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讲《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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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学而第一

1-1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辜译】

孔子说:“不断地学习知识,并时常温习,把这些学到的知识应用到现实生活中去,实在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志同道合的朋友因为仰慕你,而从很远的地方来看望你,则是件更快乐的事。但是,一个人即使不能被人称道,却仍然不怨恨、不恼怒,而是泰然处之,不也是有德行的君子吗?”

【辜解】

子曰:“学而时习之。”朱子注谓:“学之为言效也。”余窃谓,学之义甚广,不当作“效”字解,使后之为学者只求其当然,而不求其所以然,所谓依样画葫芦者是也。犹忆中国乾嘉间,初弛海禁,有一西人身服之衣敝,当时又无西人为衣匠者。无已,招华成衣至,问:“汝能制西式衣否?”成衣曰:“有样式即可以代办。”西人检旧衣付之,成衣领去。越数日,将新制衣送来,西人展视,剪制一切均无差,惟衣背后剪去一块,复又补缀一块。西人骇然问故,成衣答曰:“我是照你的样式做耳。”今中国锐意图新,事事效法西人,不求其所以然,而但行其所当然,与此西人所剪之成衣又何以异与,噫!

辜解译文

孔子说:“不断地学习,已经学过的东西要经常复习、实践,并把这些学到的知识应用到现实生活中去。”朱熹注释说:“学的意思,就是效仿。”但我个人却认为,“学”的含义很广,不应该狭隘地解释为“效仿”,否则只会让后来的学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就是俗话所说的“照葫芦画瓢”。我还记得在清朝的乾隆、嘉庆年间,当时海禁还是刚刚开放,有一个来华的欧洲人,他身上的西装很破旧,可是当地又没有欧洲裁缝。没奈何,他只好找到一个做裁缝的中国人,问他:“你能做西装吗?”中国裁缝回答说:“只要有样式,我就能仿照做出来。”于是欧洲人就拿出一件旧衣服给中国裁缝,中国裁缝带着衣服离开了。过了几天,中国裁缝送来了新做好的西装。欧洲人打开新西装检查,发现尺寸、样式等都没有分毫差异,惟独新西装的后背被剪掉了一块,然后又缝上了一个补丁。欧洲人非常惊讶,问中国裁缝为什么这么做,中国裁缝回答说:“我是完全按照你给我的样式做的呀!”现在中国正在锐意维新,凡事都效仿西方人,却不去追问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照搬照做——这和中国裁缝根据破西装做西服,然后又打补丁的笑话有什么区别呢?唉!

1-2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辜译】

孔子的学生有子(姓有名若,字子有。子有的外貌酷似孔子,被尊称为“有子”)说:“一个人作为孝子和良民,绝不会以下犯上;不会以下犯上的人,也绝不会破坏国家的和平与社会秩序。君子会把精力放在根本的事务上,根本建立了,就有了治国做人的原则智慧。那么,做一个孝子和良民——这些难道不是构成道德高尚生活的基础吗?”

【辜解】

儒学是一种宗教,就像天主教和佛教是宗教一样。但是,儒学不是欧洲意义上的宗教。那么儒学和欧洲意义上的宗教有什么区别?区别就是:一个具有超自然力量的起源和因素,另外一个则没有。但是除了这种超自然与非超自然的区别之外,在儒学和欧洲意义上的宗教——诸如天主教和佛教之间,还有别的区别。它就是:欧洲意义上的宗教教导人要成为一个好人,但是儒学却比这个要做得更多:儒学教导人要成为一个好的公民。天主教义问答集中问:“人的终极目的是什么?”而儒学教义问答集会问:“公民的终极目的是什么?”作为公民的人,并不指他个体的生命,而是指他与同胞和国家的关系。基督教问答集的答案是:“人的终极目的是让上帝荣耀。”儒学的答案则是:“人的终极目的是作为一个孝子和一个良民而生活。”在《论语》中,孔子的学生有若曾引述孔子的话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简单地说,在欧洲意义上的宗教中,人要通过自身努力,转化为一个完美无缺的理想化的人,或者说转化为一位圣人、一位佛、一位天使,以此来实现宗教的目的。而儒学仅限于使人成为一个良民,作为一个孝子和良民那样生活。换句话说,欧洲意义上的宗教这样说:“如果你想有宗教,你必须要成为一位圣人、一位佛、一位天使。”相反,儒学这样说:“如果你作为一个孝子和良民而生活,你就会有信仰。”

