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中英双语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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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拍卖定于十六日举行。从参观到拍卖,还留有一天间歇,这是为了更好地让陈设店里的人有时间撤掉那些窗帘、帷幕和壁毯之类的装饰物。当时,我正从外地旅行归来。一个人回到巴黎时,他的朋友们总喜欢把新近发生的重大新闻告诉他。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人提及玛格丽特的去世,并把它当作什么大事情来对我讲,当然这也是很自然的。玛格丽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然而奇怪的是,这些女人生前考究的生活越是尽人皆知,她们死后也就越是悄无声息。她们灿若星辰,陨落时却和初升时一样黯淡无光,无人理睬。如果她们年纪轻轻就死了,那么她们所有的情人就会同时得知这一消息。因为在巴黎,名妓的情人们之间也彼此都是密友。大家会相互回忆起几件有关她过去的逸事,然后各人依然如故,将生活继续下去,仿佛这些变故对他们来说权当没有发生一样,甚至谁也不会为此而掉下一滴怜悯的眼泪。

像如今,人们活到二十五岁这个年纪,眼泪就变得异常珍贵,以至于他们不可能随便对什么女人都抛洒同情的泪水,充其量也只对为他们花费过金钱的父母亲才哭上几声,以报答他们过去的养育之恩。

至于我,尽管玛格丽特的任何一件梳妆匣上都没有我的姓名的首字母,但是我刚才承认过的那种出于本能的宽容和那种天生的怜悯,却使我对她的离去久久不能忘却,也许她的辞世并不值得我如此缅怀。我依旧记得过去经常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遇到玛格丽特,她坐在一辆由两匹枣红色骏马驾着的蓝色四轮轿式小马车里,每天一准来到那里。那时,我已经发觉她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在一般人身上是很罕见的,而她那风雅异韵的姿色,使她那非同凡响的美貌更添韵味。

通常,这些不幸的女人出门时,身边总是有人陪伴着。这是由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把他们同这种女人的暧昧关系公开化,加上这些女子又害怕忍受孤寂,因此出门时总是带着女伴。这些女伴的境况远不如她们,没有自己的车。有些还是怎么打扮也好看不到哪去的老妇人。如果有人想要知道她们所陪伴的那位马车上女子的任何私情秘事,那么尽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她们去探究。

玛格丽特却不这样。她总是独自坐车到香榭丽舍大街,尽量不那么惹人注意。她冬天里裹着一条开司米大披肩,夏天穿着十分淡雅的连衣裙。尽管在这条她喜欢散步的大街上能遇到不少熟人,她也只是对他们偶尔报以莞尔一笑,但却唯有他们才能觉察到,这是一位公爵夫人才能有的笑容。她并不像她所有的同行一贯所做的那样,习惯在圆形广场和香榭丽舍大街街口之间踯躅,她的两匹马时常把她飞快地拉到郊外的布洛涅森林,她在那里下车,漫步一个小时,然后重新登上双座四轮轿式马车,驱车疾驰回家。

所有这些我都曾目睹,如今这些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我很痛惜这位姑娘的夭折,就如同人们惋惜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毁掉了一样。

可是,再也无法遇见比玛格丽特更迷人的女人了。她身材颀长苗条,但似乎稍过了点度,然而她拥有一种非凡的才能,只要她在穿着上简单地修饰一下,便能使她这些天生的缺陷顿时消弭。她披着的开司米大披肩可以触碰到地面,披肩的两侧均露出绸裙袍的宽阔镶边,她那紧帖着胸口藏手用的厚暖手笼,周边还环绕着制作非常精巧的褶皱,即便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这些线条都是无可指摘的。她的头异常秀美,简直是一件娇美的珍品,长得小巧玲珑,就像缪塞所说的那样,她母亲好像是有意让它生得如此精巧,仿佛事先精心雕琢了一番。

