奇怪?”

“夫妻一体嘛,我想,两人都一样的。”克里斯琴回答,“不过,我受到严格指示,要把钱交在怀尔狄夫太太手里——做事要得法嘛。”

“毫无疑问的。”怀尔狄夫说道。他发现,递交的东西就是钱,而非他在布露斯头时猜到的只有女人感兴趣的花里胡哨小玩意,这时蒙受的耻辱,任何知情人都可想而知。约布赖特太太不肯把钱交给他,暗示着别人认为他的信誉不够好,所以不能妥善地替太太保管钱财。

“克里斯琴,今晚真热啊!”快走到雨冢下面时,怀尔狄夫喘着气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休息一会儿吧。”

怀尔狄夫随即倒在松软的蕨草上。克里斯琴把灯笼和包袱放在地上,在一旁蹲下,下巴几乎碰到膝盖。接着,他将手伸进衣袋,晃动了起来。

“你口袋里晃什么呀?”怀尔狄夫问道。

克里斯琴立刻抽回手说:“就是骰子嘛。怀尔狄夫先生,这些小玩意儿真神啊!我百玩不厌。拿出来看看,是怎么制作的,您不在意吧?在别人面前我不愿细看,生怕他们说我没礼貌。”说罢,他拿了出来,借着灯笼发出的光亮,放在手上仔细观看。“这些小玩意儿竟然带有这般好运,这般魅力,这般魔法,这般神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继续聚精会神地观看骰子。其实,那几个骰子跟乡下常用的没什么两样,都是木制的,上面的黑点是铁丝头烫成的。

“它们个头小,能量大,是吗?”

“是啊,怀尔狄夫先生,你看,这不是魔鬼玩的东西吗?这样,我交了好运,反而碰到不祥的征兆了。”

“你既然带在身边,应该赢一些钱的。有了钱,任何女人都会嫁给你的。克里斯琴,机会到了,劝你可别错过啊。有的男人天生有好运,有的男人却没有。我属于后者。”

“除了我,你知道还有哪些人天生有好运呢?”

“有的噢。我听说过一位意大利人,口袋里只有一个路易,那是外国的金镑。他坐在桌边连续赌钱二十四个钟头,最后赚了一万英镑,让庄家输了个精光。还有一个人,输了一千英镑,第二天,跑到经纪人那儿卖股票来还赌债。债主跟他坐一辆出租马车,为了消磨时间,两人便掷币,决定由谁支付车费。结果,破产的人赢了,对方还要玩,两人一路掷币。等到赶车人停住马车时,他们却叫他掉头回家,原来,整整一千英镑又让要卖股票的人赢了回来。”

克里斯琴大叫:“哈哈——真绝了!说下去——快!”

“还有一位伦敦人,在怀特俱乐部[424]工作,只是跑堂的。他开始赌钱时,只出半个克朗[422]赌注,后来,赌注逐渐增加,最后,成了富翁,去印度谋了一份差事,成了马德拉斯[420]的总督。他女儿嫁给了国会议员,有一个孩子认了卡莱尔[418]的主教做教父。”

“太棒了!太棒了!”

“从前,还有一位年轻的美国人,赌钱输掉了最后一元钱,便把手表和表链作为赌注,都输掉了,后来,连自己的雨伞、帽子、上衣都成了赌注,只穿着衬衫赌,可惜,也都输光了。他打算脱掉裤子做赌注时,一位旁观者佩服他的勇气,给了他一点钱。最终,他靠这点钱赢了,翻本了。赢回了上衣、帽子、雨伞、手表、金钱,等他出门时,已经成富人了。”

“噢,太动听了——简直令我透不过气来!怀尔狄夫先生,我想再和你试一枚先令,因为我属于那种人;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也输得起。”

“好啊。”怀尔狄夫应声从地上站起身。他手拿灯笼,找到一大块石板,便放在自己和克里斯琴之间,然后,又坐了下去。他打开灯罩,光线更亮了,直接照在石板上。克里斯琴和怀尔狄夫各拿出一枚先令,相继掷骰子。结果,克里斯琴赢了。他俩又赌了两个先令,还是克里斯琴赢。

“咱们赌四个先令吧。”怀尔狄夫道。他们赌了四先令。这一回,怀尔狄夫赢了。

他评论道:“啊,这种小小的意外,最幸运的人当然不免也会碰上。”

克里斯琴激动地喊道:“我没钱了!可是,如果再赌下去,会翻本的,而且赢得更多。我真希望这些都是我的。”他把靴子往地上跺了跺,里面的基尼发出叮当声。

“嗨!莫非你把怀尔狄夫太太的钱放在那里了?”

