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打破静默
我们进门时,这全伦敦最怪异的俱乐部里空无一人,但堪堪二十分钟内,就挤满了人。俱乐部成员聚集在主休息室内,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第欧根尼俱乐部的成员维持着他们惯常的缄默,然而在每个人脸上都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悲伤,这份感情如此明显外露,已无须用语言来说明。
昂桑克确定已全员到齐,再没人会前来后,立刻敲响了一只小钟。它那清脆的声响在空气中回荡,等这声音消失后,这位秘书报出了一个名字。
“弥尔顿·戈兹沃西。”
俱乐部成员一同重复了这个名字。
“亚历山大·查尔方特—班克斯爵士。”
再一次地,这个名字被在场的所有人齐声念诵。
而后又是四个人名——一名英国贵族、一位将军、一位实业家和一位报业巨头——直到第七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名字。
“麦考夫·福尔摩斯。”
我觉得,这一次回应的声音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更响,也更真切,或许因为麦考夫是俱乐部全体公认的卓越成员,也是政府中的关键人物。
昂桑克再次敲响小钟,俱乐部的成员们四散开了,依旧一言不发。
即使是以第欧根尼俱乐部的诸多标准来衡量,这也是个有些怪异的仪式,但我依旧为此而深受感动。在一个强制保持静默的地方,正式地打破这种静默便具备了极重的分量。就像是一个之前平滑如镜的池塘突然爆发出喷泉,说明一些更深层的压力被释放了。
昂桑克公布死者的名字时,歇洛克·福尔摩斯变得更为阴郁。在这之后,他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我俩来到“陌生人的房间”等待那位正忙于送客的秘书。
“没有其他解释,”福尔摩斯向我表示,“这是敌人的行动。”
“敌人的行动?怎么说?”
“这七个名字,华生。七名去世的成员,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想想,不必具备最敏锐的头脑也能知道这其中的联系。”
“他们……”我开口道。然后我就明白了。我简直懊恼得想拍打自己的脑门。我怎么会领悟得这么慢。我觉得都怪前一天晚上的疲劳和事故。“他们都是大衮俱乐部的成员。”
“更正:他们就是大衮俱乐部。这七个人——戈兹沃西、亚历山大爵士、麦考夫,还有其他人——共同组成了这个威严的秘密组织的完全体。而现在,一夜之间,他们七人都死了。这也说明我们的某个对手是在通力协作下完成了此事。”
“鲁利罗格?”不管什么时候,当我提到这个曾经是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的类神存在时,自己不知为何总会不由自主地压低嗓音。“难道他是幕后主使者?”
“考虑到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曾在幕后主使过如此之多的其他事件,如果真是他,我也不会惊讶。‘隐藏的意志’的阴谋一直十分执着,而且变化多样。他就是无法根除的传染病。抑制了一处,只会让另一处又突然出现病情。”
“如果是他,那这就不单纯只是他的罪恶的又一次爆发。这是名副其实的流行病。迄今为止,你与他之间都只有小规模的冲突。而现在,这成了一场规模升级且意义重大的战争。而且就在这整个过程中,鲁利罗格还一直在地球之外发动战争,引领外神不断袭击旧日支配者。你一直在了解那些冲突的进展。它现在如何?是否也随之升级了?上次我听说,旧日支配者的情况不太妙。”
福尔摩斯的回答被进入“陌生人的房间”的昂桑克打断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在此再一次地向您表示同情,”秘书说道,“今天可真是糟糕透顶。毫无疑问,您一定希望我能提供所有死者的细节。”
“如果您愿意的话。”
“表面上看,这七个人都是自杀的。您的兄长……好吧,您已经亲眼见证了他的结局。他一定是从顶层将自己抛下来的。”
“我打算设法证实这一点,或者找出相反的证据。其他人的情况呢?”
“昨晚十一时后不久,杰出的金融家弥尔顿·戈兹沃西在自己家的鱼池里自尽。他的妻子发现他面朝下躺在水中。所有抢救的手段最终都没能奏效。他是头一个。午夜时分,传来了坎特勒梅勋爵的消息。他死在肯辛顿的宅邸中,一段楼梯的最下方,脖子断了。扶手上的一排碎裂的轴承说明他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死者,冗长的叙述持续着。有人关上书房的所有窗户,用外套堵住门下的缝隙,然后打开煤气的开关,却不点火。另一个人用一把雕刻刀扎入自己的眼中,刺穿了大脑。有人自吊而死。还有个割腕自杀。
“七起自杀,”昂桑克总结道,“都发生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重要因素是,这七人都是第欧根尼俱乐部的长期会员。”
甚至连俱乐部的秘书都不知道大衮俱乐部的存在。第欧根尼俱乐部中的小团体是个离散的实体,是如同俄罗斯套娃一般嵌套在更大的俱乐部中的红衣主教团。在麦考夫的支持下,这七人致力于封锁关于诸神的事迹及诸神崇拜者的知识,同时也压制着这一类的新闻报道。多亏了大衮俱乐部,文明社会的船只才能平静地航行,全然不知周围水域里如冰冷暗流般盘绕的黑暗力量。
“在这些死亡事件之前有征兆吗?”福尔摩斯问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七人在采取自我毁灭的行动之前,是否有任何不同寻常或不合规律的迹象?”
