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堂小说大师课:遇见文学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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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追忆似水年华》是一座大教堂

流淌的长河与扩散的油彩

有的人把《追忆似水年华》归类于“长河小说”,但必须指出的是,通常意义上的“长河小说”往往有一个主题,还有若干副题,结构上是围绕着主题和副题展开的,故事情节往往都很曲折、复杂。而《追忆似水年华》这部作品跟一般的“长河小说”不一样。它的情节淡化了,没有太多的故事冲突,大部分笔墨都用来刻画人物的内心状态,也就是说,把主题、人物和故事情节都糅在了一些碎片里。这是它主要的写作手法,所以很难把它等同为传统意义上的“长河小说”。

在我看来,我们不妨把这样的一种小说比作一幅油画。小说的情节很难按照年代、时间的顺序加以排列。不仅没有顺序,而且各个情节很细碎,这就有些像油画里一笔红、一笔蓝的油彩,由不同的色块构成一个画面整体。

但是,在小说中恰如在某些油画中那样,红的蓝的黄的灰的油彩会慢慢地扩散、滋润、互相渗透。近看时,模模糊糊一片,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这个事情讲的又是什么,让人很费脑子。然后,作者又来回讲了第三遍、第五遍、第十遍。每次写到吃饭喝酒,都会让读者忘了是哪个时代,但是始终是那笔红的或黄的色彩。而写到另外场合,读者也记不住谁是谁的朋友,这大概就像那笔蓝的或者灰的颜色。种种细节就是色块与线条,但是拿到远处一看就体现出来了整体,光彩夺目。

大教堂的建造

当然,也有更多的人把《追忆似水年华》比作一个大教堂。近看教堂的时候,这是一块砖,那是一块拱顶石,花岗岩的,大理石的,还有不同颜色的彩绘玻璃,你可能会被这些细节弄得莫名其妙。但是把这些细节串合起来,慢慢推到相当远的距离,就会发现大教堂出现了。

把《追忆似水年华》比作大教堂,实际上也是作家普鲁斯特的本意。他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中这样说道:“我只有一个考虑,那就是构建结构,当你对我说到大教堂时,我无法不因为一种直觉而激动,它有助于你猜想到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的心里话,那就是:我想给我书的每个部分一个这样的题目:大门,侧堂的彩绘玻璃,等等。这部作品唯一的优点正在于它的整体,它的每个细小的组成部分都很结实……”

实际上,在小说的最后一卷《过去时光的重现》(其中的很多段落是作者最早写的)中,普鲁斯特也三番五次地回到这个主题上,他谈到自己渴望“建造他的书如同一座教堂”,还谈到了“规划”“建筑”和“未完成的大教堂”等等。由此可见,整部小说的特点,也就是用碎片化的内容构成一部整体作品。

从上面的分析可见,整部小说情节不连贯,阅读有难度,但对读者来说也有好处,即读者可以随时从任何一处读起,不求了解情节发展,只求体会其中的场景、细节、人物情感和各种感觉。

如果真要分析一下小说中的生活场景,其实也是可以的,大约有这么几部分。

其一,就是叙述人马塞尔童年生活的场景。读者能读到他的父亲母亲的形象,父亲是家庭生活的支柱,母亲给了他生命之源。还有老保姆,作家普鲁斯特本人的保姆叫塞莱斯特,书中的保姆莱奥妮就是以她为原型(上文中提到,普鲁斯特住的房间是隔音的,墙上都是软木,跟外界的来往主要就是通过老保姆塞莱斯特)。另外,风流的舅公阿道夫(原型路易·韦伊)也给人以深刻印象。这是主人公的个人生活场景。

其二,就是虚构的沙龙人物。比如花花公子斯万,此人的原型是路易·德·孟德斯鸠。斯万的老婆(一开始还只是情妇)奥黛特本来是一个交际花,虚构的人物中还有他们的女儿希尔贝特、同性恋夏吕斯先生、钢琴师凡特伊、画家埃尔斯蒂尔,几乎各门类的艺术都有一个代表人物,像音乐家、戏剧家、小说家。