“是啊。这样安全嘛。我用太太的钱当赌注,赢了,就如数归还她那一份,留下赚头,对方赢了,她的钱也合法地物归其主,这样,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

自从上路之后,怀尔狄夫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妻子的朋友都认为他是个小人,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痛苦。分分秒秒过去,不知不觉,他渐渐地产生了复仇的念头。他想,这只是教训一下约布赖特太太而已,也就是尽量让她明白,外甥女婿看管外甥女的钱最合适。

“好啊,就这么干吧!”克里斯琴一边开始解开靴子,一边说道,“我想,我会每天夜里梦见这事,但我发誓,那时候决不会后怕而起鸡皮疙瘩。”

克里斯琴伸手从靴子里把可怜的托马辛的宝贝基尼摸出一枚,滚烫的。怀尔狄夫早已在石板上放了一枚金镑。两人又开始赌钱了。起初,怀尔狄夫赢。克里斯琴继续下赌注,也赢了一局。赌局各有起落,但是,平均说来,怀尔狄夫赢得较多。两人都全神贯注,除了眼皮底下的小物件,已经甩开了一切;石板、灯笼和骰子,还有灯光照亮的几片蕨草叶子,成了他俩的全部世界。

最后,克里斯琴节节败退。猛然,他惊恐地发现,托马辛的五十枚基尼统统交给对方了。

“我不在乎——不在乎!”他一边嘟哝着,一边孤注一掷地解开左靴,取剩下的五十枚基尼。“我知道,今晚这么干,魔鬼会用三齿叉把我挑进地狱烤火的!但我或许又会赢,那样就可以娶媳妇,夜夜陪伴我,也就不怕啦!不怕!老弟,我再出一枚!”他将一枚基尼啪地摔在石板上,骰子盒子又响起来了。

时间慢慢过去了。怀尔狄夫开始跟克里斯琴一样激动不已。起初,他赌钱不过是想跟约布赖特太太恶作剧。他模糊的打算是,不管用何手段赢了钱,都会当着阿姨的面,把钱轻蔑地交给托马辛。但是,人们在实现自己意图的过程中,也会偏离方向。怀尔狄夫赚了二十枚基尼时,除了个人的赢钱目的之外,还有什么想法,非常值得怀疑。况且,他现在要赢的钱不再是妻子的,而是约布赖特的。不过,当时克里斯琴由于胆小,后来才告诉怀尔狄夫。

将近十一点,克里斯琴尖叫了一声,将约布赖特的最后一枚基尼亮晶晶放在石板上。过了半分钟,这枚基尼就随了大流。

克里斯琴转身扑倒在草地上,浑身抽搐,万分后悔,一个劲地咕哝道:“噢,我真倒霉啊,我该怎么办呀?怎么办?上帝会原谅我邪恶的灵魂吗?”

“怎么办?和往常一样活嘛。”

“不能和过去一样活啦!我要去死!我说,你是——是——”

“比街坊精明的人。”

“是啊,精明多了,一个惯骗。”

“可怜的小兔崽子,太不讲礼貌了。”

“我不知道什么礼貌不礼貌!我说你才没有礼貌!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钱。有一半基尼是可怜的克林先生的。”

“怎么回事?”

“因为,我得把五十枚基尼交给他,约布赖特太太嘱托的。”

“噢?……如果她把钱交给儿媳妇游苔莎,那才潇洒大肚呢。不过,这些钱可都在我手里了。”

克里斯琴一边穿靴子,一边喘着粗气,老远都能听见,接着,他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拖着脚步,走得无影无踪。怀尔狄夫准备合上灯罩往回走,因为他觉得现在去迷雾岗接妻子已经太迟了。他妻子会乘舰长的四轮马车送回来的。他正在合上灯笼的角质小罩子时,附近灌木丛后站起了一个身影,朝灯光走来。那位红土贩靠近了。

8 新力量扭动局面

怀尔狄夫瞪着眼睛望,只见维恩不露声色地看着自己。维恩没有说话,走过来在克里斯琴刚才坐过的地方稳当地坐下,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金镑,放在石板上。

“你刚才一直在灌木丛里观看吗?”怀尔狄夫问道。

红土贩点了点头,说道:“下注吧,是不是没胆量再玩下去了?”