我知道,他想的是他与麦考夫之间的那次电话交谈。
“既然您提到了,是的,没错,”昂桑克说道,“戈兹沃西夫人告诉警方,在发现丈夫死亡之前的几分钟里,她听到他大喊大叫的声音,那时她已经上床了,以为那不过是喝了太多酒的结果。尽管戈兹沃西有不少美德,却热衷杯中之物,酩酊大醉时还会陷入失智的狂怒。当然,在这儿时他不会这样。第欧根尼俱乐部不会容忍这种不体面的行为,他会因此被其他成员排挤的。不管怎么说,他的妻子——或许我现在该称她为‘他的遗孀’——本以为他只是酗酒后发酒疯,很快就会过去。甚至当他猛地推开法式窗户,冲进花园里时,她仍决定对此听而不闻。只有当一切骤然陷入不祥的寂静后,她才敢小心地下楼去查看他的状况。”
“其他人的情况也与之类似?”
“还有一例我知道的也是。亚历山大·查尔方特—班克斯爵士家的用人声称,在将自己吊到家中廊台的螺旋形楼梯的角柱上之前,他持续不断地尖叫了十分钟。他们都被他制造的动静吓坏了,他的贴身男仆和男管家都劝阻过他,却没有任何效果。亚历山大爵士似乎被某种可怕的狂热冲昏了头脑,并反抗了所有为安抚他而做出的努力。随后他冲进自己的卧室,一分钟后他重又出现时,脖子上挂着一条仿若套索的便袍系带。他的仆人们猝不及防,没能阻止他将系带的另一头挂上角柱,然后从廊台跳了出去。”
“这展现出了一定的决心,”福尔摩斯评论道,“你看,我想知道是否有什么共同的预兆引发了自杀,某种他们所有人都遇上了的催化剂。”
“接下来就是你可能有兴趣的事,”昂桑克说道,“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密切的关系,但戈兹沃西和坎特勒梅勋爵都在昨天傍晚收到了第四邮政局送来的小包裹。”
立刻,福尔摩斯就像一头嗅到野兔气息的格雷伊猎犬般颤抖起来。“小包裹?哪一类包裹?”
昂桑克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对此我也没有掌握更多信息。戈兹沃西夫人对警方提到了这个包裹,警方又顺口向我提到了此事。坎特勒梅勋爵夫人则直接告诉我——我在电话里和她聊了一会儿——说她的丈夫在晚上九点前后收到了一个‘小型包裹’。她本来不会注意到它的,但事实上,勋爵似乎因为收到它而表现出了困惑。”
“他不知道包裹的来历?”
“正是如此。”
“谁寄的?”
“坎特勒梅勋爵夫人不知道。这家人当时正好留了客人用晚餐,因此勋爵阁下没有直接将它打开。客人们都离开后,他才带着包裹去了书房。大概十分钟后,他出现在楼梯顶上,从那上面跳了下来。”
“现在,听着,昂桑克,”福尔摩斯急切地说道,“我希望你能联络其他几家人——除我兄长之外的那几家,我兄长这边我自己会处理——问他们死者是否在死前收到过包裹。”
“您觉得另外五人也收到了类似的包裹?”
“既然有两人收到了,为什么不可能他们都有?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会十分感激,而且要尽快。”
“出于对您兄长的尊敬,当然,还有对您本人的尊敬,福尔摩斯先生,我会照做的。”
“另外,昂桑克?”在出门之际,福尔摩斯又对那位秘书补了一句。
“怎么了?”
“或许你最好能警告相关的所有人别触碰那些包裹。他们应该能离多远就离开多远。”
“天哪,好的。如果我理解得没错,就是说,这些包裹的内容物与自杀事件有着某种直接联系。或许是毒药,要么是毒品,或者是毒气,都有可能。好的,好的。我会严格按照您说的去做。”
*
我们等待着昂桑克回来,福尔摩斯在“陌生人的房间”的地毯上来回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步。他心烦的程度,他眉间皱紧的程度,自不必我多说。我怀疑我若是打断他的沉思,恐怕会引得他来一场肆意的发作。
当那位秘书回来的时候,他很快便确认了福尔摩斯的推断。大衮俱乐部的其余四名成员确实如戈兹沃西和坎特勒梅勋爵一样,都收到了小包裹。昂桑克确认过了,不是什么好消息——六个包裹完全相同。每一个包裹里都有一个正方形的硬纸板盒子,边长为八英寸,外面包裹着牛皮纸。它们都由指定的收件人打开过,现在里面都空了,内容物不明。
“接下来是这整件事中最古怪的部分,”昂桑克说道,“我想尽可能详尽地掌握信息,于是问了每一个包裹的寄件人姓名。我觉得它应该写在外包装上的某处。果然,我确认了这六个包裹都是从同一处寄出的。”
“啊哈,”福尔摩斯说,“现在我们有了方向。谁寄的?”
“我简直不敢说出口,”昂桑克回答道,“正是麦考夫·福尔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