其三,是沙龙中的贵夫人,如盖尔芒特夫人、维尔迪兰夫人、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有主人公马塞尔所追求的姑娘: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等人。

1 夏吕斯男爵的原型孟德斯鸠伯爵
2 奥黛特的部分灵感来源于热纳维耶芙·阿莱维
3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原型葛夫乐伯爵夫人
4 维尔迪兰夫人原型亚蒙卡亚维夫人

可以说,《追忆似水年华》是一个有机的整体,通过归纳各个生活场景,就能够看出它所反映的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不过,普鲁斯特一开始还是没有勾勒出教堂的全貌,而是逐步地展开,把教堂分成几个部分单独地介绍给读者,让它慢慢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比如,这一个是童年生活的场景,那一个是度假生活的场景;这一个是某贵夫人家的场景,那一个是军队的场景;等等。

混乱之中也谋求着某种统一,其中的引线是清楚的,那便是主人公的意识流,即作者的感觉。有趣的是,普鲁斯特这部小说的最后一卷,《过去时光的重现》或者叫《找回的时光》,是作者最开始写的。这仿佛是在说,在描绘大教堂的各个耳堂、各道门扉、各扇彩绘玻璃窗之前,作者的心中早就有了一个大教堂的全貌。

普鲁斯特有这个意识,也有这个本事,有意识地造一个大教堂。他能够做到从后往前,作品的大架子基本敲定以后就放在一边,然后从头写起,把架子留到小说的最后。

尽管我们在读这部作品的时候会感到很杂乱,因为时间是跳动的,不是按照1870年、1871年、1872年的年份顺序,而是跳来跳去,用意识的流动来代替年代顺序上的时间线,但它还是有前后呼应的。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第一卷里,小蛋糕玛德莱娜勾出的回忆,还有最后一卷中马车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一颠,人物因为脚底下高低不平的两块街石,感觉上就从盖尔芒特家的府邸突然被带到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前的广场。

正是这样,凭借着人物的触觉(例如街石的凹凸不平),作者就能让小说的叙述时间和地点,从某年某月盖尔芒特家的石子路,一下子跳跃到另一年另一月的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整部作品的时空构架是由触觉、嗅觉、味觉等引出的内心感觉来布局的,是作家有意识的创作,但是他似乎把它写成一种无意识的意识流。应该说,《追忆似水年华》是借无意识之名很有意识地进行构建的一部作品。

难以领略的文字之妙

普鲁斯特借助回忆和想象,不受时间的限制,自由地剪裁生活素材,从而扩展了叙述的时间跨度与空间幅度,大大扩充了作品的容量。因此小说也存在时序颠倒、情节松散多变等阅读难点。

面对汉语版的译文,一般读者很难一下子根据人物的言行,或者故事情节的展开,真正把握语言上的精妙。而面对法语原文,一般的读者恐怕也会被大量复杂的长句子所吓倒,而难以领略巧妙的创作文笔。

我们知道,这部小说写到很多吃喝玩乐的场景,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中国的文学名著《红楼梦》。《追忆似水年华》里也有很多美食方面的内容,例如玛德莱娜小蛋糕的制作(甚至还包括配方以及烹调法),又例如,贡布雷一次晚餐的菜单(后来的美食家、评论家总结出来的几道菜肴包括芦笋、奶油咯咯哒鸡蛋、菱鲆脊肉、法兰西式小青豆、小罐奶油巧克力、奶油球蛋糕)。再例如,有人还总结了希尔贝特家的茶点单子(包括热烤小点心、圣诞节布丁、葡萄饼、吐司、茶)。我对其中关于美食的几个段落做了翻译,包括玛德莱娜小蛋糕的段落,应该说,这是《追忆似水年华》全书中最精彩的一部分,也是最容易读的一部分,确实能让人领略到普鲁斯特小说写作风格的精髓所在。我们不妨来读一下:

