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六日下午一点钟,我去了昂坦街。一到大门口,就能听见拍卖估价人的喊叫声。公寓里挤满了好奇的人。所有巴黎的名媛都到场了,有几位贵妇还在偷偷地打量着她们。这些贵妇无非是想借这次拍卖的机会,名正言顺地接近这些她们以前从未有机会与之相聚的名媛,兴许她们正暗地里羡慕这些女人轻佻、自由和放荡的享乐生活。德·F公爵夫人正好与A小姐擦肩而过,A小姐是当今交际花中最红颜薄命的一位。德·T公爵夫人正在犹豫不决,看是否要把D夫人一个劲儿在抬价的家具买下来,D夫人是当代最风流、最负盛名的荡妇。那位德·Y公爵,在马德里被人风传已在巴黎囊空如洗,而在巴黎又被认为是在马德里破了产的,可事实上,他连每年的收入都没有挥霍光。他一边与M太太搭讪,另一边却在和N夫人眉目传情。M太太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短篇小说家,也是一位风趣诙谐的讲故事的老手,她时常把自己的构思写下来,然后签上自己的大名。漂亮的N夫人经常漫步于香榭丽舍大街,穿着的衣衫总是粉红和蓝色这两种颜色,而且还有两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为她开道,托尼开价一万法郎将这两匹马出售给她,她如数照付。最后还有个R小姐,她依靠自己的才智获得了今天的地位,这使那些靠嫁妆炫耀的上流贵妇自愧不如,更令那些靠爱情而混迹的女人难以望其项背。她不顾这寒冷的天气,特意前来购买一些物品,因而也博得在场之人的瞩目。
我完全可以把云集在这个寓所中的很多人的姓氏开头的字母都罗列出来,他们彼此都很惊奇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对方,但是为了不让读者感到啰唆,恕我不再赘言。当然必须提及的是,当时大家看起来都欢天喜地的,而在场的女人中有不少是死者生前交往的人,但她们却好像并没有缅怀她的意思。大家谈笑风生,拍卖估价人也大声呼喊。围坐在拍卖桌前长凳上的商人们,试图通过拼命叫喊让大家安静,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做生意,但似乎显得并没有什么成效,周边的人谁也不理会他们。像这样杂乱喧闹的集会我还真没有见过。
我默默地混进了这令人悲哀的、嘈杂的人群之中。我在脑海中冥思,这情景竟发生在这个可怜女人咽气的卧室附近。可笑的是,为的竟是拍卖她的家具,以此来偿还她生前的债务。想到这些,我心中不免感到万分忧伤。与其说我是来买东西的,倒不如说我是来凑热闹的。我望着那些拍卖商人的脸孔,每当一件物品竞拍到他们意想不到的高价时,他们就笑逐颜开,心花怒放。那些在这个女人皮肉生涯上搞过投机买卖的人,那些在她的身上狠狠地赚了一笔的人,那些在玛格丽特弥留之际还拿着贴了印花的借据来和她纠缠不休的人,还有那些在她死后就冠冕堂皇地来收取账款的债主和卑鄙可耻的高利贷借主,所有这些人可全都是正人君子呀!难怪古人有云,商人和盗贼信的是同一个上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
连衣裙、开司米披肩、首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一下子就竞拍一空。可是没有一件东西是我需要的,我一直在期待。突然,我听到喊叫声:“精装书一本,装帧考究,书边烫金,书名《玛侬·莱斯科》,扉页上还有题款,十法郎。”
沉寂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有一个人大声叫喊道:“十二法郎。”
“十五法郎。”我说。
为什么我会出这个价钱呢?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大概是为了那上面写着的几个题字吧。
“十五法郎。”拍卖估价人又高喊一遍。
“三十法郎。”第一个出价的人又抬价道,口气似乎表明他对别人的加价感到十分恼火。
这一下就变成了一场争夺战。“三十五法郎!”于是我用同样的口吻叫喊道。
“四十法郎!”