哎,赌钱这种娱乐,赢了钱固然不愿歇手,口袋里装满了更容易开赌。要是怀尔狄夫头脑冷静,原本可以谨慎地谢绝邀请,但他赢了钱,兴奋极了,被成功冲昏了头脑。他将一个基尼紧挨红土贩的金币摆放在石板上,说道:“我出的是基尼[416]。”

“又不是你的基尼。”维恩讥讽道。

“是我的。”怀尔狄夫傲慢地答道,“是我妻子的,她的就是我的。”

“很好,我们开始吧。”他摇晃了一下盒子,掷出的是八、十、九。三掷共二十七点。

怀尔狄夫深受鼓舞。他也摇晃了一下盒子,三掷共有四十五点。

红土贩在怀尔狄夫放下的赢他的第一枚金镑边上又放了一枚。这次,怀尔狄夫掷出五十一点,但没有对子。红土贩面色冷峻,掷出了三个幺点,将赌本装入了衣袋。

“接着玩,”怀尔狄夫以蔑视的口气说道,“加倍下注。”他拿出两枚托马辛的基尼,红土贩拿出两镑。维恩又赢了。石板上又放上了新的赌注。两人一如既往,不停地往下赌。

怀尔狄夫生性紧张,容易激动,连续赌钱后,他开始沉不住气了。只见他东摇西摆,气急败坏,坐立不安,心砰砰直跳,简直听得出来。维恩则抿紧嘴唇,眯缝着的眼忽闪着,无动于衷地坐着,似乎不在呼吸,犹如一位爱好静坐的阿拉伯人或者机器人。如果不是他的胳膊在摇晃骰子盒,可真像一尊红砂岩塑像。

赌局胜负不定,彼此都有输赢,相持不下。近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烛光吸引了不少荒原蝇、飞蛾等夜间活动的昆虫。它们纷纷围绕着灯笼飞舞,有的扑进了烈焰,有的碰撞在两人的脸上。

但两人谁都不去理会这些东西,他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小石板。对于他俩来说,那石板就是一个莫大的角斗场,和战场一样重要。这时,赌局出现了变化。红土贩局局赢钱。最后,六十个基尼——托马辛五十个,克林十个——都进了他的手心。此时此刻,怀尔狄夫焦躁狂暴了,方寸大乱。

“赢回了外套。”维恩狡黠地说道。

又掷了一回,钱又走了老路。

“赢回了帽子。”维恩继续说道。

“噢,噢!”怀尔狄夫道。

“赢回手表,赢回钱,出门成富人啊。”维恩一字一句地说道,而钱一注一注地落入了他的口袋。

怀尔狄夫一边往地上砸钱,一边大声嚷道:“再出五个!三掷见鬼去吧——一掷定输赢。”

这时,对面的红色机器人陷入了沉默。他仅点点头,跟了赌注。怀尔狄夫晃动骰子盒,一次掷出一对六点和一个五点。他拍了拍手说:“我这次可赢了——乌拉!”

红土贩轻轻地按下骰子盒,说道:“两人赌钱,才一人掷过嘛。”此时此刻,他们两人都盯着地上的石板,可以想象他们目光炯炯,犹如透过雾霭的阳光。

维恩拿起骰子盒,见开出的是三个六点。

怀尔狄夫恼羞成怒。他趁红土贩收赌本的机会,一把夺过骰子和骰子盒,咬牙切齿地诅咒着,然后向黑暗处扔去。接着,他站起身,像疯子似地来回跺着脚。

维恩问道:“那么,就到此结束了?”

怀尔狄夫大喊道:“不,不行!我想再来一次!必须再来!”

“嗨,我的伙计,你把骰子怎么啦?”

“扔了——一时气不过嘛。我真傻!这样吧——过来帮我一块寻找——必须找到。”

说罢,怀尔狄夫抓起灯笼,开始在荆棘和蕨草丛中焦急地寻找。

维恩也跟着他寻找,说道:“那儿不可能找到的。为什么干这种歇斯底里的事啊?啊,骰子盒在这儿,骰子不会远。”

怀尔狄夫急忙将灯笼提了过来,照亮了找到盒子那块地方,来回蹂躏着荒草丛。过了几分钟,找到一颗骰子。于是,他俩又寻找了一阵,但一颗都没有找到。

怀尔狄夫说道:“没关系,我们就用一个骰子吧。”