带着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细腻,住在巴黎奥斯曼林荫大道上的这位隐修士回忆起了往昔,它重现了一道英国山楂树绿绿的确切颜色,尤其还用一杆美食家的羽笔细细地叙述了往日的美味佳肴。因为一切都从这里出发,来自一种细腻的味觉,它突然就从一杯普普通通的茶里让童年突现眼前。

……在一个冬日里,当我从外边回家时,母亲见我有些冷,就劝我破例喝一点儿茶。我一开始谢绝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她让人端来了一种扁扁的圆鼓鼓的甜点,叫作小玛德莱娜,看上去,它像是用扇贝的贝壳做模子烘焙出来的。当时,我被阴沉沉的这一天和忧郁无望的下一天搅得心烦意乱,便机械地舀了一勺我已经泡上了一块小玛德莱娜的茶,送到嘴里。但是,就在带着蛋糕屑的茶碰到我上腭的那一瞬间,我不禁浑身一激灵,注意到我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经过。一种奇妙的快感侵入到我的心中,使我超然升华,但又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它立即给我带回了生活沧桑的冷漠,生活灾祸的无害,生活幻景的短暂,就如爱情所起的作用一样,以一种珍贵的本质充实了我:或者确切地说,这一本质并不寓于我的内心中,它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自己是那么的碌碌无为、卑贱渺小、平凡庸俗。这种强有力的快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感觉它是跟茶水和甜点的味道密切相连的。

突然之间,回忆出现在了我眼前。这味道,正是在贡布雷的那些日子吃到的小块玛德莱娜的味道,那些星期日的早上(因为那一天在做弥撒之前我是不出门的),当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间去向她请安时,她总是把小玛德莱娜先泡在茶水或者椴花茶中,然后送给我吃。

……一旦辨认出姨妈给我吃的在椴花茶里泡过的小玛德莱娜的味道……那座临街的灰色老房子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就像是舞台上的布景那样,姨妈的卧室就在这栋房子中临街的那一侧,而房子的另一面则连接着一个小楼房,朝向花园,那是为我的父母亲特意在老房子后面建造的……随着房子而浮现出的,有城市,从早到晚的、时时刻刻的城市景象,有广场,他们打发我去那里买东西,有一条条的道路,天气晴朗时我们就去那里散步。还有……我们花园中所有的鲜花,以及斯万先生大花园中的鲜花,还有维沃纳河上的睡莲,还有村子里善良的居民,还有他们小小的住宅,还有村里的教堂,还有整个的贡布雷,还有它周围的地方:所有这一切,城市和花园,全都渐渐构成形状,变得坚实起来,从我的茶杯中飘了出来。

普鲁斯特喜欢用长句子,《追忆似水年华》中有大量繁复重叠的长句子。〔FACT 最长的句子(在第四卷)印出来排成一列有四米长。普鲁斯特的修改习惯是把新修改、增加的句子(一般是从句)用小贴纸写上然后粘到纸页上去,后面的小贴纸粘上前面小贴纸,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逐渐形成了普鲁斯特特色的长句。〕重叠指的是反反复复重重叠叠,有的长达十几行,有的一个句子就是一页,甚至还要更多。 繁复指的是法语当中的结构。一个长句子中往往包含了好几个从句,条件从句、原因从句、状语从句等等;从句之间或是用连接词来连接,或者用关系代词来连接,或者用插入句,另外还用破折号、冒号、分号来延长句子。这样一来,一个句子常常长达十好几行,甚至占据一两页。中国读者读到的译文已经由翻译家处理过了,符合中文习惯的句子与原来的样子有不少的差异。

法语有很多从句:条件从句、让步从句、原因从句、状语从句等等。一个句子里可以有很多从句,也就是说,不到句号出来,这个句子就不算完。从句之间用关系代词来连接,也就是法语的qui, que, où, dont,相当于英文的who,which,when等。