在一张难以描绘其风韵的优美的鹅蛋形脸上,镶嵌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眼睛上面是两道弓形的细长眉毛,纯净得犹如画上去的一般,修长的睫毛盖住了这双乌黑的眼睛。当眼帘低垂时,睫毛就在双颊的玫瑰色上投去一抹淡淡的阴影;再添上一个纤细的、直挺的、灵巧的鼻子,鼻孔因充满了对肉欲的祈望而微微张合;一张匀称的小嘴,轮廓格外明晰;柔唇微启,露出像牛乳一样洁白的牙齿;皮肤泛出的色晕,就像丝毫没有人用手触及过的桃红色面颊上的柔毛——这便是这张迷人的脸蛋给您的大致印象。像黑玉一般的头发,不知是天然的还是梳理而成的,呈波浪形拳曲,在前额分梳成宽阔的两绺,一直披到脑后,让两个耳垂都显露出来,耳垂上两颗各值四五千法郎的钻石耳环闪闪发光,耀眼夺目。为什么玛格丽特过着热情纵欲的生活,但她的脸上却仍然流露出这般纯洁,甚至还略带着稚气的神情,这真使我们百思而不得其解。

玛格丽特有一幅她自己的画像,十分逼真,那是维达尔的杰作,也唯有维达尔的画笔才能把玛格丽特画得如此之好。在她去世之后,这幅画到了我手里,我保存了这幅画像好些时间。这幅画画得如此逼真,我完全可以用它作为参照,以弥补我记忆力的不足。

这一章里所叙述的细节,有些是我以后才知晓的,但是我立即就把它们记录下来,免得以后开始讲这个女人的故事时,再回头来陈述一番。

每次戏剧的首场演出,玛格丽特必定在场观看。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剧院里或舞会上度过。只要有新的剧目上演,人们准能在剧场里看到她的身影。她随身总带着三件宝物:一架小型望远镜、一袋蜜饯和一束山茶花,而且总是把它们放在底层包厢的前栏上。

一个月里足足有二十五天,玛格丽特都会带着她的白色山茶花,而另外五天她带的茶花却是红色的,谁也不知道山茶花变换颜色的原因,而我也无法解释其中的道理。在她常去的几个剧院里,那些常客和她的朋友们都同我一样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现象。

除了山茶花,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玛格丽特还带过别的什么花。于是,在她常去买花的巴尔戎夫人开的花店里,人们替她取了一个外号,称她为“茶花女”,这个绰号后来就这样一直叫了下来。

此外,和所有生活在巴黎某一个圈子里的人一样,我知道玛格丽特曾经做过一些最时髦年轻人的情妇,她对此不仅公开承认,而且毫不隐讳,那些年轻人也以此为殊荣,这表明情夫们和情妇们之间彼此都是很满意的。然而,据说大约有三年的时间,自从她从巴涅尔旅行回来以后,就只跟一个外国老公爵生活在一起。这位老公爵非常富有,他总是试图要玛格丽特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而且,玛格丽特也十分乐意接受他的劝说。