“同意。”维恩答道。

他俩重新坐下,又开始用一个基尼下注,赌得挺带劲。但是,今晚,幸运之神分明是爱上了红土贩。只见他接连获胜,最后,又赢得了十四枚金币。一百个基尼当中,他赢了七十九个,怀尔狄夫只剩下二十一个。两个对手的脸色真是很怪了。当时,除了举止之外,眼珠里也上演着全场赌局风云变幻之势的西洋镜。每个瞳孔里都映出一朵小小的烛花,从中可以分辨出希望的心情,还是放纵的情绪,哪怕维恩也不例外,尽管他的面部肌肉并不显示任何迹象。怀尔狄夫绝望了,孤注一掷地继续赌下去。

“是什么东西?”突然,他听到草丛里传出一阵沙沙声,便大声问道。他俩顿时都抬起了头。

灯笼照耀的几步之外,有几个四五英尺高的东西,外形黑糊糊的,正围着他俩站着。定睛一看,原来是几匹荒原野马,头朝他俩目不转睛地张望。

“嘘!”怀尔狄夫喝道,刹那间,四五十匹野马掉头便奔开了。钱又继续赌了下去。

十分钟过去了。一只很大的骷髅天蛾从黑暗中飞过来,绕灯笼转了两圈,然后,直接向蜡烛扑去,瞬间将火扑灭。这时,怀尔狄夫刚掷出骰子,还没来得及拎起骰子盒看清掷出的结果。当然,再想看已经不可能了。

怀尔狄夫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该死的东西!这可怎么办?也许我掷出的骰子是六点——你有火柴吗?”

“没有。”维恩回答。

“克里斯琴有——不知道他在哪儿。克里斯琴!”

并没有人回答怀尔狄夫的喊叫,只有栖息在下面山谷的苍鹭发出的凄凉叫声。两人仍然坐在原地,茫然四顾。后来,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野草和蕨草中有绿莹莹的亮点,像暗淡的星星撒落在山坡。

怀尔狄夫说道:“啊——萤火虫。等一会儿。我们能继续玩。”

维恩安静地坐着,而伙伴四处奔跑,抓获了十三只萤火虫——四五分钟内也只能抓住这些——放在一片特意拔下的毛地黄叶子上。红土贩看见对手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不禁幽默地低声笑了。接着,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决心再干吗?”

怀尔狄夫气冲冲地回答:“一如既往!”说罢,手颤抖着将萤火虫从叶子上抖落到石板上,撒成一个圈,中间的空处可摆放骰子盒。于是,十三盏小萤火灯散发出幽暗的磷光照亮了它。这时,他俩又赌开了。真巧,一年四季,萤火虫就在这一段时间最光亮,发出的光芒用来照明绰绰有余,因为,借助三两个萤火虫的光线,足以在黑夜看清信上的笔迹。

两人的所作所为和周围环境是极不相称的。当时,他俩席地坐在山坳里,身边水草丰美,四野静寂,空阔孤零,却夹杂着基尼的叮铛声,掷骰的沙沙声和赌徒肆无忌惮的叫喊声。

有了光线,怀尔狄夫立刻拎起骰子盒,但是,单个骰子宣布,他仍然很不走运。

他大喊道:“我不赌了——你在骰子上做了手脚。”

“怎么可能——骰子不都是你的吗?”红土贩道。

“我们换个玩法,点小的赢钱——这样可以冲冲晦气。你不反对吧?”

“是的——继续吧。”维恩回答。

突然,怀尔狄夫抬起头,喊了一声:“噢,马又来了——去它的!”此时此刻,荒原马都悄然无声地回到附近,像刚才一样昂着头张望。马儿们目光胆怯地凝视着眼前的场景,似乎在纳闷,夜深人静,人和烛光出现在它们时常出没的地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讨厌的东西——盯着我看!”怀尔狄夫骂道,朝野马扔了一个石块驱散了,然后,赌局又继续了。

这时,怀尔狄夫剩下十个基尼,他俩各自下了五个注。接着,怀尔狄夫掷出三点,维恩两点,于是,他便拿走了钱。怀尔狄夫抓起骰子,气得把它咬在嘴里,似乎要将它咬碎。“决不罢休——这是我最后的五个基尼!”他一边叫喊,一边把钱砸下。“短命的萤火虫——都没有光了。你们为什么不亮了,小笨蛋?用荆棘刺一下。”

他用小树棍捅捅那些萤火虫,把它们翻了个身,让尾巴发亮的一面朝上。

维恩说道:“够亮了。掷吧。”