不可否认的是,《追忆似水年华》的语言还是相当精致的法语,甚至可以说是世界一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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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改变了法语的古典文体以符合自己的需要,如17世纪时广为使用的连词que,被普鲁斯特用soit que(或者)或peut-être que(也许)来替代了。17世纪的que用来引导从句,而普鲁斯特的每一个“或者”都代表着一个欲望,这些“或者”汇聚起来,便形成一种意识的状态。

《追忆似水年华》在中国的翻译

谈到《追忆似水年华》这部作品在中国的接受,也是一个极其有趣的文化现象。《追忆似水年华》的中译本有三个主要的译本,1990年译林出版社版,上海译文出版社周克希翻译的版本,以及译林出版社徐和瑾个人翻译的版本。这三个版本各有长短。

译林1990年版,是由十余个译者共同完成的,每个译者分别翻译一卷,或两个人合译一卷。译者当中有很多老翻译家,比如徐继曾、李恒基、桂裕芳、袁树仁、施康强、许渊冲、潘丽珍、许钧、杨松河等,其中徐继曾、李恒基等人已经去世。韩沪麟编辑负责从头到尾编辑统筹,形成最早的一个版本。

周克希独自翻译的《追寻逝去的时光》,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书名不再用《追忆似水年华》。周先生经过多年的努力,译完三卷(第一、二、五卷)后便停手,主要原因是“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他感叹自己的精力不够,无法完成翻译。

上海的另一位译者徐和瑾也是单独翻译全书(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很可惜,译了将近三卷后,因病去世,也没有完成翻译任务。

另外还有一个版本是沈志明先生的精选本,他是一位留法学者,他将书名译为《寻找失去的时间》。

这几个译本都有一定的长处,也有一定的短处。如果读者感兴趣,可以反复交叉阅读,也不一定局限于某一个版本。但是我个人认为徐和瑾的版本比较注重考据,而周克希的版本则比较照顾语言本身的特点,在这方面下了一定的功夫,各有所长。

书名的翻译

普鲁斯特这部小说的原文为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直译应该是“寻找失去了的时间”。但中国最早翻译为《追忆似水年华》,周克希译为《追寻逝去的时光》。

我个人比较赞同周克希的译法——《追寻逝去的时光》,而并非流传更广的《追忆似水年华》,最基本的理由是:小说写的不是回忆,也不是重温往事,而是用回忆的方法去重构逝去的时间,这在上文分析结构的时候也谈到了。

小说名的原意,大概不是回忆。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倘若仅仅想靠回忆来重温过去的岁月,我是不会拖着病体费心劳神地写作的”。他是想通过写小说来重现一种思想的演变,使情绪、思想、概念获得生命。

可以看一下其他几个国家是如何翻译书名的,很有意思:

法文原作: 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汉语译本: 《追寻逝去的时光》或《追忆似水年华》

英文译本: In Search of Lost Time /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德语译本:Auf der Suche nach der verlorenen Zeit

西班牙语译本:En busca del tiempo perdido

意大利语译本:Alla ricerca del tempo perduto

日语译本:失われた時を求めて

日语的书名里有三个最关键的汉字:“求”“失”“時(时)”,也就是“追求失去的时间”;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因为与法语同语系,所以用词都遵循“寻找-时间-丢了的”这样的结构。

英语与汉语,我们可以稍微探讨一下。我在1987年读到的一本写普鲁斯特的传记里提到这个小说题目,而且强调了作者本人普鲁斯特对于时间“temps”(法语)一词,即英语中的“time”的强调。当时我写过一个小文章,建议把小说题目干脆译成《寻找失去的时间》。

但《寻找失去的时间》看起来很笨拙,为什么呢?有人说,《寻找失去的时间》有点像物理学的一篇论文。这当然是开玩笑了,但是,“追寻失去的时间”虽然笨,却保留了原文中应有的意思,属于老老实实的“死译”或者“直译”。

普鲁斯特在去世前,也就是1921年,听说自己的小说出版了英文译本,取名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这是一个相当华丽的书名,语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而且首字母缩写为R、T、P,与法文的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也可缩写为R、T、P是一样的,在翻译上简直是绝配。