事实上,儒学和欧洲意义上的宗教——例如基督教和佛教——之间的真正区别是,一个是个人的宗教,我们可以称之为教会宗教;另一个是社会的宗教,我们可以称之为国家宗教。我曾说孔子为中华民族所做的最大贡献就是他给了中国人关于国家的真正理念。在提供这种国家的真正理念的同时,孔子使其成为一种宗教。在欧洲,政治是科学;但是在中国,自打孔子时代开始,政治就是宗教。简而言之,孔子为中华民族所做的最大贡献是,他给了他们一种社会或者国家的宗教。孔子晚年写了一本书,他传授的国家宗教就在这本书里。这本书他取名为《春秋》。孔子之所以为这本书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统治的兴衰提供真正的道德根源——“春”和“秋”被用来指代一个国家统治的兴起与衰落。这本书也可以被称作《近世编年史》,就像卡莱尔[3]的《近世编年手册》。在这本书里,孔子为处于错乱和衰败状态的社会和文明列了一份历史年表,在这一过程中,他追溯了社会和文明中的错乱和衰败状态所带来的苦难和惨剧,直至它的真正源头——那就是人们没有一个有关国家的真正理念,没有关于责任的真正本质的正确概念,这种责任包括个人对于国家的责任,也包括个人对国家首脑、统治者和君主的责任。从某种意义上说,孔子在这本书中教导的是君权神授。卡莱尔有一句名言:“君王统治我们的权力,或者是神授的权力,或者是一个残忍的错误。”现在,在君王的神圣权力这一话题上,请记住卡莱尔的话并加以深思。

孟子曾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赋子惧。”汉语中的“乱臣”,和卡莱尔所说的“不遵守法律而作乱的人”的意思是一样的,指的是违反法律、以下犯上的家臣或官员。这种人之所以犯上作乱,不一定是出于恶意,而是因为他们内心世界那种现代的“走狗人生观”和“坦诚的虚伪”相互作用所导致的。这种内心的矛盾,促使他们背离了人的本善,最终背叛了自己的人民、国家和君主。而且,这种背离并不能带来秩序、和平与友善;相反,它只能导致一个完全没有秩序、没有和平、没有友善的世界。汉语中的“贼子”,指的是举止粗俗、不遵纪守法的坏蛋,有时候也指盗贼及其后代,这些人的共同特征是行为残忍、喜欢摧毁一切。

罗斯金[4]曾说过:“和上帝的相对抗的东西或者力量,是名为‘钱财’的‘大敌’。我们可以轻松地把不听上帝教导的这个恶魔做个简单的分析:他们有些人具有超凡的欺骗能力;另外一些人带来的只能是灾难。”很显然,中国文化中的“乱臣”“贼子”就是西方所指的这两种魔鬼。

1-3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辜译】

孔子说:“满嘴花言巧语,却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这种人绝不是德高望重的人。”

1-4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辜译】

孔子的学生曾子(姓曾名参,字子舆。孔子的得意门生,以继承和传播孔子的孝道思想而闻名,被后世儒家尊奉为“宗圣”)说:“我每天从三个方面进行自我反省:第一,为别人办事是不是尽心尽力了?第二,与朋友交往是不是做到诚实可信了?第三,老师传授给我的学业是不是复习了?”

1-5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辜译】

孔子说:“治理一个大国时,应严谨认真地处理国家大事,恪守信用,施令及时;节约财政开支,爱护官吏臣僚,役使百姓要不误农时。”

【辜解】

孔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朱子解“敬事而信”曰:“敬其事而信于民。”余谓“信”当作“有恒”解。如唐诗“早知潮有信,嫁于弄潮儿。”犹忆昔年徐致祥劾张文襄,折内有参其“起居无节”一款,后经李瀚章覆奏曰:“张之洞治簿书至深夜,问有是事。”然誉之者曰:“夙夜在公。”非之者曰:“起居无节。”按:夙夜在公,则敬事也;起居无节,则无信也。敬事如无信,则百事俱废,徒劳而无功。西人治国行政,所以能百废俱举者,盖仅得《论语》“敬事而信”一语。昔宋赵普谓:“半部《论语》可治天下。”余谓:“此半章《论语》亦可以振兴中国。”今日中国官场上下果能敬事而信,则州县官不致于三百六十日中有三百日皆在官厅上过日子矣。又忆刘忠诚薨,张文襄调署两江,当时因节省经费,令在署幕僚皆自备伙食,幕属苦之,有怨言。适是年会试题为《道千乘》一章,余因戏谓同僚曰:“我大帅可谓敬事而无信,节用而不爱人,使民无时。人谓我大帅学问贯古今,余谓我大帅学问即一章《论语》,亦仅通得一半耳。”闻者莫不捧腹。