怀尔狄夫把骰子盒往发亮的萤光圈内一放,急切地看了一眼。这次,他掷出了幺点。“好极了!——我说过会时来运转,果然不出所料。”维恩一言不发,但手略微抖动了一下。

他也掷出了幺点。

“噢!我真该死!”怀尔狄夫喊道。

骰子第二次落在石板上,又是幺点。维恩一脸郁闷的样子,他掷了一下——骰子竟然一下裂成两半,裂开的一面朝上。

“我什么都没掷出来。”他说道。

“是我活该——我用牙咬裂了骰子。给——拿上你的钱。空白比幺点小。”

“我不想要。”

“拿着,我说——是你赢的!”怀尔狄夫将赌本朝红土贩的胸口掷去。维恩捡起钱,站起身,离开了山坳。怀尔狄夫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后来,怀尔狄夫缓过了气,也站了起来,手上提着早已熄灭的灯笼,向大路走去。到了路边,他一动不动地站住了脚。夜晚,荒原上一片寂静,只有迷雾岗方向传来一阵声响。他可以听到轻便马车的轱辘声,不久,看见两盏马车灯下山来。怀尔狄夫便藏匿于灌木丛中等待。

马车靠近之后,从他跟前驶过。那是一辆出租马车,驾车人身后的两个人他很熟悉。原来,车上坐着游苔莎和约布赖特,克林的手搂着游苔莎的腰。他们的马车在山谷底部转了一个急弯,朝东面约莫五英里外克林租借并且装饰一新的临时新房驶去。

怀尔狄夫看见失去了的爱人,顿时忘记了输钱,因为,在他眼里游苔莎无比珍稀,每出一件新的事情,就使他想起两人之间无可挽回的分手,她的价值便以几何级数猛升。他能感受的痛苦十分真切,苦辣酸涩毕具,于是心里沉甸甸地转身朝相反方向去酒店。

与怀尔狄夫走上大道差不多同时,一百码远的地方,维恩也走到大道边了。他听到那个车轱辘声,同样站住脚,等马车驶近。但是,他看清坐在车上的人时,似乎很失望。他思索了一下子,马车已经从身边驶过。于是,他穿过大道,踏过荆棘和石南丛,抄近路走到卡子路转弯向山上延伸的地方。他又站在马车前方了,马车很快就慢悠悠地行驶过来。维恩朝前跨了一步,让他们看清自己。

车灯照亮了维恩的脸。游苔莎大吃一惊,克林的胳膊不由自主地从游苔莎的腰部缩回。克林道:“哦,迪格利?一个人在散步啊。”

维恩回答:“是啊——对不起,拦住车了。我在等怀尔狄夫太太,约布赖特太太有一样东西交给她。请告诉我,她是否已经离开婚礼聚会回家了?”

“没有。不过,快离开了。你大概在拐角可以看见她。”

维恩躬身告别后,又回到原来站立的地方。那儿是通往迷雾岗的支路汇入大道的地方。他站在那儿近半个小时,见山岗上又有一对车灯在往山下移动。那是属于舰长的一辆老式马车,老得简直难以归类。只见查利在驾车,上面坐着托马辛一个人。

马车在拐角处慢慢驶过来时,红土贩走上前,说道,“怀尔狄夫太太,对不起拦住车了。约布赖特太太有一样东西要我亲自交给你。”说罢,他拿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他刚刚赢回来的一百个基尼,用纸随意拧裹着。

托马辛从惊诧中冷静后,接过包裹。“太太,没别的事——晚安。”紧接着,他便消失在视野之外。

这样,维恩急于想弥补事态,不仅把该属于托马辛的五十个基尼,连属于她表兄的五十个基尼也交给了她。他之所以出差错,是由于开始赌钱时怀尔狄夫义愤填膺,断然否认那笔基尼不属于他自己。红土贩当时没有弄清,钱赌到一半,已经用别人的钱下注了。就是这个错误,后来酿成了更大的不幸,损失比输掉的钱扩大三倍还要惨重。

夜深了,维恩向荒原深处走去,来到自己停车的山窝——离赌钱的地方不到两百码远。他钻进移动之家,点亮灯笼;关上车门准备过夜之前,他站在地上,回想几小时以来发生的事情。当他站在那儿的时候,乌云飘散了,东北天际已经出现了鱼肚白。在这仲夏之夜,夜空渐渐泛白,尽管当时只有一两点钟。维恩感到困倦极了,于是关上车门,躺下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