“五十法郎!”
“六十法郎!”
“一百法郎!”
我承认,如果我想要引起关注的话,那么我的目的早已达到,因为在这样抬价加码之时,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注视着我,似乎很想知道一心要买这本书的先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最后一次叫价的口气已经足够把我的那位竞争对手给镇住,他想想还是退出这场较量的好,然而这场竞争竟使我花了十倍于原价的钱去买下这本书。虽然有些迟了,但他还是温文尔雅地对我说道:“这本书归你了,先生。”
由于没有人再出比我高的价,书就这样归我所有。
因为我怕我的自尊心会再一次让我执拗地抬高价格,况且我又囊中羞涩,故而我请他们留下我的姓名,把书放在一边,索性就下了楼。我肯定让那些目睹这个场面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心里一准会纳闷,我花一百法郎来买这么一本书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这本书在大街小巷随处都可以购买到,至多花上十个或十五个法郎。
一个小时以后,我派人去把那本书取了回来。扉页上是赠书人用鹅毛笔写的两行字迹秀丽的题词,只有短短的这么几个字:
玛侬对玛格丽特
惭愧
下面的署名是阿尔芒·迪瓦尔。
“惭愧”这两个字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在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看来,玛侬是不是承认玛格丽特在生活放荡或者内心情感方面,比自己更胜一筹?或许,第二种内心情感方面的解释要更贴切,因为前一种解释是唐突无礼的,不管玛格丽特对自己的行为有什么看法,她也断然不会接受的。
我出去了,一直到夜晚入睡之时才记起那本书。
当然,《玛侬·莱斯科》讲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我虽然熟悉故事里的每一个情节,可是不论什么时候当我想要重读这本书之时,我对它总是爱不释手,我翻开这本书时,普莱服神父塑造的女主人公又映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多次。这位女主人公被描绘得如此楚楚动人,感人至深,仿佛我真的认识过她似的。此时,将她与玛格丽特放在一起作对比,更增添了这本书对我始料不及的吸引力。出于对玛格丽特这个可怜姑娘的怜悯,甚至可以说是喜爱,我对她愈发同情了,这本书就是我从她那里得到的遗物。当然,玛侬的确是死在荒漠之中,但是她却是死在她心上人的怀抱里。玛侬离开人世之后,这个情人专门为她挖了一个墓穴,他将他无尽的泪水洒落在她的身上,并且连同自己的心一起埋葬其中。而玛格丽特呢,她像玛侬一样是个罪有应得的人,或许也有可能她像玛侬一样皈依于上帝的旨意之下了。但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她是死在富丽奢华的环境之中的。她就死在她往昔一直睡觉的床铺上,但她的内心却极度空虚,就像被埋葬在沙漠中一样,而且这个沙漠比埋葬玛侬的沙漠更干燥、更广袤、更无情。
我从几个知晓她弥留之际境况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玛格丽特在她长达两个月的无比痛苦的病危期间,谁都没有在她的床边给过她一丝慰藉。
此后,我的视野从玛侬和玛格丽特的身上,转到其他我所熟知的那些女人身上,我看到她们一边歌唱,一边走向永恒不变的死亡。可怜的女人啊!如果爱上她们是一种过错的话,那么至少也应该对她们报以同情。你们会同情见不到阳光的盲者,会同情听不到大自然声响的聋子,会同情无法用声音来表达自己思想的哑巴,但是在一种假惺惺的毫无廉耻的借口之下,你们却不愿意同情这些心灵上的失足者,以及灵魂上的聋子和良心上的哑巴。这些残疾使病痛中不幸的女人变得发疯发狂,使她无限忧伤且又无法体味出善良,听不到天主的召唤,也讲不出爱情和信仰的纯洁语言。