辜解译文

孔子说:“治理千乘之国,要敬事而守信,节用而爱民,役使百姓要适应时令。”朱熹解释“敬事而信”时说:“严肃对待本职工作,取信于民。”我认为,“信”字应该解释为“有恒”。如唐诗“早知潮有信,嫁于弄潮儿。”我还记得当年徐致祥(咸丰年间曾担任庶吉士。——编者注)弹劾文襄公张之洞,奏折中有一条指责他“工作休息没有节制”,后经李瀚章(清末重臣,李鸿章之兄。——编者注)改为:“张之洞察看簿书,经常工作到深夜。”称赞他的人就说他“夜晚都在工作”,而诽谤他的人却说他“工作休息没有节制”。“夜晚都在工作”就是“敬事”,“工作休息没有节制”就是“无信”。严肃对待工作,但是不讲信用,就会百事俱废,徒劳无功。

西方人治理国家,能够把亟需处理的事情都做好,就是深谙《论语》“敬事而信”这一条的精髓!北宋时期的宰相赵普说:“半部《论语》可治天下。”我说:“这半章《论语》也可以振兴中国。”现在中国的官场,如果上上下下都能“敬事而信”,那么州县长官就不至于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在衙门中苦熬了。

我又想起了当年忠诚公刘坤一病逝,张之洞大人调任两江总督,为了节省经费,他命令所有的幕僚全部自备伙食,幕属们因此苦恼不堪,颇有怨言。恰好当年会试考题为《道千乘》这一章,我于是和同事开玩笑说:“我们大帅可以说是敬事但无信啊!他节用而不爱人,不知道根据时机来调遣幕僚。人们称赞我们大帅学问贯通古今,而我却认为,大帅的学问,就算是一章《论语》,他也只是通晓一半。”听到我这话的人,无不捧腹大笑。

1-6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辜译】

孔子说:“年轻人在家就应做个孝子,在外面就应做个良民,必须做到言行谨慎,诚实可信,与别人交往时要充满友爱,对于德高望重的人要亲近。这样躬行实践之后,如果还有余力的话,就再去学习文献知识。”

1-7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辜译】

孔子的学生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门“十哲”之一,长于“文学”。孔子死后,他在魏国宣传孔子的思想主张,对弘扬孔子学说起了关键作用)说:“一个人尊重贤者,胜过喜欢女子的美貌;侍奉父母,能够竭尽全力;忠于君主,能够舍生取义;同朋友交往,能够言而有信。这样的人,尽管人们说他是一个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但我必须承认他确实是一个有教养的人。”

【辜解】

教育,在真正意义的层面上,究竟是指的什么?它包含了哪些内容呢?在《论语》中,孔子的学生子夏对“教育”是这样定义的——现在我想和诸位探讨一下这个定义——他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贤贤——尊重贤者,意思是说,在和别人交往时,能看到别人身上美好的、值得学习的东西,而不是在意此人衣服是否华美、皮肤是否白皙等。“贤贤”正是教育的核心,其具体体现为:侍奉父母,能够竭尽全力;忠于君主,能够舍生取义;同朋友交往,能够言而有信。一个人在生活中如果能做到这三点,即使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天学都没有上过,那他也是一个有教养的、真正的人,也即孔子的学生子夏所认为的“有教养者”。我一再强调这个道理,仅仅关注教育的普及率和量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重视教育的质量——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容我再多说一句,光会读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教育。英国有一位女作家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如果只懂得读写,接触再多的知识也只能培养出无赖;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这些缺乏真正人格的人远离教育。”

1-8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辜译】

孔子说:“君子,如果不庄重,就得不到别人的尊重,所学的知识也不会持久巩固;尽职尽责,要以忠信为第一准则;不和品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如果有不良习惯,就该毫不犹豫地改正。”

1-9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辜译】

孔子的学生曾参说:“通过悼念死者,追忆久远的过去,可以唤醒人们的道德情感,并使之趋于深厚。”

(我想起过去的日子,追忆以往的岁月。——《诗篇》第77篇第5节)