中文版的译名《追忆似水年华》与之相比,好像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似水年华”的说法其实也出自古诗文。

但,唯美是唯美,精巧是精巧,普鲁斯特本人对英文书名的翻译并不满意,1922年9月,也就是去世前不久,他在给出版商伽利玛的信里说:“看到了英译本的新书预告,书名不是‘追寻逝去的时光’,而是‘往事的回忆’。这下子,书名全给毁了(Cela détruit le titre)。”从作者本人对英译书名的评价,我们大致可以看出个道理来。

到了1992年,这部巨著又推出一个新的英语译本,这一次,译者舍弃了原先的华丽译名,而换上了更贴近法语原著的书名——In Search of Lost Time,是对照法语原著书名一个词一个词直接翻译的。这就比较像汉语译本的《追寻逝去的时光》,周克希译文中的“寻”“逝去的”“时光”不仅与法语贴切,还与日语的翻译不谋而合。

《追寻逝去的时光》这一译名是舍弃清丽而守拙的明智之举,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美的亮点,比《寻找失去的时间》可能更好一点,毕竟“时光”念起来也好听。

《追忆似水年华》与《红楼梦》

有学者认为,《追忆似水年华》这样一部作品,在法国的地位跟《红楼梦》在中国文学上的地位颇有值得比较之处。有中国学者专门做过研究,写过专著,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涂卫群女士,两位译者周克希和徐和瑾也都专门写过大量的文章来讲这部作品。

这个比较非常有趣。首先,《追忆似水年华》这本书前后写了十多年,曹雪芹也说自己是披肝沥胆写了《红楼梦》,所谓“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普鲁斯特的这本巨著也被出版社要求做增删,来回打交道好几次,这些都是可比的。

其次,两位小说家都是在写作和修改自己的光辉杰作的过程当中去世的。严格意义上来说两部作品都没有完成,《红楼梦》曹雪芹只写成了前80回,《追忆似水年华》是另外一个情况,虽然基本完成,但没有修改定稿后几卷。曹雪芹自己说“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普鲁斯特去世前正在修改他的《女囚》和《逃亡者或失踪的阿尔贝蒂娜》,他也没有尽善尽美地把它们修改成自己满意的样子。

涂卫群女士有专著《眼光的交织:在曹雪芹与马塞尔·普鲁斯特之间》讨论这一问题。在这里,我只想稍稍发挥一下她关于这两部小说中人名和地名的比较,只为引起读者的兴趣。

我们知道,《红楼梦》中好多人物的名字,比如说荣国府中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元迎探惜”连读起来是“原应叹息”,有一种宿命在其中。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的名字也分别有各种各样的暗喻,“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是为印证。《追忆似水年华》中有一个盖尔芒特夫人,盖尔芒特在法语里为Guermantes,在法语中读起来,有一种气势,如火焰滚滚,令人感觉这个女人很厉害、很强势,不少人都说这个名字有一种魔力,就如同我们说宝钗、黛玉在中文里也有一定的魔力一样。

另外说地名,贡布雷有两条小路,一条通向盖尔芒特家那一边,一条通向斯万家那边,两边各有一个府邸,这与《红楼梦》中的宁国府、荣国府两府,多少也有一比。

而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二卷《在如花少女的身边》这一书名及其情节中,读者又能看到有些像贾宝玉一样的男孩子在大观园里头和众姐妹厮混在一起的场景,小马塞尔爱上了希尔贝特,但是又忘不了阿尔贝蒂娜,又发现她们俩怎么怎么样,多少有些争风吃醋的意思。