雨果塑造了玛丽翁·德·洛尔姆,缪塞创造了贝尔娜雷特,大仲马塑造了费尔南特,历代的思想家和诗人都把仁慈的怜悯之心奉献给青楼女子。有时候一个伟人挺身而出,用他的爱情甚至他的名声来为她们恢复名誉。我之所以要反复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在以后那些会来品味我这本小说的读者之中,恐怕有很多人会把它丢在一旁;他们担心这会是一本专门为邪恶和淫欲辩护的书,而且该书作者的年纪想必更容易使人产生这种疑虑。希望这样想的人会改变他们的初衷,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一顾虑,那还是请继续看下去吧。
说实在的,我只信奉如下原则:对于没有接受过善良熏陶的女人,天主几乎总是给她们指引着两条道路,引导她们走向善良:一条是痛苦,一条是爱情。这两条路走起来都步履维艰。踏上这两条征程的女人,往往在上面走得两脚鲜血淋漓,双手皲裂。此外,她们也把罪孽的华丽饰物留在了沿途的荆棘上,赤条条地抵达目的地,而这样一丝不挂地来到天主跟前,是用不着羞涩的。但凡与这些勇敢女子邂逅的人都应该帮助她们,并且不妨直截了当地对大家说,他们曾经遇见过这些女人,因为在将这些事公之于众的时候,实际上也就指明了出路。
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草草了事地在人生道路的入口处竖上两块牌子:一块是告示牌,上书“善之路”;另一块是警告牌,写着“恶之路”。也不能对那些来到入口的人说:“挑一个吧!”而必须像基督那样,指引出路,把那些容易误入歧途的人从后一条路带往前一条路;尤其不能让这些道路的开端显得过于险峻,崎岖难行。
基督教关于浪子回头的动人劝谕,目的在于教导我们对人要仁慈,要宽大为怀。耶稣对那些饱受情欲之害的灵魂充满了爱,他致力于包扎他们伤口的同时,从伤口本身挤出治疗伤口的香膏敷于伤口之上。故而,他对玛特莱娜说:“你将得到宽恕,因为你爱得太多了。”这种崇高的宽恕,应当唤醒一种更崇高的信仰。
为什么我们要比基督更严厉些呢?这个世界为了要显示它的强势,故作严厉,我们也就固执地接受了它的偏见。为什么我们要和它一样抛弃那些伤口流着鲜血的灵魂呢?这些伤口像病人渗出污血一样,把他们过去的罪恶都渗出来。这些灵魂在等待着一只友好的手来包扎他们的伤口,治愈他们心灵的创伤。
我在向我同时代的人呼告,向那些认为伏尔泰先生的理论已经过时的人进言,向像我一样懂得十五年来人道主义正突飞猛进的人进言。分辨善恶的真谛已经得到公认,信仰又将重新确立,我们对神圣的事物又开始顶礼膜拜。如果这个世界算不上十全十美,至少可以说比以前有很大的改善。凡是聪明人都致力于同一个目标,一切伟大的意志都服从于同一个原则:我们要心地善良,要朝气蓬勃,要真心实意!邪恶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的幻境,我们要为行善而感到骄傲,最重要的是,我们不要丧失信心。不要轻视那些既不是母亲、姐妹,又不是女儿、妻子的女人。不要锐减对亲眷的尊重和对自私的宽宥。既然上天钟情于一个忏悔的罪人,而不是更喜欢成百个从未违反戒律的人,就让我们竭力讨上天的欢喜吧,上天会赐福给我们的。在我们行进的道路上,给那些被人间欲望所断送的人留存我们的宽恕吧,也许对神圣的期盼可以拯救他们,就像那些善良的老妇人在劝说别人接受她们的治疗时所说的那样:即便没有什么疗效,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当然,我想从我微不足道的论题中引出深刻的结论,似乎显得过于胆大了,然而,我却是这样一种人,相信一切浸于微末之中。小孩子虽然幼小,但他却是未来的成人;脑袋虽小,但它却蕴藏着无限的思想;眼眸只不过是一个圆点,但它却能环视辽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