【辜解】

在孔子所倡导的体系——即儒学,也就是中国的国家宗教中,与其他国家宗教信仰中的教堂相对应的组织,是家族。尽管当时中国的学校也有类似的功能,但它只是作为一个附件而存在。在孔子的国家宗教里,真正且真实的教堂是家族。在每一个族群中都有族谱或者小宗祠,在每一个村庄和市镇中都有宗祠或宗庙。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能够使人们,甚至普通大众遵从道德行为准则的灵感的源头、真正的动力,是一种能激发和唤起人心中对第一代导师和宗教创立者的无边崇敬、爱戴、热情的感觉和情感,这和教堂具有一样的功能。那么,在中国,孔子的国家宗教中能够使得人们,甚至中国大众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灵感的源头、真正的动力,是“对他们的父母的爱”。教会宗教的教堂,比如基督教的教堂说:“要爱基督。”中国的孔子国家宗教的教堂——供着祖先牌位的家族则说:“要爱你们的父母。”圣徒保罗曾说:“让每一个人以基督的名义起誓:远离不公正。”但是,中国汉代写成的一本书叫《孝经》——类似于西方的《基督形象》的一本书,这本书的作者说:“让每一个爱他的父母的人远离不公正。”简言之,教会宗教真正的本质、动力以及灵感的源头,比如基督教,是对基督的爱,而在中国儒学中,国家宗教的真正的本质、动力以及灵感的源头,是“对父母的爱”——即伴随着对祖先的崇拜和祭祀的孝道。

孔子说:“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意即:当年我们的父亲在哪里聚集,我们要在同样的地方聚集;当年我们的父亲举行什么样的仪式,我们要举行同样的仪式;当年我们的父亲弹奏什么样的音乐,我们要弹奏同样的音乐;我们要尊敬他们当年引以为敬的东西;我们要热爱他们当年热爱的东西;事实上,尽管他们已经死去,我们要像他们仍活着一样为他们服务,尽管他们已经离开,但我们应该还感觉他们仍在世一样。这就是孝道的最高境界。)孔子又进一步说:“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这就是中国的国家宗教——儒学——如何唤醒和点燃人心中的灵感或生动情感而使他们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这些准则中最高级、最重要的是对于皇帝效忠的绝对责任,就像世界上所有伟大宗教的道德行为中最高级、最重要的准则是对上帝的敬畏一样。换句话说,教会宗教,比如基督教说的是:“敬畏上帝,听从于他。”但是,孔子的国家宗教,即儒学说的是:“尊敬皇帝,并效忠于他。”教会宗教,比如基督教说的是:“你如果想敬畏上帝并听从于他,你首先必须爱基督。”孔子的国家宗教,即儒学,则说的是:“如果你想尊敬皇帝并效忠于他,你首先必须爱你的父母。”

1-10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辜译】

子禽(姓陈名亢,字子禽。郑玄所注《论语》说他是孔子的学生,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没有记载他,所以也有人说他不是孔子的学生)问孔子的学生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善于雄辩和理财,孔门“十哲”之一,孔子认为他可以做大国的宰相)说:“老师每到一个国家,总是要预闻这个国家的政事。(这种资格)是他自己去求得的呢,还是人家主动来告诉他的?”子贡回答说:“老师温顺、善良、恭敬、俭朴、谦让,因此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信息。大师获得信息的方式——啊,总是有别于其他人。”

1-11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辜译】

孔子说:“父亲在世的时候,儿子应该听从父亲的教诲去处事;父亲不在世的时候,儿子应该牢记父亲是如何处事的;父亲去世三年后,儿子仍能终生不改父亲的处事准则,这样的儿子可以称为孝子。”

1-12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辜译】

孔子的学生有子说:“在礼的实践中,顺应自然的和谐才是最宝贵的。古代君主所奉行的治国之道,*最宝贵的也在这里。但是,无论大小事情,如果一味地按照和谐的原则去做,有时候是行不通的。单纯地为了和谐而和谐,却不能用礼来节制,也是不可行的。”

[*理雅各 [5]博士认为,中文“礼”字,也就是我们翻译为“art”的这个字,在其他语言中很难找到相对应的词。另一方面,张伯伦先生在他的作品《日本物语》中写道,日语(汉语和日语属于同源语言)里也没有和“art”真正对应的原生词。

英语“art”,如果我们没有弄错的话,一般用来表达以下几种意思:1.工艺品;2.工艺制作;3.(相对于自然的)人工制造的;4.(相对于自然原理的)工艺原理或制作原理;5.严格的艺术理论,本质、根源。根据英语“art”的最后一个解释,理雅各博士认为上述汉字的意思,是适合于所有事物的“正确的思想”。

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人而言,我们在这里提到的现代日语中对应“art”而新发明的bijutsu“美术”(“美丽的骗术”),并不是一个很完美的词。在汉语中,对应“工艺品”的正确词语是“文物”;对应“工艺制作”的词语是“艺”。事实上,日语中的Geisha(艺师),字面意思是大师、能手。至于相对“自然”而言的“人工的”art的使用上,哲学家庄子则解释为“天人合一”。