《追忆似水年华》写了盖尔芒特家沙龙的逐步衰败,同时也写了另一个贵夫人维尔迪兰家沙龙的逐步兴旺,而到后来维尔迪兰夫人改嫁,摇身一变成了新的盖尔芒特夫人,这一点,也象征着不同社会阶层尤其是没落的贵族家庭在社会当中的兴衰,跟《红楼梦》中“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其实也有很多可比较的地方。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写到,主人公马塞尔童年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叫贡布雷,贡布雷的原型是作家普鲁斯特小时候经常去的一个城市,叫伊利耶(Illiers),但是这个地方现在已经改名,不再只是叫伊利耶了,而是叫伊利耶-贡布雷(Illiers-Combray),这跟中国借由《红楼梦》之名,在北京等一些地方修建了“大观园”也颇有些可比之处。巴黎圣母院早就修好了,雨果写了小说《巴黎圣母院》以后,这个名字越发响亮。大仲马写了《基督山伯爵》之后,如今马赛近海岛屿上的伊夫堡也因小说而出名,成了旅游胜地,这说的是,旅游托了文学的福。

当然,这种比较可能有些勉强,只是一家之言,权当是一种抛砖引玉。

普鲁斯特之前与普鲁斯特之后

普鲁斯特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可以说是一座高峰,但同时又是承上启下的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

对普鲁斯特有过影响的19世纪作家,包括在这之前的一些作家有很多。首先是波德莱尔,创作了《恶之花》的象征主义诗人。其次是奈瓦尔,这一个可能大家不太熟悉,还有就是巴尔扎克、福楼拜,他们对普鲁斯特是有正面影响的,尤其是在趣味和风格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普鲁斯特与他们的风格有点相近,或者说,普鲁斯特有意无意地靠近他们,因为他喜欢他们、模仿他们,或者是天性相似,所以写法也有点相似。

波德莱尔和巴尔扎克、福楼拜大家都比较熟悉,唯独奈瓦尔可能不太为人所知。

普鲁斯特早期的文学论著《驳圣伯夫》里专门有一个章节写奈瓦尔。钱拉·德·奈瓦尔是雨果的同时代人,写过一些小说,也写过一些诗,但此人后来因为失恋,也因为受骗,最后疯了。好在,他不是从早到晚都疯,只是偶尔脑子稍稍失常,但很多时候他还是能保持头脑清醒的,这时他就继续写作。后来的人发现,他在半疯不疯的状态下写出的东西反而更精彩。也就是说,在介于疯狂和清醒之间的状态下,是他写作灵感最活跃、表达最顺畅的时候。比如说,他的小说《奥蕾莉娅》,其中就有关于梦幻和疯狂状态的描写,使用的是一种极其清醒的笔调。他既能在清醒状态下写到疯狂、写到梦幻,有时候又能在快睡着又没睡着、似醒未醒的状态下写到梦幻,从笔底流出的就像是意识中流出来的思绪。

比较一下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一开始,主人公马塞尔在床上躺着,似醒未醒地想起来些什么。这种情况实际上跟奈瓦尔是一脉相承的。奈瓦尔的生活与写作时代是19世纪上半期,当时还没有弗洛伊德关于梦和无意识的理论。到了普鲁斯特的时代,文学家们开始特别强调这个理论,他们发现,奈瓦尔实际上是在弗洛伊德学说产生之前的无意识理论的写作实践者,这使得后人在读他的作品时往往可以对他的潜意识进行细致的剖析。奈瓦尔的写法,多多少少也预示了20世纪许多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的创举,例如精神分析批评、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有所谓的“自动写作法”,也是强调在看似不连贯的、无意识的或者没有关系的两个或多个词之间发生碰撞,产生联想,当然,这一类的写作经过了从现实主义到象征主义,再到超现实主义的发展。可以说,奈瓦尔对普鲁斯特的影响就是这样发展过来的。

在叙事结构上,奈瓦尔的作品往往以真实与虚幻(或梦境,或谵妄)、现在与过去、回忆与思索的交替编织和对称安置为基础。这些特点犹如一股营养的潜流,穿越了19世纪后期波德莱尔等人的诗歌,而在普鲁斯特等20世纪小说大家的作品中绽放出使世人大吃一惊的绚丽花朵。