关于这件事别人是这样对我说的:一八四二年春天,玛格丽特身体非常虚弱,容颜枯萎,气色不佳,医生曾嘱咐她到温泉去疗养,她便动身去了巴涅尔。在巴涅尔疗养的病人中,有一位公爵的女儿,她不仅和玛格丽特患有同样的病,而且容貌跟玛格丽特一模一样,以至于别人时常把她们当作亲姊妹。不过年轻的公爵小姐的肺病已经到了晚期,在玛格丽特来巴涅尔还没几天的时间里,公爵小姐便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就像有些人不愿意离开埋葬着亲人的墓地一样,公爵在女儿去世后迟迟不忍离开,仍旧留在巴涅尔。一天上午,公爵在一条林荫小路的拐角处遇见了玛格丽特。他仿佛看到他女儿的身影在眼前掠过,他迈步向前迎上去,握住她的双手,老泪纵横地搂着她,甚至也不问清楚她究竟是谁,就恳求她是否允许他前去看望她,并允许他像爱自己死去的女儿那样去爱她。玛格丽特独自待在巴涅尔,随行的只有她的侍女,再说她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名声会受到什么损害,也就同意了公爵向她提出的恳求。在巴涅尔也有一些认识玛格丽特的人,他们郑重其事地告诉公爵有关戈蒂埃小姐的真实身份。这些对一个老年人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这样他就再也不会觉得玛格丽特与他的女儿还有什么相似之处了,但是为时已晚,这个年轻的姑娘已经成了他心灵上的慰藉,简直成了他赖以生存下去的唯一的寄托和希望。他丝毫没有责备玛格丽特,他也没有权利去指责她,但是他告诉玛格丽特,如果她觉得可以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话,他愿意向她提供她所希望的一切,以此补偿她的损失。玛格丽特应允了。

应当说明的是,天性热情的玛格丽特当时正在患病之中,在她看来,过去的生活似乎是她患病的一个主要原因,出于一种迷信的想法,她希望上帝因为她的悔恨和皈依而把美貌和健康赐还给她。果然,就在夏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温泉浴、散步、自然产生的疲劳和正常的睡眠,使玛格丽特差不多恢复了健康。公爵陪同玛格丽特来到巴黎,他依然像在巴涅尔那时一样,经常来探望她。

这种往来的关系,由于人们既不知道确切的缘由,也不知道真正的动机,于是在巴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因为曾以万贯家财而著称的公爵,现在又以挥霍无度而声名大噪了。人们把老公爵和玛格丽特的亲密关系归咎于富有的老年人贪淫好色,这是有钱的老头儿常犯的痼疾,人们对他们的关系有着各种各样的揣测,但始终未猜到实情。然而这位父亲对玛格丽特产生的感情是十分纯洁的,除了单纯的父女感情交往之外,任何其他关系在公爵看来都像是一种乱伦,他始终没有对她讲过一句不适合对女儿讲的话。

我们只是对女主人公进行如实的描写,根本没有想歪曲的意思。我们只是说,当玛格丽特还待在巴涅尔的时候,她对公爵许下的诺言是不难履行的,她也的确遵从了她的诺言。但是一旦回到巴黎,这个惯于挥霍享乐、狂饮并出入舞池的姑娘似乎就按捺不住了,这种唯有老公爵定期来访才可以解闷的孤寂生活使她觉得索然无味,并且毫无乐趣可言。这些苦闷根本无以排解,她过去生活中那种炽热的气息一下子浮上了她的脑海和心扉。

再说玛格丽特这次旅行回来以后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妩媚娇艳。她正值二十芳龄,病已渐有起色,但并未根除,仍然在激发她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往往是肺病引起的结果。

公爵的朋友们总是观察他们俩的一举一动,想找机会抓住她行为不端的证据,因为他们认为公爵和玛格丽特在一起会有损公爵和自己的名誉。一天,他们来告诉公爵,并向他证实,玛格丽特在确信公爵不会去探望她的时候,就会去接待别的客人,而且这些客人经常在她那儿过夜,直到第二天天明。公爵听说后心里非常痛苦。公爵向玛格丽特质问这所有的一切,玛格丽特都如实向公爵坦白了,并且毫不掩饰地劝告公爵停止干预她的私事,因为她感到自己没有力量再信守原来许下的诺言,也不愿意再长期接受一个被她欺骗的男人的恩惠。公爵足足有一个星期没有露面,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到了第八天,他去恳求玛格丽特像往常一样继续与他来往,并答应她的一切要求,听由她的意愿,只要他能见到她;同时公爵向她发誓,即便要了他的命,他也决不会对她再说一句指责的话。

这便是玛格丽特回到巴黎以后三个月的情况,也就是一八四二年十一月或者十二月里所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