那么,“艺术的本质原理(不是它本身所具有的,而是同自然原理相对立的),或许可以用汉语中的‘文’来对应‘art’,用‘质’来对应‘nature’。”这种解释来自歌德,例如,“艺术之所以被称为艺术,是因为它不是自然天成的。”对应为汉语或日语,即“文之所以谓之文,为非质也。”中国的艺术评论家也把创造性艺术称为“造化之工”,而把模仿性艺术称为“画工”。最后,我们不妨把“人造艺术”或“艺术实施过程”理解为汉语中的“技艺”。]

【辜解】

一个民族的社会制度、礼仪风俗并不像蘑菇一夜之间就能长成,只有经过很长的岁月才能形成和发展成为它们现在的样子。因此有必要研究该民族的历史。现代欧洲人对中国历史仍然所知甚少,布尔戈先生近期出版的所谓《中国历史》,可能是写文明民族——比如中国——的历史书中最糟糕的。这样一种历史,如果是写南非的霍屯督人尚可忍受。这样一种历史书能够出版,只能表明欧洲人的中国知识离完美程度还有多远。对一个民族的历史没有了解,也就无法对该民族的社会制度形成正确的判断。类似于卫三畏博士的《中国总论》以及其他关于中国的书,都是因为对这种历史知识的缺乏,从而不仅无助于学者,甚至会误导许多普通读者。就以中国的社会礼仪为例。中国肯定是礼仪之邦,而且他们把这种影响归因于孔子。巴尔福[6]先生尽可以说中国人的礼仪生活尽是些小题大做,但是,即使是翟理斯[7]先生所说的“外在礼节中的打恭与作揖”,也都深深植根于人性之中,也即我们所说的人性的美感。孔子的弟子有若曾说:“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在经书中还有一句话:“礼者,敬也。”——这是歌德所谓的“威廉·梅里特式之敬”。我们现在知道,很明显,对一个民族礼仪风俗的判断应该基于对此民族的道德原则的认识之上。而且,对政府和国家政治机构的研究,也必须基于对他们的哲学原则和历史知识的理解之上。

1-13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辜译】

孔子的学生有子说:“如果在正确的范围内做出承诺,你就能信守诺言。如果经过正确的判断,并在符合礼的情况下保持诚信,你就会远离耻辱。和值得交往的人交朋友,你就能信赖他们。”

1-14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辜译】

孔子说:“君子在饮食方面不会暴饮暴食,在居住方面不会奢求舒适,在工作上勤奋敏捷,在言谈上小心谨慎,并且总是寻找有道德的人为伴以匡正自己。通过这种方式,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

1-15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辜译】

孔子的学生子贡问道:“虽然贫穷但不会谄媚,虽然富有但不会骄傲,您认为怎么样?”孔子回答道:“这也算可以了。但是这还不如虽然贫穷却能乐于求道,虽然富贵却能喜好礼仪。”子贡说:“我明白了。就是说要像对待骨、角、象牙和玉石一样,不断地切磋和琢磨,必须经过一番艰苦磨砺才会有所成就。您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孔子回答:“你总算明白了!现在我可以给你讲《诗经》了,因为我看到你已经明白了如何举一反三。”

【辜解】

孔子曾说,他“年十五而有志于学”。因此,想要立志于学,必须先确立“安贫乐道”的学习志向,而不能纯粹为了赚钱吃饭。加伊路斯博士是一位中国通,他是我的朋友,他曾自嘲说:“为了学中国话,我失去了很多赚钱的机会。”中国的语言和文化与好工作、赚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就像研究莎士比亚或华兹华斯必然受穷一样。也就是说,从事这一类形而上的研究,须先有高贵之灵魂,而那些灵魂卑劣、眼睛只盯着钱的人,是无法理解其价值的。或许有人会问我,如果没有钱,那么高贵灵魂者是靠什么生活的?当然,问这些问题的人只要去看看那些谨守戒律的牧师的生活,或者思考一株野生百合的生长,就再也不会有这种疑惑了。

我在这里真诚地告诫热衷于中国语言和文化的西方人士:你们必须抛弃富饶的物质,一如你们的骄傲自大,通过其他人的肤色来看他们的人格价值和社会价值。四万万中国人一样是上帝的子民,他们的存在不是为西方人的享乐,而是给西方人学习真正的社会和人生价值以启示。

1-16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辜译】

孔子说:“一个人不要怕别人不了解自己,而应该关心自己是否能理解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