对普鲁斯特有反面影响的作家,则有圣伯夫、龚古尔兄弟,在某种意义上也有马拉美,这三个作家是普鲁斯特不太喜欢的。读者如果有兴趣,可以去读一读普鲁斯特的《驳圣伯夫》。

至于马塞尔·普鲁斯特对20世纪文学的影响,应该说,他的影响是巨大的,而且几乎惠及后来的所有作家。

“我在普鲁斯特的风格里寻找不到缺点”

在法国,《追忆似水年华》一出版,就令人万分惊讶。大作家纪德一开始就忽略了普鲁斯特,但后来他才意识到普鲁斯特的伟大。纪德后来在批评罗曼·罗兰没有文学风格的同时,对普鲁斯特的风格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是这么说的:“我在普鲁斯特的风格里寻找不到缺点,我寻找在风格中占主导地位的优点,也没有找到,他有的不是这样那样的优点,而是无所不备的一切优点[……]他的优点不是先后轮流出现,而是同时一起出现的,他的风格灵动活泼,令人惊叹。任何另一种风格和他的风格相比,都黯然失色,矫揉造作,缺乏生气。”

后来的很多大作家,比如说瓦莱里(象征派)、莫洛亚、贝克特(荒诞派)、罗伯-格里耶(新小说派)、西蒙(也是新小说作家,也拿过诺贝尔文学奖)等,都写过专门的小册子或文章,论及这位伟大的普鲁斯特。

在此,我愿意借用法国作家莫洛亚一句精辟的论断来结束这章:“对于1900年到1950年这一历史时期而言,没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杰作了。”这是他的话,我们可以接着他的话来说,从那个时代起一直到现在,一百多年了,法语文学史上还没有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更加伟大的长篇小说。


Further Reading

· Marcel Proust,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Gallimard .共有四个不同版本,但其中内容完全一样:
—Pléiade : édition en 4 volumes, reliée cuir, avec notes et variantes
—Folio : édition en 7 volumes, poche
—Collection blanche : édition en 7 volumes, grand format
—Quarto : édition en 1 volume, grand format
其中七卷的名称分别如下:
Du côté de chez Swann (1913)
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 (1919)
Le Côté de Guermantes (1920—1921)
Sodome et Gomorrhe I et II (1921—1922)
La Prisonnière (posth. 1923)
Albertine disparue (posth. 1925 ; titre original : La Fugitive)
Le Temps retrouvé (posth. 1927)
《追忆似水年华》(全译本),徐继曾、桂裕芳、李恒基、袁树仁、施康强、许渊冲等十五人合译,译林出版社,1990。
《追忆似水年华》(第一、二、三卷),徐和瑾译,译林出版社,2010。
《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二、五卷),周克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普鲁斯特精选集》,沈志明编选并翻译,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

· 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 Calmann-Lévy, 1896.
La Bible d'Amiens, préface, traduction et notes de l'ouvrage de John Ruskin, The Bible of Amiens, Mercure de France, 1904.
Sésame et les lys, traduction de l'ouvrage de John Ruskin, Sesame and Lilies, Mercure de France, 1906, avec une longue préface de Proust intitulée « Sur la lecture ».
Pastiches et Mélanges, NRF, 1919.

· 《眼光的交织:在曹雪芹与马塞尔·普鲁斯特之间》,涂卫群著,译林出版社,2014。
《普鲁斯特评传》,涂卫群著,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vagulate, v.

Pronunciation:
Brit. /ˈveɪɡjʊleɪt/

intransitive. To wander in a vague manner; to waver.
Only in the writings of Virginia Woolf.

1918 V. Woolf Diary 3 Nov. (1977) I. 213
Emphie vagulates in & out of the room.

1921 V. Woolf Diary 6 Mar. (1978) II. 97
All is too soft & emotional. Now for writing or anything I believe you must be able to screw up into a ball & pelt straight in people's faces. They vagulate & dissipate.

1930 V. Woolf Let. 27 June (1982) IV. 182
Poor dear Angus vagulating like some pale anemone in a cranny.